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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 南:諾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8月號總第416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哈南

1
去了之後才知道每個星期日晚上是自由練習的時間。這一天不但指導老師不在場,練球的也都是結伴而來,不和不認識的人摻和。娛樂的成分多了,無所謂甚麼正規的訓練。
來一趟不容易呵。老遠的路,還有一個沉沉的挎包,運動服,運動鞋,乒乓球拍甚麼的,全副武裝。隔着玻璃板,眼睜睜地看着練習場地裡那些活蹦亂跳的身影,我不甘心自己就這樣揹着一大包窩囊氣回去。
我注意到了一個兩男一女的奇數團夥,其中一個男的正閒着呢。誘惑來了,我不由得在他的身上打起了主意。漸漸地,積聚了足夠的勇氣。理由是給他一個機會吧,不然的話他一個人沒事幹,多無聊。我進去了。
「是嗎……行是行,只是,我們還有一個夥伴。或許,要不,在他到來之前……」
他答得有些慌亂。
「那好,咱們先玩吧!」
我說,好像是我在作決定似的。既然撬開了一道縫,就不能讓門再關上。
後來我知道他們根本就沒有另外的一個夥伴,他只是想讓我知趣而退。日本人不喜歡直截了當地把人拒絕,而一般情況下,處在我這個處境上的日本人也會意識到,自己已經吃了閉門羹。
就這樣我強制性地讓他們成了我的對手,或者說是強制性地讓他們把我當作那個所謂還沒有到來的夥伴。在日本,中國人要想有所作為,很需要我這樣的做派。
我們互報了大名。那個被我邀請的男的叫川口,另外一個叫小島,女的叫伊藤。除此之外沒有別的話,目的很清楚,打球。練了幾下,川口提議打比賽。這正是我想要的。很快地,我便打了一個三比零。不打不相識,來了興致,接着四個人圍住一張桌子打雙打。川口和伊藤一對,我和小島一對。一邊打,他們還一邊誇起我的球藝來。看我一起板就把一個球給扣死了,於是說那是中國四千年的秘方。看我搓出來的球時而轉時而不轉的,就用球拍做出炒菜的動作,然後伸出大拇指說那球搓得就像中華料理一樣有味道。
我看出了,川口是三人中的說話人,其他兩個都聽他的。至於為甚麼聽他的,除了三人當中川口球打得最好之外,別的我就甚麼都不知道,也沒有必要去知道了。
休息了一會,川口邀我跟他再賽一場。想想也是,剛才我有點輕取,伊藤和小島輸得很開心,川口卻有些彆扭。男子漢大丈夫的,不免會逞強。況且旁邊又有一個女孩子在,很容易把那種壞脾氣誘發。這麼說我也應該講究一點風格,必要的時候來一個友誼第一,比賽第二。
沒想到這會川口氣昂昂的,一副捲土重來的模樣。只見他把球拍往桌上一擱,繃直的身子上下蹦跳,兩隻手臂一伸一曲,做起了在我看來是根本沒必要的熱身運動來。果然,這回一開始川口就給了我一點顏色看。小島也在一旁替他加油,一邊倒的。只有伊藤顯得有點緊張,不知道如何去面對兩個男人之間的廝殺。既要像一個裁判似的盡量不偏不倚,可更多的是在擔憂,好像怕事情鬧大了似的。日本女孩子就是這麼輕飄飄的,沒有分量。
我動了真格,讓川口輸得比第一次更慘。接着還把小島也給一併收拾了。沒辦法,就是搞乒乓外交,也得先把球贏了再說。手裡沒有一根大棒,怎麼去揚起和平的橄欖枝?
