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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謙:落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0月號總第406期

子欄目:海外華文女作家作品專輯

作者名:陳謙

這麽多年來,當必須與人提起自己跟嘉田的姻緣時,木棉總是輕描淡寫地用上「偶然重逢」四個字。她的陳述始於此,也終於此。包括對葵娘,也是沒有例外的。

木棉看着總是通體的沉鬱,跟身邊的人們好像從來都不大貼得上的。小時候上學下學,跟在小夥伴的身邊,看上去便是遊離的。木棉如今回想,其實她是很在乎討老師和大人們喜歡、跟同學們親密無間的,她哪裡願意遊離,可那卻並不由她。一路長大,她幾乎永遠都落在局外。雖說在她這輩人,紅小兵、紅衛兵都不是它們原始的意義了,但它們到底是個標誌,將孩子們的三六九等劃出來。木棉每天到學校再早,給班裡的水瓶打來再多的熱水,教室搶着掃得再勤,黑板擦得再賣力,那好學生的標誌由紅方形變成了紅三角,後來又變回了紅領巾,她還是等到最後才被吸收進去。
很小的時候,她就知道那是因為葵娘的歷史。她不怨葵娘,葵娘是她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她內心最深的恐懼就是失去這個親人。她只能跟那個向她施加出走壓力的外部世界拉開距離。
木棉從小跟葵娘住在南星藥廠家屬區一棟破敗的樓裡。那樓外的水泥批灰掉了多少年也沒有人給補上,一塊塊的紅磚露了出來,那些磚跟磚之間的水泥填縫呲裂着,糙得讓人看着眼睛都會有一種給割傷的痛。陽溝裡永遠淌着濃黑的水,陶製的水管道走在明處,咕咕的流水聲,像個粗鄙的人在放肆地打着無盡的飽嗝。走過那兒,果真能聞到那一串串飽嗝散出的酸腐惡臭。每一層樓有一個衛生間,一個公用廁所,一個大廚間。走廊是開放的,卻堆滿了雜物。很多的人家,還在走廊上安着雞籠、鴨籠,家禽拉下的糞便,就掉到籠地鋪着的煤灰上,幾天才掃一次。南方夏天的濕熱和冬天的濕冷,將那些惡臭圍堵在各家的門前,他們竟也能無動於衷。走廊欄桿的上方,是一層層鐵絲、竹桿搭出的晾衣架。這些卻都沒有讓兒時的木棉煩心過,她最安心的就是穿過那走廊,回到自己和葵娘的那間小屋子裡去,將屋外似乎是無休無止的雞鳴人叫,全部忘掉。
她們的房間很小,一張大牀就佔了大半的空間。木棉直長到十二歲,都是跟葵娘同睡一牀的。在那張牀上,她聽着葵娘的故事、葵娘對她的安慰、對她的將來的期盼,內心不停地被葵娘的愛填充着,一天天長大。
葵娘是那麽愛乾淨的一個人,每一天起牀,都要將蚊帳捲起,推到靠牆處,再用那塊深藍花的厚塑料布蓋上。房間的另一面是兩個矮櫃一字排開,櫃面就也當桌子,水瓶雜物等擱着,總是一塵不染。窗下有一台很老舊的縫紉機,木棉就在那蓋板面上讀書寫字。靠門的一面有一張圓飯桌,牆邊堆着幾隻大樟木箱。葵娘的家當,就全在那些箱裡了。
下了學,木棉有時也會到葵娘的車間裡去。藥廠是女人家的天下,雖然葵娘因為身份的敏感,跟大家都不太多話,女人們見了木棉青青黃黃的面孔,瘦瘦小小的身架子,再聯想到她的身世,都會彎下腰來跟她搭話的,心裡都有着憐恤。木棉是不願意搭話的,她的聲音總是那麽小。蚊子似,她們笑說。如果有哪個女人家忍不住去摸摸她的頭,或拍拍她的肩,她就趕緊縮了脖子,瘦削的肩膀聳起來,細細的長臂交叉到胸前,讓人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
人們總說這孩子怎麽這麽孤高,想想又覺得不對。一個被過去的資本家姨太太、後來的藥廠製丸女工接養的棄嬰,哪裡撐得起那孤高?那很可能是自卑呢。這樣一想,反倒又感覺自己高出了許多,反過來更同情木棉了,有了同情,自然便能原諒她。
