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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大翔:彥火散文創作綜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8月號總第416期

子欄目:潘耀明先生研究特輯

作者名:喻大翔


中國地大物博,南北東西差異較大,自古以來,由於地理、風俗、人文等形成的傳統,地方文化對一地文人的興趣、行止、成就等構成相當影響。近代以來,閩籍才子於文學領域集中在散文創作與文學評論兩大成就上,而彥火(潘耀明)兼而有之。
彥火自中學時代開始寫作,近六十年而不輟;在香港中學畢業後即投身新聞、編輯與出版界,從底層開始奮鬥,直至先後主持多個雜誌、出版社、報紙副刊和網站的編務,迄今仍孜孜矻矻工作着;同時,他中年以後擔任數家文學社團的領袖,被稱為香港文壇的宋江;又由於公務、學習、交流和個人的興致,足迹幾乎踏遍五大洲,遂有四種身份與經歷的互補與互成:
即有學者的氣質與理性,喜歡引用、研思與概括;有編輯家的敏捷與執著,長於策劃、記載與呈現;有社會活動家的能量與熱情,善於交際、組織與行動;更有作家的感性與能力,擅長觀察、遊歷與創造。再加上劉再復所讚「他剛毅木訥,不善言詞,但極為聰明」(1)他充分動用了地方文化與文學的積纍,挖掘和堅持了自己的興趣與愛好,還發揮了香港的獨特地理與資源優勢,用世界的胸襟、中國的身份、香港的眼光和散文的筆致,使他整體的文學事業呈現出了一種泛散文化書寫的奇特景觀――生活是散文,散文是文學,文學的方方面面自然也歷練成散文式的表達。可以說,彥火在創作上不詩、不小說、不戲劇,不是他不能,而是地方文化、個人性格與事業理想所造成。從1974年到2018年的近三十部著作中,除了一部分作家評傳、文藝批評和政論不能劃入文學創作,其它成果全都可以歸納進中國文學發生最早、涉及領域最寬、成果也最多的廣義散文領域了。
他的作品,涉及散文文體不少,我們可以分為兩大類型,一是以描敘和抒情為主的散文,如遊記、人物小品、詠物小品和飲食小品等;一類是以議論和說理為主的散文,如文藝隨筆、序跋散文、哲理小品和雜文等。下面分兩類擇其重點述而論之。

