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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惠雯:感情生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0月號總第406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作品專輯

作者名:張惠雯

1 M女士的戀愛

M女士一邊喝咖啡,一邊往杯子裡續着牛奶。最後,她喝下一整杯混雜着殘留的咖啡焦味的牛奶。她需要咖啡提神,也需要牛奶給她補充營養。她相信她每天早上喝的才是真正的CaféauLait。她的一天在濃郁的咖啡氣味和奶香中開始。
她不在乎人家叫她香蕉人。她說「我只是選擇自己喜歡的生活方式而已」,這甚至不算辯解,因為她覺得不需要辯解。她不喜歡她的中國同事泡茶葉,把茶葉渣子倒進水池裡,再用手抓出來。她也不喜歡她那些過於好脾氣的美國人見人就打招呼的鄉下習氣。她享受保持距離、互不干擾的相處方式。這令她無論在美國人還是中國人面前都顯得有些傲慢。她也不在乎。她並不想屬於他們中的任何一群。午餐,她一邊吃牛油果和番茄做的三明治一邊閱讀雜誌或書。她走路挺胸昂頭,腳下有節奏,頭髮因為身體的律動向後飄盪,姿勢像一位模特。
她一直一個人住在靠近市中心的單人公寓裡,有一輛小小的車。她三十六歲了,已經不為自己的感情生活焦急。當初她剛工作不久,有個同事給她介紹自己的哥哥。但她發現那個男人是個「黃熱病」患者,他期待中的她是一個傳統的、典型的東方人。她乾脆告訴他她不是,她內在不是傳統中國人,她也不是美國人,她是一個西化了的世界人。那個叫吉姆的男人(他的人就和他的名字一樣毫無新意)不太理解她所說的,但非常失望。所以,最後他和她商量,既然不會繼續約會,餐費應該兩人分攤。她於是出了自己那份兒錢。往後她的約會基本如此,如果他們認為沒有再次約會的必要,或是即使有而她拒絕和對方親密或回家,他們就會按照公平原則分攤餐費。她是一個現代女性,儘管如此,這種做法還是讓她不舒服。當她拿出自己的錢包,她常常感覺到那些大胸脯裹在白色緊身襯衫裡的女服務生用異樣的眼神看着她。他們都說,像她這樣的女孩兒,找一個男友太容易了。是的,她去Whole Food買食物,都會有男人上來搭訕,但最後的結局總是一樣的――他們相互不符合對方的期盼。她並不想要一個僅僅是安撫身體的男友。她當然有那樣的男友,但他們並不能令她滿足。很快,他們就散夥了,然後不再聯繫。顯然,吸引他們彼此的東西太容易在其他人身上找到。如果從一開始就知道對方要甚麼,這故事就不會有意思。她是這樣想的。
她有一次不小心聽到她們在背後議論她,說她交過太多男朋友。第二天,她穿得更性感地來到辦公室,在公用餐廳裡招搖過市。男人們忍不住看她,她注意到他們的眼神了,無論他們是假裝不經意地看到了她的胸,還是彷彿眼神無處安放似的低低地掃向她露出來的腿……她心想,那幾個女人如今可以在心裡確認她們的判斷了:她是個生活不檢點的風騷女人。而這一點,只會讓她們更生氣。