「對不起,我們不打比賽,你教我扣球的動作好嗎?……」
輪到伊藤時她這樣對我說。她的恬恬的聲音讓我頭腦一下子清醒了過來。收斂了之後我還有點後悔,為自己剛才的咄咄逼人感到不好意思。
那以後一切都顯得十分平和了。咯嗒咯嗒的響聲不但沒有了火藥味,聽起來還有點像打擊樂有條不紊的節奏。我告訴伊藤說她的動作沒有甚麼大毛病,只不過手腕不夠放鬆手臂不夠引前而已。伊藤球感不錯,反應也快,只是少了正規的訓練。
在我這樣說時,伊藤像一個小學生似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我,一個字一個字地吸收。果然,在我的示範下她扣出了幾個好球,又驚又喜,有點不相信自己。在一旁看着的川口和小島最終也都服氣了,向我示好。川口還拍了拍我的肩膀,說你真有兩下子,語氣是甘拜下風的。
「今天謝謝你了,要是你願意的話,下週同一時間再來吧,到時候我們一起練球,好嗎?……」
在離開體育中心時伊藤代表他們三人向我作出了鄭重的邀請。

2
我足足等了一個鐘頭。所有可能使他們遲到的因素都被我設想到了。包括車子在路上拋錨了,或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塞車。不知道自己看了多少次掛在練習場牆上的壁鐘,那上面的時針每蠕動一點,心裡頭就會多一分失望。
隨後是被欺騙了的極為懊喪的心情。那種感覺比上星期來了卻發現無法練上球不知道要難受多少倍。上次雖然峰迴路轉,讓伊藤約了我,以為這下好了,找到對手了,可沒想到依然是水中撈月一場空。沒辦法,我在伊藤約我的那句話裡面雞蛋挑骨頭,只是挑來挑去,挑不出一點毛病來。再去回想她當時的笑容,照樣是那麼陽光,絲毫也沒有陰影。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曾經聽人家說日本女孩子的嫵媚靠不住,不是原裝的,是盜版,需要的時候可以複印出一大堆來。當時我還反駁過對方呢,說是因為沒有領略過,不懂得其中的魅力。這回我親身體驗了,有點啞巴吃黃連。
一怒之下,我把練習場地裡那些毫不相干的日本人也都在心裡給罵上了,彷彿他們都串通一氣地來把我給作弄着。這些小日本,這個領土狹窄形狀怪誕的國度,這個生性保守態度驕橫的民族。離開體育中心時的我就是這樣的憤憤然且十分無奈。
然而一個星期之後我又來了。我是故意來的,不敢說是來找他們算賬的,可我想好了,要是他們在的話,我要環繞他們打球的桌子昂首挺胸地走上一圈。那即便不算是一種抗議,至少也表明了一個強硬的姿態,教給他們一個不管哪一個國度哪一個民族都應該有的共通的禮儀。要是他們不在的話,那我反而會更加地輕鬆愉快。我會哈哈地大笑一通,嘲弄他們被我兇猛的扣球給嚇着,落荒而逃。
靠近練球場,突然聽到有人在叫我。扭頭一看,是伊藤。我一愣,同時還有點吃驚。下意識地朝她身後望了去,可是沒有看到川口和小島。
伊藤是小跑着站到我眼前來的。臉上的表情既興奮又焦灼。
「我在等你,半個鐘頭前就來了。我以為你不會來的――」
不來是正常的,來了反而有點不正常。彷彿自己有甚麼需要掩蓋的暴露了。
不等我反應過來,伊藤又緊接着問我上個星期來了沒有。語氣是那麼急迫,一下子就讓人看出對她來說,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
我沒好氣地點了點頭。
「太對不起你了,我一直在想,你來了,可是……」
伊藤說不下去了,咬緊了嘴唇。她的眼睛有點濕潤,她在竭力地忍住自己。
原來上星期日他們郊遊去了,計劃好晚上過來打球。可是真的像我所猜測的那樣,回來的路上車子出了故障。可那是在離東京很遠的一個山林裡,跟保險公司打電話等等,費了很大的周折。等到回到東京時天已經很晚了。
已經夠了,不用再解釋了,反而是我受了感動。與我帶着近乎報復的念頭而來不同,伊藤是特地來向我道歉的。不僅是她,她還說川口和小島也託她了,要是碰見了我,代他們向我表示歉意。
到了這一步,我也只能是不計前嫌了。還能怎麼樣呢,把她當作一個出氣筒,想既然是送上門來的?
