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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 南 : 記憶記憶黑天鵝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月號總第397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崑南

記憶是記憶。記憶。非明的記憶。記憶是門,打開了,滿眼山水。山水可以。任何顏色可以。當藍變為綠,童年便潑動了,童年可以。藍與綠更可以。記憶淡入,淡出了中秋。兔子不過是幻影的一部分,老是不知所終,直至找到一頭碎毛紙紥的,在街磚地上推前推後。還未夠年紀聯想到兔與嫦娥的關係,媽教他用柚皮切割成燈籠。當點亮了,他以為月兒就在他掌中睡覺。圓圓的,安詳的,是哪個女孩子的臉?中秋不單是這些。有時,他把節令混淆了。中秋變了七姐誕。粉蛋盒,紫紅胭脂紙,還有針和線,總看到一瓶清水。媽說,這晚儲存的清水,整年都不會壞的。焚香不久,祖先神位的右邊放着齊天大聖爺的琉璃瓶便響起來顯靈了。站在他身旁是湊他長大的三姐笑着提醒他。媽怕他養不大,呱呱墮地後,便過契了觀音大士,她相信中秋當天產下非明,都是菩薩的主意,這樣他及時可以啖一下月餅的味道。是三姐告訴他的。

記憶應是緣之一種。緣推開了窗,一片青蔥,一切就不可收拾了。她說,風景好美啊。好美啊。好美啊。緣,確是好美啊。但緣,太短暫了,短暫得像未發生過,有時,還未開始,便消失了。總是不由自主,每一個細節都被安排。成婚的晚上,酒席一完,便渾身發冷,回到家中,已受不住倒在牀上,不停抽搐,老媽子在他額上不停擦藥油。有聲音在喊,「哎呀,我們太大意了,忘記在神位上番炷香,新娘子快快些來跪拜大姑姐啊,大人有大量,不可見怪!還有土地公公。」

牀上的非明聽到飲泣。記憶來自細碎,卻終歸於沉寂的聲音。初是陌生,很快就變成熟悉的飲泣。

他覺得他快離開了,或根本已離開了,因為有些東西,在腦子裡開始模糊。也是不由自主。是她嗎?是她,沒有在他面前說好美。但在他心中,好美來自她的眼睛。好美就這樣釘住了記憶。像蝴蝶標本。像郵票。像化石。年輕時,只相信守恆所帶來的一切。不知道淪陷是甚麼的一回事。很遙遠的,但,在某一個時刻,又感覺很近很近。貼着肌膚,流入呼吸。本是炎夏,忽而寒冬,水一抹,留在她臉上透明的指印,竟會凝結為霜雪。最後雪浮在掌心。雪是一個弧,無盡的弧度。他喜歡這種無盡。無盡是懸疑,甜甜蜜蜜貼停在她的胸前,舒舒服服的符咒。來自她身上的毛髮,當風吹過,發出只有他才讀到的韻律,不是約束,而是牽引,牽引出一個人間以外的季節。究竟是甚麼時候,情感開始淪陷呢?記不起,或沒有人提起過,或根本未發生過。結果各自找防空洞,肉體可以隨時躲起來,可是,靈魂只可以流浪,或一個不小心,被轟炸得硝煙四處,前路不明。以後許多歲月,他反覆崑南(S.Quanan),香港作家,五十年代開始創作,曾主編各大報章副刊及撰寫專欄,先後創辦《詩朵》、《新思潮》、《好望角》、《香港青年周報》、《新週刊》等刊物。現為香港唯一本土文學討論區網站主持之一,《小說風》主編之一,《文化現場》客席主編。著作《打開文論的視窗》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詩集《詩大調》獲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雙年獎,亦擔任多屆中央圖書館主辦的詩/小說創作坊主持,創作獎/雙年獎評審.其他作品包括《地的門》(先後三版發行)、《慾季》、《戲鯨的風流》及《天堂舞哉足下》。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1月號|總第3975自問,可曾真的觸及過雪嗎?雪是甚麽形狀的呢?

