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王良和 : 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王良和

父親在靈堂的中央,定定地望着我,他的頭很大很大,大得要走出來,走到每一個人的身邊,仔細看,記住,留住,那些溫暖的臉。
來鞠躬致意的人,我都認識,有些長輩,十多二十年不見一面,都是在這樣的場合重聚。其中一個姓董的,是上一輩在喪禮中會用紹興話隔着玻璃對着死者唱哭歌的人。四姐信佛,董大姐一來,四姐就請她不要唱哭歌,希望先人能靜靜上路。董大姐走到我身邊,用夾雜紹興口音的粵語說:「現在的後生,都不知怎麼搞的,不哭又不唱,我們那個年代,要哭要唱的呀,哭得越大聲唱得越大聲,對先人才好!」
唱哭歌,在我們這一代已成絕響。小時候去喪禮,只見幾個女人站在玻璃門前,哭歌此起彼落,我母親也善於此道,吵死人了,我甚至覺得那些唱哭歌的人在做戲,鬥演哀傷。守夜的時候,半夜三更,坐在椅子上累極渴睡,朦朧間又被哭歌吵醒,淒淒切切,如鐵鍊在地上拖行的叮叮,白無常應聲而來,頭戴高筒白帽,寫着「索命」或「一見發財」,慘白的臉頰貼着兩個血紅的圓圈,手中一根哭喪棒,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喪禮,滿場紹興話,意思可感,卻難以理解,只有我們在香港出生的孩子,才說粵語。年紀越大,出席喪禮聽到的紹興話越來越少,猛然驚悟,五、六十年代從紹興來港的親戚,一個一個無聲離去,快走光了。而我父親,他多想留在我的身邊,終於也要上路了。
親友中站着一個老婦,看樣子八十歲,有點瘦,臉異常白,似乎擦了不少粉,一口紹興話,我從未見過她,不知怎樣稱呼。她走前來,說認識我父親,但不熟,偶然到南貨店幫他買東西。她說要為父親摺些銀箔,還教我們怎樣做。
八時過後,要來送別的親友都來了,我精神恍惚,偶然望望靈堂的門口。門外牆邊,只有兩張空椅子,偶然經過的人,白衣白褲白布鞋,不知走向誰家的靈堂。父親的臉孔前,香爐上,三枝大黃香,點點微紅,輕煙裊裊,千古繁華,富貴恩怨,又落一瞬灰。露露,大概不會來了;而曦珠,是不會來了。她們都喚我父親「爹爹」。

回想父親的一生,我總很遺憾沒有帶過他去日本、韓國、泰國旅遊,他甚麼國家都沒興趣去,甚麼風光都沒興趣欣賞,只記掛自己的故鄉,只喜歡還鄉。我是在第一次和他回鄉的時候見到曦珠的。父母帶我拜訪這一家那一家,他們是甚麼關係,我是他們甚麼人,我都不大明瞭。眾多親戚之中,我最喜歡到張村有鄰公公的家,因為他的兩個兒子,和我年紀相若,很是投緣。大兒子比我大兩歲,五行欠火,取名炎燊;小兒子比我小兩歲,名字卻有很多水,叫沝淼。這樣生僻的名字,真不容易唸。他們要用紙,寫下自己的名字,我才「哦」的一聲知道是甚麼,只見眼前又是水又是火的,都不知是交融還是相侵。炎燊穿着白裇衫,淺綠褲子,我彷彿看見火盆上烘着一條滴着水的淺綠長褲。我和他們在二樓的房子裡下棋,輸的出局,讓看棋的人玩。
