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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 : 響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謝曉虹

1
星期日。地下城市的無風帶。在一個經過計算的流動系統裡,你們從地下鐵車站浮出了地面,像其他人一樣,沿電梯上升,進入了玻璃蛇的肚腹。
你們,一對年輕夫婦,S和M。至於玻璃蛇,說的是一條加建了圓拱形上蓋的行人天橋,被架空了的軀體,迂迴穿梭於第五區最繁忙的路段。鋼鐵與玻璃製造的上蓋,剛建成時,確曾賦予了玻璃蛇一種未來感,但那些總是來不及清掃的灰塵、結實地貼伏在玻璃上的鳥糞,以及成堆的落葉,很快使它成了遮擋陽光的沮喪之物。S和M現在從玻璃蛇往外看,覺得整個區域都是灰濛濛的,說不清楚是因為懸浮在空氣裡的污染物,還是工廠大廈外牆顏色的集體褪卻。事實上,就整個陌城來說,第五區可說是「新」發展區,垃圾填成的土地,以及在其上發展起來的輕工業,不過只有五十年歷史,但現在就已經老了。
誰叫這是一個不再有工業的城市?第五區域的重建計劃已經提出了好久,但每過一段日子便有新的爭拗傳出。S知道重建進行得不順利,卻想像不到那麼多老舊的工廠大廈仍未被處置。從玻璃蛇往外看,S覺得這些大廈都以一種怪異的方式反觀着自己,怎麼說呢,它們像一列死去了而卻未腐爛的肉身,彌留於這個巨型的停屍間。單從外表看,很難想像就如一些報道所說的,它們是近年年輕人喜歡流連的潮流地帶。
S和M住在城市北部的第七區,如果不是約了家人吃飯,平日根本不會到位於南部的第五區域來。不過既然來了,S提議在吃晚飯之前到一座工廠大廈去逛逛。M問工廠裡有些甚麼,S翻開了一本雜誌,隨便翻譯了裡面一些溢美的說法――「那是咖啡屋、獨立小店,藝術家和工藝師的新世界,一個室內的城市迷宮。」M扮了個鬼臉,S則聳了聳肩。她負氣地想:「為甚麼我總是得為這個城市的風景負責?」
S有時稱M為外國人,就像其他人一眼認出的那樣。M的眼神是海藍色的,金色的頭髮自然蜷曲,母語是一種S從沒有聽說過的歐洲語言。M自然也不懂陌城的本地語。他們用英語交談。
M和S結婚後搬到陌城,現在已經是第三年。謝曉虹,著有《好黑》、《雙城辭典》(與韓麗珠合著)。香港作家小說專號12最初的時候,M買了一本單行線筆記簿,興致勃勃地寫下了許多想要遊覽的地點。S檢查那些被編上了號碼,整齊排列在本子上的海灣、寺廟和餐廳的名字,居然有許多自己根本沒有聽說過。就算是熟悉的名字,原來S真正去過的地方也很少。星期日,他們一早起來,拿着地圖,揹着背包,把自己像風箏一樣從家裡遠遠地放出去。S覺得自己忽然也成了城市的外國人,但有時又覺得自己不得不成為了M的私人導遊和翻譯。S翻查公共汽車行駛的路徑、抄下渡船的班次。出錯總是有的。M不免抱怨,你可是本地人?她記得他們滯留在某個碼頭,因為錯過了一班船,哪裡也到不了。M在她耳邊嘀嘀咕咕起來。S不知道從何解釋,她走向幾個釣魚客,想向他們查問一下其他路徑,M跟着走上前,急於想知道他們正在說些甚麼,同時想S翻譯他的問題。S的腦袋突然一片空白,她轉過身去,起先急步走着,然後,便只管向着前方的公路奔跑起來。
假日出遊的日子並沒有維持多久。S和M分別在城市中心地帶的第二和第三區工作,回家的車程都最少要一個小時。原來是六時下班,但超時工作漸漸變成了常態。許多時回家,另一個人已經睡了。如果晚上相約吃飯,總是在家附近商場那兩三間餐廳,兩人低着頭,一味把食物灌進嘴裡,都累得不想說話。星期天的早上,他們漸漸不願起來,有時午飯也懶得吃,直待到黃昏時才吃一頓飯。M偶爾翻開他的筆記本,發現原來只劃去了開頭的幾項,也會提出甚麼時候再出門一次,於是S和M各自陷在自己的座椅裡,由於憧憬一次旅程而得到想像裡的愉悅。
