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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 祁:歸去來兮仙字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8月號總第41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林祁

閩南有一個傳說:「閩」,關在門裡的蟲,只有把門推開,走出去,才能成「龍」。
――蔡國強


對西方,他是一個「野蠻的闖入者」。
對於我,他只是一個閩南故土的「老小孩」。
三十年前,我曾有緣宿其泉州古厝,泡茶「話仙」(閩南話聊天的意思),而後隨之「把門推開,走出去」,東瀛留學,雖不能望其項背卻日益望其成「龍」:橫闖東京,傲慢紐約,追求暴力,精通火藥,想像極端破壞帶來的快感,讓西方嘆為「蔡國強旋風」。
這個讓「西方主流藝術構成陌生感」的華人藝術家,對泉州人來說並不陌生,依然用閩南話喊他「強仔」。然而,他又是陌生的,玩的就是聳人聽聞、驚世駭俗,不斷燃放的燄火簡直美到讓人驚呼甚至報警!
2015年6月15日凌晨,就在泉州這個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強仔」用他最熟悉的方式點燃了一根火柴,放了一個最厲害的燄火給百歲奶奶看:五百米高的「天梯」騰飛世代的夢想,金色燄火節節升高,欲與無限對話。
不過,當你仰望絢麗的燄火時,可曾留意燄火後面的夜空?蔡國強說他「做成的作品像天上出現的燄火,沒有實現的只是黑夜而已。」仰望黑夜,我腦中不由浮現出三十年前的那個夜晚……