週末,她為自己安排的生活很豐富,去公園閒坐,去查爾斯河邊散步,去百貨公司購物,去圖書館讀書,開車去農場郊遊、順便買一些新鮮果蔬……她生活得自由自在,一點兒也不羨慕那些掛着嬰兒、牽着孩子的女人。她們往往頭髮凌亂,身材走樣,疲憊或面含慍怒,或是對孩子表現出過於誇張的、大呼小叫的熱情。男人們不再喜歡看她們,她們自己也顯得不在乎自己。她有時慶倖自己不必變成那樣,永遠不會!她不需要家庭,只需要愛。
有時候,坐在公園的長櫈上,在搖曳的、濃密的樹蔭裡,她回想起自己愛過的一個人——一個印度男子,斯坦福大學的博士,深色皮膚,英俊,誠實而殷勤。他從不會像那些男人一樣急於親近你的身體,相反,前兩次約會,緊張的人是他。他像一個真正的紳士一樣尊重她,並且堅持要為她買單。他有一雙很大的眼睛,流露出沉鬱、若有所思的光。他們戀愛了一年半,他卻選擇回印度。他苦苦哀求,但她堅決不願陪他回他的祖國。如今,她看到年輕、風度好的印度男人還會想到他,她受不了中國人在她面前鄙薄地說起「老印」。她想他肯定早已結婚,並且至少有兩個孩子了,他的老婆會是傳統的印度女人,裹着紗麗在廚房裡煮咖喱……她覺得他不應該走,他這種人和她一樣,只屬於這裡。
她聽說過很多婚姻的悲劇,或是鬧劇。譬如,一個表姐,她實際上並沒有丈夫(那個男人總是住在別的女人家裡),但維持着婚姻。對她來說,再沒有比這更蠢、更辱沒女性尊嚴的事了,但所有的親戚都覺得這樣很好,覺得只要那男的不離婚就是表姐的勝利。她覺得他們每天都看着電視、談論着熱點時事,卻沒有半點現代文明的觀念。她每年趁年假回國一次,每次她都發現她和他們離得更遠。她和他們意見分歧,他們就笑嘻嘻地稱她為美國人,以此諷刺她。她一點兒也不介意,覺得他們這麼做實在太傻。等她回來,回到自己的生活,她才覺得舒了一口氣。
一年一次,她去某個地方旅行。她挺喜歡的是乘火車去加拿大旅行,在火車上頗有感觸地看沿途風景緩緩消逝:山丘、湖泊、道路、農莊、小鎮以及一個個車站……沒完沒了的風光,孤獨、冷峭。她坐頭等艙,表情淡漠以阻止別人上來聊天,她去昂貴的餐車用餐、喝咖啡,在昏黃的燈光裡披着外套看書。她想,她的人生大約就是如此了,如此安靜的緩緩流逝。
偶爾,她母親的面孔在她眼前跳出來,對她說:「你不結婚我死不瞑目。」她知道她母親很愛她,但這句話本身多麼愚蠢。誰也別想把甚麼東西強加於我,她想。後來,她又戀愛了,對方是個波蘭人。為此,她斷絕了和一位僅僅維持着肉體關係的男友的交往。她覺得這說明從一開始她就是認真的。她喜歡他的亞蔴色的頭髮。第一次,他在車裡坐在她旁邊,他的修剪得很好的質地柔軟的亞蔴色頭髮就讓她想撫摸。他們每週見面兩次,因為兩人的工作都很忙。他們一起吃飯,有時在外面,有時在他家。他會給她煮波蘭菜,她驚訝地發現波蘭人也會包餃子,而且包得非常精巧。他自己喜歡吃的中國菜是炒米粉。他們一起吃飯、喝一點兒酒,然後做愛。他和她在一起時充滿激情,比那個印度人給她的感覺更加美妙。然而,問題是,他有兩個孩子。她並不在乎他有孩子,但她不認為她能和他的孩子共同生活,她自己都從未想過養一個孩子。她把這些坦白地告訴他,他很傷心,因為他盼望着和她一起生活,而且認為她因為愛他也會同樣愛他的兒子。
他們聯繫得少了,在一起時也比以往疏遠、彆扭。她的顧慮和他的失望就像死氣沉沉的霧籠罩着他們的關係。她已經預見到結局:無疾而終。
總是事與願違!她不怕回到孤獨的生活,但她害怕她又得回到那些遠不如波蘭男人的、心懷不軌的男人們當中,在他們當中艱難地、狼狽地尋找一個可以愛的人。那就像雨天走在泥濘的街上,鞋子、衣服會被弄髒。她的中國親友會說:你已經三十六歲了!而她自己在心裡說:我只有三十六歲!