S和M按手機上地圖的指示,沿玻璃蛇一道樓梯往下走,再拐過幾個街巷,確定號碼無誤,便走進了一座灰白色的工廠大廈裡。工廠使用的是舊式電梯,門不會自動開啟,必須用手把門以及鐵閘拉開。同S和M一起走進電梯裡的,還有兩個女孩,看樣子像是大學生,戴了變色瞳孔,以同樣藍色的眼睛打量了一下M。她們低下頭吃吃地笑,M也向她們笑了笑,並不忘向S擠擠眉。S翻了一下白眼,注意到兩個女孩按了第八層的按鈕――那正是你們想去的樓層。電梯本來就相當暗,S不太能確定電梯顯示屏上的數字有否變動過。電梯的震動倒是很明顯,卻讓人懷疑只是機動遊戲的效果,根本從來沒有上升。S瞥了兩個女孩一眼,見她們神態自若,便感到安心一點。電梯停下來時,其中一個女孩把門開了。
當S和M踏進第八層,兩個女孩已經不見了。走廊一眼到底,影兒也不見一個,想來工廠裡的商戶生意並不怎麼樣。事實上,營業中的店舖也不多,S和M向前走時,看到許多落下來的鐵閘。工廠裡沒有展示的廚窗,店舖都隱藏在小小的洞口裡,必須挨家挨戶去看,才知道它們在賣些甚麼。S和M推開了虛掩的扇門,一隻站在桌上,頭上結了粉紅蝴蝶結的拉薩犬向他們狂吠起來,兩人立即退了出來。再過去是一家以卡通人物為主題的餐飲店,門外倒是站了一個戴了貓耳朵的女孩,把宣傳單塞進M的手裡,並拉着他說個不停。S這時閃進了一家賣水晶的店舖,她拿起一串水晶項鍊,才意識到自己是店裡唯一的客人,卻有三個店員同時在櫃檯後打量着自己。這時,M走進來,低聲跟她說:「不如走吧?」S點了點頭,趕忙放下水晶項鍊。為了避免再乘電梯,他們決定從樓梯往下走。樓梯的照明不好,他們還是摸黑走了一層。黑暗中一下響聲,M突然罵了句髒話,S問怎麼了,M說自己踢到了甚麼,幾乎摔了一跤,不得已,他們又重新走進了電梯。這次,電梯裡並沒有其他人,下行時,他們不只感到機器震動,機器下行的聲音也很響亮。S和M對視一眼,都已經準備好結束這次小小的冒險。
不過,來到地面時,兩人卻放慢了腳步。大廈的前廳,不知何時,已經聚集了一群人,堵在大廈的出口。S首先擠到了前頭去,越過那些匯聚在一起的頭顱,看到大廈外一切變得更為晦暗。兩人在工廠裡悠轉的這段短短的時間裡,天色竟一下子全黑了,一塊簷篷痛苦地在風中掙扎着,就着前面另一座藍色的大廈,S可以隱約看見不斷落下來的雨線。不過,一種奇特的氣氛使S感到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13這些人不像是在避雨。就在大廈的門口向左望去兩三米的地方,擱着一塊被吹倒了的直立式宣傳牌,再過去一點,是一大片黑色的東西,S又擠得更前一點,這時她才看清楚,那東西其實是一個俯伏在地上的人。S環顧了一下,發現站在她四周的人都有點過於靜默,也不見有人想要上前幫忙。他/她怎麼了?有人低聲地說了甚麼,另外,有個人向她做了個手勢,S便明白過來。並且,她意識到,已經有人報了警,他們都正在等待。雨延綿不斷地落下來,看來像是一塊阻隔了內外的屏幛,沒有人再說出甚麼。
M這時走上前來,他大概也看到了那具身體,並且帶點焦躁地說:「為甚麼沒有人幫忙?」「是自殺。」S壓低了聲音說。M好像沒有聽見S的話,仍然問道:「為甚麼沒有人去給他急救?」S問他:「怎麼急救?」「用毛巾止血。」S於是回過頭去,剛好看到管理員的站崗。他們之前一直沒有留意,前廳裡有一個管理員,而且是個中年婦人。雖然穿着制服,手裡拿着一個對講機,但婦人看起來比較像是菜市場裡賣菜的販子,手裡拿着的是一棵白菜。但那顯然是對講機,因為裡頭正在發出沙沙的聲響。管理員沒有和誰對話,而且好像決定好了,門外的事情與她無關。S問她可有毛巾之類,她有點茫然,拉開了工作桌的兩個抽屜,但其實沒有在看,便搖了搖頭。這時,M已經走出去了。S顧不得問,隨手拿了管理員身旁的一把傘,從人群之間鑽了出去。當她撐着雨傘走到M身旁時,M正拿着自己的手帕,蹲下來,按住了那人頭頂的一部位。「盡量不要移動他(她)。」S不知道自己為何這樣說,其實她根本不知道應該怎樣做。此時,她低下頭來,便可以看到那人了。她看到了及肩的頭髮披散在那裡,雖然臉孔朝下,但從身型和頭髮看來,應該是女人吧。並且,S也看到了血,一小攤,範圍不算大,只是剛好浸泡着她的腦袋,但血似乎很濃稠,顏色很深。S側了一下頭,不,血其實很多,大概只是因為太稠,沒有立即流溢開去。雨不算大,但風漸漸更猛起來,像是要把傘從S手上拔走。S回過頭去,看到那些仍然站在大廈前廳的人,他們的表情被雨不斷劃過,顯得越來越模糊。S一面望着他們,手上一面用力,把傘捉得緊緊的。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警車和救護車都來了,並且在忙亂中,S和M都已經回到大廈的前廳。