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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慶華:與母親的別離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8月號總第41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孟慶華

我的一生中,曾經歷過無數次的別離。
唯有與母親的別離,令我心痛難忘:就如同將未熟的瓜,從枝蔓上硬生生地用刀砍斷一樣……
已經有好多年了,一到了暮色沉沉的黃昏,我就會無端地產生出一種惶恐來。
細想起來,二十多年前的離別,就是發生在暮色蒼涼的冬夜裡……
我這病根,或許就是從那時候做下的,並持續地陪伴了我二十多年。
這一次,與往日不同,我不是去採訪,也不是去外地工作,少則幾天,多則也不過十天半月的就會回來了。
我這一生:漂泊似乎成了我的常態,家人和我自己,都已經習慣了。回顧大半生的我,似乎總是在奔向車站、機場的旅途中……而這一次不同了,我是要出國定居,而且是拖家帶口地走,這本身就意味着永遠不歸的含義。
在這之前的很多天,我和多病纏身的媽媽都已經表現出了不同程度的煩亂情緒。
分別臨近的日子裡,我們不能安安靜靜地坐在一起,集中地討論一個話題……總是前言不搭後語地說着漫不着邊際的話。
其實當時說的那些話,都不是我們內心裡想要表達的真正意思……我在那一刻,最想說的是:「媽媽,您陪我長大,我本該陪您到老。可是,我就要走了……您要好好保重身體,總有一天我會來接您……我願用女兒的一切換您歲月長留……您要好好地活着……」
可惜,中國人害羞含蓄的教育,阻擋了我們內心裡最豐富柔軟的感情。我反而是奇怪地、乾脆地把最想說的心裡話,生生地嚥了回去。
人真是奇怪的動物,離開後,我又會感到後悔不及。為甚麼呀?!明明是想說的,就是不能順暢地表達出來呢?在至親面前,說句溫暖體貼的話,就會這樣艱難嗎?連我自己有時也很是不解,甚至會覺得自己很可惡……也許,面對一位偶然路遇的老人,我也會輕易做到的這溫暖舉動,為甚麼在摯愛的媽媽面前就會羞於出口呢?!……於是,我就盼望着有再相見的日子……
再次相見時,已經到了轉年的春天,我顧不上東京的賞櫻季節。獨自一人,急匆匆地趕回國去,看望病中的母親。屈指算來,分別只不過是一年多的時間,我的母親看上去,卻蒼老了很多,這讓我心痛……
媽媽坐在沙發上,她見了我,緩慢地扶着沙發靠背,逞能地站起來。她只是看着我默默地笑,不多說話。眼神中多了很多從前沒有的憂慮和惶惑。
我看着她的弱不禁風的樣子,生怕自己未曾開口,就先她流下淚來。趕緊掉過頭去,眼睛盯着牆壁,兩手不停地撫摸着她消瘦的雙肩。她不問我在日本過得好不好?只是用遊移的目光,想在我的臉上親自尋找到答案……
第二天清晨,我起來後被她的舉動嚇了一跳:也不知道她哪裡來的力氣,天剛濛濛亮,就已經把活蹦亂跳的鯽魚買到家來了。至今,我都不明白:她老人家,是怎麼扶着把手,磨蹭着走下的樓梯,怎麼走到的市場呢?……
「早市的魚新鮮,你瘦了,得多吃點!」媽媽的口氣裡依舊帶着習慣性的權威和疼愛。就像小時候命令我:「趕快把那個雞蛋吃了,再去上學!」一模一樣!