後來木棉年紀輕輕莫名其妙地守了寡,人們就都想到,這女人命苦,竟真連個翻本的機會都沒有,對她就更不苛求了。這樣一來,當木棉願意滿足大家的好奇心,以「偶然重逢」來回答大家的探問時,大家聽了雖然很不過癮,但也知趣地閉了嘴,知道從木棉的嘴裡怕是再也撬不出更多的名堂了。
可那真相,在木棉心裡卻明明白白的:她跟嘉田的重逢不可能是「偶然」。
嘉田的戶口一直跟着爺爺,他高中畢業後,就被照顧留城,到文革後恢復高考的時候,嘉田已在家待分配工作一年多了。他平時跟爺爺到育種室打下手,別的時候就在自修高等數學――數學一直是他最大的興趣,同時跟爺爺系統地強化英文。待恢復高考的時候,在爺爺的建議下,嘉田以同等學歷直接考上了中科院數學研究所研究生,這使得嘉田一時成了他們這座南疆省會城市婦孺皆知的人物。木棉在報紙上看到過嘉田戴着紅花跟市委書記的合影。木棉能辨認出他臉上的笑容仍帶着她暗地裡喜歡的那份羞澀。照片的分辨度很低,木棉覺得她仍能認出嘉田穿的是一件熨得非常平整的細條格短袖襯衫,這使得木棉痛恨起他胸前那朵紙紅花的粗陋。木棉的學校還去請過作為校友的嘉田回來作報告,可嘉田早早就悄然北上了。木棉感傷地想,這個孫嘉田不知會有多麽遠大的前程呢,她再也看不到那個在夏日午後,走在芒果樹下的清朗少年了。
嘉田當年在小菜場裡跟木棉「重逢」的時候,已是世界知名學府伯克萊加大的數學博士。他的回鄉,被視作「榮歸」,他和新一代市委書記、市長的合影,出現在晚報的頭版上。日程那麽緊、那麽地忙,如果不是出於「特意」,他怎麽會出現在新陽路那個骯髒破敗、臭氣薰天的小菜場裡呢?就算是要買菜,他也肯定會去他爺爺家所在的省農科院門口新建成的超市。
只有一種解釋,嘉田是去等她的。木棉明白,跟嘉田的姻緣,並不完全能歸結於所謂的命運。命運是人力所不能操縱的。可是,她跟嘉田的婚姻卻是嘉田選擇的結果;而因為嘉田的選擇,她得到了一次改變命運的機會。
隔着歲月的風塵,木棉仍能看見自己那天穿着一件藏青暗花面料的厚棉襖,脖子縮在立領裡,頭髮草草地紥在腦後。就在那天早晨,她發現頭上冒出了幾根白頭髮。她遊魂似地在菜場裡轉來轉去。一隻藤製的大菜籃在臂彎裡,木棉甚至還記得,籃裡面伸出的只有幾條芹菜青綠的長桿枝葉。偶有南星藥廠的熟人,停下來拉她的手,安慰她,她的眼睛都不能聚焦,看到他們身後的很遠處,不懂得自己的嘴都說了甚麽。
天是鉛灰色的,陰冷的毛毛雨,已經連續下了一個多月了。滿世界都是濕漉漉的冰寒,直浸洇到木棉的骨子裡去,跟她骨髓裡的痛交合共振,再一起去攻擊她那已四碎的心瓣。她一直打着哆嗦,嘴唇是紺紫的,胃裡是一陣陣地痛。
曉旭已經在前一日變成了灰燼。木棉想起來這一事實,膝蓋就發軟。她不能接受這個現實,絕對不能。可是她沒人可以說一句。葵娘怕她想不開,已經幾天幾夜沒敢合眼了;她還有兩歲的安安,睜着那對圓圓的小眼,驚恐地看家裡人來人往;從哈爾濱奔來的婆婆、大姑、小姑、曉旭的堂兄嫂一行,擠在她家裡。婆婆已經哭得昏過去兩次,需要廠裡醫務所的人隨叫隨到。木棉只有將自己關到衛生間裡時,用毛巾堵了嘴,為曉旭的死,安安的可憐,自己命運的悲慘,壓抑地哭上幾聲。
木棉在十七歲那年參加高考,按葵娘的意思,她應該去學製藥。葵娘說,她的命運本來就是這樣的:如果考不上大學,就到南星藥廠去做工。這個觀念在木棉的腦子裡植得很深。在她很小的時候,葵娘就總是告訴她,雖然她們在這個世界上無權無勢無財,但也並不用太擔心,她們到底還是能靠着南星的。儘管四九年後經歷了這麽多改變,它總不至於包容不下她們母女。就像它一直也包容着巫家的一大家子人那樣――南星早年是巫家的家業。一次次運動下來,巫家的人被送去坐過牢、被監改、被開除,但最終還是又被消化回來。只要放得下身段,乖順,一口飯總還是有得吃的。