警戒線被拉起來,現場擠滿了人,竟忽然熱閙起來。雨沒有停歇的迹象,黑暗佔領了所有事物,使一切看起來都像陰影那樣缺乏真實感。大廈裡已經沒有幾個人了。M在半空裡搓了搓手,又指了指洗手間的方向。S點了點頭,仍站在大廈前廳,看着雨。S想,他們在大廈裡時,居然沒有聽見女人墮地的聲音,一定是他們在電梯裡時發生的。現在,她看雨不斷地打在對面大廈一塊簷篷上,覺得聲音聽起來就像子彈一樣,而且每一顆雨豆被反彈出來時,都發出了不同的聲響。M已經從洗手間出來,S不知道自己在等待甚麼,她覺得好像有些甚麼未完成。兩三個警察在她跟前走來走去。她奇怪他們竟沒有向他們提出甚麼問題。這時,她主動走上前去,問其中一個警察說:可有甚麼幫得上忙的?警察拿着筆記本,像是無所謂似的,聳了聳肩。他問S可知道死者是甚麼人,是甚麼年紀。「死者,所以她確實死了?」警察沒有回答。S心裡想:她其實對女人一無所知,她有甚麼可以提供的呢?她試圖回想那女人俯伏在地上時的形態,她說:「我想,大概是三十多歲吧。我不確定。」這時,她看見M冒雨走出了大廈門口,走向一個垃圾筒,把那條污了血的手帕丟了進去。
S和M終於重新走上行人天橋,再次走進玻璃蛇的肚裡。在這個高處,S和M可以看到第五區最繁忙的好幾條路段,汽車堵在路上,不少撐着傘的人們在車輛之間胡亂穿梭前行。S掏出電話,確定了時間,拍拍M的手說,我們應該走了。然後,當他們又前行了一小段,S忽然指着小巷裡的一家花店說:「我們去買一束花吧。」M露出不解的表情。S不得不提醒他:「這天是母親節。」

2
晚飯訂在一座高級商業大廈二樓的中菜館。S香港作家小說專號14和M通過自動開啟的玻璃門,走進空無一人的大堂裡。大堂的樓底很高,兩人抬起頭來,便看到幾支金屬管狀吊燈從天花直插下來,沒有人行走的大理石地板反射出冷冷的光芒。租用這座大廈的是好幾家大型的科網和進出口公司,可以想像,平日一定有不少妝容亮麗、西裝筆挺的白領職員在大堂裡穿梭行走,但現在,沒有人上班的星期天,這裡卻幾乎像一座被廢棄的城堡,越是明亮,便越顯得荒涼。
到這家地點冷僻的中菜館吃飯是S姐姐的主意。家裡聚會,通常都是她拿的主意。作為運動用品公司的管理層,她跟大老闆參加飯局的機會不少,因此知道不少比較隱蔽的高級餐館。而且因為事務上的關係,只要是她安排的,家人總是得到格外高規格的招待。果然,站在接待處,看起來相當高傲的接待員,一聽到S報上姐姐的名字,便像是被某中咒語擊中一樣,立即露出一種親切得多的微笑。一旁的經理按了按胸口(好像是一種儀式),領着他們經過其他「一般」客人的用餐區,進到一個貴賓房裡。
房間很寬闊,巨型的電屏上正在播放一齣旅遊節目,兩個胖胖的男演員泡在一個大澡堂裡,很可能去的是日本吧。S的母親、姐姐和姐夫早就到了。姐夫不知道說了一個甚麼笑話,逗得母親正瞇着雙眼笑起來。姐姐說已經點過菜了,並指了指放在桌上的點菜單,說:你們可以看看是否適合,不夠便再加點甚麼。S點了點頭,說,你決定就好。她遞上剛剛買了的花束,低聲說了句:「母親節快樂。」她注意到,自己幾乎沒有笑,是因為剛才發生的事嗎?還是她一向便是這樣冷淡?無論如何,這不影響母親的愉快心情,尤其當M以他發音不純正的本地話說:「母親節快樂」,S的母親笑得更開顏了。
最初參加家庭的聚會時,M總是擔心自己無法和S的家人溝通。但後來,他便意識到,和S的家人的溝通用不了多少詞語。他只要學懂在家裡吃飯時,猛說:好吃。好吃,便足夠使大家以微笑接納他。而且,在家裡吃飯時,電視機永遠是飯桌的重心,只要播放本地電視台的劇集或綜藝節目,母親的精神便有了寄託,家裡人談話,也有了安全的支點,一頓飯吃下來,總是很順利。M初到陌城時,母親出於禮貌,常常要S問M,要不要看英語台?只有一次,M竟說好的,他想看看新聞,S的家人便一起看英文台的新聞,並且就一個法案的意見,認真地討論起來。S的姐姐根本搞不清法案的內容,但很明顯,M和S的姐夫站在意見對立的兩方,而聽不懂英文的母親打量着雙方的語調漸漸上升,便禁不住問:他們在爭些甚麼?M私下對S說,你不是也看出了法案有許多問題麼?怎麼你不幫忙解釋清楚?S覺得M不可理喻。但後來,S又想,的確,為甚麼自己不嘗試和他們解釋一下那糟透的法案?為甚麼不和他們痛快地吵上一架?