母親這一笑,一眨眼,一聲命令,往昔的光輝又重新閃現在了她的臉上。我意識到:年輕時的媽媽依舊還在這裡。
本來白天還好好的媽媽,到了晚上就會鬧着要回家去。我告訴她:「這裡不就是您的家嗎?!您還要去哪裡呢?」
「你爸呢?他在哪兒?」媽媽恐懼地望着我追問道。
我突然明白了:天黑了,她在想爸爸啦。可是,那時候爸爸已經沒了快二十年啦。
我只感到嗓子那兒熱乎乎的發堵,說不出話來。我想哭,可是我不敢。我想勸勸母親,又不知道該怎樣安慰她……就只好默默地上牀,坐在了她的身後,雙手環抱住可憐的瘦骨嶙嶙的媽媽,讓她緊緊地靠在了我的身上。
看着牆上映出的我們相依相偎的影子。媽媽聲音淒惻地撒着嬌:「真好,和姑娘在一起真好啊……」
「媽,那我留下來陪你吧,不回去了啊?」
「那怎麼行?那邊,還有一大家子人等着你呢。」
重病中的媽媽,她還不忘記催促她心愛的女兒回日本去,肩負履行一個妻子,一個母親的責任。
那兩年,我陸陸續續地往返在東京和哈爾濱之間。每見一次面,我都會感覺媽媽又老了許多。由於長期在病榻上躺着的緣故,媽媽的腿開始變形了。可是,見到我,她依舊不屈地命令我:「你和小青把我扶起來,讓我下地走走。」
小保姆怯怯地看着我。我只好說:「媽,您走不動了。」
「誰說的?我行,我能走!」媽媽骨子裡的不屈精神依舊在支撐着她。
我和小青只好默默對望一下,用力地把她架了起來。
我們在房間裡開始轉圈圈……媽媽的兩隻腳,始終是不聽使喚地在地上直挺挺無感覺地拖着,拖着……
終於,她感到累了。眼睛裡儲滿了委屈不甘的淚光,告饒地央求我們把她放到牀上去。
那一晚,媽媽變得異常的安靜……直到我走,她都沒有再提過下地走走的要求。她的心裡明白了一個事實,這個不能走的事實,對她是最殘酷的打擊。
我最後那次回家,發現媽媽又有了創新:她把自己皮帶的一端綁在暖氣管子上,另一頭放在她的枕邊,這樣,她即便下不了牀,也可以拽着皮帶坐起身來活動一下了……
我很敬佩媽媽的聰明。也一直記得我們小時候,跑在路上摔倒了。她就會溫柔堅定地看着我說:「自己站起來……只要你不倒,就沒有人能推倒你……你不想起來,別人即使扶,也不會把你扶起來的……」
那條上學的路不長,媽媽的話,連同那條路,一直在我心裡延伸了一輩子……每當我遇到難處,感覺走不下去的時候,就會想起媽媽說過的這些話來……是的,人不能認輸的是自己的意志。
最後那次,我要返回東京的時候,媽媽很反常,她雖然躺在牀上,可是目光一直在追隨着我移動,在我身上一寸一寸地撫摸着……她老人家似乎已經意識到了,這次分離,將是我們母女倆的最後離別了。我們就那樣默默地用目光交流着,默默地依戀着對方……
那天傍晚,我執意餵了她一點飯,後來,我提議抱她去趟廁所,她固執地搖着頭拒絕了我……天色暗下來的時候,我俯下身,親吻了她那灰白色雜亂的短髮:一股我熟悉的母體的香味,瞬間衝進我的鼻翼,直接沁入了我的心底,我感到,媽媽在顫抖着,我的心,與母親的心靈不由地共鳴起來。我突然控制不住地想抱住她痛哭一場……
外甥見狀,急忙附在我耳邊小聲說:「老姨,走吧,車已經來了。」他不容分說地提起我的旅行箱,強拉着我走了。我們在忽明忽暗的燈光中,離開了落寞無助的母親,趕往機場。
那一次的離別,竟成了我和母親終生的告別,終生的訣別……
這麼多年來,多少次,我在噩夢中,都是會夢到這樣的場景:我茫然恐懼地站在繁華的東京街頭,不安地東張西望着……恐懼又聲嘶力竭地大聲喊叫着:「媽媽呀,你去了哪裡呢?是不是我把您給弄丟了?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在這個沒有語言的陌生城市,您能找回來嗎?您到底在哪裡呢?……」
永遠是沒有回音,永遠是被噩夢驚醒。
我醒來後,總是會嚇得渾身是汗,我會久久地自責着……我會真實痛切地意識到:媽媽,您真的是去了,我今生今世再也找不到您了。一想到我們已經是陰陽兩隔時,淚水就會止不住地流了下來,在夜裡,我默默地任它流着,流着……

孟慶華: 女,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日本華文文學筆會會員。曾出版過長篇小說《告別豐島園》《倒爺百態》《遠離北京的地方》《夢難圓》《太陽島童話》《走過傷心地》和《愛也艱難》等多部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集。另有報告文學、散文及隨筆近五百餘篇。1982年獲《北方文學》優秀短篇小說獎。2017年在「首屆日本華文文學獎」大賽中榮獲一等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