1
遊記是彥火散文創作的「重工業」,也是他成為世華重要作家的「看家」文體。第一次出遊二十四歲,新婚旅行,跑大陸,從北京到江南,不算快速的火車帶着一顆好奇的心靈,從夏天感動到秋天。第一本小冊子《中國名勝紀遊》(2)收了他四十篇不算長的遊記作品,雖然初出茅廬,不少文本有些稚嫩,甚至還有句子不暢、形容不當,知識有誤(如錯把瓊花當曇花),觀念受限(如讚揚圍湖造田和林立的煙囪),但他出遊有道,立場鮮明,以「祖國」為傲!這在1971年的時代,中國大陸還處在如火如荼的文化大革命中,相當不容易。如果你看了這本書,你還會發現,他的性格與興趣已經對所遊所歷所景有了不易覺察、但是相當堅定而明晰的選擇:對於當代的人造工程,他的筆墨往往流於新聞式報道;但一走入山水古蹟,五官七竅的真性情就會滋滋生長(這一點,〈醉人的旅程〉「扶桑鱗痕」一輯中的〈那夜.風呂〉〈厚厚的苔意〉〈寄情山水花木〉和〈冷艷的富士與乙女〉一組,有極深入極典型的表達)。所以,二十七歲出版的第一部遊記中,〈八達嶺放眼〉〈奇妙的天壇〉〈靜美的玄武湖〉〈太湖煙波浩瀚〉〈獅子林看「獅子」〉〈杭州灣的明珠〉〈雷峰塔及其他〉等篇,已經是相當成熟的旅遊美文了。尤其是後面兩篇,無論從積澱、觀察、用情還是握景――對敘寫景象的整體把握、重點把握、特色把握和藝術把握,都能達到最恰當的分寸,並且養成了以「字」為遊――蘊藏在字詞中的景物、感覺、情趣、思想與境界,而不是以「政」為遊、以「樂」為遊的舊習。直到1976年,香港的黃國彬才帶着夫人暢行大陸,並寫下了洋洋灑灑的長篇遊記〈華山夏水〉,若說此風由彥火開啟與引領,於史實並不為過。
1979年,三十二歲的彥火出版《楓樺集》(3),一舉奠定了至少三個方面的藝術成就:一是,寫於1975年7月1日中泰建交之前的〈「黃金之島」的文學〉,提出「泰華文藝」的概念,首開中國文學界關於泰國華文文學、甚至可能是世華文學的批評先聲。要知道,大陸學界關注台港和海外的中文或華文文學,最早也在1980年左右,而側目泰國華文文學,則要晚得多了。彥火將世界中文文學放在一個標準、一種命運中看待與評論,使他很早就具備世界華文文學的整體性眼光。直到現在,〈「黃金之島」的文學〉仍是筆者見到的大陸和港台第一篇泰華文學鑒賞與批評的文字,具有開拓性的貢獻!二是,該書關於菲律賓的兩篇遊記和一篇評論――〈遊菲零拾〉〈「千島之國」的懷念〉和〈菲律賓的民族文化〉,由表到裡敘論了菲律賓獨特風光與深層人文,為中國讀者揭開了殖民歷史中一個島國的新面貌。後來幾年,他又陸續寫下了近二十篇關於菲律賓的散文作品,在中國文學界真是絕無僅有!三是書末最後一篇〈廬山偶拾〉(後更名〈廬山組曲〉,並略有修訂,以下用修訂名),以〈雨〉〈霧〉〈山〉〈水〉〈路〉〈樹〉〈花〉〈茶〉〈松〉〈石〉〈園〉〈湖〉〈昏〉〈夜〉〈牯〉〈麓〉依序結章,用散文詩般的抒情藝術表現,完成了從莊子、陶淵明、酈道元、柳宗元、袁宏道、冰心、徐志摩等,從古典、現代的單篇詩化遊記,轉換到當代系列的交響詩抒情遊記。毫無疑問,在大陸的抒情遊記還遠未甦醒,而世界華文版圖中的遊記仍以台灣的鄉愁基調為主旋律的時候,這是整個華文世界於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期的文體獨創,為中文遊記書寫開闢了一條華麗的道路!

〈松〉的一段:

記得,有一次登含鄱嶺,彌天霧海,咫尺不見景物。當我們摸索着前往望江亭時,在路中倏地發現一株蒼虯的石松陡立在面前。它的根,深深地紥在一塊巨石縮隙處,身子卻凌虛於霧海之中,一似置身洶湧的波濤上,但它的腰幹,卻是任憑風浪衝擊,兀然不動。只有那細嫩的枝葉,在風中發出沉吟的笑語。

在長短句的交錯中、在仄平平仄的起落中、在氣定神閒的節奏中、在比喻和擬人的描摹中,散文詩像雕塑一樣,將松的根、幹、枝、葉凸顯在特有的霧境與懸石之間,將廬山松傲岸而樂觀的形象刻畫得栩栩如生。更重要的是,緊接着,一眾人等不顧萬丈懸崖的危險,爭相爬到巨石上與石松合照,「人們卻沒有絲毫畏怯/若問這是受到甚麼感染?答案是不言而喻的了。」作者沒有給出答案,讀者可以神遊八極,去猜。筆者不得不提起唐宋八大家中第一流的遊記高手柳宗元先生了,他在〈始得西山宴遊記〉中,描述了古今之人何以奔向自然並融入自然的千古奧秘――這就是「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的九字箴言!儘管〈松〉間之人還沒能達到這個玄仙之境。彥火曾說,只有「細緻的觀察」,「才能透視大自然最本質、最引人入勝的東西」。(4)當然還有勇敢甚或危險的體驗,〈廬山組曲〉將人從俗世社會哪怕是暫時解脫後,在一個特定的時空中,與大自然形神交融的至高境界,不少地方寫得動情動性又無微不至。正如他本人所期,可「用心靈去感悟人與天的契合」(5)了。
〈花〉一章,出現了一個意象和一個比喻,特別值得關切:寫錯過了廬山春天的「花潮」,卻還有夏秋的野花可賞,「在芸芸野花之中,野菊有如浪潮,湧遍山坡……而廬山的野菊,則如野火一樣,挨着路邊山徑漫燃,這分熾熱的奔放,與家菊是不可同日而語的。」如果回頭檢索《楓樺集》中的四十篇散文或評論,有二十多處描繪或比喻了「火」的意象,從「野菊」到「野火」;從杜鵑與紅棉的「火燄」到美人蕉「滾動着碧波的火龍」;從「火燄般熱情的話」到「熾熱的生命火燄」,從魯迅「火熱的感情」到高爾基「熱血會像火花一樣,在人生的黑暗中燃燒起來」,處處都在呼應文集題名的「楓樺」二字,不,是兩個意象;不,是兩片樹群;不,是秋天的樹海;不,還有更可以聯想的作者本人――彥火。再看一看兩年後他在〈楓楊與野草的歌〉中的一段話吧:

火柴棒是楓楊木,很易燃,也燃得很快,雖然是稍縱即逝,但,每次看到那一朵燄火,就感到有好一陣子的亢奮和溫熱。(6)

那是一朵甚麼樣的燄火呢?複調的、奇美的、希望的「燄火」,請注意,是「燄火」!我不由揣測,作者當初啟用「彥火」的筆名,除了隱秘的情緣,莫不是受到了那迷人的「藍暈橙金色的火燄」之迷惑?不錯,這是彥火《楓樺集》的一個象徵,象徵了那個時代作者的熱情、樂觀、自信與奮鬥的主旋律!正如他引歌德的話:「如果你不恆在死亡和蛻變中,/你在人間,/只是一個幽微的,/無黎明的過客。」(7)不管有意還是無心,這就是文學上的意象隱喻,正是這種系列的象徵,我們發現了他的遊記文本,與他的性格、人生理想和文學理想的高度一致性。
再說人物與詠物小品。散文創作的難度,在於這種文體不像詩歌、小說與劇本那樣音樂化、故事化與模式化,把人和物放在一種非情節化的語境中表現,又要能吸引人,在在考驗着一個散文家的藝術功力!彥火認為,「生命是有盡的,但與這個時代一同煎熬的文化人和文藝家,他們的文章道德,卻是永存的」(8),他以「返影入深林」式的悲憫情懷,寫了很多文藝界的人物,有些文本達到了相當的藝術高度。如〈偉大的現代舞蹈家――瑪莎.格蘭姆〉(9),以文字再現舞者系列的舞台動作,細膩生動,如在目前;又以堅定、簡潔、準確的評語評述,看出來他在不同藝術知識中的現場捕捉和表現能力。再如〈探望彌留的俞平伯記〉,不長,約千字左右,卻大可欣賞彥火小說家的才能。從現場鋪敘、到追憶、到插話、到典型物件的聚焦、再到點睛式的抒情與議論,簡直可以作為敘事學的教科書了。看這段:

我䠋踽地走到他的睡房,只見他原來細小的軀體更縮小了。躺在牀上如一隻曬乾的大蝦米,佝僂着;臉太蒼白了,以致看不到半點血色。只有微起伏的胸膛,才令人感到他尚在我們的身旁。(10)

