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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小嬋:古都有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8月號總第416期

子欄目:日本華文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李小嬋

1 步入「女兒國」
日本的城市,與中國最大的不同在於它可以用性格來劃分。我覺得東京是商業型的城市;京都則是文化型的城市。
久住東京,去京都時,就好像走進五彩繽紛的女兒國。京都最繁華熱鬧的大街叫「四條通」,相當於上海的南京路吧。
走在「四條通」大街上,總會被撲面而來的懷古風情所吸引。街上那三三兩兩穿和服的女性,顯示東方線條嬌柔秀美。當你經過她們身旁時,那輕輕的一個不經意的躬身,使你瞬間彷彿與這古都有了一種關係,不禁令人心情愉悅。她們輕柔得像春日朝陽初升下拂過的輕風,彷彿翩翩翻飛在充滿神秘觸感的美麗詩篇裡,流淌着與東京不一樣的緩慢時間,令人猶如穿越到古代女流宮廷女官紫式部寫的《源氏物語》時代,大有不知天上人間之感。
其實我去京都,是有一個固定去處的,而且每次,總是如同去見昔日的舊居那樣,懷着忐忑的期盼而去,抱着依依不捨的心情而歸。這種有依戀有目標的訪問,增添了現代人已經淡漠的「走親戚」的色彩,能夠給短暫的旅行帶來持久的歡愉與期盼。
是一個甚麼地方那樣牽引着我,那是京都古香古色、萬千百年老舖中的一家日本料理店,不過,這家老舖並不是在繁華的「四條通」,而是在京都的左京區。左京區是京都眾多名校聚集的一個區域,最著名的有京都大學,要知道一個京都大學至去年10月1日止就有七位諾貝爾獎得主(日本諾貝爾獎獲得者共二十六位);其他國立大學還有京都工藝纖維大學;公立大學有京都府立大學;私立大學更多,比如京都精華大學、京都造型藝術大學等,可以說左京區集京都最精銳的頭腦。而且信步行走,到處都有名勝古蹟,東有南禪寺、永觀堂、哲學之路、銀閣寺;西有平安神宮、美術館、鴨川河畔;南有青蓮院、知恩院、圓山公園、八阪神社、祗園;北有金戒光明寺、真如堂、吉田神社。光這些閃耀着中國古漢語的名字,就好像可以觸摸到它的歷史厚重感。這裡還佈滿了最淳樸精緻的百年老舖。
其中很多老舖都是不公開招攬客人的,俗稱「隱匿酒家」。我千里迢迢前往京都的日本料理店,就是這種「隱匿酒家」,它類似中國的「私人會所」,即要熟人介紹,但是不必像中國的「私人會所」那樣交昂貴的「年會費」。「隱匿酒家」通常在深巷裡,也就是店主自家祖傳宅邸的門庭一角。雖然也掛着「暖簾」(印有商號名的布質門簾,通常在平織布上用日本靛藍染料染成),「暖簾」上也印着代代相傳的屋號,但是京都很多店家在屋號暖簾旁邊,還掛着一個木牌,上面寫着:「謝絕初客」。對了,我算是這家「隱匿酒家」的老客人了。

2 重摸「不能觸摸的遠方」
其實我與京都這家老舖的淵源還要追溯到1950年,當然,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是源於父親與日本一位學者的忘年之交。
1950年,父親從日本海歸前夕,從東京自駕,攜新婚不久的母親到母校京都大學與在學期間深受關照的圍棋棋友、恩師,日本著名中國史學泰斗、金鼎文專家貝塚茂樹教授告別。
1950年的京都,日本戰敗後經濟恢復伊始,戰爭中休業的店家紛紛重新開張。貝塚茂樹教授非常讚賞我父親學成歸國,在邸宅舉行小型家庭告別音樂會,貝塚美代夫人為父親演奏了蕭邦的著名鋼琴曲《離別》,那天傍晚貝塚夫婦特地邀請我父母一起到他們夫婦戰前經常光顧的一家叫「五佐衛門」的料理店,為我父母餞行。「五佐衛門」創業於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所以那時候已經是有六十一年歷史的資深料理店了。
