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羅貴祥 : 同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羅貴祥

船是他的唯一工具。內部掏空了的工具。亦無奈地,只能漂浮在從不穩定的海水上。不是一開始他便覺得自己像船的。許多年後,他才明白,空洞的東西才可以浮。甚至奢言載物、載人。空空洞洞未必不好呢,尤其是人人都要填得滿滿的年代。滿盈盈的,最終都是要沉下去的,在水平線下埋葬。他空空的,居然妄想要隱匿在水下。有一大段時間,航海,或者一般人說的「行船」,於他而言,近乎「潛水」了。就是不讓人容易看見、查找得着。大海茫茫,可不是說見便見、要找便得着的。實情是,也不關乎他人。誰想看他、誰又要找他呢?那時候,他的自我價值無疑是低於水平線的。汪洋中航行,無岸又無邊際的,恍若。他也不想看見自己,尋獲自己。即使在大船上,人依然是渺小,特別是身處六、七米的巨浪之上,船身筆直的似向天膜拜,他不再感覺自己還在船艙裡,彷彿已經掉入水中了。

船是他掌舵及管理的。當然不可以任人掉入水中,甚至不能讓乘客有掉入水中的憂慮。他們乘坐他的船,不過是為了開開心心,不為要到達甚麽彼岸。他懂的,也細心。他每次都安慰搭客,船出了維港,就不會顛簸了。維港狹窄又繁忙,噴射船翻起了不少湧浪,跟天氣跟風跟潮汐全無干係。他不厭其煩,重重複複,不過為了他人的安心。看煙花匯演的晚上,他又再三叮嚀,乘客毋須擔憂,船會停在防波堤內,平穩安靜的,他們可以放心拍照,細賞煙花的美麗。遠洋「行船」的日子,他要兼顧的事情其實更多更繁重。貨輪永遠都在趕日子趕碼頭趕上貨落貨,不能差池。現在倒悠悠閒閒了,遊艇乘客慢半點鐘上船,慢半點鐘下船,也不當一回事。船是他的工具,他用此引發乘客的情緒效能。為他們帶來興奮與快樂。或者刺激與緊張。

何時開始他才體會到搖搖晃晃、動動盪盪的快樂?波濤牽起那種強烈的擺動,反而讓他感到實在。當然還有嘔吐的實在。胃與小腸的猛烈抽搐,口腔與食道灌滿了餿臭的穢水污物,都令他完全無法抽離自己的肉身之外,只顧沉溺在一己的思緒裡。風浪不會因他不斷嘔吐而稍息。好幾天的暈船狂吐,是每個行船者的必經履歷。他慶幸不在漁船上工作,少了魚腥味的折磨。自然要毀滅他,或要養育他,也不過出於偶然。不見得就是命定的。這也許是他「行船」以後的得着。儘管潮漲有時,潮退亦有時,時而浪急,時而平靜,他知覺這些規律節奏,不等於不可變更。他的回歸,也許就是要變更與家庭的關係。他覺着欠妻太多了。那些年的分隔,他歸咎是妻抑鬱症的一個緣由。還有女兒無法挽回的問題。他都歸結是自己不在她們的身旁。大海使人謙卑。他回來是為了補贖,然而罪疚感其實不是太強。或許是性格缺憾,慣性地逃避責任。他不是她們的太陽。沒有他,他知道,她們依舊自行運轉,甚至可以轉得更好。她們轉壞了,從他的視角而言,就是個機緣,讓他救贖自己,嘗試做個比過去好一點的丈夫,做一個好一點的父親。不過如此。