那夜,風靜月彎,朦朧神秘。花崗岩古厝的柴門吱呀一聲:「知道仙字潭嗎?」強仔說:「那可是閩地的先人在新石器時期,距今四五千年以前創作的我國南部最早的岩畫。去看看吧。也許,我們能通過這些古人,認識一下我們的生存空間,帶回一本『雙載體』的詩集……」
居然頭一回聽說有這麼一個仙字潭,就在自己身邊。可為甚麼偏選擇夜晚去?莫非冥冥中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安排着我們……
渡口。老樹。小船。都很古典。
「那就是仙字潭!」當華安縣沙建鄉文管站的小許指着溪對岸壁立的彩屏時,我驚呼起來,強仔奮不顧濕,撲向溪水。上得岸,一抬頭,但見龜非龜鑿於壁上。龜與人有甚麼關係嗎(當時尚無「海歸/龜」一說)。但鑿龜者是人,人類真是從莽蒼蒼的「原始湯」爬上岸的吧。
我至今不曾問玩燄火的強仔為甚麼要月夜蹚水,我們上岸了,卻沒忘一身濕,從此浸透我生命的《裸詩》。
月光光,藍幽幽。強仔環顧四周,用手搭着「取景框」。斑駁多彩的摩崖,莫非是女媧補天時遺下的五彩石,就這樣被遺忘在荒僻的沙灘?
文物保護碑曰:「仙字潭摩崖是少數民族遺存的圖像文字……」猛然記起,我們這些福建人其實是入閩的華夏人之後代。本地的先人後來成了「少數民族」。歷史似乎開了一個痛苦的玩笑。
可以想像,當人類剛剛把自己從自然界中分離出來的時候,在充滿恐怖的自然力面前是何等軟弱:害怕第一場暴風雨會把太陽淋壞,害怕月亮落在溪裡會被漂走。山洪暴發,便以為神靈發怒而惶惶然。閩地蛇多,畏懼感使之供蛇為部落圖騰……然而,我們的祖先總在向大自然抗爭,眼前的摩崖石刻,恰是這種不屈精神的表達吧?
一種粗狂而熱烈的氣氛,從青苔浸染的褐岩滲透而出。呵!舞蹈的人群!看他們雙臂平伸,兩腿最大限度地叉開,作騎馬蹲襠式,或以豐滿的乳房,向天空炫耀女性的魅力;或以碩大的陽具,向大地宣洩征服者的魄力。在美的魔力之下,每個人都忘了自己的局限。後來在蔡國強的火藥畫裡,我讀到了這種野性。我方才悟出這一夜的意義。
這個夜晚啟動我全新的創作體驗。我彷彿回到地球原始的狂歡。感到一種人本應有的高貴情感在自己身上凱旋。
喂,女舞者,你穿上衣服是我,我脫去衣服是你。我們一起甩長髮,擊短木,行天舞日月,霧起,雲飛。五千年的進化,只多了乳罩和眼鏡嗎?
喂,執弓者,你的箭射穿千秋,還要穿越萬代麼?好個斷竹。續竹。飛土。逐宍(古肉字)。千年不朽啊!
雖然歷盡千百年的風蝕雨淋,斑斑畫面辨認不清,我卻能清晰地感覺生命的顫動,一直顫動到我的額頭和腳跟。遙想當年,在不曾受過污染的特別湛藍特別光亮的天宇之下,在神秘皎潔的月光裡,這沒有衣着的原始氏族歡跳原始舞蹈是何等快活,何等無拘無束。他們陶醉於天地,與萬物渾然一體,想通過跳舞向神靈獻媚,想通過討好自然達到征服自然力的目的吧。
我喜歡赤裸裸的他和她,竟創造了宇宙間最輝煌的奇蹟,美妙無窮的靈與肉。劉再復老師謂之「原始而偉大的渴望。」此刻,這種渴望正向我襲擊。
強仔,你呢?攀吊在千年石崖上,手指隨刻痕深淺,時重時輕。你這「現代派」畫家,想向古人尋求筆力吧?
還是那個「知音」陳丹青說得好:「迄今,關於蔡國強的議論與評說,包括他的自述,大抵將他的實踐歸結為中國資源的借取與活用。」那是他1998年徘徊在蔡國強龐大的《草船借箭》前的感嘆:但玩弄中國牌不是蔡國強的專擅。近二十多年,太多中國當代藝術家以種種過於聰明的――抑或廉價的――方式搜刮所謂「中國資源」,並竭力探觸更為廣泛的西方資源,使之利用或被利用,期以兼收「船」「箭」之效,而居然奏效,果然奏效了……而在他所知道(而且佩服)的中國同行中,蔡國強可能是唯一一位自外於西方藝術龐大知識體系的當代藝術家。
對西方而言,蔡國強是一個「野蠻的闖入者」;而對東方來說,蔡國強不過是回家拿點東西罷了:「我在自己的歷史中,拿東西,幾個資源不斷地開發,像是泉州的資源,如帆船中藥,風水和燈籠,故鄉是我的倉庫。
而當晚,在仙字潭的強仔,只顧將耳朵貼近岩畫,喃喃自語:那最後一鑿的聲音停在哪裡呢?靜靜地聽,靜靜地享受,風也安靜,魂也安靜了。夜深沉,靜走向寂。靜與寂是不同的,古人造字很有意思。
小許有點抱歉地解釋:這些被百姓稱作仙字的到底說了些甚麼,我也弄不清。那些考古文學家各執己見,說了上百年。我總覺得它是畫,總覺得像看小人書一般有趣。可惜只剩五處了,那塊1981年還來拓過的石刻,到1985年已經拓不出來了……他依着石壁沉重地說:圓明園何止毀於大火呀……
突然,強仔像參戰一般激動,像偷吃禁果一樣興奮,脫下白襯衣,按在石刻上,嘭嘭地拓起壁畫來。汗迹、墨水、月輝,滲着原始的筆迹:這裡的人面或獸面都不是寫實的,雙眼和嘴巴表示面孔,圓點與線條象徵五官,好一個抽象化原則!靜靜地揣摩岩畫。不滿足於臨摹或者臨貼,強仔享用着大自然的原始力。
我看不懂,索性閉上眼睛。於是聽到岩畫生長的聲音了!它呼吸深長,它有着長久的寧靜的詩思,正如它有着比我們更長的生命。
嘭嘭。嘭嘭……我聽到擊木聲自遠古傳來。而後有一種神秘的迴響。
嘭嘭,嘭嘭……強仔說,他們在歡呼人類的第一次站立。每個人的一生都有兩次站立,第二次是精神上的站立,因其艱難而愈加神聖。有的人一輩子也沒能完成這次站立。人敢以宇宙間最小的粒子與無限的廣漠抗衡,憑甚麼?就憑站立!
站立着,癡癡地凝聽這份靜寂。仙字潭的靈性全在這靜寂中了。
月亮落到溪水裡,溪聲如咽,蛙鳴如鼓,甚至可以聽到「關關雎鳩」聲。
聽,蛇叫!強仔突然笑着喊,嚇了我一跳。
閩,東南越蛇種,從蟲門聲」――《說文》
這是1986年夏天的夜晚。而後強仔出了門,經日本,向西方,以火藥驚世駭俗!他由水到火的生命體驗,從鬧到靜的火藥畫,能掀「九級浪」甚至上「天梯」……

後來讀蔡國強傳記,始知他是「信風水不信算命的那種人」。風水在他的藝術計劃中有時成了哲學,有時則成了詩。我想,莫非那個夜晚的仙字潭也成了詩?《蔡國強大事記》裡不曾記載。
畫外音:「家鄉山青水秀,我很熱愛那裡的自然,夢想還能再回去畫那裡的山水,但沒有回得去的家鄉,因為它不可能不變的。」蔡國強曾用陶淵明的詩為自己的展覽命名:「歸去來兮」,表示:「回來吧,放下吧,回歸人與自然的和諧關係,回歸心靈寧靜的原風景。他想給觀眾、也給自己這份被呼喚的感覺。
如果說「天梯」是蔡國強獻給故鄉的禮物,仙字潭則是閩南送給蔡國強的原始力之一。
來了又走了,持美國綠卡的蔡國強總在世界上飛來飛去,實現他的「藝術可以亂搞」;蔡國強也經常回家,他的現代藝術館尚在帷幄運籌中。
和強仔一樣在世界上走來走去的我,終於體會「沒有回得去的家鄉」,卻有「被呼喚的感覺」。於是欣然命筆――

歸去來兮
其實是龜們自己的事情
但這一舉動總是牽動人類的思緒
包括很久前下海的撲通聲
夜之仙字潭與天梯
是我與他和世界的關係

林 祁: 女,日本華僑,北京大學文學博士,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本華文筆會副會長。現為廈門理工學院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