父親海歸後,因為中國接二連三波瀾壯闊的政治運動,這段異國的忘年之交,逐漸變成「不能觸摸的遠方」的詩。可是世事難料,改革開放後,當時日本的中曾根康弘首相提出一個《留學生十萬人計劃》,掀起一撥留學潮流,我於1983年乘這個東洋風,以自費留學生身份東渡東瀛。更有好事成雙,1986年京都大學邀請我父親去講學,沒想到闊別三十六年,轉山轉水,父親又來到貝塚茂樹教授宅邸,重溫那久違的異國師生情。那天晚上,貝塚茂樹教授夫婦再次邀請父親到三十六年前為父親餞行的「五佐衛門」,這次為父親接風。這時候,「五佐衛門」已經是有九十七年歷史的老舖了。
光陰似箭,父親從一個青年變成六十八歲的老學者,三十六年前的「五佐衛門」店主已經謝世,第四代店主接替傳承了祖傳的店舖。闊別三十六年後,能夠再訪同一個老舖,已經令人欷歔了,可是奇蹟還在後面。我後來也有緣成為這家百年老舖的客人。
貝塚茂樹教授於1987年2月9日駕鶴西去。我趕到京都貝塚茂樹府上的佛龕獻花,當天晚上貝塚夫人帶我到「五佐衛門」緬懷貝塚茂樹教授。
歲月清淺,時光瀲灩,日曆又悄悄翻過二十年,2007年4月,父親的恩師夫婦都已仙逝,我一個人去京都拜訪「五佐衛門」,創業於1889年的「五佐衛門」已成為名副其實的百年老舖。在京都,每一個老舖厚重的格子門裡,都有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那都是「一子相傳」的歷史。

3 走進「五佐衛門」
這一天,我拉開不大的木頭格子門時,第四代女將(老闆娘)在高出玄關十五公分的店廳緣、潔淨光亮的走廊前以日式跪坐、雙手貼在膝前廊木上行見面禮,她優雅地低下高聳的和式髮型,發出柔和的京腔:「あ~、來とくれやしたんどすか。おおきに」(啊,您真的來啦,非常感謝)。這種京都女性的語言,比東京的「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歡迎光臨)更增添幾分親切。
女將今天穿的和服,也是典雅而不奢華,和服的底色是一種類似芭樂的淡卡其色,花稿配色是深卡其色和黑色的縱條紋;恰到好處露出的襦袢領(和服的中衣),是淡櫻粉色;腰帶配上磚紅色與土黃色各半,光憑這一身古香古色又不失都市摩登的和服,就令我彷彿走進日本作家谷崎潤一郎的世界。
女將把我領進店裡,已經有三位客人就坐在料理吧檯。其實,「五佐衛門」的客座,總共也只有十個座位。這十個座位是並排在一個有段差的一米寬、八米長的白木吧檯前,吧檯板是鑲嵌在店主作料理的大型原木砧板上方。客人坐在巨大的白木吧檯前,一邊觀賞大將(入座後一般稱店主為大將)料理過程,一邊品嚐大將的料理作品,席間再與店主進行對話,實在是一種享受。這種零距離的主客關係,在日本料理的鐵板燒和壽司尤為突出,而在「隱匿酒家」也是常見的。
日本這種客人與料理人的零距離關係,是日本獨特的文化,大多數持有吧檯的職人店主,同時也是文化人,他們書法、文學、經濟,都與專業人士有一拚,與他們零距離接觸,經常自認自己是學生了。
進入「五佐衛門」的吧檯座位,都是遵照女引領,通常被指定坐在吧檯正中間大將前面的,是VIP座位,我父親1950年和1986年兩次來,都是貝塚教授帶來的,因為貝塚教授夫婦一直是坐在大將面前的客人,所以我父親和貝塚教授來的時候也是被安排在大將面前。我1987年第一次來是貝塚夫人帶來的,所以也是坐在大將面前,2007年,我一個人來,居然也是被女將安排在大將面前的座位。我想是因為大將希望與我一起緬懷貝塚教授夫婦吧。