姐姐說:你給M翻譯一下菜單吧。S看了一下菜單,有魚翅,有花膠,還有一味鹿筋――都是M平日不敢吃的東西,她用本地話說:花膠、鹿筋,怎麼翻呢?S回頭去看M,M雖然聽不懂本地話,但也知道姐妹倆正在談論自己。換了平日,M一定會露出疑惑的表情,並堅持要S把對話翻譯給他聽。但這天,M似乎正在想着其他一些甚麼,他搖了搖手,說,別為菜單傷腦筋,他甚麼都能吃。
S也不說甚麼了,當菜端上來,M居然甚麼都沒有問――混在濃湯裡的魚翅,燜得很軟爛的花膠――那些他平日最不喜歡的,今天他都一一塞進嘴裡。鹿筋上桌時,S想要向他講解那是甚麼,M卻仍然搖了搖手。直到姐夫在給M倒第三瓶啤酒,盯着那些啤酒泡沫一直往上湧時,M卻忽然說話了。
「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S在心裡暗叫了一聲不好,M這樣的開場白,總是使她有不詳的預感。S伸手到檯底下,拍了拍M的大腿,她希望他不要說下去。M卻不解地看了S一眼,他想把話說得更清楚一點,而現在,除了正在專心觀看電視節目的母親,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他身上了。M於是用英語說:「剛才,在來吃飯以前,我們看到,有一個女人,跳下來了……我是說,自殺。這是很尋常的事嗎?」
姐夫和姐姐對看了一眼。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15「很尋常的事,是甚麼意思呢?」姐夫問。「也就是說,因為太尋常,所以大家都沒有反應。」「沒有反應?一定有人報警吧?」「不,我說的不是報警――」「那麼,在你們的國家呢?人們會怎樣處理?」「我也不知道,因為我從沒有遇到這樣的事。一個人好端端的,怎麼就自殺呢?而我無法明白的是――」「你們都在說些甚麼呢?」母親這時把注意力從電視轉到餐桌上來了。
S的姐姐皺了皺眉頭,也不知道她跟母親說了一些甚麼,母親竟哈哈笑了起來。另一方面,姐姐似乎節制着,盡量不露出生氣的表情,只是以堅定的語調說道:「快別談這個吧。」
這時,一個服務員正好走進來。這是一個之前沒有來過的服務員,母親笑瞇瞇的,忙從手袋裡又摸出了一個紅封包給她。服務員躬了躬身,道了謝,同時亮出了手上的菜牌,問大家可要甚麼甜點?姐姐這時才又笑了起來,她指了指M,說:「把菜牌給那位外國人吧。」又向M說:「別看這是家中菜館,他們的法式甜點最出名了。」
M無奈,只好接過餐牌,但他一面看菜牌,一面拿了一塊餐紙,在上面寫了些甚麼,遞給了S。S把它揉成一團,說要上洗手間去,便走出了貴賓房。S打開了字條。「為甚麼沒有人回答我的問題?」她彷彿看到M憤怒的樣子,隨着展開的字條向她撲過來,S只好重新把它揉成一團。S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要上洗手間,但她還是朝着洗手間走去。洗手間閃閃發亮,大概因為到處都是鏡子。S走進一個廁格,關上門,把M所寫的字條沖進了馬桶。她重新走出來時,才注意到洗手間裡有一個負責遞送熱毛巾的老婦。S洗了手,接過毛巾,卻像觸電似的,一下把毛巾丟到地上去了。老婦忙不迭用她的夾子去把毛巾夾起來。「哎呀,不是燙着了吧?」S拿起另一條毛巾細看,是白色的毛巾,角落上原來是一個菜館的紅色標記,不是血。

3
S閉上了眼睛,懷疑有人在對她說話。她不能確定,因為計程車左面的窗被搖開了一半,夜的涼意和風聲一同貫進車裡來(當然還有城市污水渠的臭味)。S無法確定甚麼是真正衝着她來的,她只是感到自己的思想毛茸茸的,像分岔的毛線,並不混亂,只是無所指向。S張開眼睛,發現果然有人在對她說話。
「我說,為甚麼沒有一個人有反應?」S以疑惑的目光看着M,好一會才意識到他在說的是剛才那一起跳樓的事件。喝了一點酒的S感到肌肉放鬆,頭腦混沌,但心情很好。一定有一陣子,S已經忘記了這件事。事情已經過去,與她無關。畢竟,她對跳下去的人根本一無所知。重要的是,S已經忘記了那人/屍體?現在,似乎,風又把她/它吹回來。S的酒醒了點,她意識到,事情其實並沒有過去。
「為甚麼你的家人都不願意回答我的問題?並且,為甚麼每一個人都像木頭一樣站在那裡?」
S沒有說話。一方面,她還沒有想到如何回答他,一方面,她不知道自己為甚麼必得處在這個被質問的位置上。S感到委屈,甚至有點生氣:為甚麼我總是要為這個城市,為我的家人負責?更使S氣憤的或者是:他的提問,同時也針對我嗎?