「將軍!」沝淼把馬斜退一步。我把靜伏邊線的炮移到另一隻炮的後面:「重炮將,哈哈!」「哎,行錯!我不走馬。」他把馬移回原來的地方。「舉手不回!」
他輸了,輪到炎燊和我對弈。炎燊移了棋子,指頭還點着棋子不放,楚河漢界之間,瞻車顧炮,左看右看,細察有沒有死士伏兵。我不耐煩:「得啦!得啦!放指!放指!」這樣下棋不好玩,太緩慢了,不夠刺激,誰都怕輸,後來大家都不玩了,累了就躺在炎燊的牀上睡一會。
午後,我從樓上走下木樓梯,轉身卻見右邊屋外,一個少女剛洗完頭,一頭長髮濕濕的,轉過臉,望着我一笑。她的臉白淨細滑,泛着柔光,牙齒又白又齊,整個人在百年暗色的木屋中雪花般閃亮。心裡登的一聲,誰家姑娘?完全不像種田的人。原來是有鄰公公的女兒,炎燊、沝淼的二姐,名叫曦珠。這就奇了,他們的大姐,我早上見到,典型的農村姑娘,紥着兩條辮子,臉曬得黑黑的,一點都不美。後來問父親,他說:「有鄰公公這女兒生得像有鄰婆婆年輕時漂亮,兩夫婦小心地呵養着,指望她將來嫁個『香港老闆』,不讓她下田、曬太陽,一切粗重工夫都不讓她做,手指都養得幼白細滑。」怪不得,有鄰婆婆才四十多歲,樣子仍非常好看,比我媽好看多了。
很多親戚請我們吃飯,黃昏時轉到多福哥哥家。他妹妹露露給我斟了滿滿一碗黃酒。我學着用紹興話說:「罪過!罪過!」多福哥說:「露露又不是你長輩!應該!應該!」然後是滿桌子笑聲,似乎是笑我用錯詞語。我喝了一口黃酒,臉就紅了,露露望着我笑。露露是曦珠的表妹,像曦珠一樣剪了辮子。露露頭髮短,人清爽,但眼睛不夠曦珠大,又是單眼皮,顴骨高,有點丈夫氣。方桌上十多碗菜,母親說,都是露露弄的,露露多能幹!然後笑着誇她:「哪個小官人有福氣,娶得到露露!」多福哥哥說:「不是我賣花讚花香,誇自己的妹妹,露露呀,早上騎了自行車上班,晚上還在燈下讀英文,甚麼「猴豬野豬」(Howdoyoudo)的,我也搞不靈清,伊甚麼苦都吃得,又有上進心。」露露笑着說:「啊,你講講,我哪有那麼好!」父親和母親就接口:「露露實好!實好!」
回祖屋的路上,父親問:「露露給你做老婆好不好?」我笑着說:「黐線!」這是我第一次回鄉,還在唸中五。回到香港不久,母親說收到小爹的信,信裡附了一張黑白小照片,她遞過來,問我意見。那是個典型的農村姑娘,也是紥着兩條辮子,穿着小格子衫,兩頰有點脹,面上好像長了些暗瘡。
「誰?」「裘醫師你記得嗎?」「甚麼裘醫師?」「在紫洪山幫你看病的那個裘醫師。」我記起來了,我回鄉幾天,也許是天氣太熱,也許是水土不服,發起燒來,不知是誰請了個醫生為我看病,打了一針。
「哦,是那個裘醫師。」「他說看過你寫在扇子上的詩,說你有文才,想將個女嫁給你。」想起那把扇子,我的頭頓時低到掉在地上了。我父親和鄉親胡吹瞎說,說我會寫詩,還得過獎。竟有人拿了把扇子要我題詩,我說我只寫過幾首新詩,不會寫舊詩,他們不信,毛筆、墨都備好了,「作嘛!作嘛!」好多人圍住我,我只好把中四時和我背背古詩的一個同學作的五律抄在扇上,甚麼「山低難臥虎,水淺不藏龍……平生磊磊胸。」我已聲明是我的同學甘國彥寫的。他們說:「你不要太謙虛啦!明明是你寫的!我們王家沒出過狀元,只有你有文才……」然後那把扇子的命運就是傳到不知所終,原來傳到裘醫師那裡!