問題是接下來的。
「下週怎麼樣,要是你不生氣的話……」
接着伊藤這樣問我。跟上次不一樣,這回她的聲音怯怯的,彷彿已經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倒是我覺得有些意外。我以為事情到此應該結束了。
「那他們呢?」我不由得問道。
「他們――」看到我沒有反對,伊藤臉上露出了喜色,「我會跟他們說的。他們來也好,不來也好,至少有我們兩個人吧!」
有點曖昧,心裡覺得不是很踏實,可是吸引力蠻大的。至少能繼續打球了。這個時間段我剛好閒着沒事,有時候會很無聊。
「好的。」
我說,聲音溜溜的。我本想做出有點勉強答應的樣子,可是做不出來。
「非常高興。那就這樣。記住,這是我們之間的諾言!」
本來說約了或者說定了就行,伊藤卻用了諾言這個詞,加重了分量,鄭重其事。她伸出手來,我也伸出手來。像是剛剛簽署了一個協定似的。
約定的時間裡,伊藤來了。只有她一個人。
川口和小島呢,他們忙嗎?」
沒有他們,我並不感到失望。我故意這樣問了一句,只是想知道伊藤在多大的範圍裡界定了她的諾言。
「很抱歉,他們忙得要命。甭管他們了,他們想來的時候哪天都行。其實他們不像我這樣喜歡乒乓球,上次是我拉他們來的,」伊藤停了一下,「好嗎,就我們兩個人……」
這麼做了最後的確認,伊藤變得十分開心。

3
那個看上去有點迷人的諾言彷彿是我在練習場上丟失了之後又重新撿回的一件甚麼東西。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在手裡,拂去上面的塵埃,想讓它從此以後一直發出光亮來。
沒有遲到,也沒有早退。進到練習場,我和伊藤分別站在乒乓球桌的兩端,把球拍放在桌上,然後互相鞠了一個躬。那既是一個十分樸素的禮數,同時也像是文質彬彬地交換了的戰書。氣氛很融洽,可雙方都非常認真且又寸土不讓。實力的懸殊並不妨礙我們既是競爭對手,又是合作夥伴。有時候一個可以把對方置於死地的重扣讓我免了,可是她伺機進行的反撲卻一下子被我粉碎了。但也並非她老是處於劣勢,有時候她巧妙地發出一個不旋的球欺騙我,讓我把球打出界外。這時候她就舉起不拿拍子的那隻手來向我表示歉意,而臉上卻是一個掩飾不住的勝利的微笑。
當中我們會有幾次短暫的休息。這時候我們一邊喝着各自買來的飲料,一邊交談着練球時沒空交談的話題。不過那些話題始終圍繞着乒乓球,而且大多是對剛才練球的分析和總結。實在沒話了,我們就看別人練球,看到很有趣的場面時也會相互交換一下眼色,會心地一笑,或者對一個意想不到的好球拍手叫好。這時候我們就把剛才一對一的角逐忘記了,不覺地有了我們是一個整體的感覺。然而這只是片刻間的,隨後我們就又投入到和平的對抗中去。直到到點了,又分別站在乒乓球桌的兩端鞠一個躬,然後拜拜。
也許這就是那個諾言的迷人之處。彷彿我們用簡單的一句話把它給約定時所有的細節也都俗成了。說白了,把我們聯結在一起,不,應該說圍繞着那個諾言轉動的只是那個一來一往的乒乓球,除此以外沒有別的。
只有一次我問起川口和小島的事來。如果說我們的諾言是一個協議,而這些便算是補充的條款,說了也不見得多餘。可我只問了表面的,不那麼深入,而伊藤也只是泛泛地回答,有點不得要領。因此,不但是他們大概的情況,就連他們究竟為甚麼不再來了我也不得而知。
實際上我和伊藤之間的相互瞭解也非常有限。我告訴她我是搞金融的,伊藤說她在醫務部門工作。我們都沒有說出自己的上班地點,也沒有把電話號碼告訴對方。開頭是因為才認識,沒有需要這樣做的那種關係。後來過了一段時間,按理說應該有個聯繫方式吧,萬一有甚麼事來不了的話。可是這事卻被我們免了。表面的原因是彼此都非常準時,從不誤過一次練習,覺得沒這個必要,實際上是久而久之,反倒有些難以啟口,覺得去問對方的電話有點尷尬,幹嘛用呢。