記憶是記憶,記憶何來記憶。記憶是不可靠的。非明開始墮入伸手不見五指的霧霾中。那年在山頂,他以為從此不可能再跑下山了。當然,其實已失去明天了。當時,只有此刻。有時,甚至此刻也快閃走,一句說話也沒有留下。他習慣了,不再覺得可惜。他自小知道,生存多一天,也等於接近死亡多一天。無論多少個明天,明天是會終止的。

她一語中的,「你從來不想長大。」小時候,甚麼都是好的。非明必須記錄下來,一筆一線,否則一躺下來,甚麽也想不起了。他本來是胖胖的。他戴着瓜皮帽穿着長衫馬褂,三更半夜,拿着紅燈籠,上路開學去,不,是乘人力車的。堂堂正正打開文房四寶跪拜孔聖先師。他明白了,他只擁有昨天,昨天的所有細節。

昨天的霧氣,昨天的爐香。全是舊日朝代的。「嘉此王氣,嶄岩若山;上冠太華,承以銅盤;中有蘭綺,朱火青煙。」在某一個時空,他的確擁有過九層的博山爐,爐身鏤以奇珍異獸,靈異百態,其運動渾然天成。爐腔、爐蓋的設計方便焚香時煙氣在爐內的迴環,使部分煙塵吸附爐蓋、爐壁,從而使香氣更加純淨宜人。爐底的銅盤,注入蘭湯,又一次的阻絕了熱量的下行,更重要的是巧妙地利用了煙氣吸水的原理,使爐中飄出的煙先游於水面,與蘭湯交融,二氣相和,令其香氣更加溫潤。每當月如鈎,自添一香之帶,進入帳內。娘子的音容仍在。

不是中秋。是七姐誕。一年一度的相會。今次不知是第幾次扮演蘇秦坐車拜相了。兩把雞毛掃,兩條大毛巾,就是座駕的道具。篤撐。篤撐。篤篤撐。妹妹駕車,他一邊捋鬍的手勢,一邊身體向後彎,擺出拜相的功架……妹妹對着鏡子,拿起粉蛋,胭脂紙,說要與他一起化妝,但她說要扮牛郎。他想,他才是牛郎呀。妹妹堅持不做織女。此刻,他於是想起薰香,香爐前面還有一串中的小香囊。在煙雨中,他消磨過不少夢。妹妹不是娘子。在偌大鐵牀搭成的舞台上,妹妹不會是他的娘子。他的娘子可能仍在其他娘子的肚子裡。

記憶是光圈。第一個光圈。大特寫。優美、安詳、柔和,摻在一起,緩緩地流向幽玄、空寂,一種霞,一種杳。暗凝的香。來自不同的空間。令雋、令人遠,令人爽,令人迷而不醒。花下焚龍腦、沉、檀、麝,金石之氣,直通牛斗。大特寫是一個她,閉目含笑的一刻,展現熟杏的天空。無論哪一個朝代都好。他反覆思量,不,不是個個朝代都好的。他選漢唐,後來還是決定身在宋朝的一名俠客。

飲泣的聲音依然在他的耳邊響。他努力睜開眼,但看不見任何東西。許多人影,但不清楚。許多不明白的敍述,織成了這個早晨。他努力記錄日期,甚至時間,可是,時針那麽快,他無法看清楚。

第二個光圈。特寫。雖有山中紅葉,特寫停在她手中那個雕漆香盒。色如珊瑚。映如明月。立照本覺真如之道。盒子打開,全季的喜悅飄奔而出。白檀、乳香、梨蜜氤氲成歌。她唱着,「蘭奢待,無一物,是我的家鄉。」多麽令人感動啊,無一物。非明轉過臉,流下淚來。

流淚的聲音,點點滴滴,如來自時鐘,其實來自非明的牀邊。

第三個光圈。中鏡。有人在息軒打坐。可說逍遙,可說惆悵。無事就此靜坐,一日是兩日,若活七十年,便是一百四十。她比平時沉默,但眼睛在說話。淺笑更加強了聲調。她指着不遠的桂花。「你聽到嗎?你聽到陣陣傳來的香氣嗎?」從她身上,他學曉了,聽到,聽到,香氣是可以聽到的。不是咒,是圓通的自性。她翻起一卷書,一頁字,如一角雲,慢慢舒捲起來。然後她握着筆管,在宣紙上空揮舞一下,接着低吟,花香無着處,朝向畫中聞。他在她的氣場中留連着。一座山接着一座山。一個節氣連着一個節氣。究竟是哪一年呢?她提起手,他握着。忽而大雨滂沱,竟完全無聲。第一次遊坪州,雨是她,她是雨,一擁入懷,十五年便這樣過去了。一場十五年的雨。