「都係你,吹甚麼呢吹!搞到來香港!」我埋怨父親。他傻傻地笑着。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2「真奇怪,連裘醫師都……」母親打圓場。「我有三個兒子,很多親戚都問,這個問問,那個問問。他們都想找個香港老闆做女婿,人望高處……」「我們住廉租屋,又不是香港老闆。」「他們哪管你,香港人都叫香港老闆。如果你肯要,大把給你揀,排隊排到村尾。」「黐線!」
父親和母親似乎很希望我們三兄弟娶紹興媳婦,三個都落注,起碼三中一,就像賭博。有個紹興媳婦,說話同聲同氣,飯菜都對口味。他們不時提到誰誰誰的孫女或女兒,然後問我們「要不要」,哥哥說不要,我說不要,弟弟說不要。弟弟大大聲說:「娶個大陸妹,俾人笑到面黃!」
但我的堂哥是要定露露了,聽說曦珠也被一個「香港老闆」睇中。八十年代後期,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如火如荼,改革開放深化,中港交流日益頻繁。露露飛到廣州和坤哥相睇,堂叔在白天鵝賓館宴客,點了好多菜。機票、食住,都由堂叔包起,父母全程相陪。在酒店外的江邊散步,大家叫坤哥和露露拍張照,父親叫坤哥把手臂搭在露露的肩上,坤哥照做了,露露很大方,只羞羞的笑一笑,也不閃避。母親笑着說:「對啦,這樣拍張照!」一二三,笑!照片沖曬出來,看的人都說露露和坤哥有夫妻相。露露穿着紅色的風褸,坤哥穿着藍色的風褸,露露微笑,坤哥也微笑。我看着這張照片,笑父親又幫人做「雞仔媒人」。
堂叔在酒店當了許多年大廚,退休後在大埔買了居屋,算是小康之家。堂叔七個兒女,娶的娶,嫁的嫁。坤哥頗英俊,在法國當了許多年廚師,儲了一點錢,按理應該早已成家,可是快四十歲,仍未有着落,給弟妹爬了頭。堂叔有點急,坤哥倒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做甚麼事都好像無所謂似的,很少說話,動作慢騰騰,成個豬油包。父親無法為我們做媒,倒很高興為堂侄做得成媒人。幾年後,我們到堂叔家拜年,吃午飯時,父親見堂侄的肚子像個籃球,說他「肚皮崖崖大」,叫他多做運動,減減肥。坤哥指着露露的肚子,繃出一句:「她才大!」我們溜眼一望,露露懷孕了。
香港進入九七倒數,從我在故鄉初見露露算起,她要做香港老闆的媳婦,足足等了十年。他的表姐曦珠,卻比她早幾年嫁到香港來。曦珠初到香港,和丈夫到我家,總是爹爹、媽媽的喚我的父母。我初聽很不習慣,無端端有人熱情地喚我父「爹爹」,喚我母「媽媽」,她不是我姐我妹,又不是嫁了給我。曦珠的娘和我母是結拜金蘭,曦珠就把我父母當成自己在香港的父母了。我看着這個一度驚艷的姐姐,嫁了個「波波頭」,只覺有點委屈了她,不如嫁給我哥哥,但哥哥早已搖頭。她的丈夫振華,頭有點圓,穿着西褲西裝褸,不結領帶,坐在沙發上安靜地嗑瓜子。紹興人,一口道道地地的紹興話,但不常說話,樣子誠樸。曦珠很快為他生了個兒子。我和父母回鄉,到有鄰公公家,只見他的家黑白電視換了彩色電視,電冰箱、洗衣機的多了許多電器,聽說都是振華送的。曦珠剛好帶了兒子回鄉,三歲小孩,登登登在院子跑來跑去,一會推倒木櫈,一會追小雞,抓到小雞竟然把小雞擲到地上,又去追第二隻。他外婆、外公看着孫子追雞,只是笑。我給他起了個外號:大力士。