大海中晃悠晃盪也可以是另一種沉悶,一種厭煩重複的節奏甚至詛咒。即使後來他當上了二副,要管的事務增多不少,又需額外值勤,重新學習化學品的操作等等,回到狹小的船艙休息室,聽見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33其他船員綿綿的鼾聲,那些縈繞又想忘掉的東西,便再四方八面聚焦過來。海浪的起伏,接連胃裡消化着鮮魚與燉菜的收縮與釋放運動,也牽纏着即將無止境地欲沉下去的情緒。好一段時間,雙腳未有實實在在的踏在陸地上,閒着便覺得恍惚。「行船」,閒着的時間,始終是多的。機器的恆常噪音,疲累時有催眠效應,但無睡意時,卻是個可厭又可怕的干擾,令他不由自主的在艙內繞圈,體內的氣與液流猶如憋住了。到真是受不住了,他會離開船艙,跑到甲板上去。甲板慣常地不平靜,不是風太急太猛,便是寒意逼人,並非可以久留的地方。那時他會到駕駛室去,看船長或大副靜默地開船,就算不是他值勤。駕駛室是全船最靜的地方。船員要專心聽不同的信息,讀雷達,看發光儀器板上不停轉變的數字。他以為,靜是因為船長在開船。他記得少年時代見人在郊外寫生,他可以走到背後看人怎樣畫,卻不可以發出聲音批評人畫得怎樣。他當上遊艇船長,跟公司的知識分子接觸多了,他慢慢會說,開船是門藝術。技術不過是它的基本功。

船是他服務上層階級的工具。不過,工具不是他的。遊艇是公司名義的。他不過是工具的工具。本來階級意識不強的他,因為女兒的說話吧,他自覺成了「有錢人的船長」。他一向只會將人分為開心與不開心的。以前在貨輪上服役,從來不會見到船公司的大老闆。船多數在巴拿馬註冊,貪圖監管寬鬆,對貨輪的保養要求並不嚴格。貨輪老闆是人是鬼,是男是女,根本不是他這類員工可以知曉的。直轄上司也不過是比他多了些航運知識的技術操作人員,同是打工的,也是同乘一條船的。多年「行船」,他瞭解船出意外,不是純因為風浪。其實主因在保養。幾十年的舊船,欠缺維修保養,仍然讓它近岸冒險作業,他會說,那些就是無良老闆。他老練了。回來,他考了船長牌,便揀了遊艇做服務的工具。這些船,老闆才會坐,保養必然最好。公司是合夥人形式的,不容易分清誰是大老闆。他畢竟世故,即使半生在海上,其實閱人不多,也不難知道看誰的語氣行為氣質,便辨別出大老闆的身份。他實際也不是要討好誰。這個工種確實需要多說點好話,譬如向乘客介紹遊玩景點。他們上船不外是為了娛樂。

輪船上的船員,各做各的,三班輪替,聊天見面的機會不多,時間久了他的話更少了,跟啞巴似的。回來反突然說多了,不知是不是憋得過久。也敢情是女兒愛撩他說話的緣故。起初他還以為跟女兒該有許多許多的隔閡。她出生、成長、學業的所有重要時刻,他都全不在場。妻耿耿於懷,女兒卻似乎漫不經心,並不在意。反而對他的航海經歷甚感興趣,回來都是拉着他問東問西。他亦不得不搜索枯腸,盡平生所識,解答她的問題。他不信命運,不拜神也不看相,但有點相信女兒是他的命中注定,甚至可能決定他的命途。因為「行船」,也因為與妻的感情問題,他們「行埋」的時候不多,居然還能誕下女兒。他從不懷疑女兒不是他的骨肉。她生下來便是他的樣貌,身材也高高大大。他後來才知道,她在學校受到欺凌,被同學笑她肥。他選擇相信,回來是為了她。甚而選擇專攻遊艇知識,也是為了她。不知哪時開始,她迷上了遊艇。要應付她的刁難問題,他也得花時間在這門他本不熟悉的學問上。陰差陽錯,操作與管理遊艇,他其實是新手,但理論知識因女兒的關係變豐富,反而獲得那些知識分子老闆的讚賞。

船到橋頭自然直。他曾這樣對妻說。女兒的裝扮問題自自然然會好起來的。他清楚知道船身都是弧線形的,到了橋頭或碼頭,也不會因此變直。直或彎,只是視角的緣由。十多歲起,女兒已開始拒絕作女孩子的打扮。不穿裙,不蓄長髮,不戴乳罩,遠看只像個高大的男孩。妻當然擔憂,也不接受。為此與女兒吵。愈吵,女兒愈反叛,愈像個男孩。那次他在場,女兒嚎哭着,激動的向妻回罵:你當我是沒有「舟舟」的男孩好吧!他一時沒有聽懂。幾秒後卻笑了出來。聽見他笑,女兒好像也有點破涕為笑。他覺得。年輕一代的懶音嚴重。