非明只看到嘴巴,不只一張嘴巴,在抽搐着。第三個光圈。遠鏡。看見與不看見,根本沒有香港作家小說專號6分別。前面就像一幅布油畫,只有線條與色彩。一種建築式的構造。他對自己說,是,一種構造。不明不白的建築,不明不白的構造。當他那次面對蒙娜麗莎,他找不到微笑的神秘。他只發現擺放在胸前的一雙手。明亮動人。一雙手是可以說話的,雖然說話並不等於說得清楚,但說話是透明的。她說着畫家生前的獨白,有誰聽得懂這樣的獨白嗎?有嗎?獨白也是一種構造。他傾耳細聽。又是一陣香。蒙娜麗莎是香的符號。

非明嘗試從牀上爬起來,可是,一點氣力也沒有。飲泣在嚙咬着他。

第四個光圈,或跟着的任何光圈,他開始數不清了。做夢,起牀。上廁所。洗臉。吃藥。打開手機。電腦。出外。街市周圍逛逛。熟悉的小巴。時間到了。弄飯。吃藥。上牀。做夢。起牀。上廁所。洗臉。吃藥。打開手機。電腦。出外。街市周圍逛逛。熟悉的小巴。時間到了。弄飯。吃藥。那些夢,總是遺失了身邊的東西。找不回來。總是找不到交通工具,返回原來的地方。時間到了。時間到了。真的時間到了。仍是老樣子。急不來。跑回頭路,竟然是陌生的。崎嶇的山路。或錯闖進升降機。找廁所。走遍了城市的街道。終於找到了。原來廁所就在升降機內。旁邊總是有人眼光光的注視他在射尿。通常都是女性,注視着他,一點也不害羞。閉眼一刻後,再睜開眼,室內地板滿是水,巨龜與魚群在他腳下游來游去。

記憶真的只有昨天?非明努力抓回現在,或者,準確一點,seizingthisday……這一刻,那一刻的實體真的就是他嗎?現實與虛幻,是一幣兩面吧?其實,他不停對自己說,他記起的只不過是廢墟,昨天與明天都是廢墟。清清楚楚,他記得那些風暴,海嘯,那些山上叢林大火,整夜都是野獸的哀號。一點也沒有錯,是哀號,一場天天都放映的哀號,哀號在一陣又一陣的槍聲之後,然後還有爆炸巨響。幾多個槍手?幾多個?幾多個?這個提問重要麼?化工廠同一時間內爆炸,不,核電廠才對,又有甚麼分別呢?有人說。一切一切,昨天發生過,明天一樣會發生。他對自己說,他記住。他記住。記憶就是這樣。忘記以往的,忘記此刻的,還忘記未來。真奇妙,竟可以從忘記中找回記憶。未來的智能、複製、機械,未來的日子裡,人再不是人。無知無覺,只懂得殺戮。任何一種電子遊戲程式,都離不開殺戮又殺戮的場景。貼在網上的videoclip,常常會看到:兩個人在毆打,其中一個人倒下來,然後另一個在他身上不停拳打腳踢,一下比一下重。奇怪,沒有發出聲響的。光天化日之下,人來人往。有人就在數尺之內走過,有人騎着電單車,並沒有停下來。所有人就是視而不見。那個人不停地抽打對方,他還拿着磚頭的,但仍是死寂無聲。陽光下沒有陰影。這些鏡頭不斷回帶,肯定的,大家都目睹殺人者揚長而去。沒有人理會。有人公開宰狗,情況差不多。不是匆匆幾瞥,便是木然站着,成為圍觀的一分子。地面上一攤血水,可是,血水總是黑色,黑白底片之後,一陣雪花,熒幕上的雪花,所有影像消失了。他只記得這些,應該說,他忘記的正是這些。昨天。今天。明天。都是一樣,都是一樣,血水總是黑色的。

