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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 : 茶餐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黎翠華

屯門
VCity一樓,人頭湧湧。幸虧那家茶餐廳她已去過好幾次,雖然有點頭暈眼花,那綠色的招牌仍像大海裡的燈塔,老遠就向她標明了方向。人們三五成群,潮水似的,一個又一個浪頭,四面八方的移動,邊走邊高聲聊天,也不看路,她不繞過去就會撞到他們身上。有些拖着行李箱,車轔轔馬蕭蕭地向她衝來,她唯有讓開。間中有人流星般的躥出,速度跟空氣快要擦出火花。她腳步稍慢,後浪推前浪,就有人拋下一聲:sorry或:唔該借借;甚至不耐煩地從鼻裡噴出引擎般的氣息,在她身邊擦過。她一直覺得,新界北區跟港島區不一樣,特別是沒有遊客的港島東區,人車都慢半拍,路上全是街坊鄰里,婆婆媽媽。從地鐵站上到路面,彷彿走進另一個時代,特別是從屯門轉一圈回來,那感覺更強烈。

每次見面,他們都約在茶餐廳。無緣無故,她也不來,可是久不久總要跑一趟屯門。她不熟悉這個地方,雖不至於難倒她,但走在路上就是迷惘。在港島區生活慣了,不管街區如何拆卸重建,總有一條永恆不變的電車軌道;而屯門,每隔一段時間就不同了樣子,她總迷路,莫名其妙的有點失落,覺得這個地方不屬於自己。她喝着咖啡奶茶,怪怪的,都不是滋味。那為甚麼要來?不理他吧,她又做不到,每次見面都很矛盾。手機導航系統跟她一樣混亂,問路,竟然有人用普通話回她:「你想買甚麼?」旅遊大巴送來一車一車的旅客,商場裡擠滿艷裝靚服的採購者,用餐時間,幾乎所有餐廳門口都有人等位。一個本來很樸素的地區,她讀書時期的郊遊地點,忽然超級繁華,名店林立,人聲鼎沸,燈火直上雲霄。經過一道又一道的電動樓梯,上上落落,她都不知自己去了甚麼地方;也不明白,不過一通電話,為何她就心軟?他一次又一次的蠢事,只有她聽得進去。如果母親知道,一定說:「究竟你有沒有長腦袋?」
有的,她頭昏腦沉。「其實你坐西鐵都好快啫,如果你忙,走不開,我可以過來――」的確很方便。城市的交通網絡像老人身上的血管,紅的藍的隨着時日浮現,遍佈東南西北。她工作的地點在中環,從香港站到屯門,加上轉車,全程不過四十分鐘左右,不想轉車可選擇快線巴士。
他過來中環也一樣。試過一次,約好在大會堂低座的餐廳,不知他選擇甚麼交通工具,沒算準時間,早到了,坐在那裡渾身不自在。問他是否等了很久,他聲線本來就不高,這時壓得更低,像個賊,答非所問的說:「無所謂啦,這地方以前我常來的,那時工廠每次舉辦遊船河,都在皇后碼頭上船。」不知為何,她有點不耐煩,心想,繞甚麼圈子?我還不清楚你嗎?一句就頂過去:「那是以前,如今碼頭都拆了。」話說出口,驚動旁邊一個埋頭看手機的客人,抬起臉望他們一眼。平常她講話也不是這樣,但對着他,就是忍不住,像塞了太多雜物的抽屜一拉開就有東西彈出來。餐廳很靜,她也覺得突兀,就改了語氣聊些近況。他臉青唇白,支吾其詞,眼神左顧右盼,彷彿有盞大光燈打在臉上逼供似的。沒多久他說餐廳的空調太冷吹得頭痛,她也不多問,把錢拿出來叫他去看醫生,兩個人就各自走了。