喝完早餐的咖啡,她去沖涼。在傾瀉的、溫涼的水流下面,她看見自己美好的、露出些微凋謝迹象的身體。她回想到自己在中學時的一次遭遇:在學校的醫務室裡,她發着高燒、渾身無力地在牀上昏睡。一個男人走過來,戴着聽診器,開始解開她的襯衫紐扣,蹲下來,讓那個冰涼的金屬塊在她胸部來回滑動。他聽了太久了,她覺得有甚麼地方不對,有一種令人窒息的、不潔的感覺,但她不清楚哪裡不對,她也沒有力氣說話,更不用說推開他。她厭惡地開大了水流,彷彿要把黏附在她身體上的不乾不淨的感覺沖走。每當這時候,她就特別想念那個早已失去的印度男友,還有正在失去的、亞蔴色頭髮的波蘭男友。人總需要真的戀愛,她想,哪怕就是為了抵制這種不乾不淨的感覺。


2 我的男友

這個早上,我本來有很多事應該做,譬如,冰箱裡沒有食物了,我應該去超市買東西;譬如,我已經幾天沒有去晨跑了,應該趁上午的陰涼去晨跑;譬如,我的車需要去做年檢了,我此刻應該在某個修車行外面排隊……但我甚麼也沒做,只是坐在早餐桌旁的一張椅子上,等着。本來,等的過程中,我應該看幾頁書,應該澆澆屋裡的幾盆植物,或者應該一邊打開電腦幹我的活兒,一邊等。但我甚麼都沒有做,我沒法集中精力,也不想站起身。等待,這本身就是一件消極的事,那就用消極的姿態來應付吧。發呆、焦慮、做各種無益的猜測、胡思亂想,這本身也是一件事。
我已經隱隱感覺到,他把打電話這件事忘了,或者他記錯了時間?他是個經常要出差的人,我們之間總是存在着時差。所以,也許我應該原諒他,如果他記錯了時間,因為我一直待在這裡,在同一個地方,而他卻是來往於不同的地方、穿梭於不同的時區。但我又覺得記錯時間這件事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因為他有那種經常出差、需要在異地生活的人特有的技能,那就是準確地記住各種時間、精確地把握他們的時間表(哪怕它是按照刻鐘來分化的)。他們這種人,從來不在時間上犯糊塗,也從來不浪費時間。我或許是他唯一一個能容忍的不夠守時的人。在遇見我之前,他對一切不守時的人都不原諒。他曾親口告訴我,他最受不了的就是沒有時間觀念的人。而陰差陽錯地,他,一個拿時間換金錢的人,竟然成了我的男友。
至今,我也不知道他喜歡我甚麼,我問過他很多次,他總是似是而非地說:他喜歡的就是我這個樣子!有一次,我和他一起在海邊閒逛,我既沒有打遮陽傘也沒有戴帽子,也沒有不停地、強迫症似的往身上塗防曬霜。他看着我,突然非常欣賞地說,他就是喜歡我這種甚麼都無所謂的瀟灑風度。我想,他過去接觸的女人大概都太精緻了,大概都會把自己在陽光下嬌貴地包裹結實。我帶着狂妄的口吻隨口亂說,說我之所以不願意精緻,這一方面因為我懶散的天性,一方面因為我覺得精緻太容易,你只需要花錢和時間就能做到!當滿大街都是把每個指甲都照顧到的精緻女人,那麼精緻就膚淺甚至廉價了。相比而言,做一個具有不羈精神的隨性的女人,反倒很難。他對我這番胡說八道也表示讚賞。當他讚賞我的時候,他就用既像一個丈夫又像一個父親那樣的目光看着我。他的確既像一個丈夫又像一位父親,只是不像一個男友。他是那種穩定型的固執男人,他不會輕易追求女人,而當他打算追求你的時候他也已經打算娶你,而當他打算娶你他就會自覺擔負起「照顧你」(用他自己的話說)的重大責任。
他的確在照顧着我。可我覺得哪裡不對,缺了甚麼!我沒法向任何人抱怨。在我的女友們看來,我已經是走了邪運。運氣好到不可置信,incredible,她們誇張地說。我明白她們的意思:我,一個中年婦女,既不美貌更不精緻,究竟怎會使他傾心呢?但問題有時不是那麼簡單的郎財女貌。她們不明白,像他這樣一個男人,是不怎麼在乎美貌或其他所謂的女性魅力的。他有他的古怪。我有時覺得,他需要的是一個外面的女人、內裡的男人,他喜歡的恰恰是我身上不那麼甜美、嬌柔的東西。其實,他需要的是一個朋友。