總有一些是揮之不去的吧?於是他想起,終生追隨着他的腳患。痕癢才是揮之不去。他常挖苦自己,原來一直是一群螞蟻帶着他走路。就算在那些隔天游泳的日子,在水裡,那些螞蟻依然那麼活躍。一個結論就是,螞蟻是不怕水的,蟻巢就在海洋深處。好可笑的結論。痕癢真的好煩,但痕癢也是一種快感。是的,天天他都要塗藥膏,塗着塗着,像在陶泥上施着一層又一層的釉彩,以防再出現疙瘩或坑窪。在某一個時刻,腳變成可塑的物體,隨着手部動作,一次又一次摞泥,拉坯,慢慢推轉成圓形的杯,圓形的瓶子等等。看來,一雙腳快成一件藝術品了。圓形的藝術品。想到圓圓的臉,圓圓的月亮。天啊,圓圓的香港腳拿去爐烘,風乾,到頭來,只不過是一件普通的工藝品而已。一對腳,一雙天鵝的腳在台上抖顫着,那才像樣一些,就算瀕臨死亡時,也呈現着一種美。美,凡是美,都應與年輕的歲月有關。他想起,當他年輕的時候……

……當我還是年輕的時候……面前的記者問我,「當你年輕的時候,你的人生抱負是甚麼呢?」其實,我好怕,我不習慣面對陌生人的訪問,更怕,當一位對我的作品完全沒有認識的女孩子也說要訪問我,我婉拒了。那一次,在威尼斯的橋上走來走去,爬上爬落。導演說要這樣,就這樣。到最後,播出時,在橋上逗留的鏡頭,只持續不到五秒。訪問過後,寫下來的都是不一樣的。我對記者說,「年輕時光就是這樣,持續不到五秒。」他聽了,當然摸不着頭腦,不知如何反應。事實正是這樣,我明白的,人家只是不明白而已。我第一次聽王靖雯,正如我第一次發現ThePlatters,心裡就知道他們是明日之星。我眼中的月球,總是不忘月球的背面。我翻着書,頁與頁之間,不必每行細讀,我好容易找到重點在哪裡。我對記者說,「年輕的時候,我天天看書,上班時偷了時間,在廁所內看書:一邊走路,一邊看書。就是看書,寫日記,投稿,談戀愛。」但記者忽然這麼說,「我想知道當你年輕的時候,你對國家的看法是怎樣的呢?」你老味,我幾乎說出了口。國家有甚麼可談!國家,只是歷史課本的一個名詞罷了。那些時候,對周圍的事物,印象是零。孤伶伶一個,身邊從來沒有人教導我。我根本就不知道為何而活。母親是文盲,父親從來沉默不語。同學參加籃球活動,游泳比賽,我只躺在牀上看我是山人的洪熙官大戰白眉道人;過年過節,最怕跟親人去拜年討利是,還是縮在一角沉醉於無名氏的作品;同事忙於交際,我的腦海滿載的是屠格涅夫的貴族之家,或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我完全沒有自己。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甚麼物體。那些文字就是我的浮木,我緊緊的抓着。直至後來,女孩子教我如何親嘴。女孩子教我不可亂把醬料拌着食物放進口裡。女孩子教我戀上乳鴿和羊肉的味道。女孩子教我欣賞日本動畫。女孩子教我如果愛一個人,就得包括對方的缺點。我索性對記者說,「我年輕的時候,只有書本與女孩子。」正確一點說,我活在兩個世界,精神上是書本,現實上是女孩子,不,精神上是女孩子,現實上是書本。不,不是這樣。看來,我的記憶把一切的記憶混淆了。最後,我只對他說,我沒有年輕的時候。「你是指沒有年輕的記憶?但,你不是說了不少年輕時發生的事情嗎?」記者說起來是吞吞吐吐的。記憶令他咬着舌頭。