當年桂林城裡小康人家出身的葵娘,高中肄業後在親戚家開的藥材舖裡幫忙管點賬目,遇到了在桂南城裡開南星藥廠的巫家大少爺祖康。巫大少遇到葵娘的時候,在三十五、六歲的光景,已經有了正、二兩房的妻小,可是他還是請來了大媒,他說他要迎娶比她小十八歲的葵荀,然後要將她帶到更南的那個巫家家業的大本營去。他喜歡她一臉潔淨、安順的聰明相――葵娘是嫁入巫家後的新稱呼,那個「娘」,是發平聲的。
葵娘跟木棉說過,她嫁給巫祖康,真不是為了錢。木棉小時總是半信半疑。她看過廠子大字報欄裡很多的漫畫和大字報,那上面的葵娘留給木棉的印象,是一個愛慕虛榮、貪戀財富的女子。那漫畫上的葵娘,燙着鬈髮,穿着旗袍、高跟鞋,手裡提着小坤包,還叼着香煙,跟電影裡見到過的女特務一個模樣。雖然木棉怎麽也不能將那形象跟每日為她洗衣做飯、布衣粗食的葵娘聯繫起來。但她又會想起,學校裡一直告訴她們的:階級敵人的額頭上,絕對不會刻着「壞人」兩個字的,內心更有一份不安全感。
沒人的時候,葵娘有時會自嘆着說,巫大爺那時好氣派的一個人,站出來,唉。葵娘一般不會將話說完,只沒頭沒腦地嘆一句,便停住了,再去洗碗、擦檯,很久都不再說話。木棉能夠想像得出的,她見過巫老大一次。巫家幾乎全家十幾口如今都在南星廠裡做事,大多是當基層的工人。巫大少因為是當時政權移異時的業主,三反五反時,給判了十年刑。坐牢時得了眼疾,兩眼全瞎了。他們在城裡江邊有一棟樓,三層的,他跟一大群子女住在那兒。木棉見他文革平反後來過廠裡,有他同輩人少有的高個子,拄一根枴杖,戴着墨鏡,穿一套筆挺的藏青色毛料中山裝。頭髮稀了,腰卻是挺着的,就這麽老了,看着還是非常氣派。
葵娘早就跟巫家不來往了。她當年嫁給巫大爺,因為年輕,知書識禮,長得又標致,成了巫大爺的最愛,到哪兒都帶着她。幾年下來,葵娘卻沒有生下一兒半女。巫大爺不缺兒女,自然是不介意的,只一味地寵愛着她。可葵娘總覺得在其他兩房面前是矮一截,關係就很敏感。因沒有生養,閒來葵娘也跟在廠裡做些事,幫着管進出貨的賬目,很得巫大爺的讚許。
四九年的時候,新政策一刀切,巫大爺只能選一房共同生活。葵娘一心覺得巫大爺會選自己的,老式的女人,世事變遷時,哪裡有甚麽深遠的謀略?她只懂得要守着自己的男人,而且還有點暗喜,以為從此終於可以完全擁有自己的男人了。可巫大爺經過了幾個晝夜的思考,卻選了子女最多的二房。葵娘的心是傷着了,她覺得這是辜負。巫大爺後來給判下獄去,被送到在遙遠的大石山的監獄裡去了,葵娘去看過他一次。巫大爺跟她說,她還年輕,前面有很長的路,不要再掛記他。他有自己的家人了。葵娘跟木棉說,她對巫大爺非常失望,不管是以甚麽理由,他都是拋棄了她。是辜負,葵娘說。但你如果要活下去,就只能看透它了,葵娘又加一句。
葵娘搬離出來。她沒有給巫家生養過,簡直是有點一了百了的樣子,提着兩隻箱子,就成了新女性了――葵娘從此成了南星藥廠丸劑車間製丸組的女工,一做就是幾十年。
木棉是葵娘在1963年春天回桂林省親時,在老家祖屋後的竹林邊撿到的棄嬰。那時的葵娘已年過四十。你的臉只有巴掌那麽小――葵娘說。葵娘是不願意透露木棉的身份的,直到木棉七歲那年,已經聽得懂了周圍人們的議論,巴巴地含了淚來問葵娘,葵娘知道再也藏不住了,才告訴了她。木棉跟曉旭去過那個灕江邊的小鎮。葵娘外婆家的屋子已經很殘舊了,原來住在那兒的葵娘表哥一家,已搬到建在鎮中心的新宅子去了。那個被木棉叫作表舅的老頭,耳朵有些背了,拿了鑰匙開屋子的大門,將木棉和曉旭徑直就帶進葵娘聽到木棉哭聲的那個小房間去。推開木窗時,灰塵飄起來,灌進鼻子裡,木棉和曉旭都打了一聲響亮的噴嚏。木棉從帶着木條桿的小窗看出去,見到有一條青磚小道直通江邊的船塢,兩邊是茂密的修竹,滿地的野花和雜草,在白熱的陽光下茂盛地生長着。木棉聽葵娘說,她的哭聲是在月夜裡傳來的,很細很細,貓叫一樣,很容易讓人忽略的。葵娘那時是睡下了,想想那似乎不像是貓聲,才又下了牀,出去到竹林裡找,果真是一個嬰兒。