後來事實也如我想像,大將對我說的父親留學時期,每個星期與貝塚教授下圍棋的故事,感慨不已,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五佐衛門」大將也是一位圍棋高手呢。

4 沒有菜單的老舖
說了這麼多,還不見料理出來。京都這些「隱匿酒家」,一般是謝絕初客的,都要有熟人介紹,才被接收為客人。除了客人介紹客人以外,京都的老舖之間,有一個自古以來的習俗,就是互相介紹自己的客人,這樣,客層的品質和客源就能夠共用及互補,這在商業上是一種良性競爭,這種商家之間的紐帶關係,也是京都百年老舖的秘密之一。在中國和韓國,這是不可想像的。
而最重要的原因,我想就是料理。這種店一般沒有菜單,賣點是套餐,而且套餐的指定基本上是由女將決定的,在客人進入玄關時,女將就能夠一下子判斷出,今天應該給這位客人安排甚麼套餐了。女將是根據甚麼來判斷的呢,是根據客人臉上的表情和身上的穿着。
「五佐衛門」一般準備五套套餐。其中紅白套餐是每天一定有的;另外有壽司套餐、時令套餐和即興創作套餐。這些套餐的素材都是當天凌晨大將自己親自到京都海鮮批發市場選購的,據「五佐衛門」大將本人說:「其實大多數不是大將選擇海鮮,是海鮮選擇大將」。每個料理屋的側重不一樣,他們通常不是心中有菜譜才去選購食材,而是先有食材然後才決定菜譜的。所以套餐的價格也是每天不一樣的,因為每天最好的食材,價格都不一樣,這一點是與大眾飯店截然不同的了。
日本人在出席婚禮或者葬儀後,一般都會到料理店進行二次會,而且不換衣裳,所以,女將一看服裝就知道是「紅」或者「白」。而如何判斷給客人安排壽司或者時令或者即興創作料理,那就是憑女將對老顧客年齡、嗜好及當天的新鮮食材來決定。
雖然沒有菜單,但是在上菜之前,女將會親自把一張套餐的菜譜(按順序上的料理名稱內容),鄭重其事地送到客人的吧檯,這張菜譜通常是在畫着季節花草的宣紙上,例如1月是水仙花、2月是山茶花、3月是櫻花、5月是紫陽花、10月是楓葉等等,上面是大將或者女將親自用毛筆手寫的詳細菜譜。「五左衛門」的毛筆菜譜,是出自女將之手的。客人要看完菜譜,才開始定飲料,喜事的菜譜,必然是定紅葡萄酒合適;白事的菜譜,一般是定日本清酒合適;壽司套餐一般也是定日本清酒合適;時令套餐一般定紮啤合適,而即興創作料理一般是定芋燒酒合適。
記得1987年4月,我與貝塚夫人一起去時,因為貝塚教授剛剛過世不久,夫人和我都是素裝前往,所以女將給我們安排了懷故套餐。我印象很深的是,整個套餐,沒有一片包括牛、羊、豬、雞、鴨、魚的肉及其味道,名字叫「精進料理」,也就是我們通常說的「齋菜」。也許,你看了會說:這是理所當然的啊,齋菜本來就是禁止肉類、魚類,注意,我說的還有「味」。就是京都的「精進料理」,一概不參與肉類味精。所有的料理都取自野菜、蔬菜,甚至禁止在其中加入洋蔥、韮菜、大蒜以及其他根莖類蔬菜,因為收穫這些蔬菜會使它們被連根拔掉而失去生命,必然雞蛋、鴨蛋等蛋類也禁止。因為「蛋」本是生命的一個核,吃了它,生命就無從誕生。
京都的齋菜料理與我們中國近年來流行的齋菜不一樣。隨着中國物資豐富起來,現在人們時尚赴各種各樣的「齋菜」宴,我也曾經在某山上的寺廟「齋菜」飯店等享受過。但是,幾乎都在豆腐裡摻進了肉類味素,甚至用豆腐做成炸雞塊形狀,五花肉形狀,然後加上雞精和豬肉味素,在京都看來,明明是要遠離肉類,卻偏偏把肉味湊過來,那就不是純正的「齋菜」了。當然,我們中國這種「齋菜」的進化,是一個可親的「聰明」,店家想讓你在獲得「齋菜」的同時,又能夠不刻意的「沾腥」,「齋菜」的客人範圍就可以無限擴大了。不像日本人那麼「呆板」,幾百年堅守一個純正口味。不過,正是京都職人那種代代相傳、一絲不苟、追求純正職人氣質,反而使中國古代隨着佛教而傳去的「齋菜」一直保持原汁原味而傳承下來了。