其實,我的記憶沒有錯的。至少,以下的一個記憶是沒有錯的。有一個中學同學。到今,我仍記得他的名字。他叫鄧燦林。記不起如何跟他談起金錢。他突然認真地對我說,「金錢這位漂亮姑娘,很小器的。你要表明死心塌地追求她,愛她,她才會跟你在一起。」他的比喻一刺即中,是的,當你根本沒有金錢價值至上這個觀念,錢又怎會跟着你走呢?唉,不幸的是,我始終認為,金錢這位姑娘好醜怪。連親近的念頭也沒有,追求她,愛上她是不可能的。家財千萬,甚至以億計,一生花不盡,有需要仍繼續不擇手段搵錢嗎?無論你擁有幾間大屋,你都是睡一張牀罷了。一餐你吃得多少?一晚你可以應付幾個女人?我還沒有正式回答記者,他又提出新問題了:「你相信白手興家嗎?」一個低智的問題。我不會回答他的。我只想表達,我真的一直不知道人是為何而活,包括窮人與富人。他們為何而活?也許人們根本不理會這個問題的。我不想告訴眼前的記者,不想告訴他我其實很怕人群的。凡遇上排隊的情況,照例必走開。那些年,要排隊等位吃東西的話,打死我也不會這樣做的。我覺得,許多人,是不好惹的。人是會千方百計去陷害人,吃人,甚至吃剩自己一個,也不會後悔。幸好,仍是女孩子教我,「只要我們互吃,就可以不理會其他人啦。」魅迷迷的笑,正確的吃吃地笑,吃着而笑。記者的口吻變了心理醫師似的,「先生,請恕我冒犯,你的頭腦似有點不清醒,我老是聽不懂。」我好冷靜地,好理智地回答他,「你說對了,這個世界也是如此,世界不停在胡言亂語。」記者不會知道,沒有人會知道,我只是一個平凡的老實人,自言自語罷了,有甚麼值得被人訪問?曾有一個時候,我享受搬石上山這個神話,連在樹下無窮等待的境況,也視為精神上的召喚。在別人的眼中,這一些全是精神病患者自構的故事。香港作家小說專號8我習慣了,我早就認識到,我所陳述的,每一句,都是沒有人會明白的。我對着空氣說話,自得其樂。我是如此安慰自己。加繆告訴我,哲學的最大命題是自殺。自殺換上自瀆,才是恰當些吧。我的精神與肉體停留在不同層次的自瀆階段,這是無上的享受。唉,不歡而散。我與記者不歡而散。貝克特說得一點也沒有錯:語言是空白,是毫無意義的。

無能為力感,愈來愈沉重。自從非明臥病在牀。自從非明的腦袋不受控制。自從,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總是有一種力量無形在拉扯他。如果不是,他可以很早便到台灣唸大學了。如果不是,他應該不會這麼早結婚的。如果不是,他一定不會再婚的。如果不是,有需要不同的女性作伴嗎?普通人一個而已。想有能力駕駛汽車之類而已,想擁有一台鋼琴之類而已,想養一頭柴犬之類而已。「你沒有機會駕駛,倒是你的福氣。你走路時,腦袋都不屬於自己似的,胡思亂想,到頭來,不是人家碰撞你,就是你碰撞人家。好危險,意外難免啊!」一個她說。「你根本不懂音樂,需要一台鋼琴幹嘛?最重要的是,你有地方安置一台鋼琴嗎?」另一個她說。在另一個時空,第三個她說,「你年紀這麼大了,你保證可以陪伴柴犬那十幾年的一生時間嗎?一旦你走了,畜生的難受是你想像不到的。而且,大有可能,當無法找到另一個主人時,會鬱鬱而終。你是真心愛動物的話,就不應在這個時候要養一頭柴犬。」他終於明白,就算一個十分簡單的動作,也是無能為力的。簡單的動作,當然比不上一直拉扯着他的那股力量。

就算一個簡單的動作……是甚麼樣的一個動作呢?他想,他一直想。生命,應該就是一個十分簡單的動作吧?精子進入了子宮,最簡單不過。簡單得身不由己,無能為力。究竟是哪一個簡單的力量支配他的出生呢?