彥火的那個比喻真的太狠了,可憐的平伯老!可以肯定地說,看到這個場景的人少之又少,但讀到這個大悲憫的人應該不只我一個。作者連「微微」兩個字都捨不得用,因為那會有連續性,說明生命有正常的節奏。從平伯老的身形、臉色到氣息,現實主義式的人物形象描寫得再真實和再悲愴不過了。
請注意「䠋踽」一詞,把作者的恭敬、小心、愛戴和不忍心又不得不看最後一眼的情狀描摹得相當準確。同一篇還有一個追憶:「過去,俞平伯老聽到我來,例必抖抖索索地從書房晃到客廳」,這次他已失去聽覺了,不能。「抖抖索索」與「晃」是聯動詞,表現了平伯老雖老態且殘態了,卻聞其聲而動其身,期盼和熱情一如其面。彥火從第一篇遊記開始就非常講究用字用詞,平常的用得不平常,少見的也可以時有所見,甚至自組新詞以摹情狀物。這一層功夫,是一個蓄意創新、不甘心被現有字詞所拘囿的作家才能辦得到的。
彥火的詠物小品不算多,但確有頂尖的作品,建議讀一讀《大地馳筆》中〈想起斑斕的海貝〉(11),尤其是《焦點文化》中那篇〈最繫人的窗前月〉(12),把中國人千古以來的情意結寫得美透了又亮透了,真的是路遠而鄉近,窗小而月大,紙短而情長。同時,還將散文的引用與借話,以擴大空間、時間與心間容量的藝術手法,運用得很純熟。
《明報月刊》先後發表了不少談飲食的文章,沒有通讀彥火作品之前,總覺得他是一個會吃會喝會編的美食家,不一定會將案上之菜、桌上之餚與口中之味像梁實秋、王世襄、蔡瀾、逯耀東等人一樣優美或俗美地寫出來。讀了《山水挹趣》中的「味蕾之旅」,讀了《焦點文化》中的第一輯「酒文化」;讀了《一代人的心事》和其它著作中的飲食散文或隨筆,覺得他的這類美文不止於飲與食,還有更多的情懷與更深長的文化。
〈茶香之外的夢〉(13),從香港的「嘆茶」說到人生的「品茶」,以為「真正的品茶階層是在品茶中品詩、品畫、品文、品史、品人……人在從容悠閒時,會排除了亢奮過激情緒,從而領悟到詩書文章的真諦,甚至直接產生詩情畫意和漂亮的作品。」這像有些現身說法的夫子自道。朋友們都知道,原名潘耀明的彥火先生雖不貪杯,但逢席有酒甚或必酒,總能打動他的興致,這是不在話下的。(14)這裡面還有甚麼更深刻的東西嗎?可能有!他斷言,「人生的巨大權利,就是消閒的權利和逍遙的權利……中國知識分子與激進思潮難以相容,並非沒有道理,這其中有一點便是感受到消閒權利被剝奪的切膚之痛。從這一意義上說,飲茶文化藝術具有療養民族傷痕之效。」好傢伙,這高度一下子蹦到了民族文化心理學的山峰之上了,這當然是指向某個時代的,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
〈味蕾之旅〉一輯的文章,使筆者對彥火又產生了三個印象:吃到了好的,必定追根究底,從原料到烹飪到食客到氣氛,他都一一不會放過,記憶力與文字烹調功夫真真了得;吃到了不好的,路上、車上或桌上,他會有氣不過的調侃甚至批判,雖然溫柔卻也時或尖銳,但一定有道有理;更重要的是,這一題材的輕鬆悠閒之態釋放了彥火平時被束縛了的創作能量,有些篇章將他幽默風趣的才能也激發出來,如〈鍾情美食的文人〉,第二節寫汪曾祺,道出汪老自述一生崇拜「三美」――美食、美酒、美女,且不介意人家稱他「酒鬼」,真正讓人忍俊不禁。這一風格,他在飲食美文裡表現得最為突出。
酒是可以交際的,可以助興的,也是可以解憂的,這是民眾的一種習慣,也是文人的一點趣味。吳祖光主編的那部《解憂集》我至今無緣讀到,但彥火將成書的緣由,以及緣由之外的人事,人事之外的故實與文藝,在「酒情難卻」的況味中勾勒出了不少令人回味的窖藏。譬如中國釀酒與喝酒的歷史可追溯到龍山文化時期;譬如「中國的愁緒不絕如縷」,「酒是苦人漿」的感嘆;譬如酒對於提筆桿的人,大有助於創作慾望和靈感的暴發;海內外文藝界的酒徒、能手、強手、高手、酒聖、酒仙等等;又譬如明代王士禎撰有《列仙全集》,無一神仙不會飲酒,「酒仙」大抵由來如此;台灣曾教授力倡喝酒之酒趣、酒量、酒膽和酒德四部曲,且各有內涵;不少名家借酒揮毫,作者則最愛李白的〈月下獨酌〉,其「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在他的散文裡引用多次了。至於〈茅台酒的偷渡〉一文,則將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茅台在台灣的「奇貨可居」寫得有點驚心動魄!借引1988年1月號《聯合文學》刊發台灣知名詩人渡也的作品:「仰首,合目,一飲而盡/貴州的山山水水/全在肚子裡聳立,蜿蜒/叫他回去」(15),酒裡竟然有國家地理與民族大義,這就是彥火飲食散文裡的文化春秋。