每次見他,就想起母親咬牙切齒,圓睜了雙眼的模樣。「都叫你唔好理佢啦!佢要死,由得佢死喺街。」自己奔波了這些年,結果是一攤渾水,想想真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37沒勁。說不準他沒死,她已經累死了。為甚麼要選擇屯門?固然是因為他住在屯門,在鬧哄哄的屯門,他們講甚麼,甚至爭執起來,都無所謂,再荒謬的事情在這裡都可能發生。換作別處,一切就變得不可思議:她說的,他受不了;他說的,她也受不了。在屯門的茶餐廳,盯着他一次比一次光禿的頭頂,瘦薄的兩片嘴唇開開合合,批評着人家的好立克不夠香滑、多士的醬料不足、炒飯太乾,該怎樣怎樣怎樣……她眼前的咖啡奶茶,既熟悉又陌生,攪動着飲品,覺得杯中物好沉好膩,厚重得像泥漿,都不明白自己為甚麼要喝這種東西。

茶餐廳
靠着卡座,她就想起,那些下課之後等姐姐來接的日子。
她太小,誰都不放心她獨自離家返家。起牀時父母已出去,姐姐上學順道帶她回校。她學校就在父親工作的茶餐廳附近,同一條街,電車路,永不會走失,或許這就是她在這家學校讀書的原因。小學只唸半天,上午班,下課去茶餐廳找他。餐廳左右各有四個卡座,中間幾張圓桌,頂上垂下兩把白菊花似的吊扇,開動的時候嗡嗡響。中午比較忙,她乖巧地鑽到卡座盡頭放空瓶子的地方,那裡早整理好一個小小的空間,有張小櫈,她藏身其中,在鋪了木板的塑膠框上做作業。有個叫阿強的小夥計,表演雜技似的,也好像特別表演給她看,兩手扣着好幾個瓶子,一輪咚咚響,膠框裡的空格就被逐一填滿。廚房裡有人大叫:「你打保齡球呀!擲爛瓶子要扣錢的!」那不是她的父親,父親正在水吧裡忙着,調着咖啡奶茶,一股溫暖的甜香傳來,她以為自己藏身在一個巨大的紙包蛋糕中。父親得空給她送來特厚的火腿蛋三明治,或看廚裡有甚麼粥粉麵飯,都是家裡嚐不到的美味,甚至這之後都嚐不到。她喜歡甜食,汽水不能隨便喝,但可享用極濃稠的好立克或阿華田,那些賣相不好的蛋撻西餅都歸她,以致回家之後她甚麼都不想吃。跟茶餐廳相比,母親的廚藝實在太差勁。她在工廠忙了一天,下班後還有無盡的家務等着她,根本沒有心情做飯。母親隨便翻出冰箱裡的剩菜,不夠就加一罐沙丁魚、煎兩個蛋,長年如此。有時她要加班,無人做飯,姐妹倆就吃泡麵;沒有泡麵,翻到甚麼就吃甚麼。到小學快畢業,她突然長高了不少,跟唸中學的姐姐差不多高了,後來更比她高出半個頭,身段豐滿,肩寬腿長,整個成長期的營養似乎都是從茶餐廳得來的。
上學的日子比放假在家精彩。午後,茶餐廳安靜下來,有個熟客,黃伯,每天都出現,又一定要坐最後那個卡位,就是她前面那一卡。他來了,總先看看她:「哈哈!靚妹,好悶呀!」「以為你做功課,原來在畫公仔!」然後要一杯齋啡。很多時,他還未開口,齋啡已送上。他攤開報紙,坐下來沒看幾頁,開始跟別的客人聊天。沒有人,就跟在水吧裡洗洗弄弄的父親聊。一杯齋啡喝完,黃伯又要一杯。有時黃伯的注意力落在她身上:「傻女,坐過來做功課啦,後面不夠光,你遲早變四眼妹。」初時她不敢,後來混熟了就坐到黃伯對面,在桌面攤開本子寫寫畫畫。黃伯還說:「你下課就坐在這裡給我霸位。」偶然會給她帶些圖畫書、兒童故事書,他說是客人留在車上的,扔了可惜,就送她。有天他帶了一副波子棋來,教她下棋,兩個人玩得很開心。到四點左右,黃伯來個下午茶餐,慢慢吃,然後上班。他是夜更的士司機。