葵娘祖家有個熱鬧的墟鎮,每月初一和十五,四里八鄉的人來人往,走水路的人,都是從她祖家屋後的船塢出入的。到底是甚麽際遇的人家將孩子扔下的,無從查起。何況那是鬧大饑荒的三年,鄉下很多地方整村整村的人全餓死了,鄉間棄嬰很多。葵娘一直收着那條當年包裹木棉的薄棉被,大紅的底色上,是勾黑的大紅花,一團團的,還有些明黃的花蕊,非常鄉土的喜氣。每到換季的時候,木棉都有機會看到它。木棉每將它拿在手中,總忍不住要嗅嗅,她跟她的生身父母就是這麽一點的聯繫了。可是除了樟木的香氣,她就再聞不出甚麽別的氣味兒了。
木棉自幼就很聽葵娘話的,她同意選學製藥。但她心裡還有更深的願望,她希望走得很遠很遠,到一個沒人知道她的身世,不知道葵娘身世的地方去,也許能有甚麽新的機緣呢。
木棉將從學校裡拿回來的高校招生目錄鋪開,勾出全國各地有製藥專業的學校,目光最後落到了哈爾濱商學院。木棉從來沒有見過雪,她跟葵娘說,她要到那兒去,從中國最南的省會到最北的省會去――這是她能走得最遠的地方去了。葵娘聽到木棉的話,眼睛就紅了。木棉低聲央求起來,說,我只想出去見見世面,我將來一定回來的。葵娘苦笑着揉她的手,然後摸摸她的臉,說,生死由不得人,緣份也由不得人,強求不得的,你大了,到底是要走的。最要緊的,是你活得安全,又能開心。你一直都不大開心的,這是最讓我擔心的事情。
哈爾濱的四年大學生活,是木棉最快樂的時光。連天寒地凍的冬天,她的心都是暖的。同學中,沒有人是跟她來自同一個省份的,她成了一張白紙,沒有熟人,也沒有歷史了似的。她的笑聲無間地融合在女同學的笑聲中,在短暫的夏天裡,她穿上了花哨的衣裙。最重要的是,她找到了曉旭。
曉旭是班裡的學習委員,個子細高,架一副眼鏡,常穿着工裝,臉上是淡淡的笑。他跟木棉說話,總是直視她的眼睛,帶着讓她心動的誠懇。木棉總覺得曉旭的眼神裡有一種對她隱隱的悲憫。木棉每次迎上他的目光,內心裡就有很強烈的衝動,想要談談她的身世。這樣的機會終於在大學三年級的那個冬天來到了。他們到藥廠實習時,分到了一個組裡。
哈爾濱的冬天很冷,排到夜班的時候,他們總喜歡躲到製劑車間的烘焙室邊上聊天。在一個夜班上,組裡別的同學都去糖漿車間的蒸餾罐間取暖了,留下木棉跟曉旭看烘房。木棉的眼皮越來越重的時候,忽然就向曉旭說到了自己的身世。她心裡是不願意的,可是曉旭的眼神,讓她管不住自己的嘴。當她說到那條包裹她的紅棉被時,她再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她自己也沒有想到,這麽多年來,她有着葵娘那麽多的愛,心裡卻仍然有這麽大的洞。她為自己的失態羞愧着,便將頭伏在長椅上,可越想忍,卻越發忍不住,竟抽泣起來。這時,她感到曉旭的長臂,圈住了她。他伏下身來,給她搽淚。然後他修長的手指,伸進了她的長髮裡,輕輕地揉着。曉旭說,我這兒,一切都好了。
木棉在畢業前去了曉旭的家。他的父母都是哈爾濱鍋爐廠的工程師,早年從浙江大學畢業後,來到北疆的。看不出他們對木棉有特別的喜愛,也沒有特別的不喜愛,只是客氣。曉旭是他們的獨子,大概只要曉旭喜歡,他們就接受。可木棉是喜歡曉旭的家庭的,屋外天寒地凍,屋裡一家人團團地坐着,吃着火鍋,哈哈地說笑。在騰騰的熱氣中,木棉噙着淚水,手伸到桌面下,跟曉旭的手緊緊地握起來。
可是木棉是不能留在哈爾濱的,葵娘已經表示了,她不來的。葵娘說,她老了,不能走那麽遠,何況是去那麽寒冷的地方。葵娘又說,你是可以也應該留在那兒的,因為對女人來說,最要緊的是找到一個好的歸宿,我真的很為你高興。不要掛念我,只要你生活得好,我就很安心,我有南星呢。