他的生意需要他到不同的地方去。他對我說,他會把出差期限設定在一個月之內,一個月之內他一定回家,即使幾天後可能又得離開。他給自己設下嚴格的時限,當然是為了顧及我的情緒,但我其實並不介意他離開得久一點,而且時限對我說沒有多大意義,我對時間沒有概念,二十五天,或是三十一天,這對我來說有甚麼區別呢?我在乎的不是幾天,而是在這分開的時間裡,我們會做些甚麼:我們會疏遠還是會變得更親密,他會在甚麼時候打電話、說些甚麼,他度過的那些晨昏裡面有沒有我的存在以及他如何證明我的存在……但他不瞭解這些,他在乎的只是時限,如果他覺得他遵守了諾言,每次外出都能在三十天內趕回我身邊,那麼他就是完成了最重要的事,其他事情、其間的細節則沒有那麼重要。時限提供了一個數字,畢竟,他的思維是數字型的。
電話沒有動靜,我也開始對時間敏感。這是第三週。他那邊已經過了十一點,而他習慣早睡,那麼他應該十點鐘就和我打電話,到十一點他會結束,然後去洗澡、睡覺。但我的手機熒幕一片漆黑,像沉默的墳墓。和時間較勁兒、最大程度表示對時間蔑視的方式大概就是虛度光陰、坐等時間流逝。這就是我此刻在做的事。他不可能忘記這是星期五的晚上,但他忘了我們有個不那麼明確的約定――在他那邊的星期五晚上打電話。
我從鏡子裡看見自己:一個不再年輕好看的女人,有點兒焦躁,還有點兒茫然,荒廢時光地等一個電話,彷彿這個電話是甚麼至關重要的證明。
我並沒有別的懷疑。他不是熱衷那種事情的男人,這至少是他為甚麼會選擇我的原因之一。他喜歡我是一個女人,同時也是一個朋友,而他沒有甚麼朋友,對他來說交朋友也是浪費時間的事。但偏偏,他覺得和我談得來。我覺得他首先是被和我聊天這件事吸引住的。他迷上和我聊天,以至於他每天都想見我,以至於他覺得我在他旁邊說個不停、胡言亂語也是他從未經歷過的有趣的事,而他自己承認他對我說的話超過和所有其他人說過的話。我們東拉西扯,但聊得快樂、興奮。我們總是一起吃晚飯,吃到很晚,然後再去找甚麼地方喝茶、聊到很晚,直到我表現出睏倦,他知趣的送我回家。他說他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讓他想聽她說這麼多話的女人,一般來說,她們說上幾句,他就明白她們是甚麼樣的人、有沒有腦子了,然後他就不想再浪費時間聽下去。我說這足以證明他的生活有多單調乏味,而他自己又是多麼自以為是。對於我的譏諷甚至不知輕重的刺傷,他都以如父如兄的寬容接受了。他覺得他應該哄着我,因為他比我大六歲。我覺得這時的他非常天真。
最終,他做了一件更天真的事。有一天,他來告訴我:他覺得最好的方式是和我住在一起、共同生活。他那天有點兒不安地說出了這個「決定」,而他來的時候手裡甚麼也沒拿,沒有帶花也沒有帶戒指或是這一類定情的禮物。我當時沒有接受也沒有說不,因為我太驚訝了,而他把這當作我的默許。他走的時候問我喜歡住哪個區,建議我去選一套我們的房子。那時候,他和前妻離婚快三年了,而我和我的前男友分手也一年多了。他走了以後,我鬥爭了一整個晚上。我其實已經做好了單身生活一輩子的準備,因為我是這樣的年齡了,不管我的樣子還是性格都不見得討男人喜歡,而我不喜歡的男人我又絕對容不下。但他卻突然跑過來,把我的計劃打亂了。我想到的一個問題是,如果我拒絕他,那麼以後他就不會再約我吃飯、聊天然後去哪裡隨便走走。而我已經習慣生活裡的這點兒內容,並且也很喜歡……
他沒甚麼不好,在行為上簡直可以說完美。他尊重我,會毫不猶豫地買我中意的那套房子;他不拈花惹草,為人傲慢到了古板的地步;他如果有時間,會幫我下廚做飯,還會主動打掃房間,因為他比我更愛整潔……但他會在這個晚上,忘記給我打電話。