姐姐下課趕來,急匆匆的催她走。她想多玩一會兒,姐姐就板起臉:「我還有很多功課要做。」黃伯說:「大家都在這裡做功課吧!」姐姐不像她,正兒八經,規規矩矩的跟誰都不開玩笑。阿強過來搭訕,姐姐也不理,眼觀鼻鼻觀心,專注地督促她收拾書包。學校要女生剪短髮,姐姐聽話的讓母親剪,頭上齊輯輯的一圈像個冬菇。順手給她剪,那麼難看,她打死也不肯,給抓住剪掉前額一束,就掙脫了。母親發脾氣擲下剪刀:「死女包你以為我好得閒!你變癲婆我也不理你。」姐姐乖巧地掃去地上的頭髮,她趕忙照鏡子,她情願披頭散髮也不要變成冬菇。
離開茶餐廳,總有人叫住她。有時是黃伯,提醒她把圖畫書帶走。有時是父親,把甚麼包點塞到香港作家小說專號38她手中。有時是阿強,說撿到她的筆。哪來這許多筆?她懵懵然地接過,隨手放進書包裡,到家才發現有些筆是新的。後來,不管有沒有人叫,她走到門口總是回頭望一眼。
父親很晚才回來,雖然累,嘴角仍掛着笑意,講話細細聲。母親繃着臉離家,又繃着臉歸家,進門就哇啦哇啦的跟姐妹倆吐苦水:塞車啦、趕貨啦、街市的東西越來越貴啦、命苦啦……等父親出現時又加重語氣再來一遍。她聽得出有點撒嬌的意味,父親疲憊的安慰她:「辛苦你了,快來吃宵夜。」把塑料袋中的外賣盒拿出來,又去拿兩套碗筷。母親側過臉哼的一聲:「不過是你們今天賣剩的東西!」父親笑笑說:「好物沉歸底。」她發現母親不知甚麼時候把束在腦後的頭髮放下,穿上小花睡衣,領口的荷葉滾邊遮住壯碩的肩膀,側臉和脖子的線條有點似學校圖畫室裡的石膏像。那時他們租住筲箕灣道一幢唐樓,向街那面全是玻璃窗,窗前掛着的衣物在風中輕輕晃動,擺弄着對面大樓密如繁星的燈光。父母並肩而坐,身影後一片璀璨,她好喜歡這個畫面,把臉湊過去:「我也要吃宵夜……」還未說完母親一手掃過來:「吃你個頭,你爸連晚飯都未吃,你快給我滾去睡覺!」躺在牀上,食物的香氣一陣陣飄來,她仍是不甘心,趴在枕頭上遙看父親把甚麼夾到母親碗裡,又在她的小杯裡倒酒。晚歸的電車吽吽而至,像回巢的老牛,穿過細細聲和大大聲的對話,譜成多聲部的催眠曲。她感到身邊滿滿的,像一團發酵着的麵粉,軟而溫暖,柔柔地把她捲進夜的深處、捲進夢鄉。夢中她偷偷回去空無一人的茶餐廳,獨個兒在那裡大吃大喝,飲了好多瓶汽水。飲完,她手一揮,銀光一閃,空瓶子飛魚似的插進膠框裡,比阿強更厲害。

感冒
坐在辦公桌的電腦前,那雙手好像不是她自己的,在鍵盤上亂敲。近日天氣時冷時熱,很多人生病,咳嗽和打噴嚏的聲音在地鐵裡飛來飛去,避無可避。這幾天她也有點感冒症狀:喉嚨發乾,眼睛痠澀。抽屜裡有感冒藥,但吃了藥人更懵,得撐到下班才吃。正神不守舍的忙着,忽然手機震盪,她一看,只跳出一個念頭:天!又要去屯門!