木棉拿着葵娘的信,就想到了「辜負」這兩個字。世界上的人,她誰都能辜負,就是不能辜負葵娘。這個想法,在她小時候發哮喘,由葵娘揹着四處求醫,在葵娘的肩背上就萌生出來,植到了她的心底的。曉旭沒有二話,跟她說,我跟你到南方去吧。這卻讓曉旭的父母覺到了傷心。曉旭跟他們說,我到那兒去,安頓下來,你們退休了就過來,到底是南方,你們會更適應的。那父母也是背井離鄉的人,聽了曉旭的話,只有黯然。
曉旭跟木棉回到南方,果真就如願到了南星藥廠安下家業。那時候,巫家的舊事,也沒人再提了。巫大爺被錯判入獄的事,也平反了,還補發了工資,追認工齡,竟還能領退休金。所以葵娘的歷史,再不是人們的話柄,而且她也到了快退休的年齡,大家對她友好起來。又看到木棉出省唸了大學,回來還帶了個這麽體面的夫婿,全廠的人都很羨慕她,覺得這母女轉運了。
南星還特別照顧他們,特地分了一套兩室一廳的新房給他們一家。曉旭很快成了南星藥廠科研室的骨幹,木棉在糖漿車間當助工。到了九十年代初,曉旭研發、報批了近十個新中成藥,被提拔為科研室總工。唯一不順的是,木棉竟落下了習慣性流產的毛病,多次懷孕都沒有成功,直到結婚七年後,好不容易才生下了女兒安安。
就在安安出生不久,跟曉旭有忘年之誼的原南星藥廠總工胡總,找到了曉旭。胡總退休後,在遠郊的園藝場裡幫一家港商投資的小型藥廠做顧問,曉旭在他的多次尋訪下,答應前去給予技術支持。從此在週末和節假日,奔波於南星和遠郊的藥廠間,同時得到了相當豐厚的酬金。
流言不久就傳來了,說胡總他們在為港商生產搖頭丸。後來又傳說,問題比搖頭丸更嚴重,可能是在研製冰毒。木棉還未及向曉旭求證,警方在一個週末封查了胡總的小藥廠。一時謠言甚囂塵上,所有的人都給隔離了。可曉旭卻失蹤了,木棉和葵娘抱着安安,趕長途汽車到了那個園藝場。兩個不眠之夜後,她們聽到了最壞的消息:在江邊荔園守園人的瞭望崗架下,發現了曉旭的屍體。
木棉由人攙着,去看現場。葵娘看守安安,沒有跟去。下着早春的綿綿陰雨,小溝渠裡竟積出嘩嘩的流水聲。因是冬天,那崗是空着的,並無人居住。四周的茅草幾可過人,因為事發後人來人往,有一片茅草側倒了下來,木棉一腳深一腳淺地跨過小溝,彷彿滿鼻都是血漿的腥味。曉旭裝着幾件換洗衣裳的背包,據說是在崗架上住人的小間裡發現的。警方說,從現場看來,曉旭很可能是從上面下來時,腳手架的毛竹桿太滑,不小心摔下,後腦磕到地上的石頭上死的。同去的人猜測,曉旭也許是聽到了警方封園的消息後躲到那兒的。
因為警方拉了警戒線,木棉無法接近那塊磕上了曉旭後腦勺的石塊。她便抱着因為潮濕而長了霉的濕濕的毛竹架子,壓抑着哭起來。引得四周一片欷歔。
眼下案子還未結,聽說牽涉的層面很廣。可曉旭因為死了,倒是一了百了,警方同意讓家屬給曉旭辦理後事。一轉眼的工夫,那麽一個活生生的人,就沒了。
木棉在曉旭火化後的第二天,提着菜籃在菜場裡轉着,轉着,心裡一直想,這樣留下來,活下去,有甚麽意思!可她一想到安安,想到葵娘,就猶豫起來,便又開始打轉。
菜場裡烏煙瘴氣,地上橫流的污水,把她的鞋子弄得又濕又髒,她也沒有在意。她轉到賣小吃的攤位邊上,在一口燒高湯的大鍋前,就挪不開腳了。眼裡都是白霧,讓她想起哈爾濱冬天的早晨,那冰天雪地的寒氣。她伸出手去撩那白霧,眼睛有點花起來,忽然又想起昨天送走曉旭的時刻,她被廠裡工會的兩位大姐攙扶着,身後是婆母和大姑小姑、曉旭堂兄嫂呼天喊地的哭聲。大冬天裡,木棉的背濕了一大片。她沒有將曉旭送到火化爐前,她沒有那樣的勇氣。她看到曉旭最後的一眼,是他那雙新布鞋雪白的鞋底。他躺在一台冰冷的鐵板推車上,被人慢慢地推遠。她後來上車了,回眼再看,隔着朱槿常青的枝葉,她望到了遠處方形煙囪上有白煙裊裊升起,跟眼前的煙霧一模一樣。
木棉的手伸進了高湯上方的煙氣中,想要輕捏一把。忽然就有人在後面拍她,很輕的一聲,你是木棉吧?像極了曉旭的聲音,她驚駭地回首,白霧湧過來,她半瞇上眼,就看到了嘉田那張她曾經不時遙望過的臉。