不知怎搞的,像交換電話號碼這種現代社會最起碼的交流手段對於我們來說卻顯得有些多餘,甚至是一種纍贅。或許這又和我們的那個諾言有關,是它在妨礙我們跨出別人也許會很容易地就跨出的一步,倉促地靠近。我們似乎都在用恰如其分的緘默去恪守它,生怕變更它的形態。它原本就是那樣的剔透而又自然,無需額外的加工。
是的,有點神秘感,又有點像上個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文壇上的《黑色幽默》。
這樣過了許多時間,不確切知道到底過了多久。有一次,練習完畢伊藤對我說她要請兩個星期的假。我說我明白了。就這樣十分簡潔地,我們便把諾言暫時擱置了。雖然只有一兩句話,卻是一道很完整的手續。要是多加說明,或是稍作盤問了,便會畫蛇添足。
不過在轉身離去前伊藤望了我一眼,似乎有甚麼要說的話。猶豫了一下,最後沒有開口。我走了幾步,不覺得站住了,遲疑地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看她走下體育中心前的那一排台階,然後拐到地鐵站。
我看到那個紅色的挎包和她十分相配。儘管那個挎包打球時一直放在練習場的旁邊,早已司空見慣,可是這麼一個組合,也就是換下運動服,穿上休閒服,再加上那個紅色挎包的伊藤的背影卻是我第一次看到。我看到這個時候的伊藤比在練習場上的她更有了日本女孩子的別致和浪漫。
我立刻又回過頭來,生怕萬一她也在這個時候回過頭來。當然那是不可能的,老實說,我們一開始就沒有這樣的心心相應。我之所以會這樣目送她,那是因為被她剛才的那個眼神所困擾,還有她說的有兩個星期不能來的事。這兩者之間似乎有着甚麼關聯,可我猜不出甚麼來,只好對自己說沒必要在這上面花過多的心思。
兩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那陣子我也挺忙的,差點把我們的諾言給忘了。記起來時剛好是第三週的星期天。我幾乎嚇了一跳,有點無法原諒自己的掉以輕心,儘管我也明白世界上怎麼也忘不了的只有和戀人的約會。不過它在不能再錯過的時限裡自然地在心裡頭出現,也說明它已經成了我的生物鐘裡的某一個時刻,在需要的時候自動地把我提醒。
兩個星期不見,有了那麼一點陌生的感覺。其實在這之前我們也很陌生,能夠去追憶的寥寥無幾。
「伊藤,都好吧!」
是我先開口的。按理說她也會問我怎麼樣。在日本見面時大概都這麼千篇一律,要不加上天氣怎麼樣之類的。
可是伊藤沒有說話,臉上掛有一絲羞澀的表情。
「對不起,我不叫伊藤了……」
太突然了,我愣住了。接着便立刻明白了這話的意思。一切都在意料之外,可不知為甚麼又有點像是在意料之中。我的反應比一般的日本人慢了一點,可是來日本這麼久了,當然知道對日本女孩子來說,變更姓氏意味着甚麼。
伊藤給了我足夠的時間。然後她說:「我叫,我叫……」說着,說着,她的臉紅了,「你就叫我佳子好了。」
她把姓氏省略了,只告訴了我她的名字。都行吧,反正見面時能打上招呼就夠了。接着她還解釋了為甚麼有兩個星期沒有來練球。
「對不起,我去了夏威夷。我們旅行結婚去了。」
我差點忘了去對伊藤,不,對佳子說祝賀。她也很高興地向我表示謝意。很自然的,就像中國人分喜糖吃喜糖一樣,伴有一句又一句喜氣洋洋的話。然而對於我和佳子來說,我們卻在不知不覺中逸出了常規,第一次在我們的諾言中打出了一個界外球。