當然可以不去。試過不理他,電話裡他快要斷氣似的:「好久沒見你啦……」聽來好像已經餓了好多天,她又心軟。想起以前打電話叫他回家,明知會被人罵個狗血淋頭,他也沒推辭。臨走,他垂頭喪氣的望她一眼,不言自明:「都是為你做的。」這時連見個面都不行,也講不出口,雖然見面只是個藉口。
她說服了自己,感冒也不是甚麼大病,兩個小時之內就能把這件事情處理掉,可以安心回家睡覺,不然明天他肯定還會打電話來,要是病重了,她更不想去屯門。她這樣想,捱到下班,戴上口罩匆匆離開辦公室,上車前在提款機取了錢。
他總有不同的理由,應了母親所說:得把口,花樣多多,周身刀冇張利。明知是掩飾,她也不在這些點子上認真,看心情應幾句或不吭聲,甚至罵他,卻很厭煩那些不同位置的茶餐廳。她在屯門走來走去,根本沒有心情吃東西,因為這不是他們見面的目的。自從VCity的食店出現,她定了個地點:「我們就在西鐵站上面那家甚麼記的茶餐廳碰頭吧。」
「那裡又貴又不好吃,不如我帶你去另外一家……」見她臉色不好,他軟軟的笑了一聲,順從的答應着:「好的,都聽你的。」
「你真聽我的就不會搞成這樣。」不說還好,說起來她就氣,聲線不知不覺的提高。
「我都聽你的呀!你要我回家,我都回,但等了這些年,我都老了,你媽還是不肯回心轉意,我有甚麼辦法!」
「勸你不要結婚,你不聽。你婚都結了誰不死心?還等你?你又不是沒結過婚,結甚麼婚?你悶,找個朋友行街飲茶就算啦,枉我白忙一場!」
「怎麼你講話的語氣越來越像你媽……」「你心裡還有她嗎?」他一時語塞,然後聲音像被人戮破的汽球,絲絲從鼻孔裡漏出:「你眼見,每次回去我都被趕出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39來,好話也講盡了,這麼多年,算是絕望吧!我也想有個家的,過年過節一個人冷冷清清,好難受!我不結婚,女朋友又怎能來香港?」
她想說:「你就別回來了。」話到嘴邊,醒起是自己去深圳找他,叫他回來的。他沒有地方落腳,她給他找劏房,交房租,後來又教他申請公屋。沒錢,給他零花錢,就是想他多點出現。逢年過節有誰生日她就打電話叫他回家,勸他:「你總得有點誠意,無影無蹤的誰不心淡?你們這代人總是演大戲那樣扭扭擰擰不肯相認的,總要彼此折磨三五個回合,耍一輪花槍,才一起唱大團圓閉幕……」
原來這全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法。以為他們還有坐下來一起吃宵夜的可能,豈料這個世界早已不是之前的那個世界了!