日本的「精進料理」中,「天麩羅」是亮點,用菜籽油現炸野菜和蔬菜,大將在我們面前輕巧地將「タラの芽」(刺嫩芽)裹上一層如紗的透明麵衣,轉身在身後的一口巨大油炸鍋裡稍微一炸,再挪到食品濾油紙上擱片刻,撒上一點胡椒鹽,然後用長筷子,夾到我們的盛菜小竹排上,吃起來清脆中,一股先苦後甜的「刺嫩芽」美妙的味道融化在舌尖,好像在緬懷先人時,那種思念的苦與回憶的甘甜。其中豆腐料理也佔相當比例,不過都是純正的豆腐料理,濃厚的大豆味,做成丸子形狀,輕微燒烤一下,把大豆的香,最大限度的張開,淳樸而高貴。
「五佐衛門」除了壽司套餐以外,其它四個套餐最後都有一個我們每天都必食的東西,那就是熱騰騰的白米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白米飯,要有多大的自信,才能夠端上檯面啊。是的,這也是京都職人氣質的一個具體體現吧。
大將會在上第二道菜後,當着客人的面淘米,對,就是當場煮米飯。用的鍋,是千年以前就有的土鍋,鍋底是圓的,整個像一個球體,據說這裡頭,有很大的學問,能夠隨着鍋內米粒的滾動,自我調節火候。熱騰騰的米飯上來時,米香飄盪在吧檯,這時候,盛出來的晶瑩透亮的米飯上,幾分俏皮地裝點着兩小片金燦燦的鍋巴,這突如其來的鍋巴,讓我好像遇到童年的摯愛,眼淚差一點滾下來。

5 吃到落淚的一盤料理
飯後的茶,是「五佐衛門」世世代代傳下來的自製柿葉茶,野味裡一種獨特的香醇,喝下去,好像清洗着體內脂肪、促進了血液迴圈一樣,頓時感到精神抖擻。最驚奇的是,他們的柿葉茶原材料是不要錢的,是從他們自己家院子裡的柿子樹上採集後,自己「天干」出來的(中文意思是:在太陽底下曬出來的)。飲茶時,是大將與客人敘家常的時候。
2007年,我一個人去「五佐衛門」,在飲茶時,大將問起我來日本以後,對食物有沒有甚麼特別美好的回憶,我說起剛來日本時,住進東京西早稻田路的「下宿」的故事,因為第一天住簡易旅館,竟花去了我從中國帶來的僅有的六千日圓,頓時身無分文,第二天住進「下宿」忍飢挨餓,第三天到西早稻田「三德利」超市打工,從早上七點到晚上七點半,經過執拗的交涉,超市破例給我發了當天的工資五千五百日圓(1983年超市鐘點工一小時五百五十日圓),我緊緊攥着那五千五百日圓,在學生寮附近的商店買了被套,剩下的錢,就在打工的超市買了最小單位的兩公斤大米、一盒雞蛋、一個最小的醬油、菜籽油、和快過期的「小松菜」、一塊四分之一南瓜。回宿舍後,用保證人送我的平底鍋和小鋼精鍋自己做了稀飯、蛋炒小松菜和南瓜湯,那是我初到日本三天後第一次吃到的飯菜,那味道至今難忘,那金黃色與鮮綠色的蛋炒小松菜和金黃色的南瓜湯,一直是我的吉祥色。這也是我人生第一次自己做飯,那種心情,不亞於魯賓遜在孤島第一次生火成功吧,我把這個在日本打工掙錢後的第一頓飯菜起名叫「貧窮盛宴」。
大將和女將聽得欷歔不已,聲稱是他們「五佐衛門」創立百年來聽到的最佳故事。呵呵,把我哄得心花怒放。
時隔三年,我再次去京都時,必然去「五佐衛門」用餐,入座後,女將給了我一張大將用毛筆寫的菜譜,這天女將安排我吃的是「即興創作套餐」,前菜有一個「小松菜入り卵燒き」(燒小松菜夾心蛋卷),最後的甜食是「南瓜羹」。因為日本料理中,燒蛋卷是很常見的,我也沒有特別在意,但是當這道菜端上來,我品嚐第一口時,那久違的清香和獨特的顏色,通過舌尖和眼睛,一下子我豁然頓悟:莫非這就是我初到日本時的那個我的「貧窮盛宴」的再現?不禁熱淚盈眶。大將和女將會意、耿厚地微笑着,其滿足度,居然不低於我這個被感動的人。最後的南瓜羹,不用說,我是合着淚水一口一口地品嚐。女將說,自從聽了我的那個難忘的味道,大將得到創作靈感,就想着如何再現這兩個味道和顏色,因為他們日本料理是沒有「炒」這個烹調法,所以,就採用「燒」(即平底鍋煎),而「羹」,在日本料理中也經常出現,就比較容易。這麼人性化的料理屋,應該就是百年持續的最大原因吧。令我終身難忘!