對於那個自殺者,的確,S起初也沒有想到,自己能為她做些甚麼。如果M不在場的話,S想,自己大概便會像所有一人樣,只要報了警,便感到任務已完成。她會靜靜站在大廈內,觀看着那具雨中的軀體,它的衣衫被雨水不斷打擊,形塑出一個個窟窿,漸漸,她幾乎看不出那是一個人的形態。是的,那更像是一具等待被處理的物件,像那塊被風雨吹倒的直立式宣傳牌。S其實無法確定那是屍體,她只是沒有想過其他可能性。是因為她從沒有聽說過跳樓者倖存的消息?或者,她根本沒有進入思想本身,她只是被某種慣性支配着?而站在那裡的一幫人呢?他們為甚麼不立即離去?是在等待着警察和救護員到來,好把自己的責任轉移,還是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16純的,等待着雨的過去?
咔嚓。門已經開啟,M把鎖匙放在餐桌上,打開了手提電腦。S以為他急着查看公司的電郵。她悄悄地站到他的身後,雙手放在他的肩膊上。S發現自己想要討好他,像自己做了甚麼錯事,需要討他的原諒。
M沒有打開電郵,而是在搜尋器上鍵入了一些關鍵字――自殺/工廠大廈/第五區。不過,M顯然沒能找到想要的消息。他回過頭來,要S扭開電視。S按他的要求做了。電視設定在本地新聞台,一扭開來,那些不斷重複的新聞便像迴轉壽司輸送帶上那些不再新鮮的壽司,源源不絕的送到面前。雖然M聽不懂新聞內容,但觀看畫面,大概也能把內容猜出來。S陪他坐在沙發上。美國東部的山火還沒有撲滅,當局呼籲附近居民疏散。南北韓局勢再次緊張。教宗出席一個兒童活動時,呼籲緬甸當地人民以和平解決種族矛盾。中國內地一條偏遠小村莊有一隻小狗被困在河中央,村民搭橋攜手把牠救出。納斯達克綜合指數上升了二十四點。明天天晴,間中有雨。M問S,他們有談及那一起自殺事件嗎?S搖了搖頭。想起來,除了幾年前那些接連發生的新移民自殺事件,S幾乎沒有在電視新聞上聽到過自殺的消息。甚麼人的死亡才需要報道?其中的優先次序,不知道是如何訂出來的?S不明白M為甚麼那麼在意新聞報道,同時,S也不明白,自己為甚麼不在意。
S關掉了電視。「或者明天便會有報道出來。」M不再說甚麼,像每天夜裡最後的公務,兩人分別走進洗手間,洗臉漱口,然後躺到牀上。S想應該要和M說一些甚麼,但她只是盯着天花,而他卻把身體轉過另外一面。S知道,過了許久以後,兩人還是沒有睡着。

4
接下來的那個星期,好幾天,S回到家裡,昏天暗地的,她發現M已經倒在牀上,用棉被把自己裹得像木乃伊一樣。另一天,S提早了回家,買了外賣,吃完就坐在沙發上,打算邊看雜誌邊等M回來,但卻很快便倒在沙發上打起呼嚕。
這樣,一直到星期五,難得一起吃飯,M做了簡單的晚飯――煎吞拿魚和生菜沙拉,外加買回來的麵包。自從結婚以來,M已經很久沒有做飯了。他吩咐S在客廳裡坐着,自己則一個人在廚房裡工作。S知道這是M讓自己鎮靜下來的方法,他喜歡計算好分量,把材料分成一小份一小份放好。無論一道菜做過多少遍,他還是會小心跟着食譜的步驟。
S吃了一口那種裹了芝蔴煎得半熟的吞拿魚,真心的誇M做得甚好,M卻沒有回應,只是仍低着頭,像是為了完成一項工作一樣,把眼前的食物塞進嘴裡。
「我沒有找到任何消息。你讀的報紙裡可有甚麼?」聽到M這樣說,S就知道,他們無法迴避好幾天前暫停了的話題。「你不會明白的。」M接着說:「我每晚都聽見一些聲音。」的確,M總是聽到S所聽不見的。
早在剛剛遷到這個城市時,M便常在半夜裡醒來,他說,他聽見一種聲響,但他無法確定那是甚麼。這才是重點,不是聲響,而是無法確定本身。他起身,下了牀,披上了外衣,回過頭去問S:「難道你沒有聽見嗎?」
仍然躺在被窩裡的S想說:「是的,我確實沒有聽見,而且――」她想說,我可是睡得正好呢,但她還是披上了外衣。「我陪你下去走走吧。」S知道這是M想要的,只有找到那個源頭,他才能安心下來。他們在屋苑四周巡行,走到了水泵房外,隔着門,每過一陣子,他們便聽到像肺癆病人那樣的喘氣聲。他們又走到了保安室前,他們聽到有一種沙沙的訊號聲自裡面傳出。不過,M都一一搖頭。屋苑裡那麼多的聲響,誰知道哪一種才是使M無法入睡的源頭?