忽然她想打噴嚏,忍住了,淚水卻冒出來。「怎麼你哭了?」他吃驚的說。

山盟海誓
小學還未唸完,茶餐廳沒有了。他們搬到柴灣的屋邨,她換了附近的學校唸書,跟同樓的小孩上課下課。她沒有鑰匙。父親在家,家門通常大開,沒開就到別人家裡玩一陣子。那時她有一個同學,叫明珠,住在下一層,她最喜歡待在明珠家裡。明珠的母親單眼皮,微絲細眼,看上去笑瞇瞇,聲音有點沙,講話慢條斯理的,聽來情意綿綿的好富磁力。明珠的母親不用上班,成天忙着煲湯煲糖水、製作各種點心。她跟明珠在看日劇,明珠母親把一碗碗一碟碟的東西揣進揣出,雜果啫喱、綠豆沙、大菜糕馬蹄糕換着登場。她從不責備明珠為甚麼不做家課。明珠的哥哥不知在哪裡玩,進門一頭一臉的汗,捧着一個球,明珠的母親笑着說:「快去洗個臉吃點東西。」她很納悶,自己的父親為甚麼不跟明珠的母親結婚呢?明珠的父親不多話,下班回來就吃吃喝喝,然後心滿意足的攤在沙發上看報紙看電視。碰到明珠,摸摸她的頭說:「珠珠――」明珠趕快掙脫,嫌棄地說:「核突!不准再這樣叫我!」不知怎的她心裡一陣酸溜溜。明珠長得並不漂亮,母親的微絲細眼到了她臉上變成矇豬眼,再加上父親的蒜頭鼻子,看上去很卡通,父母卻當她是個寶。碰到她哥,她父親也摸摸他的頭說:「輝輝――」她哥木然的沒反應,父親自己笑兩聲,沒多久就在沙發上睡着了。
要是沒有人反對,她真想在明珠家住下來,不回去了。偶然見父親站在自家門口跟左鄰右舍聊天,她很高興,飛奔過去,猜想今天是不是過節了?他準備了甚麼好吃的?母親很忙碌,很晚才回來,看見父親就黑着一張臉,說不了兩句就罵。父親垂着頭,甚少回嘴,說不過來就嘆氣,或囁嚅着:「你冷靜一點……」越是這樣母親越是歇斯底里,大聲嘶喊、摔東西。他竄出去走避,在門外觀形察勢,等她怒火退了才輕手輕腳的從門縫閃進來。母親再罵,他再出去,如是這樣過了好些時日。初時她心裡惶恐,後來就見怪不怪了,甚至覺得母親好麻煩,總是弄得家嘈屋閉的。她跑去明珠家做功課,一直磨蹭到看完歡樂今宵還不走。大人顧着吵架,沒人想到她,最後還是姐姐尋來的。
終於,不見父親回來。那時她中學快畢業,母親說:「他死了。」她知道父親沒有死,因為她接過他的電話,輕聲細氣的問:「媽媽呢?」她老老實實的答:「上班去了。」「哦――」那邊嘆息了一聲:「好的,你們要乖啊!」問他甚麼時候回家,他含糊的說去了很遠的地方工作,暫時不能回來,就掛線了。她沒有向母親提及這個電話,省得討她一頓罵:「這種人你理他都多餘……」後來才知道,工廠搬到內地之後母親掉了工作,換過很多份工,因此心情很壞。她天沒亮去附近的糕餅店賣麵包,下午當鐘點女傭,晚上還到寫字樓做清潔,後來又當保安。母親一個人做幾份工撐起一頭家,自己省吃儉用,給姐妹倆交學費,非常辛勞,她們都不想惹她生氣、難過,都不敢提起父親。幸虧香港建了許多屋苑、豪宅,一個毫無特長的中年婦女受點培訓就能當上保安。母親氣憤的說:「我可以當保安,為甚麼他就不能當保安?只會把包袱扔給我,自己到處逍遙快活。」半夜上廁所,見母親呆坐廳中,也沒亮燈,沉鬱的背影似乎微微顫動,不香港作家小說專號40知是否在哭,嚇得她趕快退回房裡。
母親是個很要強的女子,不喜歡別人看見自己軟弱的一面。她年紀大了,操勞半生,關節開始有毛病,在姐妹倆面前從來不說痛,睡夢中再控制不了,才發出難忍的呻吟。日間,她強作精神,有機會數落父親時雙眼就睜得圓圓的:「他這人就是沒定性,只會些小眉小眼的伎倆,沒一件事能堅持到底,甚麼都做不成!」力量從恨意而來,她語調越來越急速,話語都成了一串串聯飛鏢:「做工廠覺得沒出息,自己又學藝不精,我真是鬼掩眼才信他有本事做茶餐廳,把積蓄全拿出來給他投資。香港地,哪間茶餐廳沒有生意?怎麼輪到他就會虧的?虧也不打緊,做生意總有起有落,那咬緊牙關堅守。我願意支持,家裡的事都不用他管,都無後顧之憂了,又不要做,說形勢不好,大家顧着移民,租又越來越貴,股東散了他一個人沒法頂得住,也不知有甚麼是他頂得住的。打工沒有一份做得長,失業的時間比上班多,後來又要跑去大陸,去大陸當然快活,日日花天酒地!」
這麼恨,心裡又只有這個人,句句話都提到他,說點別的也不行。她聽多了,就想,是不是工廠沒搬走,股東沒移民,舖租沒加價,茶餐廳能繼續做下去,他們的人生會不一樣呢?
