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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 : 營救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韓麗珠

管理員領着鹿到房間,把門打開,她看到一扇窗子,雪白的牆壁,一張單人牀和桌椅。管理員補充,在他們看不見的角落,有衛浴設備。鹿的視線停留在淺灰色的蔴質窗簾,那是唯一的證據,使她能確認這並不是牢房,而是她的選擇,雖然,她並不是完全肯定,兩者之間存在差異。

管理員等待了三分鐘,並沒有得到任何明確的答覆。他看了看腕錶,並不是為了催趕她,而是為了督促他自己,她發怔地盯着窗子的模樣,就像一頭已被猛獸捕獲,已然放棄掙扎的獵物。他知道,這個狹小的房間已經把她圍困,正如,管理員的工作已把他規管,而管理公司早已把這幢房子納入了井井有條的系統裡,建築師先在腦袋裡設置各種建築條例,才繪出樓房的設計圖,城巿的政府先被最高的領導者馴服,再定下巿民應該遵從的規則。他知道,他們應當像家具、交通燈、車輛或路標那樣,安靜地守在自己的位置。於是,他從口袋裡掏出鑰匙,塞進她冰冷濕膩的掌心裡。
「這是唯一的鑰匙。」他對鹿強調,不可以丟失:「請把它像保有一枚心臟那樣收藏。」
「怎樣可能呢?」鹿覺得匪夷所思:「我常常都會用到鑰匙。」她想了一下再說:「難道之前的住客,沒有一個遺失過鑰匙嗎?」
但管理員以不由分說的口脗說:「每一天都是新的開始,住進這幢大廈的人,不應把注意力放在過去,畢竟,過去已經過去了。」
他告訴她,要是不慎把鑰匙弄丟,管理公司基於大廈的條款,不能給她補發。「那我要怎麼辦?」她問。
「要是有另一名住客,慷慨地出讓他的鑰匙,來換取你的鑰匙,你就可以得回你的房間。或,另一名住客,跟你分享他的房間,你就不會喪失居住的權利。」管理員提示她,她可以外出,不過離開和進入這幢大廈都必須登記時間,而外出蹓逛的地點,只限於和這幢大廈以行人天橋接駁的商場。「商場以外,就是非許可範圍。」他生怕她忘記,特別強調這一點。
鹿只能收下那一串鎖匙,看着管理員步出屬於她的空間,並且替她關上了門。她環視了一遍那房間,忽然嗅到漂白水的氣味,她想到潔淨和隔離,感到一種安寧,至少,連身處的房間,也在離她很遠的地方,她覺得,如果把住進這幢大廈,視作無可選擇的決定,一切才會恰如命運那樣順理成章,無可違抗。

但她想起,遷進這幢大廈的一星期前,在一家精緻的餐廳內,六個跟她親近的朋友一起舉着透明的玻璃杯為她餞行,她原以為他們會對她說:「將有一段很長的時間無法相見了。」可是,在昏黃的水晶燈下,她清晰地看見了,六雙眼睛全都有着欣羨而且苦澀的影子。其中一個人說:「我也渴望可以住進那樣的房子。」鹿忍不住說:「可是這將失去行動的自由。」另一個人說:「這不要緊,至少能換來安居的自由。」坐在角落的人說:「不斷遷居的生活,也是一種身不由己的不自由。」鹿只好舉起自己的杯子,把杯子裡的紅酒,像自己的血那樣一口喝光。

或許他們跟鹿一樣,也遞交了申請入住這幢大廈的表格,只是最後卻沒有被挑選,畢竟申請表格的數量,總是呈現出一種,永遠無法被滿足的渴望。
即使這個房屋安置計劃,附帶着令巿民聞所未聞的條件,可是,一旦開始接受申請,反應還是比預期更熱烈。發展商和政府隨即表示,類似的安置計劃,將會在半年後逐一開放申請。實在,單是滿足巿場的房屋需求,已無法令心腸剛硬的土地囤積者和執政者推出房屋,他們這樣做的唯一目的只是,善用土地――這個城巿早已過分擠擁,遊客的數量比居民更多,而他們仍想要招徠更多觀光的收入,因此只能減少居民的數目,但這不但不容易進行,而且過程也費時,於是有人提出了一個方案,讓巿民以極低廉價格租用房子(實在,房子的面積小得像一個房間),但他們必須同意把自身的活動範圍,縮減至那幢大廈以及毗鄰的一座商場。由此,他們的工作也必須更換,調校至可以在家工作的模式。
安置計劃甫推出,就被租用了所有的房子,還有無數向隅的申請。政府官員感到欣慰,看到這個城巿仍然充滿希望和機遇,因為巿民仍然是一群容易餵養的羔羊。
餞別晚餐結束後,鹿在餐廳門口跟友人揮手道別,忽然發現,她即將失去這個被她儲蓄多年的世界,以及藏在裡面的一切人和事物,而不是,這個世界即將失去她。她的朋友走向車站,慢慢地沒入夜色之中。她轉身獨自回到快要遷離的居所,看着堆疊的雜物,忽然下了決心,丟掉所有在這裡生活過的痕迹,只留下幾件換洗的衣服,必要的器具,和幾本還沒有讀完的書。實在,鹿和城巿裡許多素未謀面的人有着相同的習慣,面對着毫無道理的壓迫,他們唯一也最激烈的反抗方法,就是加倍惡待自己。
雨下了起來,爬在她的窗子上,發出彷彿是某種動物叫喚的聲音,使她想起舊居門外的小路,總是在雨後佈滿緩緩前行的蝸牛,那是牠們生命裡重要的時刻,冒險,找到新的出路,或喪命。鹿想起自己已經無法回到那小路,也失去了在戶外撐傘的機會。她只好躺在一張窄小的單人牀上,蜷起身子,模仿蝸牛潛伏在自己的硬殼內。安全。她想到。