M說,他聽見一些聲音。到底見鬼的是甚麼聲音?
M平日讀的主要是兩份英文報紙,一份是他公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17司休息室裡提供的南國島報,一份是經過地鐵站時,那些戴着手套的中年婦女塞給他的免費報紙。當然,他也到網上搜索。對於M沒有讀到任何墮樓的消息,S並不覺得出奇。她完全可以理解,在陌城,英文的世界是優雅的,英文報紙關心的是文化活動與重大的政治事件,一個本地女人在第五區墮樓的消息,與他們那個世界有甚麼關係?他們那個世界――S忽然意識到,她原來把「他」理解為「他們」(那些居住在這個城市裡的第一世界居民?)。雖然S和M共住在一個城市裡,甚至同在一個公寓裡,她怎麼一直沒有察覺,語言以另一種方式把這個空間劃成了兩個維度?
不過,要在本地的報紙查找這項消息也不容易。S想,如果有甚麼報紙會報道有關女人自殺的消息,應該就是奶油日報。這份報紙的對象是那些文化水平不太高的讀者,特別喜歡報道街坊新聞,血淚越多越好。這幾天,S其實也一直在查找女人墮樓的消息,果然,只有奶油日報的網站上出現了這樣一則報道:「一名五十七歲女子,X月X日下午約六時,在第五區XX道81號高處墮下。救護員接報到場,證實女事主當場死亡。警方正調查事件。」
「就這樣,沒有更多了?」
M打量着電腦屏幕上那些他完全看不懂的文字,重新在S臉上尋找答案。S搖了搖頭。
「沒有人報道說,女人為甚麼自殺?」
S再次搖了搖頭。她估計,警方大概沒有查出甚麼,不然,一個女人在母親節墮樓死亡,可是絕佳的故事,如有甚麼汁液,一下子就會被媒體機器榨取了。S翻查新聞的日期,這則報道,在女人跳樓當天便已出來了,只是如果不去刻意搜索,根本沒有人會注意到。這則其實不算新聞,只有那些具備了解釋的死亡,才會成為新聞。S又翻查了一下數據,她從沒有意識到,這個城市每年自殺成功的人數少說也有一千人,也就是說,平均每天就有三個自殺身亡。那麼,自殺事件確實算不得甚麼新聞吧?
原來女人已經五十七歲。為甚麼S卻以為她只有三十多?S不知道,一個人遇見一個自殺者的機率是多少?不過,如果是在路上遇上的陌生人,最少,他們彼此也會打個照臉,但現在,女人對她來說,不過一片空白。她目睹她的死亡,但卻沒有提供任何援助。S想,她甚至逃避與她發生任何關係。
如果回到當日,S究竟可以為女人做些甚麼?她到網上查找,有關遇到墮樓事件時,如何處理的指引,但她只是找到一則立法會的記錄,一個議員批評警察和救護員在一項墮樓事件中,沒有盡快把屍體移走。議員質問:「何需要超過三小時才能移走屍體?」「有沒有考慮對公眾造成的恐慌,以及不便?」
S確實也聽到了甚麼不尋常的聲響。
這夜,她悄悄起來,而M居然睡得死死的。S不想驚動他。但,那是甚麼聲音呢?S想。大概是風聲吧,她直覺覺得,可能是廚房那扇窗沒有關好。她開了燈,悄悄走進了廚房,因為忘了穿拖鞋,腳不免被磁磚地板冰了一下。是的,窗沒有關上,因此勾着抹手布的那根繩子輕輕地搖晃着,但那可不是聲音的來源。她走上前去,想要把窗關好,卻竟然看到了自己的臉。
是的,S看見了自己的臉,不是在玻璃窗上,而是在更遠的地方。它看起來是那麼薄薄的,不知如何被人拆下來,清洗過後,和幾件內衣褲一起,掛在一根繩上。雖然距離有點遠,在隔了一條馬路對面的大廈窗戶外,但S仍然認得出那是自己的臉。
S看到的,是臉的正面。一陣陣的風,把它逗弄着,似乎要把它翻起來,但沒有。是的,是風翻動它時發出的聲響。S從沒有在這樣的狀態下看到自己的臉,她倒是挺期望看到,如果風吹起來的話,它的背面是怎樣的,是血肉模糊的一片?還是像面具一樣,輪廓突出來的地方便陷進去?
