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彌 生:握住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8月號總第41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彌生

女兒的寶寶誕生的時候,我正在大學的課堂裡上課,一天都努力全神貫注的,只有那麼一瞬,我的心跳了一下。
四月底,櫻花的花期已過,那些熙熙攘攘和花期裡的忙碌,都已在綠葉的伸展裡結束,原本應該平靜下來的季節,今年卻添了很多的熱鬧。
從學校去女兒住的醫院,要走過兩三個城市,雖說同是東京都內,卻轉來轉去地覺得時間過得很慢,我內心知道時間的快慢其實大都與心情有關係,來日本說起來也快有三十五年,覺得這三十幾年的時間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過得真的太快。
想起昨日與一位日本女作家的交談,談到初來時所遇到的最讓自己感到震動的事,也大都不是那些發生在世界上或某個國家的那些驚天動地的事,想想其中的道理,或許是因為那些事太大,所有的人都被震動到分到一杯羹的時候,到了每個人那裡也就只是細細藕絲般的關連了吧。而一個個體並不是有意之中一直記得的事情,不過只是自己一個人的擁有,如果自己覺得震撼,或許當時身體就真的有那種電流通過的感覺。
「剛來時有沒有甚麼比較吃驚的事?畢竟八十年代中期,日本與中國太不一樣了……」那位留學過北京大學和香港中文大學,又一直專門研究和出版有關在日中國人社會方面著作的日本女作家問。
看着她聰慧而洞察着我的眼睛,我感覺到她問我的這個問題已經無數次的問了她所見過的無數的在日華人,無論怎樣的回答其實她都已經聽過和記錄過,每個人的經歷儘管會被所在國家和時代影響和翻弄,但每一個個體所經驗和記憶的事其實真的有所不同。
我端起了服務生斟滿了的茉莉花茶水的茶杯,一陣沁入肺腑的茶香流經唇邊流入喉嚨,茉莉花茶彷彿是一個提示,我想起剛到東京之後不久的那段最狼狽的時期。
同樣是在新宿,同樣是在一家比較高級的中國料理餐廳,同樣是相似的春末夏初的晚上,我在那家餐廳打工。剛剛來了不到五個月的我,雖然還不能嫺熟地使用日語,但死記硬背地努力也可以把菜譜上的內容大致記個差不多,所以有機會從洗了幾個月鍋和盤子的廚房,到前面當端茶點菜的服務生。
給客人倒好了茶水,拿起點菜單記好客人所要的料理之後,正要離開,客人卻把我叫住了。
「你是新來的嗎?」他問。
哦,這是個熟客,常來這裡吃飯,我倒是新人。
「是的」,我回答。
客人是位六十歲左右的男人,剛才點菜時有些嚴厲的口氣鬆緩下來,接着問「是從台灣來的吧?」
1985年,還沒有多少從中國大陸來的學生,更不會從餐廳的服務員中遇到,公費的學生學費免費生活費又有補貼,能勤奮於研究和學習,但對從剛剛開了一點點兒門縫就擠出來的私費留學生來說,用那時的大學畢業統一每月薪水三十六元的標準來日本留學,真的是無知所以才能無畏了。
「我從中國山東來」,我說。
他從頭上下地看了我一遍,看得我緊張地不知道自己做錯了甚麼,他張着口卻沒有聲音,我正準備離開,他突然從座位上站了起來,對我深深地鞠了一躬大聲說:「過去我們實在對不起你們……」
我驚呆住了,我的腳像被釘在了地板上無法挪動。
「對不起……」這個詞是我來日本以後每天必須要說的無數個詞中最多的一個,此刻卻成為非常沉重地包含着歷史、包含着時代、包含着戰爭、包含着國家、包含着民族、包含着個人……等等的有着最複雜含義的一個句子。