2
隨筆這種文體是非常難以界說的。四大文學體裁中,散文最難把握;散文文體中,隨筆又最捉摸不定。文藝隨筆,我想至少應該滿足三大要求:一是所寫物事都與文藝有關;二是要有文學性,予人美的享受;三是不能寫成詩歌、小說與劇本,否則,不能謂之「隨筆」。用這樣的初則來要求,彥火的兩部《當代中國作家風貌》,大多只是文學評論、作家評傳或評介,只有少數篇章夠得上隨筆作品(當然,也有一些居於兩者之間)。但《楓樺集》《曠古的印記》《生命,不盡的長流》和《一代人的心事》等書,有不少好隨筆。
現代中外的文學作品;他跑了很多山水與城市,增加了作品之外的閱歷;他交際了很多文學界朋友,老一輩的、同一輩的、小一輩的,使他的隨筆裡面總是有着動感的生活與獨家的秘聞;他還有着良好的藝術直覺和理性思維力,能很快把握文學或藝術作品的優長與不足;更重要的,他在老一輩作家和批評家曹聚仁、劉以鬯等人鼓勵下,在長期的閱讀與寫作中,做了「潤物細無聲」式的知識儲備,這些儲備,我以為包括五大塊:愛國主義的政治立場;現實主義文學的理論素養;民主自由的思想傾向;俄蘇等外國文學的影響;還有最重要的一條,就是中國現當代文學尤其是魯迅、巴金、沈從文、張愛玲以至金庸等人的熏陶。這之中,魯迅和巴金的文學觀念及其創作佔有支配性地位。其實,他是一個在主流文學理念與自由民主思想中,不斷拉鋸不斷前進的人,這既與他的出生和成長有關,與他所在的城市有關,也與他長期主編的雜誌有關。讀他的文藝隨筆和文學評論,我們發現,一個兼有散文氣質的、也是一個較為複雜的文藝批評家也慢慢站起來了。這對於一個沒有經過文藝理論專業教育的人來說,相當不容易。他的藝術隨筆,涉及繪畫、音樂、戲劇、舞蹈和飲食諸方面,〈百歲老人朱屺瞻〉,是在評述一個大畫家,文分三節〈獨.力.簡〉〈竹啼蘭笑〉和〈宇宙物情〉,從「朱屺瞻百歲畫展」起筆,介紹屺老「如何成為既有中國特點,也有世界性的藝術家」。其實就三個字:獨、力、簡。「獨」是不依門戶;「力」是「筆所未到氣已吞」;「簡」當然是簡練,但屺老說「數筆寫意者,貴不在其簡。貴在簡之外,寫出無限的宇宙物情,人間事態。」這當然是從《周易》思維繼承下來的極高明的畫論,彥火竟然讓這三個字貫穿了三節,不斷反覆,又不斷深進,結構上很有些像四重奏的迴旋曲,又有些像交響樂一樣,不斷蔓延,又不斷回到主題上來。他還偷偷借用了魯迅散文的筆法:「只記得其中一幀是二尺水墨,畫的是瀑布」;隔了兩段他又說:「另一幀還是水墨,題目依稀是『風過之後』。」整篇隨筆散文味十足,又突顯了屺老的藝術精神。此外,還有〈林風眠的瀟灑〉〈影響一生的話〉〈他說:不在風裡睡覺了〉〈黃永玉的文學因緣〉〈真假莎翁〉〈梵古的尋覓〉〈《犀牛》及其它〉,加上前面提及的寫舞蹈家瑪莎.格蘭姆的那篇,都相當不錯的。彥火的文學隨筆數量要比以藝術為題材的多出不少,這當然與他的主業有關。〈自由人――阿城〉(16)是一篇典型的香港框框雜文式文學隨筆,敘述也好,描寫也好,議論也好,點化也好,基本上是一個句子一個段落,跳躍很快,彈性大,可用速食式閱讀法,跳掉一兩句關係也不大。但問題是還相當幽默,他把飲食散文裡輕鬆隨意的心態和筆法端了過來,以一個老朋友的身份,透露一個老朋友的行蹤及其寫作。這篇隨筆不追求深度,追求的是阿城的脾性――「他人是個謎,吃不秀」,以及由此造成的新聞性經歷――他的確很自由,想做甚麼做甚麼;但他沒有定力,經常改變主意,讓外界捉摸不了。文章因此轉折的層次也特別多,像他的經歷一樣跌宕起伏。裡面還有不少技巧,比如說:自〈三王〉之後,「阿城便在阿美利堅迷失」,這第二個「阿」字,將阿城在美國購了一輛二手流動汽車酒店,在他自認為的自由而親密的世界「浪蕩」的心態與情態有關,妙而諧。還有,後面的「他人是個謎」遠扣前文的「迷失」,這兩個同音不同形的字,也別有深意。這篇隨筆,讓彥火的散文風格不盡是溫柔敦厚,也不盡是對香港政府和社會進行的猛烈批判,他還有第三種調子,就像〈鍾情美食的文人〉中的汪曾祺,就像隨筆〈書呆子雜趣〉等文一樣。這幾篇隨筆當然也可以劃到人物小品裡去,文體沒有絕對的分類。