船上的男女老少皆說要看海豚,中華白海豚,皮膚粉紅色的那種。他心想,哪裡還有海豚。簡直是瀕危熊貓了。海魚也沒剩多少了,誰養育牠呢?香港作家小說專號34跨海大橋工程、人工島、機場擴建,全把這一帶的海水搞得翻天覆地了。海上垃圾倒不少,不過遊艇搭客不會想看。一、兩次的假日出海,也不容易看見海上垃圾。近岸或碼頭旁邊的海面,其實總是漂浮着不少飲品膠樽、發泡膠、膠袋、煙頭及打火機等被棄置在水裡的廢物,只是乘客忙着登船或下船,很少留意。即使看見,也不會放在心上,影響遊玩的興致。他也小心翼翼,不會把船駛近佈滿了垃圾的岸邊與沙灘,不讓乘客納悶不快。以他的經驗,雨季時盡量不駛去吐露港、港島南區、南丫島一帶。旱天則不往大鵬灣、西貢大浪灣附近的海岸。他懂逃離海上垃圾的航線。他懂逃。

如果船曾是他遠走他方的工具,回來他漸漸感到大海茫茫亦是脫逃不了的。女兒不這樣想。或者她不是要逃。她只想走,或找。中學畢業,便報讀了海事訓練學校。妻固然反對,他也反對。各自的理由未必相同,不過他知道一個女人在遠洋輪船上會有甚麽遭遇。他和妻都明白,反對不會有效。就讓她試試。年輕人大多怕辛苦、怕離家,試了便會放棄。又不是沒有其他機會。遊艇的水手本來好當,工作清閒,但還是難找人。年輕的愛轉工、怕悶,不單止,有志長期船上工作的,都想當船長。於是,女兒偶然在他的艇上做替工,穿上純白的水手服,真像個英俊男兒。年紀較大的乘客,有時錯叫她「阿哥」。不是長工,不必經公司的聘僱程序。老闆也沒說甚麽。他也不提他們的父女關係。他倒有點怕,她替工的經驗太愉快,讓她對「行船」有不必的幻想。他不想面對,女兒可能重蹈他的既往,徘徊在任由她又不情願之間。

,菲律賓那邊還有颱風,雖然距離頗遠,但橫流卻帶來偶然的疾風,不時翻起白頭浪。他行船多年,明白不是經常出海的乘客,可能較易暈船浪。遊艇是公司的,合夥人與高層員工輪流或抽籤形式使用遊船服務。因為要等好些時間,即使天氣不是最理想,輪到的員工大都不會放棄這個出海機會。遊艇有三層,最多可容二十五個乘客。所以不單止一家大細,輪得遊船服務的員工都呼朋喚友,像開遊船派對,取消便更難了。他的經驗判斷應該不少搭客有海上不適的可能,但輪得的員工覺得不是問題。在銅鑼灣遊艇會登船時,他沒想過居然有不少老人和小孩參加這次可能有風浪的遊船。最初他被告知,參與這次遊船的大多是年輕的,也不懼水。他就不得不再三告訴乘客,今天風浪出現的可能性,並叮囑他們船上有暈浪丸,可以先服作準備。維港固然是慣常地波濤起伏,但船出了維港,情況也未有改善,甚而波濤偶爾更洶湧。本來坐在上層瞭望台的不少乘客,開始有點抵受不住,陸續走往下層的船艙內。小孩更躲在最底層的睡房內玩耍,不再四處走動。

船程平常到大澳也需一個小時多,現在於湧浪中航行,他不時又要轉舵避開撲過來的大浪,時間就更長一點了。他在上層開船,看着來往港澳及其他內陸口岸的噴射船不時高速駛過,撞擊起更多的浪花。揚起的海水延綿滾動地搖晃着遊艇的兩側。他不時開口,大家坐穩,有大浪沖來了。下層的人不會聽到。上層瞭望台還有兩三個老人,呆呆的坐着,偶然與他搭訕,問一下方向地名,其餘都是老人們自己說話。他聽見一個老人說以前泅泳偷渡,氣力不繼時便攬住浮波,讓水流把她沖過來,這樣便沖了上岸。另一個說他坐木船來的,那時海面十分不穩,浪又大,以後也不敢怎樣坐船了。眾人笑他快去吃暈浪丸,他搖頭不理睬。每次船在一兩米的浪上跌下來時,他就聽到下層的年輕人在嘩叫,聲音是興奮多於懼怕。懼怕的也隨聲嘩叫,讓自己也變得興奮。女兒在下層艙內照顧乘客。這個風浪時候,遊艇水手根本無事可做,任由船長一個人以經驗把舵。