她開始在小室裡記錄自己的夢境,並不是因為空間過於狹隘,她無處可去,或,因為租金下降,她再也不必為了捉襟見肘的經濟壓力而拚命工作,只是,空蕩蕩的牆壁,像一個翻湧的海,使她想起了許多早已遺忘的事。每天早上自夢裡醒來,她就急不及待要開展那一天,因為,黑夜的夢如此飽脹,而留在她腦裡的遺迹如此稀少,她只能找到有限的言詞辨認它。「鑰匙。消失。慌。」第一次錄夢,她只寫下了幾個字。「遍尋所有的角落,找不到鑰匙,用盡氣力,無法呼喊。」實在,每個夜裡的夢都不同,只是,當她試圖抓緊,夢就成了一片巨大的空白。「失去了唯一的鑰匙。」漸漸,她感香港作家小說專號30到,每天清晨寫下的短句,只是為了指認,那些渾沌的還沒有在語言中找到的確切形狀的部分。她記得,而且印象最深的其實是,從夢裡回到現實,恍如死裡逃生的倖存感。
除了購買食物和必需品,鹿幾乎足不出戶,也並沒有任何人提出要來探望她,她才發現,原來,真實的接觸在生活裡已是奢侈的事項,即使不見面不對話,她和她熟悉的人之間,仍然有看不見的線連繫着,雖然中間纏滿了結。與外出相比,她需要的是來回穿梭於夢境和現實,昏沉和清醒之間。
她的房間在二樓,當她走到窗前,俯瞰街道和馬路,以及車子行駛的方向,路人跟她剛好保持在適當的距離,只要他們並不把頭抬起來,就不會發現她的存在。察看着那些絡繹不絕的頭頂,成了她的習慣,因為距離,也為了路人行走的速度,使她錯覺地以為,路上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比她更豐盛,而且光亮。只有那個佇立在一棵樹下抽煙的人,雙目失神地盯着遠處,使她能清晰地看見他臉上無望的陰影,她感到無比親切的,並不是那陰影的形狀而是他不自覺地反覆把煙送進嘴巴,以及吐出煙圈的動作,來掩蓋自他身上發出的嘴巴。
並不是他發出的任何信息,而是積聚在她身體內的不安已達到必須爆發的程度。她朝着他用力地呼喊:「我遺失了房間唯一的鑰匙!」最初他不為所動,不久後,他就像一池被投了一塊小石的水,出現了波紋,她把話喊了第三遍,他才把煙移離唇間,茫然的目光在大樓眾多窗戶之間來回巡視了一遍,最後停留在她身上:「你說甚麼?」
「你住在哪裡?」她問。「就在附近。」他轉過身子,指向一個她無法看見的方向:「一個租金不斷增加,租約又可隨時結束的房子。」「真好!」她說:「你有居住的地方,也有外出的自由。」「你被困了嗎?」他又抽了一口煙。「我只是,從沒擁有過甚麼。」她搖着頭說。他笑了起來:「在這裡,誰不是這樣。」於是,她也笑了,融洽的氣氛充斥在他們之間,使她再也無法把呼救的話用力喊出來。
她醒來的時候,是下午三時,陽光在牆壁留下一道缺口,照完了放在書桌上的鑰匙,使她再次明晰地看見自己的幸福,鑰匙的存在和夢醒是一件互為因果的事。
因為確定了鑰匙的位置,她才可以再次對它掉以輕心,對待它就像對待空氣、陽光,或她身體任何一部分。安穩同時意味着消隱。
遷進這個房間之前,鹿曾經歷過長時間的失眠,那是一段黑暗時期,在兩星期之前,她不曾睡上一小時。「你要放鬆。」那時候,治療師對她作出勸告。「我本來就是個,怠惰的人。」鹿說。
「你記得太多。」治療師說,她維持在緊抓不放的階段太久。他要她躺在診治室的牀上,按照他的方式,練習睡眠。
後來,當她回到自己的牀,睡眠的儀式,就是把身體的各個部分,從腳掌至頭顱,在想像中逐一卸下。「有時,身體是休息的最大障礙。」治療師說。她以數算綿羊的速度和耐心,逐一點算,她要從腦袋摘下的,首先是她喜歡的人,然後是,出現在她生命裡,但她無喜無惡的人,接着是她仇恨的對象,她深愛的人,最後是她自己。她總是覺得,這就像,把自己的心之所有物,從窗口一一拋擲到外面去,直至,她的雙腿也跨出窗框,便能順利跌進深眠裡。
然而,為了能跟抽煙的男人保持對話,鹿必須把腦裡熒繞不斷的從窗子跳下去的念頭盡力驅趕。「你在幹甚麼?」這一次,是男人在抽煙出神時,不慎發現了她。「找鑰匙。」她只好這樣告訴他:「它又遺失了。」「不能找開鎖匠再換一個鎖嗎?」他問。「這不是屬於我的房間。」她說:「住在這裡的人都必須遵從協定,保守着鑰匙的獨特性。它是唯一的。」男人的神情變得模糊起來,又吸了一口煙,煙圈幫助他在思考時避免過於集中,不會刺傷他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1月號|總第39731自己。「那你為甚麼不下來?或許,你的鑰匙掉到街道上來了。」男人問她。「一旦離開這裡,門就會鎖上,沒有鑰匙,我就會失去居住的資格。」鹿這樣向男人解釋,其實她在等待,男人會邀請她到他家裡去,說不定他的居所有兩個房間。但她只是問:「你住在哪裡?」「一個太小的單位。」他苦笑着說。鹿就不再說話,等待男人給她指引新的方向,可是,他只是把煙頻繁地送進嘴巴,製造出一圈又一圈煙霧。