我的頭頂發熱,很多的血液瞬間湧向頭部的感覺讓我發懵,我不知道怎麼應對這個突然發生的事情,作為出生和成長在十幾億人口的地大物博的中國,自己一直只是一個渺小的個體,特別是在以往所經歷的有着各種群眾運動的二十多年的人生裡,從來沒有從哪個集體意識裡獨立過,也從來沒有單獨面對過如此複雜的場景。
我來日本之前的幾年,日本與中國恢復了正常的邦交關係,日本這兩個字幾乎是用高倉健和山口百惠的電影詮釋的時代,日本的過去被翻過去,日本的現代工業文明和生活文化給當時完全沒有其它瞭解外面的世界的管道的平民打開了一個視窗,由那麼少的一點通過電影或電視這種文化媒介的信息所產生的嚮往,真的只是一種單純的想法,沒有甚麼有關歷史和國家的責任方面的負擔,我只是想再讀一點漢語以外的書,想瞭解一下和自己不同生活的環境,想看看中國以外的世界。
坐在我對面的女作家掏出了紙巾擦了一下眼睛,她的眼裡有熱氣湧出來,眼光不再犀利和嚴肅。
我們之間的那層看不見的膜瞬間破了,採訪真正的變成了聊天。
她聊起幾天前日本改朝換代的事,說像我這樣的華人從昭和時代來到日本,經歷了整個平成,現在進入了令和,還真是人數不多。我聊起了自己昭和時代的求學和平成在日本的結婚生女,聊起了移居美國的前後及又搬回東京的理由,女作家很吃驚地說,你竟賣了舊金山的房子又搬了回來啊!
聊起了我最近在學校授課時,與學生討論的天皇生前退位和改朝的話題,說到「令和」年號的有關中日古典的出處,說到我的班的外大中文系三、四年級的學生,幾乎都沒有讀過《萬葉集》這部日本的古籍的事情,也說到我不得不臨時講了兩節課的《萬葉集》時,她忍不住追問了一句:是用中文講《萬葉集》嗎?
我愉快了起來,說我在日本這麼久,第一次覺得我讀研究生時攻讀的專業是日本文學的知識的有用。
茶壺裡的茉莉花茶已經空了,女作家把茶壺蓋半反着蓋在茶壺上,這個舉動讓我確認了她在香港中文大學也留學過的事。
等茶的時間裡,她翻了翻我帶來的《當代日華文學作品集》,書好厚啊,她說。嗯,或許相對於她所瞭解的《日本的中國人社會》,是厚了挺多的,我想。
新宿的夜晚霓虹燈閃爍,比白天更多了色彩及熱鬧和神秘,但我已經沒有了三十幾年前從隧道裡走出時的震撼和感動,很多的歲月在平凡的紛紛擾擾裡流逝,很多的徬徨和求索伴着跌跌撞撞成長的腳步,成為了今日的自己。
我見到新鮮出爐的小嬰兒時,已經是她呱呱落地的三個小時之後,她的全身通紅,眼皮腫着,安安靜靜地躺在她的剛剛晉升為媽媽的、那個我熟悉又陌生的女兒身邊,女兒依舊沉浸在剛剛見到新的小生命的興奮裡,沒有絲毫的疲倦,是的,雖說分娩有着被打斷三根肋骨的疼痛,但現在,所有的疼痛都已經過去了。
我望着有些容光煥發的女兒,一瞬間覺得不可思議,一直重疊在自己的人生裡的女兒,現在有一個新的生命來開始重疊她。
我輕輕地抱起小嬰兒,好輕好柔軟,她的小小的手兒握成小小的拳頭第一次伸向了媽媽子宮以外的世界。
我撫摸着嬰兒的小手,問女兒起好了名字沒有,女兒給我看她寫在手機熒幕上的漢字,說名字叫「結」。
結婚,結合,連結,結果……小結,你連結了你的爸爸和媽媽,連結了我們的血緣,連結了日本人和華人,連結了新的時代,連結了生命。
嬰兒的小手掌張開,握住了我的食指,好感動。
我握住這個名字叫小結的嬰兒的小手,一股溫暖傳遍了全身,我抬頭看見醫院窗外的遠處,晚霞染紅了天空,無比燦爛,卻無比安靜。


2019年6月2日於東京

                                                                       

彌 生: 本名和富彌生,曾用名祁放,現任東京外國語大學中文系講師,日本華文文學筆會常務副會長。出版過詩集《永遠的女孩》《之間的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