在醫院的期間,沒有甚麼可以令他分心。他只不停思索一個簡單的動作,任何的一個,簡單的動作到底是甚麼的簡單的動作呢?這是一間六個病人的大房。他的病牀是11號。左邊是跟他年紀差不多的老人家,一個識得講廣東話卻要講普通話的老人家。平時,一言不發,但當探訪者出現,他便滔滔不絕,還給他的感覺,他們七嘴八舌,雙方不留任何空間給對方。他們是交流還是爭辯,他分不清楚。他的右邊病人的右腳是被厚厚的包紥着,吊在半空。他閉上眼,愁眉苦臉。常探他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她不停在他耳邊說話。說甚麼,沒法聽得到。她在安慰他,還是埋怨他呢?前面對正他的病牀,仍是空空的,不過,肯定很快就有病人搬進來。真好,曾不停大叫大嚷的病人終於搬離了。他的嗓子特別響,在半夜時分,放聲大叫救命。甚麼火燭呀,水浸呀,甚麼點解醫院無人嘅。非明想,自己不會是進入了精神病院吧?前面的左邊的病牀,是不停想起身到處走動的老人家,又是老人家。女護士發覺到便阻止他,拉他回牀上去。探他的人很多,每天起碼有六七個人。其中一日,非明留意到眾人中的一名少女,穿着短短的裙,裙實在太短了,略一彎腰,便露臀肉,不修長的腿也變了很性感了。她的存在,成為整個房間的強烈對比。暮氣沉沉裡面,飄着一絲絲的清鮮空氣。她遞給病者一盒已切開的車厘子。他看到她的嘴唇在動,應該聽不到的,但,似乎有聲音在耳畔:「這是你最喜歡吃的」。病者沒有甚麼特別的反應。前面右邊的病牀,是被剛剛進來不久的佔據了,總算來了一個頗健碩的傢伙,不是老人家,他在病房可以走動自如,大大步,闊闊步,還未穿上病人制服,他究竟患上甚麼病要入院呢?雜音如風吹襲過來,新來的病人被推入病房了。不用看清楚,又是一個臉如土色,不斷呻吟的老翁。青春的訪客已離開了。非明只能把視線落在那位外形健碩的新房客,剛才他還拿着一瓶果汁在他的牀前走過。半小時前是一隻白天鵝不停振翅,可惜要找她的王子走了。總算仍有一頭白馬,在空氣中奔馳。非明再看不到暮色,安心去睡了。

住院的一段短日子裡,非明得到了一個結論:生命是如此蒼白枯萎,卻叫人流不出半滴眼淚。每一個人的臉上,都彷彿寫着:世界就如此終結。如此終結。還未流出眼淚,便終結了。他決定偷偷拍香港作家小說專號20181月號|總第3979攝忙於工作中的女護士,她們已戴上口罩,只露出雙眼。他仍可幻想應是多麼美麗的原型。每拍一張,他便覺得,他是不會死在這裡的。應該說,是時辰未到,仍有一股熱力在體內湧動着。他覺得,如果要死,是應被火燒死才對。不是,不是像此刻,生命如此蒼白枯萎,無言地癱瘓在牀上。

我目擊着非明逐漸枯萎而死。我在他身上,預見到自己也快隨着他離去。不,根本,眼前就發生了。我們最後的一眼,只看見千萬年的落葉,擋塞住我們的去路。就算是柵花,也很快與葉子混在一起,也許根本花葉全是歷史上積聚的亡魂,左旋右轉,上上下下,重重疊疊。我想,於是,我們,終於,在空間相遇了。其實,我們真正的相遇在醫院門外。

在醫院門外的一塊空地,我遇上非明,他在猛烈的陽光下,踱着步,我跟着他身後,他似乎沒有察覺我的存在,正確一點說,是我們一起踱着步,我從這一邊,而他從另一邊,然後,我們回過頭來,重複相反的方向,繼續跑步。冬天的陽光,無論如何猛烈,都不灼熱的,相反地,十分溫暖,舒服,好想就這樣,太舒服了,在陽光下慢慢蒸發,消失,無聲無息,多麼幸福啊。我想,非明和我都會願意這麼想:大家都未曾投生於世上,從來沒有。不知人間何世。這樣,何來記憶?是了,記得又如何?記憶從來是不可靠的。