6 京都老舖的減法營業
說到這裡,也許讀者會疑問,既然這麼人性化的百年老舖,為甚麼他們門口會掛一個「謝絕初客」的看板呢。實際上我遇到國內朋友多次質疑這個問題。
去年我的一個國內好朋友與兩個同事個人旅遊到京都,突然氣乎乎地給我打來電話,說他們進一家飯店被日本人莫名其妙地拒絕,大有被趕出來之勢。我馬上說,是不是這家店門口有一個看板……還沒有說完,朋友生氣地說,店老闆指着一個用日文寫的看板,嘰哩呱啦不知道說甚麼。我問,是不是看板上有漢字「一見」和「斷」(一見さんお斷り),她說應該就是這三個簡單的漢字。我回答,那就對了。她依然氣乎乎地說:對甚麼對。我向她解釋了半個鐘頭,最後朋友說:就算你有理。她也心服口服了。其實這個話題,還真的不是一句話可以講明白的。
性格、價值觀的不同,經常會在一些習以為常的事情上處事大相徑庭。比如京都老舖還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不好隨便對着料理拍照。這點也許我們會很吃驚,因為我們喜愛隨意拍照,小秀一杯咖啡、一桌雞鴨魚肉;大到秀房子,吃到一盤可口的料理,總想分享給朋友圈。可是在老舖料理店,那裡的常客是不會對着一對螃蟹、一隻伊勢大龍蝦、一頭乳豬,噼噼啪啪地照相的,在那裡,這是客人專心品嚐料理最起碼的常識。
一個精緻的料理,是講究溫度和氛圍的。一般對料理人最大的尊敬,就是用眼睛、鼻子、舌頭專心地品嚐他現做的料理,如果二話不說,拿起手機或者數碼相機忙着拍照,那是有損店內雅致及恬靜氛圍的。而且,這些料理,都是一子相傳下來的,擺設和材料,都是他們祖傳的,大將其實都不愛隨便公開。用一個誇張的說法,叫做「企業秘密」。這是一種料理人與客人的默契,一種成熟的禮儀之美,當然,這種默契只可意會、不可言傳。
其實我們中國自古以來,也有這樣的家教,古人云「食不言、寢不語」,古人在吃飯的時候不主張管教孩子,夫妻在飯桌上,要相敬如賓。可惜這些好傳統漸漸離我們遠去。現在,就是難得的宴會,也出現一派「低頭族」現象。一邊吃一邊玩手機。都不知道,到底是來吃飯的,還是來玩手機的。
京都是一個保留日本獨特文化的古都,外國遊客不乏因不瞭解而產生誤會。互相本無惡意,只是因為文化的不同,所以只要事先瞭解京都的文化,就可以消解不必要的摩擦。
文化這個詞聽起來不着邊際,其實,就是我們在社會生活中的價值取向。再通俗的說,就是喜好、審美、修養。
京都老舖的價值取向,有個特點,就是不求大、不求賺多錢,求品質第一,客流量只控制在自己力所能及範圍。比如「五佐衛門」這樣的百年老舖,一直是控制在十個客人座位。甚麼概念,就是每天上班,就為了十個客人,多了他們也不願意接受。因為他們堅持每天凌晨去京都魚市場採購當天的新鮮食材,為了保持品質,不做庫存生意,因為海鮮一經入冰庫儲存,就失去天然的鮮味,只能靠調味料忽悠客人,他們做不下去。所以,他們一直有這種謝絕初客的習慣。每一家店主,都有自己的客層,為了服務好這些客人,他們只好謝絕其他客人。
所以通常會在玄關掛一個看板,看板上寫「謝絕初客」或者「會員制(私人會所)」。這種做法,其實設身處地想,也很好理解。用我們現在流行的微信社交來打一個比方,就像我們處理微信流量,我們在經歷了一段微信來往後,通常會發現,原來有的微信群與自己的興趣嗜好完全不一樣,例如有的人每天轉一些駭人聽聞的謠傳,或者大量的雞湯文、鋪天蓋地的明星照;還有從來不點讚別人,突然連續兩個月天天要你拉票的;更有一個接一個地秀自認為可以引人注目的東西:小從一杯卡布奇諾咖啡、一塊可哥酥餅、一雙高跟鞋、一件花衣裳,大至一款時髦的沙發、一間華麗的客廳、一檔豪車,如此這般日日輪番,我們就會萌生偷偷拉黑它的念頭,可是又礙着一面之情,難於下手,只好自己不斷地刪除這些不需要的「信息」,以保流量,浪費了很多時間,造成無用之功。