文學性稍弱但思想性較強的文學隨筆,這一類在彥火還真不少,如早期的〈文藝.生活及其他〉〈也談文學的本質〉〈太平天國與文學革命〉(17)等文,均相當有分量。前兩篇基本建立了他的生活觀、現實主義的文學觀――文學是一種社會的意識形態、藝術家的勇氣與韌力、文藝的教育與審美功能、藝術提煉與典型塑造等;後一篇,不但讚美金田起義「在中國人民反帝反封建的鬥爭史冊上,寫下了燦爛奪目的一頁」,還肯定「太平天國的詩歌,處處迸出革命之火,燃燒理想,鼓舞鬥志,它是永遠不滅的人民的歌聲!」(18)那時大陸剛剛開放,關注太平天國文學改革和創作實績的人並不多。
卷首語、編者的話或編前小語等,是一種跨文類,一種寫作中的寫作。一般來說,要根據該期雜誌的編輯意圖、重點內容、作者或欄目來概括、提煉、發揮與點亮。一篇文字有限的卷首語是停留在一般的評介,還是上升為一篇優秀的文學作品或散文,既與重點內容和原文作者有關,也與卷首語作者的拿捏、心情和筆力有關。為了保險起見,我們仍然沿用「序跋散文」的概念,只將卷首語、編者的話或編前小語中富有文學性或準文學性的那些文本,作為這篇論文的主要研究對象。
《明報月刊》是一份泛文化的知識分子雜誌,以全世界的華文閱讀者為對象,它每期的主要內容都與中國時政、節令或文化的焦點有關。彥火任《明報月刊》總編輯近三十年,寫下了大量的「卷首語」,這在世華文化、出版和文學界恐怕又是一項紀錄。本文集中精力研究《一代人的心事》,庶幾可以窺見潘耀明卷首語寫作的整體面貌。該書收錄了一百零五篇卷首語,稱得上序跋散文者接近一半左右,看出來它在文學創造上的分量。這些文本的總體特徵可以概括為四句話一十六個字,曰思涉多邊、鋒出八面、起輕收重、文采斐然。
從內容上說,《一代人的心思》之序跋散文涵蓋了四大方面,一是守宗旨。首篇〈春天,是播種的時候〉(19),就重述了該刊的成功經驗――「恪守『獨立、自由、寬容』的信條」,並將〈發刊詞〉所說的「我們堅信一個原則:只有獨立的意見,才有它的尊嚴與價值」又複述一遍,作為新任總編輯的大方向。幾年之後,他在〈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20)裡,將陳寅恪的話上升為「人文精神」,並引用前任總編胡菊人的話「《明報月刊》從未偏離探討中國文化路向、關切時勢人心的精神,這種精神,我們祝願像她的名字一樣,有日月之明,不斷地發出亮光。」當然,潘總編輯不忘補上一句「本刊同人當以此自勉」,足見他堅守辦刊宗旨的決心。這一層意思裡,也有他遵崇傳統,並在傳統中創新的願望。
二是講政治。如果分政治為大小,小政治指國內,大政治指國際,作者都涇渭分明。回歸前後的香港局勢,他都有專題策劃和深刻批評。〈自由是可貴的〉(21)一文,交待為何出版「九二香港展望」特輯,「對香港九二年的政治、社會、經濟做出全面分析和預測」;〈知其不可為而為的血性〉,指面對金融狂飆,「當官的只有維繫香港社會安定繁榮下大決心,並要具有『至死不渝的血性與氣魄』,關心民間疾苦,才能渡過這個百年一遇的大難關。」〈想起胡秋原〉(22),頌揚他是「兩岸破冰第一人」,並把胡氏放在「統派人物」的背景下來談他知識分子的獨立人格,「巨匠長逝,光風猶存」。〈徵求「醜陋的日本人」〉一文,以德國人的深刻悔過為參照,歷數日本侵略者對中國犯下的滔天大罪,「歡迎讀者提供『醜陋的日本人』史實資料」,「目的是迫使日本當局老老實實地認錯和做出實際的賠償,還中國人一個公道,以撫慰我芸芸死難同胞的亡魂。」這一舉動,需要何等的正義之勇?!黃維樑說「在香港出版的《明報月刊》的多元內容中,必然有關於香港的,也應該有中國的,以至天下的。於是港事國事天下事,當然都關心」,誠哉斯言!(23)