非明不知不覺中,提起了雪貞。雪貞再不是昔日的雪貞。她曾經說笑地說,「你與非明許多時候就是孿生一對。」

我當然抗議,「怎會,我比他年輕得多,而且,我們的面貌沒有相似的地方。」

她笑笑,繼續說,「你們總不明白我說的話,我是指,你們對事物,對世界的想法十分相近。」

她望我一眼,窺出我心中的疑惑,就加上這一句,「你是現在,你可以諒解他的過去。」

我是現在,非明是過去,那麼,她應代表了未來吧。她在我面前談論的,都是我從來不花心機去預知的未來。時間真是可怕,雪貞只離開了兩個年頭,她竟整個人變了。歸咎於她的未婚夫的話,可能只是一個方便的假設。事實上,她是否真的有一個在科技機構工作的未婚夫,也是個無從考證的疑問。但,她的語氣,愈來愈像個科學家。科學又如何?科學不曾令我動容過。我覺得眼前的世界,比電腦中的虛擬更虛擬。非明說得對,一閉上了眼睛,便真的與現實永別了。甚麼也沒有。死亡的確超脫非凡。本來握着東西的手,一放鬆,便自然覺得自己馬上有能力飛升,像汽球一樣,不,像輕煙一樣,很快便完全消失了。

像輕煙一樣,自然想起雪貞這樣說過,「你身體裡的每一個原子之所以存在,都源於百億年前大宇宙爆炸時便開始擴散的氫原子。我們離不開的水分子,都是由原始的氫原子所產生的,並賦予特殊的屬性。一切與水有關的生命活動,不管是樹葉的綠色組織,還是你身體內的細胞液泡,都是因為這種兩顆氫原子,騎在一顆氧原子之上而構成的分子而存在,這種存在遍佈於整個地球,並且在氫核聚變的太陽驅動下,振動不息。靈魂是甚麼?很可能,原始的氫原子就是你的靈魂。」無端端,她又扯到未來的人類,「未來的人類並沒有血肉之軀。複製了,是另一種結構!若進化為機械,語言與思考,只不過是一組組數字罷了。生物或生命的定義,是今天的人類無法瞭解的。死物的原料,卻成為生物的本身。」


有一天,非明詳細解釋說,為何堅持把小說的女主角命名為雪貞。在她面前,非明說了許多許多他寫過的故事。在我面前,他也不停提及雪貞這個名字,我讀過多少篇非明寫的小說呢?哪一篇才有雪貞這個名字呢?我的確記不起來。肯定的是,在非明的眼中,在這個地球上,的確存在這個名為雪貞的女孩子。他擁有他自己獨特的雪貞世界。

非明不只一次提起雪貞。他以為我認識雪貞。他不相信,我確實不認識雪貞。後來,在他的牀頭發現了一本書,書名是《雪貞的新世界》,我才恍然大悟,看來,他是指書上的雪貞。記憶確是不可靠的。這本書是當年我們一起讀過的。他提議買下香港作家小說專號10來,因為是這麼巧,他的一篇小說的女主角也是雪貞。非明堅持,在書本上,雪貞只是虛擬的主角名字。《雪貞的新世界》中的雪貞是怎麼樣的雪貞,我和非明都在瞎子摸象,但在我們之間,在任何時刻,雪貞是活生生的。

活生生的,我們三人進行過一次非常激烈的辯論。就是創世紀的亞當與夏娃。似乎不是辯論,只是一次共同的探索。傳說,亞當的元配是另有其人,名字是莉莉芙。她不甘心要全部聽從亞當的命令,她認為這是不合理的,所以,當他們做愛時,她要騎着亞當的身上進行,單是這個動作,就令亞當不舒服,於是要求上帝找來另一個女人伴他。上帝設法弄走莉莉芙後,便對亞當說,「我拿你體內其中的一條肋骨造你的女人,她來自你的骨肉,一定不會忤逆你,你應該滿意了吧。」就這樣,夏娃誕生了。我們三人認為,真相是恰恰相反。被趕走的不是莉莉芙,而是夏娃。亞當深愛的是莉莉芙。是她教他吃了禁果,是她教他認識魔鬼,是她教他甚麼是智慧,這一些不單帶來無比的快樂,很快連上帝的存在也想不起來了。愚蠢的教徒愛站在道德高地上裝模作樣,才把創世紀的內容篡改了。第一次,我們與聖父、聖子、聖靈接軌,我們三位一體,完全分不清楚我們的名字到底是甚麼。