木棉已經不記得,當年跟嘉田在那個烏煙瘴氣、嘈雜昏暗的新陽路小菜場裡相遇後,自己是怎樣道別,怎樣離開的。她甚至懷疑,在恍惚間,自己不辭而別。她只記得自己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出菜場,雨傘提在手中,也沒想起撐開。滿耳都是淅瀝的雨聲,那雨聲越來越大,滴滴噠噠地,讓她頭皮發麻。她突然焦躁起來,小腹竟有些痙攣。木棉的視線是模糊的,她努力去辨識周圍的景物,卻只能感覺很多的人影忽遠忽近地在晃,他們的雨衣、雨傘化出赤橙黃綠青藍紫的光斑,讓她的腦袋發暈。
市建工程那永遠挖不完的泥土窄了路面,大小車輛在馬路中間塞成了長龍,又互不相讓,互不耐煩,頻頻對撳着喇叭,好不容易開動起來,便濺起污濁的泥水。人行道旁的樹下停着無數的自行車,路面的方磚塌陷了很多,到處一小汪一小汪的黑水,使人能夠通行的路面顯得非常窄,來往的行人便理所當然地互相碰撞,魯莽不堪。這一帶本來就是城裡的平民區,兩邊的小店子門面都很低矮破敗,雨天裡,看上去都是黑乎乎的店堂,裡面有些昏暗的燈影,鬼火一般。雨季太長了,空氣裡是一股濃重的酸腐、糜爛的氣息,讓人想吐。木棉站下來,心下一陣淒惶,忽然想,如此活着,怕是比地獄再要低了個三層啊。木棉這個想法使她一驚,她便微微閉了一下眼睛,扶着路邊的一棵芒果樹桿站定,想讓自己鎮定下來,可是越是想鎮定,卻越是心慌,便將那樹桿捏得更緊,直感到粗糙的樹皮劃痛了手心,神志才有點恢復過來,便想起轉頭看向身後菜場的方向。
木棉只能看到菜場那些渾黃的遮陽板,一些黑色的鐵支架,還有黑乎乎出出入入的人影。剛才遇到過嘉田了嗎?她握了一把菜籃口,自問道。是幻覺吧?在這樣的境遇下,在如此的時光裡,她竟然遇見了那個早已退到了記憶深處的那個芒果樹下的少年?!木棉這時覺到頭髮濕了,才想起打開傘。
木棉抹了抹額前的雨水,又去彈棉襖上的水珠,有些傷感地想,自己竟已將那個少年忘掉了這麽多年了啊。所以那不可能是白日夢,也不可能是幻覺,木棉想。那是孫嘉田,他自己報了姓名的,他的臉在白色的煙霧裡浮出來,他仍是那麽素淨、淡定、溫和,只是有了點年紀,還帶上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憂傷氣質。木棉的心尖銳地痛起來。她想起來了,嘉田剛才還套了近乎,他說他們是一樣的,都是跟祖輩一起長大的孩子。可他們怎麽可能是一樣的?那麽多年過去了,他們第一次說話的時候,嘉田是站在雲端裡的,他萬水千山走過之後,學業有成,前途無量。而木棉自己,卻陷在她心裡那比地獄還要低三層的境地裡。木棉想咬住嘴唇,使自己鎮靜一點,沒想到卻咬到了舌頭上,尖銳的疼痛散到了她的脊椎上去,讓她微彎了彎腰。木棉在對這疼痛的掙扎中,忽然意識到,其實她的痛裡,除了對自己的自憐外,還有着對嘉田所擁有的那份順利而體面的人生的嫉妒,因為在這樣的時刻,它讓木棉再一次想到了命運對她如此不公。這個發現讓木棉覺得非常不安。
嘉田向她提到,他從他們同一個中學的同學那兒聽到了關於她的消息。木棉的嘴角歪了歪,沒有接他的話。嘉田沒有提他都聽說了甚麽,但是他眼神裡的不安和憂慮,卻明明白白。如今在這個城市裡,胡總和港商的那個小藥廠涉嫌大批量製毒的傳聞,是街談巷議的話題,據說省市公安局已申請國際刑警組織的合作。加上曉旭那不明不白的死,使事件本身更顯得撲朔迷離,給市井坊間的流言,添了多少臆想的空間。在當事人所居住的這一帶,嘉田只要跟人接觸,就不會錯過這個話題。藥廠裡的人雖然都可憐她們祖孫三個女人眼下的境遇,木棉卻能感覺得到沉重的疑慮和不信任,讓她不敢去想,她要怎樣走下去。有時木棉會想,曉旭這樣一死百了,對他倒也不全是壞的。不公平的是,他留下的她們,卻是要將他應承擔的負荷,一直扛下去,比死更難。
木棉吁一口氣,低下頭來,轉身往家裡慢慢走去。她的視力清晰起來,人行道上地磚淺紋裡積的黑水都辨認了出來。她的橡膠套鞋上濺滿了泥點,看上去有點風塵僕僕的。木棉的目光停在自己的腳尖上,微蹙了眉,想:她前面還不知有多少的困境,而那些困境,沒有一樣是跟孫嘉田有關係的。所以遇沒遇到過他,毫不重要。木棉甚至覺得,這樣對嘉田,對她也是一種殘忍。
嘉田沒有像木棉以為的那樣,只是偶然地出現,然後消失。在小場的相遇一週多之後,他出現在木棉的家門口。