那一天的練球有一種可以想像得出的彆扭。在一板比一板變得沉悶起來的碰擊聲中我突然覺得這應該是我們最後一次的練球了。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明白,我們的諾言雖然十分迷人,然而卻像一個有着絢麗色彩的肥皂泡沫一樣,最終會在輕晃的飄動之後消失。
只是佳子打得十分奮勇,好像是在彌補這兩個星期的空缺似的。也看不出她有甚麼就要分手的依依不捨。這是肯定的,就連我也沒有那種矯情。不管怎樣,生活照樣在進行。而且我注意到了,她那愈發變得凌厲起來的攻勢也好像是在向我發出告誡:怎麼啦,今天你幹嘛這麼萎靡不振。
於是我又覺得在綠色的乒乓球桌的那一頭奔跑着的不是一個剛剛完婚了的新娘子,她猛力地用球拍擊過來的也不是那個白色的乒乓球,而是那個我已經不知道怎麼再去把它恪守的諾言。
分手的時候我還是提出了那個問題。當然應該是由我來提出。迴避它不僅說明你缺乏勇氣,甚至會讓佳子在心裡笑話你。不過我的態度還算坦然。我說這一段的練習留給了我十分美好的記憶,讓我們好好地把它記住。
「甚麼,你不打球了?」佳子大聲地把我的話給打斷了,「我們的諾言――」
我有點不知所措。
「你難道忘記了,我們說好了――」
說着,她像那一次一樣向我伸出手來,而稍稍猶豫了一下,我的手也好像不聽自己使喚似地伸了出去。佳子的手握得比我有力。第二次的握手不僅僅是對那個諾言的重申,對我來說其中似乎還有着一個無拘無束的女孩子對一個優柔寡斷的男子漢的嘲諷。

4
從那以後我只好把那個諾言像一個包袱一樣揹在身上。要是那時候,也就是說在她新婚旅行回來時把它卸下的話,或許我會輕鬆許多。因為那樣的話,雖然會有遺憾,但也留有一份珍藏,而現在我卻不得不對它進行細心的維護,不讓它沾上污垢,唯恐它出現故障,彷彿一件電器產品,它的保修期已經過去了。
而這種心理上的負擔居然也是因為那個諾言的不可多得的迷人之處。很難想像這麼一隻小小的舢板,卻經受了海上的風浪,一路漂來。

現在的問題是這個諾言究竟應該在甚麼時候終止呢。世界上沒有永恆的東西,一對情投意合的戀人都不會信誓旦旦地去斷言天長地久,難道我們這個像玩笑一般的諾言會拒絕商量,不懂得通融,遙遙無期地延續嗎。
困難仍然在於那個諾言只是一紙空文,沒有這方面的隻言片語的說明。難道不是嗎,就是到了現在,我仍然對她所知甚少。我不知道她像大多數結婚了的日本女人那樣辭去了工作呢,還是仍然是一個一如既往地熱愛乒乓球運動的上班族?有時候我只好想她甚麼都不是,只不過是一個把人經常會輕易地許下的諾言當真了的極為普通的日本女孩子。
事情在那一天急轉直下。
在這之前我就發現現在佳子練球之後不再是去地鐵站坐車,而是去到後面的停車場。「
你開車過來的?」這事情倒是要問的,因為它和我們的打球是配套的,關乎到所使用的交通手段。
「嗯……」她回答得有點不那麼直截了當。
和她不一樣,我騎自行車,一開始就這樣。那一天練球後因為有別的事,我把自行車拐到了跟平時不同的一個方向。那條路不在主街,從體育中心後面的停車場旁繞過去。正騎着,剛好看到了佳子。我看到她不是走進停車場,而是往停車場外面的一部車子走去。
隔着那麼一段距離,路邊是一排密密的梧桐樹。還有,街燈也不是那麼明亮,濛濛的。不知為甚麼,我在一片樹影裡剎住了車,把一隻腳支着地面。我看到佳子走到那部車子前面,拉開了車門。隨後我認出了,坐在駕駛座上的是川口。
