亦 夫：被秋天放逐的情緒

秋天臨近的時候，舊中川通往平井車站的那座藍色鐵橋下，有一個陌生人安營紥寨了。
東京都轄區內無家可歸者數量眾多，他們大多群聚生活，選擇在公園、河畔等草木茂密之所，搭起帳篷，置辦生活用品，往往一住就是多年。在我的印象中，那些掩映在深林、密草和葦叢中的無家可歸者的帳篷，是一個個神秘的部落，是依附卻又拒絕這個大都會的隱者們的居所。有幾次我跑步經過荒川沿岸時，曾試圖接近在高高的蘆葦叢中只可看見帳篷藍色苫布的那些無家可歸者的住所，但通往其中的小徑前幾乎無一例外地設有木柵或攔索，禮貌而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的好奇。而於這個夏末秋初在舊中川橋下落腳的人，卻毫無要將自己明顯不同於常人的生活方式遮擋或隱匿的企圖。他在橋下行人的步道旁鋪起睡袋，將自行車、夜燈、杯具等簡陋的生活用品攤放開來，一個看上去既遮擋風雨又簡單舒適的住處就算完成了。
第一次散步經過橋下，我認定他不過是個臨時落腳的過客。我之所以這樣判斷，一是因為當時時值夏末，即便到了夜裡，東京氣溫尚可不被而眠；二是因為此人太過年輕，也就三十出頭，與那些真正的無家可歸者有着明顯的年齡差距。我猜測他要麼是個無成本遊山玩水的「窮驢」，要麼就是因為情感糾紛、債務麻煩而外出的「逃家」，路過此地，隨意停腳歇息，過不了幾日就會重新上路。那座橋下，也正是附近一個老嫗每天準時來給舊中川一帶野良貓們賜食之所。我第一次與流浪者相遇的那天，正好是貓兒們剛結束用餐的時候。我看見牠們三兩成群地在不遠處打量着貿然在自己領地裡安營紥寨的闖入者，眼中都有一絲敵意。我當時心中還劃過一絲感慨：這些養尊處優的野良貓們真是被寵壞了，公眾之所，你們來得，人家為甚麼就來不得？
舊中川右岸是我跑步或散步的固定路線，故而幾乎每天都會路過流浪者那個臨時之家。家主偶然外出，大概是去了近處的便利店或公共浴室。但大多數時間裡，他都屬於宅男。而他宅而不出的方式也只有兩種：或盤腿而坐地喝酒，或在睡袋裡蒙頭睡覺。他的這種狀態，漸漸讓我疑惑起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年輕男人，如果是旅遊者，不可能這樣日復一日地虛度良辰美景。而他喝酒時那種愜意快慰的神情，更不像是個在生活中遭遇了甚麼重大挫折的人。他席地而臥並無意迴避路人，按理應該屬於開放型性格，但舊中川邊上到處都是三五成群以釣魚打發無聊時光的退休老人，卻從來不見他與人攀談或前去湊熱鬧。有一次我路過橋下時，碰到那個常年給野良貓定時投食的老嫗關切地詢問他的情況，並表示可以順便送飯給他。但他只是客氣地連聲說「謝謝，不需要」，自己的情況卻始終隻字不提。他的這種表現，就如同通往荒川蘆葦深處那些木柵或攔索一樣，禮貌而毫不留情地拒絕了我對他的好奇。
這個突然出現在河畔的流浪者，以他事事出乎意料的舉動，激發了我越來越強烈的好奇心。平日遭遇颳風下雨的天氣，我常常會中斷外出走路。但這份好奇心卻讓我越是在惡劣的天氣裡，越有出去與他遭遇的渴望。我總忍不住猜測，平日洋溢在年輕流浪者臉上的那份平和，在淒風苦雨之中仍會處之泰然嗎？我一改過去的習慣，跑步變得風雨無阻。在颳風下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看到年輕的流浪者依然像往常一樣，不是在蒙頭睡覺，就是在安靜地喝酒時，我總會在長舒一口氣的同時，心頭竟會湧上一絲淡淡的失望。這種突然而至的情緒也讓我常常頗感莫名：他一如既往地安然無恙，這難道不是我想看到的一幕嗎？如果不是，我潛意識裡期待的又究竟是甚麼？我痛苦地苦思冥想，卻終不得其解。
轉眼就進入了深秋，東京的氣溫雖說還遠不到寒冷的地步，但夜宿露天且僅有薄衾一掛，畢竟不是件正常人能忍受的事。我漸漸覺得自己的心思越來越被這個陌生人佔滿，不斷地設想他至今為我所不知的身世和經歷，想像在黑暗而淒涼的夜色中他此刻的樣子，以至於時不時地夜不能寐。不久的一天，在一個同樣失眠的夜晚，凌晨時分一場聲勢不小的秋雨忽然不期而至。在急促的雨聲中，我覺得自己的焦慮正不斷走向瘋狂。我甚至無法等到天徹底大亮，而是在一片朦朧中冒雨向那座鐵橋走去。雖然我自己都覺得荒唐，但我決定好好和那個流浪漢聊聊，瞭解他的身世，給予他建議，或者提供必要的幫助。我知道這並非單純出自善良，更多的是因為自己已經無法承受其擾的好奇心。
晨光熹微的這個深秋的雨天，鐵橋下卻沒有了那個流浪漢。在他曾紥營一個多月的甬道邊的空地上，只留下了那個我曾熟悉的棉墊。兩隻和流浪漢已日漸親密的野良貓，正頭抵頭地在上面酣睡着……這是一個沒有結局的結局，那個謎一樣的流浪者，不知何時結束了他在此地的流浪，卻同時也讓我那越來越強烈的好奇心沒有了歸宿。在隨後的日子裡，我每次途經橋下，看到那塊空蕩蕩的地方，看到那個孤零零的棉墊，看到那些似乎從來都沒有過孤獨感的野良貓，心中總會湧起一絲若有所失的惆悵。
或許這只是因為秋天到了，我不過在為賦新詞強說愁？好吧，就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