我想起有一次他出國前一晚,我們因為甚麼事爭吵。這種事很少發生,而且所謂爭吵也就是我在激烈抱怨,而他嚴肅地坐在那兒,盯着我,一聲不吭。過後我去客房裡睡。但我並沒有睡!我看書直到午夜以後。如果他留心,他會從門縫裡看到客房裡一直開着燈。凌晨一點多,我才熄滅燈。我躺在黑暗中,無論睜着眼睛還是閉着眼睛,我都沒法睡着,因為就像現在一樣,我在等待。我覺得他會敲門、走進來勸慰我,或者至少會陪着我、在黑暗中坐着。我度過了煩亂、疲憊、期盼、失望的一晚。第二天早上,我聽見他走了。我起牀到處查看。我想,他大概會給我留下甚麼東西,譬如一封解釋、道歉的信,或者至少一張寫着溫柔句子的紙條。但他一個字也沒有寫。直到他坐上飛機,他才給我發了一條短信:已經在飛機上,放心。我想,他為了趕飛機大概早早就睡下、睡得很好。然後他裝作甚麼都沒有發生。
已經中午十二點半。我確定他不會再打電話。就像那天晚上一樣,我期待着驚喜、劇情突然轉折,但結果是這根本不會發生。他會讓你的期望默然落空,而從生活的外部看,似乎沒有任何東西遭到毀壞。如果我明天告訴他這些,他會自責、道歉,但很快他就會忘記這件「小事」。他的思維圍繞着我們生活上的大事,我們的收入,我們的花銷,我們的旅行計劃,他要特別為我購買的保險……他做甚麼都像生活本身一樣按部就班。如果他要買一束花,他也會提前打電話告訴你,而不會某一天回到家,手裡捧着花;他不寫留言條不編織詞句,因為他相信文字解決不了任何切實的問題;如果他沒有在臨行前親你一下,那是因為他擔心妨礙了你睡覺……他就像一個兢兢業業、極具誠信的生意人一樣,給予你通知、徵詢你的意見,然後才着手去做。他把一切做得很妥帖,但他從不瞭解女人。
我早餐只喝了一杯咖啡,現在才感到飢餓。我想起我的前男友,他幾乎和我現在的男友相反。他是那種會一直等你電話的人,那種和你不歡而散以後一定會冒着大雨奔回來找你的人,也是那種當你很希望某件事發生但又覺得不太可能發生時他卻真的會讓它發生的人。他會坐下來給你寫長長的信,他喜歡讓你意外,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充滿浪漫主義精神,但同時具有浪漫主義者對生活義務的怠惰、無能。如果冰箱裡空了,那麼覺察到它空了並且趕去購買食物的那個人一定是我,他可以依賴一片麵包或一瓶啤酒繼續生活。他不會注意到你給地毯吸塵、清洗了地板,他只會天真地詫異為甚麼你會面帶倦容、毫無情趣地坐在那兒。他生活在他的心思裡,把他厭倦的的雜務瑣事盡量向後推。我永遠記得在我胳膊受傷住院的時候,他給我買來的糟糕的飯菜,這說明他並沒有注意過我喜歡吃甚麼,因為他覺得食物本身是一種粗俗的東西,並沒有那麼重要。我還記得他沒有想到幫我洗臉,在我要求之後他幫我洗了,在我要求之後他又幫我塗上面霜。但是到了晚上,他需要我再次提醒他才會想到這件事……和他共同生活了五年,我明白了除非那個人能自己想到,否則你總得去要求他做這些那些你就不可能幸福,因為慢慢地你會看到他臉上浮現出不耐,那是讓你難以忍受的,也說明他難以忍受……
過去那種生活並不會讓人懷念,儘管偶爾會惹人感傷。往往是這樣,你得到了一樣,就失去了另一樣,而你並不明白哪一樣更好,也難以判斷哪一樣更好、哪一樣對你更重要。我站起身來,開始準備煮一碗麵。從早晨到正午,我把自己困在這間小小的廚房裡。我從那扇小方窗裡看見外面日光灼亮,白得一片空茫。我想到我的男友在另一個地方的黑暗裡熟睡,睡得安適、沉穩、平靜,就像我倆的生活。我想到最終你總會擁有一樣甚麼,而另一樣永不會離開你的東西是失望。

2018年7月26日於波士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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