引擎發動了。隨着那車子馳去的還有我的那一絲茫然若失的思緒。開頭我驚訝得不得了,呆了好一會,不知道應該怎樣才好。好像有一部電視連續劇在腦子裡飛快的重播,從第一天在體育中心的邂逅開始。所有的都那樣地雜亂無章,然而無需加以整理,最終卻又那樣地錯落有致,一環扣着一環。
可是望着那車子從我的視野裡消失,在變得有點凝重起來的夜色中我最終感到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坦然。彷彿那個車子載走了的不僅僅是和我一起打球的佳子,同時還有那個開始讓我感到了煩惱的諾言。
我因此知道了佳子現在的全名應該是川口佳子。我也悟出她在說明自己新名字時的含糊其辭巧妙在甚麼地方。與其說當時她有點羞於啟齒,不如說她是在有意避免讓我們的諾言過早地發生危機。是的,現在我知道了,那個諾言是那樣地脆弱,不堪一擊,如同一個氣球,會飛得很高很高,卻禁不起在它上面戳一個哪怕是極小的洞。
也許把我們的約定當作一個諾言本身就是我和佳子共同犯下的一個錯誤。到了輕易地就把協定給撕毀,隨時都會遭遇到說話不算數的今天,我們卻在進行着一種力不從心的努力,試圖盡量地讓它保持原貌,不被輕易地損害。其實我們也是平平庸庸的一輩,我們在製造的也是美麗的假象。
讓我來吧,怎麼去把那個諾言給打破是一件毫不費力的事。從下星期開始我不會再去體育中心了。一旦這樣在心裡下了決心,也就覺得沒有甚麼可以後悔的了。當然隨即也發現了,這樣去想這樣去做的我是那樣的自私,面對着一個已經是不可避免地會出現的結果卻比佳子捷足先登,顯得是自己這頭採取了主動,甚至證明我有一點男子漢的豪爽。
可是奇怪的是,到了往常開始練球的時間,我的心裡卻有了異樣的感覺,好像有一個乒乓球在裡頭不停地撞擊,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音,一直在提醒着你甚麼。突然間我明白過來了,是我的那個「生物鐘」到了它所刻定的鐘點。
隨後的行動便不是我自己能夠控制的了。我揹上那個挎包,飛快地騎着自行車。趕到體育中心大門口時往常的練習差不多到點了。我一眼看到了焦灼不安的佳子。她一定是在練習場裡沒有等到我後才站到大門口來的。
奇怪的是這一刻我居然不覺得驚訝。我甚至想這是必然的,我就是為了看到這個在焦灼地等待着的佳子才來到體育中心的。當然我沒有忘記怎麼把自己給藏住,不讓她看到我。我不是為了見她而來的,我是來和她做最後的告別的。要是暴露了自己的話,我所做的就會變成一場事先安排好的蹩腳的戲,甚至會被認為是一個陰謀。
我還在到點了之後悄悄地跟在佳子的後面,往體育中心後面的停車場走去。不知道自己為甚麼還要再這樣確認一下。難道還有甚麼不相信的地方,難道還有別的甚麼期待?
差不多是同一時間,我看到上次的那部小車開了過來,停在上次停的地方。接着佳子走上前去,把車門打開。就在這時佳子停住了,回過頭來往前望了過去。
佳子望的是每次我騎車過來的那個方向,而現在我站着的卻是相反的方向,車子載着佳子離去的又是另外的一個方向。這幾條本是互不相關的直線偶然地在一個點上交叉了,隨後又順着各自的軌迹延伸開來,不再有一個新的接點。

哈 南: 本名徐金湘,籍貫中國福建。1978年開始文學創作,曾在《十月》《中國作家》《收穫》《鐘山》《上海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一些中長篇小說,代表作是長篇小說《貓紅》、中篇小說集《北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