曦珠嫁到香港後,有鄰公公幾年就來香港一次,在女兒家住三個月,探親觀光。第一次來香港,有鄰公公在我家住了幾天,父母帶他去海洋公園,回到我家,有鄰公公整晚失眠,慌失失。原來他坐登山纜車嚇死了,纜車在懸崖間吊行,他緊抓扶手,身子僵硬。纜車來到輪軸處,突然凳凳凳凳的顫動,他以為纜車要掉到白浪翻滾的大海,「哎,死快哉」的叫了一聲。在山上玩了一下午,回程時,又要排隊搭纜車,有鄰公公立即調頭走,說要走路下山。父親說,只能坐纜車下山,沒有其他路可走,還不斷用紹興話安慰他:「勿怕個,安全個,大家格樣坐。」有鄰公公硬着頭皮再嚇一次,回來後,父母總是笑,他面青口唇白地說:「啊,格燈籠可以坐坐個?!」他把登山纜車叫「燈籠」,問他海洋公園好不好玩,他大搖其頭:「啊,格燈籠!格燈籠!」我們都聽得嘻嘻笑。
在女婿家住了兩個月,有鄰公公越住越沒有味道。晚飯八菜一湯減至五菜一湯再減至三菜,連湯都沒有了。振華住在牛頭角的唐樓,五樓,上上落落要走樓梯,房子小得很。有鄰公公起牀,把腳放到牀邊,膝蓋就頂着衣櫃。曦珠要振華買錄音機和西裝帶給紹興的弟弟,振華不肯,兩人頂了幾句嘴。吃晚飯時,有鄰公公正要夾一塊雞胸,振華忽然紅着臉,扯高嗓門說:「都是一班畜生!不會做,只會『拆之』、『拆之』!」有鄰公公的筷子顫了顫,雞胸肉掉回雞肉堆中,筷子卻黏着油光四溢的雞皮。第二天,他又搭地鐵轉巴士來我家,說要住幾天,晚上和我父親同牀共枕,閒話家常。
「『拆之』、『拆之』是甚麼意思?」有鄰公公走後,我問父親。「食囉。」「他罵有鄰公公?」「罵有鄰公公只會食,不會做。」「連曦珠都罵進去?」「都罵進去。」吃晚飯時,我學着紹興話叫父親夾菜吃:「『拆之』啦、『拆之』啦。」父親即時黑臉:「說不得!」「我只是叫你夾菜食。」「『拆之』、『拆之』可以講的麼?」「有鄰公公的女婿不是說有鄰公公『拆之』、『拆之』?」「那是說豬的,說豬吃東西才說『拆之』、『拆之』!」
第二年春節,曦珠和振華來我家拜年,振華問我父親借五萬元,說要合資開染廠,又說可讓父親拼五萬。振華說:「爹爹,媽媽,有我落場,大可放心!」父親和母親一口答應了。他們走後,我說十萬,差不多是我家全部積蓄,我們和曦珠兩夫婦又不熟,振華一年才見一次,你們怎麼就信他?有甚麼差池,你們幾十年才攢那麼些錢,就甚麼都沒有了。
父親說,振華是老實人,一天打三份工,白天在染廠工作,晚上還到惠康超級市場搬貨,吃苦耐勞,有出息,一定不會騙我們。
第三年春節,振華果然把借的錢連息還給父親,父親拼股的五萬,更分了五萬。振華說,染廠的生意好到翻倒,一年賺了八百萬,幾個大股東就想獨食,把他們踢了出來。父母很高興,可是沒多久,父親不知聽誰說,他拼股所分,肯定不止五萬,振華自己落了袋。父親就有氣了,對人說振華「大把錢」,儘管花好了。大概這些搬是弄非的話,傳來傳去,傳到曦珠那裡,他們不再來我家拜年,斷絕來往。直到我母親在醫院彌留,曦珠才匆匆趕來,在牀邊叫了兩聲「媽」、「媽」;只是母親已不省人事,閉着眼,汪着兩泡淚。守夜、出殯,曦珠都不來送我母最後一程。
母親去世前,我在沙田買了房子,父親帶着有鄰公公到我家,我在會所請他吃晚飯。後來我到蘇州公幹,順道回鄉。也不知是誰告訴有鄰公公的,公幹完後,我搭公車上午到達紹興,一下車,竟見到他站在車門前,說來接我,非常熱情地邀我到炎燊家作客。
炎燊的房子在紹興城裡,約一百平方米。聽說他在做生意,做甚麼生意,我沒興趣知。二十多年沒見炎燊,人到中年,他的樣子有點像有鄰公公了。娶了媳婦,生了兩個女兒,都在唸中學。他太太的形象、風格在城鄉之間,塌鼻樑,有點胖,我以為他會娶一個非常漂亮的女孩。炎燊請我到酒店的中菜館吃午飯,東坡肉、醉蝦,小小的河蝦活活的浸在黃酒中,活活的吃,吃完我就活活的拉肚子。我不敢問有鄰公公或炎燊:沝淼呢?沝淼好嗎?