她睜開眼睛,窗外墨黑,像一個正在把她溺斃的海,但她再也沒有更多的睡意,從牀上爬起來,亮了書桌燈,從掛在牆壁的大衣口袋,掏出一大串鑰匙,放進身上衣服的口袋裡,便拉開大門,準備開始一次夜遊。
她再次走到窗前,男人在那棵樹下向她揮手。「我想到一個辦法。」他說,然後是長久的沉默。她耐着性子,等待一個答案。「我遷進你的房子。」他頓了一頓再說:「當然也可以是另一個人住進你的房子。那人是誰,並非最重要,關鍵在於,房子必須有兩個人。一個人外出時,另一個人在家裡,隨時預備在他回家時,為他把門打開。」「可是,要是在家的人再也待不下去,甚至,莫名其妙地失了蹤……」她感到他的建議就像一次賭博。「生命裡埋藏着沒有任何人能預期的風險。」男人給她一個結論。
鹿瞇起了眼睛,仍然無法審視他的瞳孔,因為距離過於遙遠,而且,她從來不真正認識他。她在假想中嘗試接納他的提議,可是她迅即感到,就像在哪裡,崩壞了一個小角,那小角將會不斷蔓延,直至把她完全蠶食。
陽光太毒烈,她從窗前退到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那陰暗的一片,她覺得那是非常舒適的位置,像一池死水再也不會翻湧出新的東西。
從那個夢裡醒來之後,她翻遍屋子各處,也沒有鑰匙的蹤影。她曾經安慰自己,這只是另一個夢,可是過了許多個日夜以及無數難熬的時刻,她仍然沒有醒來。她知道,任何持續過久的夢,都會凝結為堅固的現實。
她致電給管理員,告訴他關於鑰匙的事,以報失的方式尋求協助。
「終於還是丟失了鑰匙。」管理員的語氣就像那是他意料之中的事。「這是甚麼意思?」她說。「你不是第一個遺失鑰匙的人,當然也不會是,最後一個。」管理員就像在描述一件尋常不過的事。「應該要怎麼辦呢?」「這裡有不少住客,再也不外出了。」他告訴她,不管是為了沒有鑰匙或是其他原因,「而且,商場裡的店子早晚也會令人厭倦。」她握着電話的聽筒,忽然不確定,該把自己安放在何處。「不再外出,只能留在房間,也能活着。」管理員保證。「可是,」她說:「那鑰匙,經過了這些日子,已成了我的心臟。我失去了一個心臟。」「你怎麼知道,它就再也不出現呢?」管理員說:「有些東西,當你不再刻意尋找,就會重新發現,它原來一直在你眼前。」鹿抬頭,視線剛好觸及日照透過窗櫺投映在牆壁上的光,那光將會很慢很慢地移動以至消隱,以一種她幾乎無法察覺的速度


韓麗珠,香港作家,著有《寧靜的獸》、《輸水管森林》及
《 Hard Copies 》(合集)。小說收錄於《香港短篇小說選
96∼97》、《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及《輸水管森林
──三城記小說系列》等選集。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
推薦獎,第二十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