京都的老舖料理店,正是為了防止不適合的顧客亂了自己的固有客層流量,而採取這種看似不近人情味的辦法,保證以最小人工費最大限度發揮自己強項的經營方式。如果只求數量,不求品質的話,當然就沒有必要硬性限制。這就是價值取向。
誠然有的大眾飯店,追求數量,以量產速食為賣點,多快好省,為大眾服務,那又是另外一種經營方式,也很好。這種不同的價值取向,就決定了不同的現狀。為甚麼日本的百年老舖,包括眾多製造業、商社、料亭、和菓子製作坊兼店舖等等,最古老的都集中在京都,至今年為止,日本全國百年企業、老舖,包括個人商店、個人小作坊一共有十萬家,其中在京都的百年老舖佔百分之三十。原因就是京都的價值取向不同一般。

7 技術立國的秘訣
同樣看看我們的鄰國韓國,流行一句話叫做:「無處尋覓超過三代的店家」,最久的差不多持續八十年左右就很好了。我們中國也有「富不過三代」的說法,傳承下來的百年老舖寥寥無幾,比較著名的有1538年成立的「六必居醬園」、1663年成立的「張小泉」,以及著名的京城中藥舖「同仁堂」創業三百四十多年等。由於中國1949年以後實行國營化,實際上就是這些百年老舖也已經失去真傳,也就是說,他們的創業老闆早已中斷參與經營了,充其量就是保留下創業時代的商業名號而已。
可是一個面積不過八百二十七點八平方公里的彈丸中的彈丸之地京都,居然會奇蹟般的保留兩萬多家百年老舖,甚至千年老舖。除了上面說的價值取向外,還有一些歷史的客觀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京都是千年古都,另一方面是因為古都的文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相對沒有遭到毀滅。1937年,日本挑起侵華戰爭,進入1940年代後,日本就像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所說的那樣:「上帝要你滅亡,必先讓你瘋狂」,日本不顧國內國際名聲敗壞,經濟焦頭爛額,再次瘋狂挑起太平洋戰爭,引起美國對日本進行反擊空襲轟炸,在所有轟炸中,美國對京都轟炸相對「手下留情」,很多古代建築物和文化遺產都倖存下來。加上京都本來就有三步一個寺廟、五步一個神社的背景,有着培養和守護古老傳統的土壤。而最重要的,則是京都人的價值取向和職人氣質,決定了百年老舖之最,非京都莫屬。
說起百年老舖之最時,注意到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現象,亞洲的億萬富翁前百名排行榜,半數以上是華人或者華裔、韓裔,但是這些億萬富翁領軍的企業,持續百年以上的,一個也沒有。幾乎是一代或者最多兩代。包括日本的首富軟銀的孫正義也是朝鮮人後裔。以此成鮮明對比的是,日本企業及個人商店,百年以上的有十萬。上市的卻寥寥無幾。日本百年老舖大多數對上市不感興趣。他們認為追求規模,就不可能磨練出高技術。這種價值取向,也就形成了「商人的中國」與「職人的日本」現象。這種「職人氣質」也是日本戰敗後,走技術立國的成功秘訣。
京都,是日本人永遠的鄉愁,在那裡可以體感到日本千年以前的服裝、禮儀、儀式、味道。在日本住久了,就如日語成語所說:不管哪個地方你住久了,它就會成為你心目中的首都。時光嫣然,歲月蹁躚。人進「中年」,眼看着時光一寸一寸地從指間滑落,還想多多擁有千年古都的溫婉記憶,一個聲音對我說:來吧,古都有約。
對,我一定會再去京都。


【註】:文中「五佐衛門」是化名,為避嫌商業廣告。

李小嬋: 日文名是元山里子,日本雙語女作家,中日混血。先後畢業於廈門大學、早稻田大學、東京文化服裝學院。服裝設計師,自
由撰稿人。已出版中文非虛構作品《三代東瀛物語》與《他和我的東瀛物語》,日文長篇小說《XO醬男與杏仁豆腐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