回到香港,我對父親說起這件事,奇怪有鄰公公會突然在早上到紹興的公車站接我。父親說,他到過我家,看到我住的屋苑,大堂雲石處處,金碧輝煌,會所比五星級酒店還要豪華,腦子心思就多了。
自從父親知道那幾隻碗很值錢,說起有鄰公公,語氣都不大好。我的四姐出嫁,剛巧有鄰公公在港探親,來喝喜酒。幾天後,父親遇到七斤公公,七斤公公說我四姐出嫁那天下午,有鄰公公叫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4他帶他去尖沙咀的古董店。有鄰公公拿出五隻用報紙包好的紅白色瓷碗,問老闆可賣多少錢。
「五十塊。」每隻五十元,有鄰公公都賣。七斤公公說:「啊,那五隻碗,多漂亮!」父親說:「我們對有鄰公公一家也不錯,他卻偷了我們家的碗,拿到香港賣。」二十多年後,父親才把這件事說出來。
賣了五十元一隻,這個懵佬!我聽後臉都發青了,那些碗,今天可要十多萬一隻!那是我媽最珍愛的碗,五十年代後期,大陸糧食嚴重不足,很多人捱餓。幸虧我父親單身來到香港工作,每月把錢匯給母親,母親在村子裡的生活,由極貧窮變得日漸寬裕,買山買屋。有鄰公公和我媽年輕時唱戲,有鄰婆婆又是我媽的金蘭姐妹,三人感情極好。母親來港,祖屋上鎖,鑰匙交給了有鄰公公代為保管。上了鎖的祖屋裡,有五隻貴重的碗,那是賈村的一個幾代為官、家道中落的女人賣給我母的。聽父親說,母親用五斗米買了那五隻碗。這五隻碗,大姐記得最清楚了:「那五隻碗真的好漂亮,白底,金金紅紅的繪了好看的花,碗面有一圈金邊,碗底也有一圈金邊,阿媽平日捨不得用,有貴客來,才用來招呼客人,用完就收起,也只用過幾次。」父親說,有鄰公公在香港賣了我母親的碗,他來香港探親,每次母親說想回鄉看看,有鄰公公都說:「回去作啥?去飼蚊蟲?給毒蚊咬一口就收畢哉。」總是嚇我母親,不想她回鄉。母親逝世後,我帶父親回鄉,在祖屋找到幾隻碗,碗底用硬物一點一點的刻了一個「賡」字,我以為是外公留下的遺物,帶了幾隻回港留念。父親死前,寒着臉說:「那不是我們家的碗,有鄰偷去我們的碗,拿五隻他家的飯碗去調換,他以為我不知道。『賡』是有鄰阿爸的名字。」有鄰公公很會拍馬屁,很會計算,千算萬算,算來算去,卻算不到沝淼開車撞死人,離了婚,還在坐牢,撞死的可是他妻子的哥哥。堂嬸說:「他們家敗落了。」
比曦珠遲了幾年才嫁到香港來的露露,我是農曆新年到堂叔家拜年時才見到她,印象不深。她和坤哥生了兩個兒子,和堂叔住在大埔的居屋。露露和坤哥都在親戚開的製衣廠裡工作,工資應該不高。但閒談時,大家都說露露很會投資,買股票賺了不少,又在屯門買了卓爾居一個六百多呎的單位放租,用每月收租的錢供樓。露露來香港後,多福哥在紹興發了達,低價買了許多畝農地,開布廠、蓋房子。不知是誰說的,露露嫁給我的堂哥後,把堂哥攢下的錢,借了幾十萬給他的哥哥在紹興收購農地,多福哥就這樣富起來了。我母親死後,某年秋天,我帶父親回鄉,多福哥開車接我們去參觀他的廠房和房子,廠房很大,工人都在開動的機器中工作,別臉望望我們,地上鋪了一卷一卷的藍布。多福哥的家有二百平方米。在香港,我沒有一個親戚住這麼大的房子。
今天的多福哥真的不可同日而語。八十年代初回鄉,我們離開紹興時,親友一共送了九隻金華火腿給我們。這九隻火腿,全賴多福哥用扁擔挑着,幫我們從紹興挑到杭州。他笑着說:「不重,不重,都放上來。」九隻火腿就前前後後的吊在他肩上的扁擔,扁擔兩端都彎了。每走一步,多福哥的肩膊就傳來勒勒勒勒的聲音,好像是竹的聲音,好像是骨和肉顫抖的聲音。在杭州,多福哥穿着破了的褲子,用母親的話說,他「發之發之」跟着我們走進華僑飯店吃午飯。母親說:「阿福,帶你到這樣的地方見識見識。」多福哥謙虛地笑說:「啊,托叔叔、嬸嬸的福!這樣的地方,見都未見過!」但多福哥肯定累死了,一吃完飯,就坐在華僑飯店門外的樹下打瞌睡。和多福哥分別後,這九隻金華火腿,還有行李,我和父母、大姐都挑得非常辛苦。那年夏天天氣炎熱,差不多三十六度,上火車,下火車,排隊過關,我和父親、大姐滿身汗,拉牛似的一會拉一會挑的對付這九隻火腿,累得咕嚕咕嚕的抱怨不停。終於,我和大姐發大火,說要扔掉那九隻火腿,父親不肯,說是鄉親的心意,我們就篤篤篤的罵他;他就把我們提着的火腿,都往自己的肩上放。