那時,曉旭的母親一行,帶着曉旭的骨灰回哈爾濱去了。曉旭的父親因為前段剛犯過輕度中風,這回沒有跟來,他強烈的願望是要將曉旭「帶回來」。那個父親從來沒有到過那麽遠的南疆,在他的想像裡,那裡的人說他們聽不懂的話,過着與他們完全不一樣的生活,有截然不同的氣候,守不同的風俗,跟異國差不多了,他一直對曉旭不放心的。如今曉旭連命又搭上了,他懂得不能怪木棉,但他要要回他的「兒子」。這話是他在電話裡嗚咽着親口跟木棉提出來的。曉旭的父親口齒還不是特別清楚,「嗚嚕嗚嚕」的,木棉卻將那意思聽得明明白白。木棉沒有爭,她不敢再去刺激老人。

木棉眼巴巴地看着曉旭母親他們圍成一圈,將骨灰盒小心翼翼地放進一個特製的布兜裡,停了好一陣,才響起一片壓抑的哭聲。大家都知道隔壁睡着個那麽小的孩子,便克制着,怕嚇着她。木棉的身子在晃,葵娘在她身後扶了一把,然後輕輕拍了兩下。木棉的淚水才湧上來。

當曉旭的母親將那個布兜的拉鍊拉上,木棉開始壓抑着抽泣起來,一聲高一聲低的,讓眾人又陪着落淚。我們走吧。那個頭髮花白,但容貌仍然相當年輕的母親說。事情發生後,曉旭的家人沒有怨木棉一句,這讓木棉更感到內疚。她將這位母親的兒子從那麽遠帶過來,卻是這樣的下場。木棉另有一層是懼怕。曉旭的母親已經跟她提出來,他們希望木棉將安安給他們帶回哈爾濱去。這是曉旭的骨肉,能常常看到她,對我和曉旭的父親都是很大的安慰,那母親前一夜說。見木棉的臉色一下白了,曉旭的母親伸過手來,拍拍她的肩膀,說,最重要的,是安安能夠在一個沒有人知道她背景的地方成長。曉旭的父母已經決定退休回江南去,曉旭的姐姐一家也會跟過去的,安安就算作是姐姐的孩子,在沒有人知道他們底細的地方,讓安安快樂地長大。如果讓安安在這裡生活下去,家裡三代孤兒寡母的,曉旭還是這麽個不明不白的情況,你想想,對安安會是怎樣?

木棉抱緊了安安,沒有應聲。曉旭母親的話刺到了木棉心裡最深的痛。她去看葵娘。葵娘手扶着門框,沒有表情。木棉發覺,她從來沒見葵娘的臉色這麽青白過。

曉旭的母親將話放下,說讓木棉和葵娘好好想想,想通了他們就過來接安安。她反覆強調,這是為了孩子的將來着想。可是那母親離去前,並沒有再去隔壁的房間裡看看安安。

曉旭家裡的人一走,木棉就躺下了。一躺就躺了幾天,也沒有請假,就在家待着。心裡沒個計劃。南星廠裡工會、木棉所在車間裡都有人來看問過,他們看不出木棉有甚麽明顯的大悲傷,只是懶得說話,歪歪地靠着牀頭,大家都不知道該拿她怎麽辦。安慰的話來來去去就那麽幾句,說多了,大家也煩了。葵娘也很少話,跟往日一樣,操持着這個家。她說,其實人是有個命的,你要活下去,就不要跟它擰着,這你得自己去琢磨。有一天,當木棉情緒好了一點,葵娘還跟她提起,她想了好久,開始覺得,曉旭母親要帶走安安的建議,也不是那麽無法接受的了。木棉立刻就哭了起來。葵娘說,那現在還不是談這事的時候,你慢慢會懂的。