母親口中完全沒有美好的回憶,婚後的郎情妾意亦一筆勾銷,好像她們姐妹倆是石頭爆出來的。她發現抽屜裡藏着不少父母年少出遊的照片。陳舊的照片,顏色變淡了,卻有一種奇異的和諧,兩人眉目飛揚,繃亮的臉光閃閃,像杯裡滿得快要瀉出來的水。她印象最深刻的一幀,父親穿着格子襯衣,母親是條紋T裇,抱着一頂草帽,看似接住他們怒放的心花和滿嘴關不住的笑。背景似乎是個碼頭,夕陽的柔光中,背後有海,一片銀藍把兩人的形象連成一氣,竟有點山盟海誓的味道。
後來照片不見了,不知道被母親扔掉還是給父親取走。


「你不喝咖啡了?」
她搖搖頭,呷了一口熱檸檬水:「不喝了,或許以後都不喝。」他怔住,摸不透她的意思。她回過氣來,才說:「今天我有點累,作感冒,頭重重的,不跟你吃飯了。」低頭打開手袋,沒有信封,就抽出一張紙巾,把錢夾在當中,推給他。
他笑笑口的接住,放到褲袋的時候順勢在檯底瞄了一眼,臉色忽暗,彷彿有烏雲在眼前飄過。很快,他回到燈光下,努力擠出一絲笑容。
她站在提款機前順手按下去,錢多錢少沒個準,逢年過節就提多點,反正,沒錢用了他自會打電話來。當然,轉賬到他戶口就不用跑來跑去這麼麻煩,但她寧願跑,親眼看到他沒缺眼睛鼻子耳朵,不是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向她要錢的。這些事,連她姐都不知,說出來怕多一個人罵她沒長腦袋。姐姐有一點像母親,或許被母親催眠了,只記得負面的事情,老是說:「他甚麼時候理過我們?從小到大都沒有給過零用錢,也沒有玩具。」她還不是一樣,但她想的卻不是這些。
她氣的是他再婚,那女子比姐妹倆沒長幾歲,還帶着一個孩子。她不知為何反應這麼大,覺得他不僅背叛了母親,也背叛了自己,比發現男朋友一腳踏兩船還激動,千方百計的阻撓,見一回就吵一回,都有點不平衡了。這之前,她都不知道自己原來也會吵架的。他委屈地說:「你就站在你媽那邊,看不得我過些開心日子!」那時,兩個人還真的為此翻了臉,她狠狠的扔下一句:「那以後都不要見了,阿媽說得對,男人沒一個是好東西!」
她氣瘋了,不聞不問好一段時間。忽然,有天醫院打電話來,通知她有家人在街上暈倒,送到急診室,現正留院觀察。她匆匆趕到醫院,看見他躺在病牀上,臉色蒼白,瘦得像株菜乾,不必解釋就知道這人生活得不好。醫生說他胃出血,好久了,自己貧血也不知。
他在病牀上苦笑:「是我把手機號碼給醫院的,得動個手術,又麻煩你了。」她默然,雖沒有問:「你不是有家有老婆的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41嗎?」但沉默有時比語言更有力量,他不打自招,有點不好意思的往下說:「我們早完了!」
她沒答話,這結局,她之前就警告過他,只是沒想到來得這麼快。他繼續說,女子來港之後,嫌他窮,不夠錢花,自己去酒樓工作,認識某男子,搭上了,兩個人打得火熱,難捨難分。因為沒有地方住,竟然明目張膽地把情人帶回家,三個大人一個小孩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
「這怎麼可能!」她聽得發暈。「她這個人是很容易受騙的……」還未說完她就大叫:「受騙的那個是你!早就說你一定會惹麻煩,但再煩都沒想到是這樣,你怎麼不趕他們走呢!」