露露偶然回鄉探多福哥,回港後總會帶些醬鴨、燻魚、竹筍到我家,說要給爹爹嚐嚐。她和曦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1月號|總第39725珠農曆年在我父親家聚會過兩三次。那時人真多,二十多人,滿堂吉慶,滿屋喧聲,紹興話滿場飛,尤其是玩「占眯波」的時候。我不知道「占眯波」是甚麼意思,那是紹興話的發音,不知怎麼個寫法。我二姐夫最喜歡玩了,其實是擲骰子,「占眯波」即擲出一二三,最小的點,包輸。茶几圍滿人,下注的在大湯碗裡一次擲三粒骰子,鬥大。二姐夫常常做莊,我們擲骰子時,他總愛盯着湯碗,唱歌似的大唱特唱:「占眯波!占眯波!」到他擲時,我們學他的腔調,也施咒似的大唱:「占眯波!占眯波!」所有人低着頭,金睛火眼盯着那三粒的的得得滾轉着的骰子,那三粒骰子渦漩浪捲,紅紅黑黑的把眾人都捲到裡面翻滾碰撞――小心啊,驚濤裂岸!――大家都想莊家擲個一二三輸到攤攤腰。一次露露做莊,她捲起衣袖,扮粗魯的一腳踏上沙發,大喝一聲:「大小通吃!」然後嘻嘻的把腳放下來,變回平日的露露,卻仍逕自笑個不停。「占眯波!占眯波!」曦珠真的擲出了一二三,滿屋即時「真是占眯波」的哈哈大笑,曦珠輸紅了臉。而露露,在「占眯波」、「占眯波」的咒語魔歌中,一擲,擲出了四五六!「大殺三方!」她大喊,開心地把我們下注的銀両抓走,抓到曦珠的銀両時,她笑着說:「我贏了你!」
露露的娘命懸一線,是我父親救回來的,她提過幾次,我父親是他家的大恩人。她娘患肺癆,全靠我父寄去醫肺癆的新藥才救回一命。七十年代,故鄉很多人患肺癆,不少因此喪命。父親不時把偷偷省下儲起的錢,買藥寄回故鄉。我到現在還記得,唸高小時,父親囑我拿着一張紙條到藥房買藥,紙條上寫着:雷米方、雷米素。那時只知道要幫父親買藥,藥寄給家鄉甚麼人,一概不知。直到2003年,我母死後,我第一次帶父親回鄉,到了張村,在祖屋門外,七八個村民圍着父親,一個五六十歲的村民給他二百元,說二十多年前父親幫他在香港買藥,救了他一命,現在有機會把藥錢還給父親。我非常感動,原來那藥攸關生死,後來我叫父親把二百元退回給那位村民。月芬姨姨的丈夫,也是靠父親寄去的藥救回一命的。聽說還有不少鄉親因我父的藥而逃出鬼門關。我們在大慶村探訪舅婆,舅婆把三千元還給父親,說是二十年前建房子不夠錢問父親借的,父親堅持不要。
天地之大德曰生,上天給露露的媽媽生的機會,希望上天也給露露機會――她患了肺癌。
露露患這個病和堂叔的死有沒有關係?從父親和姐姐口中,我隱隱約約知道,堂叔和她關係不好。堂叔對我父說,露露曾經問他借三十萬,說要和大陸的朋友合夥做生意,堂叔不肯。堂叔說,露露老是往他的錢打主意。露露又同我父親講,堂叔煮海蔘,煮好海蔘自己一個人吃,連兩個孫子都沒得吃。
父親勸堂叔:「露露或者只是問問,你不借,難道她會搶?她要帶兩個孩子,又要上班,阿坤又幫不上忙,真的好辛苦,她實能幹,實能幹。」
父親勸露露:「你知你家公有糖尿病,許多東西不能吃,他喜歡吃海蔘就讓他多吃;你要吃,自己也可以弄,他身體不好,你要多多孝順,心平氣和,家和萬事興。」
只是有一天,忽然傳來消息,堂叔早上在家中死了,露露外出,不知家公在牀上斷了氣。堂叔有糖尿病,年紀大了,身體越來越差,連到樓下公園散步的力氣都沒有,整天窩在家裡。露露有了照顧不力的罪名。
堂叔死後,堂叔的六個兒女,幾乎都不與露露一家來往。堂叔火化後,一天下午,堂叔的大女兒突然到訪,露露和坤哥上班了,家中只有小兒子銘恩。晚上,露露下班回來,銘恩說:「姑姐下午在爺爺的房間裡,不知找些甚麼,走的時候提着兩大袋東西。」露露連忙撲進老爺的房間,一個一個抽屜拉出來看,五桶櫃的幾個抽屜都空了,銀行存摺、金飾、股票、現金,全部不翼而飛。露露氣上心頭,對坤哥大叫:「甚麼都拿去了!她當不當你是大哥!當不當我是大嫂!」坤哥望着露露,仍舊不做聲。