S望着那張臉,同時把雙手按在臉上。那種聲音更響亮了,像是一種大鳥拍翼的聲音,但S沒有看到鳥。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意識到,正在鼓動的,是自己的臉皮,以鼻樑為中軸,臉皮正像鳥的香港作家小說專號18兩張翅膀一樣,掙扎着要擺脫她,高飛遠走。
S有點恐懼,又有幾分高興,她以為自己想要釋放它,但她卻張開兩掌,用力按住了整張臉。
已經飛走了嗎?S張開了雙眼。臉仍在那裡,S在鏡裡看見它。她不知道這意味着安全,還是恐怖。
有光從門外透進來。門被打開了三分之一。S回過頭去,發現M不在牀上。S再摸摸自己的臉。確定它仍在那裡,十分貼服地,扣住了骨肉。
S走到大廳,發現M就坐在他的手提電腦前。S把雙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她想告訴他,自己剛剛做了的夢,但她還沒有說出甚麼,M就先把頭埋在她的肚腹上。他抬起頭來看她,黑眼圈使他看起來像某種可憐兮兮的猴類。
「我可以提出一個要求嗎?」
M其實沒有容許S回答。「這個星期天,我們再到那個現場去看看吧?」

5
星期日。天空竟沒有一片雲,雖然在地下鐵車廂裡沒法看見天空,但人們的心情卻好像反照着自然世界一樣。S和M夾在愉快的人潮之中,從地下鐵出來,再次走上玻璃蛇。他們重複着上星期走過的路,卻覺得城市整個明亮多了,因為明亮,工廠大廈外牆的破爛剝落之處也就更為明顯。人們似乎知道這是一個即將被拆毁的地帶,反而更有一種末日的天真與歡樂。
S和M這次不用地圖,憑經驗,很快便找到了那座灰白色工廠大廈。站在大廈外,S和M發現這天的道路被打掃得很乾淨。S不見附近有那種直立式廣告牌,地上沒有血水,更沒有任何屍體曾經待在那裡的痕迹。工廠對面原來是一家小食店,不斷飄來咖喱的香氣,好些人站在那裡大口大口啖着魚蛋和牛雜。大概上星期沒有營業吧?兩人竟對這個小店都沒有一點印象。
「你聽見那聲響嗎?」S搖了搖頭。M說:「我們進去大廈裡面看看吧。」管理處的站崗裡已經換了人,是一個年紀很大,身材瘦削的男人,他看起來依然不像管理員,而像是一個拉二胡的樂師,身後飄着很淒涼的背景音樂。但這天,在大廈裡的人卻都有一股喜劇的勁兒。他們不全是年輕人,有些一家大小,也有一對年老夫婦,興致很高,笑個不停。S和M跟着這許多人一同進了電梯,這些人如此嘈吵,使人根本無法去注意電梯的操作問題。電梯在六樓停下來,一批人出去了,剩下來的,和他們一同到了八樓。S和M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因為上星期空蕩蕩的走廊,現在居然擠滿了人。M問S:「你現在聽見嗎?」但M根本沒有回頭去看S,而是沿着他聽見的聲音來源,一直向防煙門走去。
M聽到的是甚麼聲音?到了梯間,居然消失了人聲的喧閙。S覺得自己現在好像也聽見甚麼,但又說不出來,彷彿,那是一種空的聲音。大概因為是晴天,大廈樓梯這天居然相當明亮。上星期到這裡來時,他們根本沒有注意到,牆的高處有小小的窗口。現在,陽光通過它,照亮了地下的小石磚。女人從哪裡跳下去?是其中一個單位的窗口嗎?走廊的窗口應該不夠讓一個人穿過,自然也不可能從那裡跳出去。M走近窗口,以他的高度,剛好可以從那裡看出去。M呆在窗前好一會,然後,便像是發現了甚麼似的,向S招了招手。「你快來看看!」S比M矮了半個頭,要踮起腳,才勉強能看見窗外的風景。窗外是工廠正門對着的那座藍色大廈,在這個高度,可以看見好幾層樓的冷氣機上堆積的垃圾,除此以外,S不覺得有些甚麼特別。「不,你看看地下,你沒有看到那具身體嗎?她仍在那裡!」S再次踮起了腳,但她沒法看見甚麼,S搖了搖頭,M說,「我們往上走吧,聲音像是由上面傳來。」但那女人不是明明在地下嗎?S不明白,是距離越遠,聲音便越響亮?但她仍然跟着M沿着樓梯一直往上走。這座大廈共有十二層,一直走到最高一層,M再次要S朝窗口往外看,但S搖了搖頭,她仍是無法看到M所說的身體。