他吞吞吐吐的說:「房租太貴,他們一時間不好找地方,」又嘆氣:「我也不知怎開口……」可以想像,男人年輕力壯,一個乾瘦老頭子如何拗得過他?逼得太緊,說不定兩個人夾手夾腳把他殺了。
「這是甚麼生活?一男一女帶着小孩跟一個老人在一起,你的角色怎麼從原來的老公變成一個靠邊站的老爸呢?」他無言地低下頭。她氣憤的問:「還不跟她攤牌?」「牌她早就跟我攤了,留港未夠七年,離婚對她不利,暫時就這樣,等到換取永久居民身份證再說,他們願意付租金和生活開支……」這是一種怎麼樣的生活方式?他喃喃說着:「真的散了我亦要搬離大單位,再分配去跟別的老人合住……」那語氣,好像還有點捨不得,好死不如惡活,或許孤獨比死更可怕。
真是不可思議的一個爛攤子。她的腦袋彷彿被人塞了一把破棉絮,一片混亂,都理不清事情了。她無話可說,他自己挖的坑,自己又掉下去,在裡面掙扎。除了在經濟上給點支持,她能怎樣?手術過後,給他辦了出院手續,在提款機取了錢放在他手裡,着他坐的士回去他所謂的「家」。
他久不久來個電話。他說他也有做工的,送外賣、速遞、替更之類,那個黃伯介紹的,有一天他們在路上碰上了,他說。不過黃伯已經半退休,時常返鄉下,不一定找得到他。沒人介紹,他這個年紀去找工作人家也不請……說到這裡她就知道他沒錢了。她沒有深究。他要錢,就給他錢。種種理由:生病了、冰箱洗衣機壞了、手機掉了,諸如此類。
真也好假也好,三幾千,她也拿得出。她沒有以前那麼慷慨,那是肯定的,那時癡想父母能破鏡重圓,假日陪他到處看房子、買家具,面不改容地支付過萬元的房租上期和按金。
這一切,當然不能讓母親知道,就那次醫院打電話來,她在旁邊聽到了,狠狠的說:「都叫你唔好理佢啦!佢要死,由得佢死喺街。」
她頭重腳輕,也來了,沒好氣的問:「你不是說房租生活費都是那個女人付的嗎?為甚麼突然間又要錢?」
「她……她最近失業了……」他結結巴巴的說。「唉!你信她,就像我信你一樣,再沒有比這更荒謬的事了!」「我不是騙你的!」那檸檬水忽然間一下堵住了鼻子,嗆得她眼睛都睜不開。她聽到自己心裡說:她騙你,你騙我,都無所謂了。只要你別給人斬開五六件,塞進垃圾袋扔到荒山野嶺,逐件尋回之後又要我去認屍。我最怕這種事,但我不去是沒有人會去的,你以為還有人會理你?
難,那就給吧。不知怎的鼻子一酸,她又想打噴嚏。她睜開眼,隱形眼鏡有點移位,看出去的東西一片模糊,好像他已經溶掉了。她大吃一驚,覺得好累,用力眨眼,現實世界才慢慢重現眼前。她深深的呼出一口氣,無力地說:「我真的要走了,你自己慢慢吃吧!」說着就站起來。她滿身痠痛,走到門口,還是回頭望一眼,雖然早已無人叫她。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
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
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
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