三是重文化。《明報月刊》是文化的祭壇,這在總編輯的卷首語裡體現得淋灕盡致。當大師級人物季羨林提出「二十一世紀是東方文化的時代」,「東方文化將取代西方文化在世界上佔統治地位」時,作者立即寫出〈迎接東方文化世紀〉的卷首語,並歡呼「在新的一年,讓我們迎接氣勢磅礴的東方文化世紀的到來!」十年過去了,這一呼聲在國際上越來越嘹亮了。物理學家高錕不像有些科學和哲學家,對人生的結局充滿悲涼,相反他是豁達的,他臉上永遠漾開一朵「澄澈如溪流、銀亮如秋陽」的「透亮笑靨」,為甚麼?作者把他的愛、感恩和學養提升到「文化情懷」的高度,從小有了中西文化的熏陶,高錕不走極端。〈人與天道的關目〉(24),講的是潘氏創作、研究與號召的志業――世界華文旅遊文學及其國際學術研討會,在界定了何謂旅遊文學、闡述了旅遊文學的文化力量之後,他概述了三屆會議的主題及其豐碩的收穫,並宣稱「如何把旅遊提升到文化層次,以文學之眼看世界,更加親邇大自然的天籟、天趣,才是我們所追求的宗旨。」
四是仗名家。這跟雜誌的泛文化品質有關,它走的是傳承和創造文化的知識分子路線,當然就不能漠視從俗文化到雅文化、從行動文化到抽象文化和系統文化的轉換群體――文化精英們的成就與影響。月刊尤其重視中國文化各個領域的大師或大家,為他們發文章、寫評論、做專輯、做專訪、做紀念等等,不一而足。彥火的卷首語不但經常引用他們的觀點,推介他們的成就,更為他們的思想和精神能深入民心、深入歷史、深入文化的土壤而嘔心瀝血!
從序跋散文的藝術表現來看,筆者特別請讀者諸君注意《明報月刊》每年兩個月的高光月份或高光期:一個是二月號,多在春節前後,冬去春來,又有佳節美酒,作者的卷首語每每意興超拔,筆下生花。像〈春天,是播種的時候〉〈歲首談酒〉〈春到人間萬物鮮〉〈「滿天紅影下如潮?」〉〈春天的情思〉〈「春天,是復活的季節!」〉〈人與天道的關目〉〈也是新春感言〉等,真是春意盎然,美歟盛哉!〈春天的情思〉(25)從普里什文筆下引出四季歌吟,並析出「中國的春節,歡樂中談論的總離不開自然之春、社會之春、心靈之春這三種夢想」,進而對社會之春和個人生命之春再次描摹與深化,將詩一般讚頌的焦點集中在以中國「勇敢而理性的改革者」身上,再衍生在「一切為人類進步而努力的改革者與創造者」身上,「節日的第一杯美酒屬於他們」。該篇是上述四大內容要素的集中體現,情緒沉鬱中溢滿昂揚;結構步步深進,節奏充滿散文詩般的抒情筆調,是從內容到形式相當完美的散文作品。
一個是十一月號,瑞典皇家文學院在上月(此時,十月號的《明報月刊》已上市差不多半月左右了)頒發各項諾貝爾獎,尤其是文學獎,這亦是該刊(有時還止於十一月號)的文化與文學之盛宴,作者借題發揮,每有新見或預見。像〈政治是短暫的,文化是長久的〉〈走出「孤獨的迷宮」〉〈諾獎與中國作家世紀情意結〉〈巴金、庫切與強國夢〉〈諾貝爾文學獎與文學的「道」〉〈破讀「高錕的笑容」〉和〈文學世界的莫言〉等。這組散文相較二月號的藝術能量弱一些,但〈破讀「高錕的笑容」〉是其中的佼佼者,前文已有論及。1999年1月,彥火在〈諾獎與中國作家世紀情意結〉中預言:「中國作家的才能絕對不在其他國家的作家之下……不難期待在下一個世紀有偉大作家和偉大作品的出現!」話音未落,就有一位中文作家獲得諾獎;再過十年,又有一位獲得諾獎。他的判斷,是建立在廣泛閱讀和中外文學比較基礎之上的,而現實的回應,加強了《明報月刊》卷首語許多論斷的歷史邏輯!
雜文和哲理小品彥火寫得不多,也不是他的代表性文體,不論。