M在樓梯上坐下來,並禁不住罵了句髒話。忽然,他似乎想到甚麼。「來,我們到那條玻璃蛇去吧!一定有一個角度,可以看到這裡。」於是,M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19拉着S,又一直沿樓梯往下奔。走了好幾層以後,S根本已經跟不上。M也顧不得等她,只是一直向前走,並再次跑上了玻璃蛇。S勉強跟着M的步伐,來到大廈門前,她再次瞥向那曾經俯伏着女人的地點,但這裡明明甚麼都沒有。為甚麼M竟能從樓上看見女人的屍體?S走上了天橋,M簡直像瘋子一樣,來來回回地走動。然後,他終於停下來,近乎興𡚒地說:「剛才經過時,為甚麼我沒有聽見?到處都是那種聲音。你聽見了嗎?」然後,M又指向遠方某處,他跟S說:你看,那女人是否仍然被擱在那裡?
S還沒有喘定,她覺得太陽有點過於眩目,使她也失去了方向感。她根本無法確定,M所指向的地方是哪裡。事實上,這裡的工廠大廈,從外表看來,幾乎都一式一樣。不過,當S把一隻手掌捲成了望遠鏡的形狀,她好像確實看到,有一具類似人類軀體的東西,擱在一條橫街上,而那裡的煙霧,不就是賣魚蛋的小販嗎?不過,從這個距離,很難說那不過是一堆工業廢料。如果,那確實是她的話,為甚麼四周的人竟像沒有看見她一樣,那麼愉快而急促地行走?然而,那可能確是她。S想,一整個星期,那女人的臉都一直那樣和粗糙的地面磨擦着嗎?
「你聽見了嗎?你聽見了嗎?」S好像確實聽見了一種聲音,但那聲音就在她的腦裡嗡嗡發響,像耳鳴一樣。S掩住了她的耳朵,轉過身去,背向着M,就在玻璃蛇的肚腹裡,起初急行,漸漸便開始奔跑起來。

6
M總是聽到S所聽不見的。
S記得,就在不久以前,有一天夜裡,她看見M站在緊閉的兩幅窗簾前,檯頭燈的微光把他轉換成一個難以辨識的人,一個鬼影。「難道你沒有聽見嗎?」S想說:「是的,我確實沒有聽見。」不過,S甚麼都沒有說。她保持靜默,她想要聽見,那種她沒有注意到的聲音。她側着耳,想要挨近夜,像挨近一隻打開來的手掌心,在那些交錯在一起的聲波紋理中,嘗試去辨別那特殊的,使M無法入睡的聲響。
「聽見了嗎?」
S覺得自己仍滯留在混沌的睡夢狀態,但終於坐起來了。她聽見甚麼了嗎?她不確定,那斷斷續續的,像手提電話電池快將用盡時發出的聲音。「不會是我忘了關上手機吧?」
M搖了搖頭。「聲音在外頭傳來。」
S披上了外衣。「我陪你下去走走吧。」她知道這是M想要的,只有找到那個源頭,他才能安心下來。
他們首先到了保安室,要求管理員和他們一起查找那聲音。M說,如果要和鄰居交涉,最好和管理員在一起。有一陣子,他們三人一起行走,那聲音消失了,然後又漸漸顯現。他們居住的屋苑建在山腰,整個被很高的欄杆圍住,但仍然可以眺望到四周山坡林木。他們遁着那聲音前行。S以為,那電話聲一定從某座樓內傳出,但他們漸漸走向了山林。可以確定,那聲音就在一片林裡傳出。
管理員沒有用他的電筒,照向那片陰鬱的林木,而是關掉了它,傾側了他的頭,細細地傾聽。
「不,那不是電話。」他滿有信心地說。
「那是一種鳥,你細心聽一下,那是一種長短不一的,斷續的叫聲。」
S和M面面相覷,然後,同時望向了那片向下傾斜的山坡,聲音就在那些樹影之間,那月亮和燈光無法觸及的暗黑之處,毫不畏懼地向他們的世界一再發射出來。

謝曉虹,著有《好黑》、《雙城辭典》(與韓麗珠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