《雪貞的新世界》的最後一章,寫天鵝之死。天鵝不能不死,因為天鵝所代表的是美,屬於舊日世界的美。當新的世界降臨,所有的殘餘都不能留下來。新的世界是顛覆以後的世界。地球磁軸的轉移,四季的距離開始改變了,人們相信地球是平面的,極權者要一統天下,人世間只有謊言的存在,人世間已變成螞蟻社會,群眾聽命及保護他們的蟻后,最後,所有只存在於虛擬,一次病毒催生可以令世界核爆而毀滅,智能技術創造大劫難,同時從劫難中創造新天地……所以,天鵝不能不死。
非明說,「記得嗎?我們三人在起跑線上競步過。」我點頭,隨着搖頭,他根本沒有理會,他只在自說自話,每一次提到雪貞,他便是如此,他沉醉於一個別人無法進入的境界。他似乎向前跑,其實向後倒退,愈退愈遠,或者不是倒退,是向下沉,除了過去,他甚麼也沒有。雪貞說得對的,過去一切的大智慧都救不了他。宇宙在顛倒中。彗星狂礱地球展開了。非明經常這麼說,「沒有記憶,人類就沒有歷史。」雪貞輕輕地說,「可是,人類已不需要歷史。當人類不再存在時,還需要歷史甚麼呢?只要按一下刪除,甚麼都消失了。」
我記得,是的,我們三人確曾經一齊起步,我們選擇一個陰霾的雨天,濕滑的路面,是一項挑戰,會增加我們的鬥志。記憶是不可靠的,我只記得,很快,非明遠遠拋在後面,而雪貞早就跑前好幾碼。究竟持續到多少時間,就是不知道。時間是一條直線的話,起點……中點……終點,或根本沒有終點,只有前方。到了某一個時刻,我回過頭,看不見非明,我向前望,僅僅是個影子,那應是雪貞,必然是雪貞,雖然我看到的,只不過是閃閃生光的物體,聽得到的,卻肯定是金屬的聲音。未來要誕生的,不管是甚麼,只會發出金屬的聲音。

《雪貞的新世界》的扉頁是這樣寫的:以前的歐洲只有白天鵝,所以歐洲人相信所有的天鵝都是白的。這成為沒有人懷疑的事實,一直到有人在澳大利亞發現了黑天鵝。大家的想法同時一百八十度轉變外,還把黑天鵝變成了不吉利的象徵。這一個轉變,在世人的心理,造成了劇烈的震盪,因為「所有的天鵝都是白的」這個現實,有數萬隻的白天鵝作證,但料不到要推翻這個現實,只需要一隻黑天鵝就足夠了。人們所習慣相信的信念、所樂觀看待的事件,不會永遠是正確的,而我們從未思考過,一下子,竟如此輕易地破滅。一般人總是只相信他所想要的、所預期的結果,往往忽略了世界不一定要按照我們的理想而前進,當出乎意料的重大事件發生了,我們原本賴以支撐的東西,竟可以一夜之間全部崩潰。
我一覺醒來,在手機上看到來自whatsapp的一條信息:雪貞回來了。十年之約。明天十一點我們在老地方見。別忘記,帶跑鞋。非明。
我終於明白了:所有的記憶,就是沒有記憶。






崑南(S.Quanan),香港作家,五十年代開始創作,曾主編各大報章副刊及撰寫專欄,先後創辦《詩朵》、《新思潮》、《好望角》、《香港青年周報》、《新週刊》等刊物。現為香港唯一本土文學討論區網站主持之一,《小說風》主編之一,《文化現場》客席主編。著作《打開文論的視窗》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詩集《詩大調》獲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雙年獎,亦擔任多屆中央圖書館主辦的詩/小說創作坊主持,創作獎/雙年獎評審.其他作品包括《地的門》(先後三版發行)、《慾季》、《戲鯨的風流》及《天堂舞哉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