沒多久,我們就聽到露露患癌的消息。有一段時間,她回大陸醫病,又在香港的醫院排期,偶然打電話給我的二姐、三姐,請她們陪她複診。農曆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6年,她病情好一點,會來我家拜年,戴着帽子,聽說做化療掉了很多頭髮,很多東西不能吃。
去年農曆年,我在官塘嬸嬸的家見到她,面色依舊蒼白,仍然戴着帽子。三姐說她的癌指數上升了。大家都勸她保重身體,不要想那些不開心的事。她就說:「我的病是給他們激出來的!我氣不過了!我不去跟他們爭,我一句話都不說!可他們連我們住的居屋都想搶去,硬說是我家公的錢買的,那可是阿坤的錢買的,戶主也是阿坤的名。他們,甚麼都拿去了!那大的一個姑娘最毒,知道我有病,竟然傳個whatsapp給我,問我幾時死!」
我聽得有點驚訝,那大的一個姑娘,即是我的堂家姐,我小時候最喜歡這個堂家姐了,長得漂亮,說話溫柔,怎麼變得這樣惡毒?他們之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一天下午,廠長對露露說,工廠生意越來越差,阿坤,留不住了。露露腦袋轟的一聲響,想到兩個兒子還在唸中學,眼淚憋不住了。廠長見共事多年的露露眼淚汪汪,有點不忍,就說:「我再想想辦法,我再想想辦法。」坤哥工作能力不高,平日只能做些送貨的工作;廠長說,沒有辦法。露露直接找大老闆,大家好歹是親戚,希望有彎轉,換來一句:「若不是親戚,阿坤還能做到現在?你看他……」坤哥就這樣,五十多歲提早退休,終日在家裡睡覺、打機,飯也不燒,家務也不做,像他爸患了糖尿病,身體越來越差。
一次露露和坤哥搭巴士,坤哥腸胃不好,咕嚕咕嚕,忍不住。巴士上的人都說,好臭!好臭!大人問小孩,是不是你賴屎?小孩搖搖頭。未到目的地,露露連忙拉了坤哥下車,叫他在街市門外等着。露露跑進街市,隨便買了一條長褲,把坤哥拉到很少人經過的角落。
「除褲!」坤哥像小孩子,聽聽話話解開皮帶,把泥黃色的長褲脫下來。
臭氣更濃烈了,在夏日無風的空氣中遊移不散。露露見阿坤白色的三角內褲已是一團暗黃,有些稀稀的屎已流到大腿內側。她蹲下來,拉下阿坤的內褲,見到一大泡屎,心裡哎的一聲,怎麼剛才不買一卷廁紙?褲袋裡只有一包Tempo。她全包紙巾拆開,不斷幫阿坤抹屎,手指都沾了不少。一邊抹,一邊看到那顫動的、軟耷耷的東西,不禁氣上心頭,「傻逼!」、「傻逼!」的罵着。望着手中抓着、地上一團團擦得黃臭的紙巾,想到兩個小的還未出身,還要湊小孩似的湊阿坤,苦是大把有得吃的了。眼淚再也憋不住,一大串一大串的滾下來。
一年後,工廠連露露都炒了。
露露是能幹的人,我聽聞她跟友人在大陸開過賣衣服的店子,又搞過紅酒生意。農曆年聚會,她患病後不喝紅酒,也要聞一聞,看看瓶子標示的酒精度數,總是說:14%或者14.5%的紅酒,多是好酒。
我想,露露對人應該是很好的,不然,她在國內的一個朋友,知道她每個月要二萬元藥費醫病,就不會對她說,給我三十萬,當是拼股,每個月分二萬,這樣義氣幫她。
有一年,我父親還健在,在親友聚會的場合,七斤公公趁人少,對着我說:「你阿爸不知做了一件好事,還是做了一件陰隲事――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然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我知道他說的是露露嫁給堂哥一事,因為我的堂哥,在別人眼中是個傻子――他本來是很好的,在法國當廚師,給同事作弄,晚上鎖上廚房門,關了所有燈光,播恐怖音樂,把堂哥嚇傻了。但人的路,不是自己可以選擇的麼?