眾人離船上了大澳碼頭,往山坡上由舊警署改裝的文物酒店吃午飯去。他把遊艇駛往棚屋那邊,預計搭客飯後多數都會到大澳墟市逛街,兼看水上棚屋,然後在那邊的碼頭登船回航。遊艇停泊在近岸的海面上。他和女兒放錨後,便忙於清潔,把船艙內的空樽與紙屑倒入垃圾箱。剛才可能有人在洗手間內嘔吐,他們分別把船頭與船尾的兩個洗手間都清潔一次,再執拾一下艙內,才開始吃他們自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35攜的麵包與乾糧。近岸的水面漂浮着零星的垃圾,雖然不是一大片的,遊艇慢駛穿過,也要小心不讓那些膠袋或爛繩勾住船底的馬達。他見慣風浪,在大浪中破出一條水道航行,正如他女兒小時候會讚嘆,是很有氣勢的。他想像自己在大海的畫面上畫畫或寫書法。狂風吹皺海面,在激越的氛圍下,他就仿如「狂草」了。他以他善馭的船,給眾人一次刺激又昇華的感官歷程。心底下,他有他一絲的滿足感。然而,在近岸垃圾四處的水上,他卻有點無能為力了。船怎樣開也不瀟灑。

淺灘上的紅樹林似乎都所餘無幾了。大澳一邊嚷着要保育,保持既有的漁村原貌,以吸引旅客;另一邊又說要發展,要為社區增值。他不關心這些,但知道海上環境改變,對他的生活可能有壞影響。回航市區前,又有人嚷着要看中華白海豚。他說西邊的風浪較大,船還是開往二澳去。陣風的風速強勁,但遊艇接近興建中的跨海大橋,突然一切都變靜止了。他把船速轉慢。他們進入了海豚的棲息水域。有人大叫「有海豚」。其實只有幾尾魚跳出了水面。他曉得白海豚可能正在水下覓食。他索性把引擎關掉。船在海面上載浮載沉,隨水流把船身緩緩搖動。大家屏息以待,四周張看。有人再呼叫「有海豚」。果然,兩三條粉色的海豚就在海上倏忽浮現。有人拿着手機,哭喪說拍不到。海豚移動太快了。有時在左舷。下一刻又在右舷。時近時遠。「要用錄影功能才拍到」有人說。「有多少條呢?」有人說三條。有人說五條。牠們在水底下敏捷轉動,但靠近遊艇浮上來時,卻停歇了下來,好像要引誘人去觸摸牠。有個小孩說,海豚在叫喚着甚麽。他也靜下來細聽。彷彿有一種低音在附近迴轉。無以名狀,他只覺得那是一個不愉快的對話。數分鐘時間,白海豚就在四周出沒遊弋,把船圍起來。船上的人都興奮莫名。

這小群白海豚好像都走了。有人還不甘心。他把船開到大橋下。他看見橋柱的高處還有未拆除的鋼鐵支架,上望橋底仍有鋼纜吊着大型建築器具。「那邊有海豚!」他循聲望過去,突然身體神經感覺有巨物急速從跨海大橋掉下來。他眼前黑漆了一回,巨響夾雜着其他吵嚷,讓他完全聽不清楚。待他似乎可重新看見的那刻,他覺得部分下墜物已擊中了船身。巨物向海中徐徐墮進去,衝力攪起了漩渦,翻起巨浪。他好像看見下層船艙都是水。剛才所有人都從船艙走出來看海豚。艙門應該沒有關上。混亂和巨響中他看不見人,也聽不到呼叫。他只知女兒在船艙內。船以莫名的速度被漩渦捲着下沉。

他被他的無力感忽然逮個正着,說不出話來,肢體又完全不能活動。像個石人,被蛇髮女妖的邪法懾住了。


羅貴祥,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
《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