2019年3月30日上海鴻羽堂

【註】:
(1)劉再復《山水挹趣.序》,北京,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8年10月版,頁viiii
(2)彥火《中國名勝紀遊》,香港,港青出版社,1974年4月初版
(3)彥火《楓樺集》,香港,上海書局有限公司,1979年5月版
(4)彥火〈淺談旅遊文學(代跋)〉,《醉人的旅程》,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年版,頁246
(5)彥火《山水挹趣.料青山見我應如是.「我的旅遊文學精品庫」叢書總序》,中華書局(香港)有限公司,2018年10月版,頁iv
(6)彥火《楓楊與野草的歌.偶感(代序)》,上海文藝出版社,2000年版,頁2
(7)彥火《生命,不盡的長流.蛻變(代序)》,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2年版,頁Ⅱ
(8)同(7),頁Ⅲ
(9)彥火《曠古的印記》,香港,勤+緣出版社,1993年9月版,頁180~186
(10)同(9),頁16
(11)彥火《大地馳筆》,香港文學研究社,1980年版
(12)彥火《焦點文化》,香港,明窗出版社,1990年版
(13)彥火〈茶香之外的夢〉,《一代人的心事》,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5月版,頁68~69
(14)彥火在〈揭開鄭愁予一串謎〉中曾敘說第一次與鄭氏見面:「有酒助興,話匣子一打開,就如小溪的流漾,沒有歇止。」(《海外華人作家掠影》,生活.讀書.新知三聯                                書店香港分店,1984年2月版,頁73)
(15)彥火《焦點文化》,香港,明窗出版社,1990年10月版,頁17
(16)彥火《曠古的印記》,香港,勤+緣出版社,1993年9月版,頁76~79
(17)均見彥火《楓樺集》
(18)彥火《楓樺集》,香港,上海書局有限公司,1979年5月版,頁102~112
(19)彥火《一代人的心事》,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17年5月第1版,頁1~2
(20)同(19),頁34~35
(21)同(19),頁6
(22)同(19),頁184~185
(23)同(19),頁3
(24)同(19),頁194~195
(25)同(19),頁64~65。


喻大翔: 筆名荒野。文學博士,同濟大學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世界華文旅遊文學聯會副理事長。出版有詩集《舟行紀》、散文集《朋友與情人》、評論集《用生命擁抱文化》、《靈感之門》等近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