大家都說,像露露這樣的身體,是不適宜參加喪禮的。我父親的守夜,有人說露露會來,但她見到堂叔的兒女,氣氛會怎樣呢?有人說她不會來,但會派小兒子來,在我父親的靈前鞠個躬。我等了一晚,不時望望靈堂門口,直到十點半,我們離去,都沒見到露露一家、一人;堂叔的兒女、女婿、媳婦、孫子、外孫,差不多都到了。
「爹爹!爹爹!」但無論我對父親多麼不捨,有生必有死。四姐說,佛陀要死,耶穌都要死,人怎能不死?一間屋住到破了,換一間新屋。只是,我總是想完又想: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1月號|總第39727小時候,我發燒,周身無力,父親抱着我到大馬路去看梁孟鴻,診所擠滿病人,等了很久都未能見醫生。父親不時摸摸我發燙的額頭,焦急地問了幾次護士,甚麼時候輪到我?然後他把我摟在懷裡,臉貼着我的臉,然後我就流淚了。我結婚要過大禮,父親領着我到上環的海味店買冬菇、海蔘、紅棗甚麼的。第二天,他下班回來已經十點半,半夜還拿着剪刀剪紅紙,原來每一包過大禮的海味,他都要剪一個大大的「囍」,放進膠袋中。
「爸爸,不用剪啦,我們不注重這些繁文縟節。」「要的,辦喜事嘛,喜氣洋洋,雙喜臨門。」父親剪完一個「囍」又一個「囍」,凌晨兩點還在剪,都不知剪了多少個「囍」。我從不知他會剪紙,那些「囍」字剪得真漂亮。過大禮的時候,每一包海味都覆蓋着大大的「囍」字,那亮堂堂的紅,充滿生氣,透到膠袋外,音樂般繚繞,連外母都盛讚又靚又好意頭,我覺得好驕傲。
母親死後,父親搬到我家,常常一個人坐在平台的雲石上看遠處的青山。夜裡,我有時會鑽進他的被子,伴他睡一會。睡了一會,我掀開被子離去,他說:「再陪我多一會。」有時我會笑着說:「好忙呀,要工作。」有時又會鑽回他的被子,伴他再睡一會,輕拍着他的胸口。
他問:「阿蘭會不會不高興?」「怎會不高興?」「哪有這麼大的兒子肯陪父親睡的?多多錢都買不到!」然後他露出很安慰、很滿足的微笑,然後他合上了眼睛。早上,父親沒有醒來。棺木推到靈堂中央,瞻仰遺容的時候,只見覆蓋父親的壽被四周,圍滿了好看的銀箔,那不是我們平日摺成銀錠的樣子,而是正方形,向天的一面,像開了一朵花。這是那位我不認識的老婦摺的,她送了我父親滿棺漫山遍野盛開的美麗銀花。
靈車駛離了寶福山,向火葬場進發。天色陰暗,下着微雨。只有我們三兄弟坐在靈車裡,哥哥坐在中間,抱着父親的遺照。下車後,我看見父親一個人遠遠地站在路口,好像在等甚麼人,仍穿着灰色的外衣、灰色的長褲,沒撐傘,淋着雨。我說:「爸爸!」他卻靜靜地踐着泥濘的路前行,我在後面跟着他。雨越下越大,我抹了抹臉上的水,聽到他在前面背着我說:我很累。我加快腳步,要上前扶他,可雙腳總被泥濘啜實,總是快不起來,只聽到雨中一把熟悉的聲音:不要跟着我。我哭了,嗚嗚嗚嗚哭得好大聲,不顧一切啪躂啪躂的拔腿小跑,快要追上他了。他忽然回過頭來,滿身寒氣,白髮凝滿銀露,眼珠異常白濁(好冷啊),定定地望着我,他的頭很大很大,大得虛空窈冥,讓我聽到一聲咆哮:各走各路!
然後他一言不發,隨着不斷轉動的滾輪滑入布幕後神秘的通道,穿雲越霧,走進熊熊烈火。
我愛你


王良和,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新亞書院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香港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創作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新秀獎;第
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及散文組推薦優秀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首獎。著有詩集《驚髮》、《柚燈》、《火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時間問題》;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魚話》、《女馬人與城堡》;小說集《魚咒》、《破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