可是,木棉覺得她並不想懂。她甚至對葵娘那些關於「命」的說法,有了很深的懷疑。葵娘的意思,不過是要認命。葵娘的一生過到今天,算是認命認得很好的了,可是人要去忍那麽多,就只是為了活着嗎?曉旭死得那麽容易,活着本身,看在木棉的眼裡,就有點輕了。有幾次葵娘出門去了,她走到廚房裡,看着菜刀,拿起來忍不住比劃,想,就這樣割下去,死了又怎樣呢?像曉旭那樣,甚麽也不知道了,反倒好了。木棉知道,牽住她的,其實不是「活着」的願望,而是「活着」的責任,對安安,對葵娘的責任。可是如果想透了,也就是那麽一回事了,不是嗎?安安是很可憐,如果成了沒爹沒娘的孩子,像葵娘說的,那是她的命。安安有爺爺、奶奶、有葵娘,已經比自己要好得太多了。而對葵娘,說到底,再怎樣做,都是無以回報的。她吞着的苦,葵娘瞭解的,她到底是可以原諒的。她也知道,如果心狠一點,葵娘也頂得過去的。

木棉這樣反覆着想,又有一次,突然推開窗子,從她們住的六層高樓上望出去。遠近是灰蒙蒙、低矮錯亂的民居,更遠處,是一口污濁的池塘,讓人看不到一點的生趣。木棉就想,就從這兒跳下去,就這樣跳下去,其實也挺好的。有了這樣的思路以後,木棉對自己境遇的悲情,有些淡了起來,在內心深處,對那種尋死的設想,竟給她帶來了心靈上的安慰,她似乎突然醒悟了,原來她並不是沒有一點出路的。

嘉田尋上門來,是在雨季裡一個偶爾放晴的午後。外面風很大,呼呼呼的,掀打着門窗。葵娘出門到廠裡報銷醫藥費、領退休金去了。安安也睡過去了。木棉喝下葵娘出門前為她熬好的、說是安神的中藥,和衣倒到牀上,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發呆。

木棉的臥室其實不小,只同時兼作了書房,跟曉旭結婚時打下的一套組合家具,便將房子就擠得滿滿當當的,書架甚至是壘在了書桌的上方。安安出生後,又在通往陽台的門邊加了一張嬰兒牀,就更是逼仄了。如今失去了曉旭,木棉躲在這狹小的空間,卻覺出了很大的安全感。木棉剛轉過身來,想瞇上眼睛,就聽到了門鈴聲。木棉皺了眉,心想大概又是廠裡的那些人,就不打算應門。可那鈴聲卻不停,一下,兩下,三下,一聲接一聲的。木棉焦躁地翻了身,踢了一腳被子,面對裡牆,閉上了眼睛。正在這時,她聽到了一個男聲,慢慢卻是挺響的,跟甚麽人在說,那就算了,謝謝你了!

木棉他們住的是那種用預製板塊建成、俗稱「大板房」的樓房,隔音效果不好,屋外的響動總能聽得很清楚。那似乎是嘉田的聲音,帶着嗡嗡的回音傳來,讓木棉一下反應過來了。是孫嘉田!這個想法讓木棉的心跳快了起來,一下就坐起來了。她很快下得牀來,蹬上一雙棉拖鞋,趕緊要奔去看門。可剛一撩起臥室的門簾,又退了回來,急步走到小梳妝檯前,拿起梳子梳了梳頭,再仔細一看自己的臉,不僅蒼白,而且看着還有些浮腫,趕緊就將目光移開了。

木棉開得門來,看到嘉田和住在二層的原是跟葵娘同一車間的退休女工李家伯母,已經往下走到了樓梯的轉角處。大概是聽到了動靜,兩人就站住了,齊刷刷地往上看來。

嘉田看到木棉的時候,臉上看不出有甚麽表情,兩隻大眼巴巴地瞪着。他穿着一件深豆色的短風雨衣,看上去質地精良,脖子上搭着一條深咖啡色的開司米長圍巾,手裡提了一把皮把的灰傘,從上到下,都是一種極度的內斂,讓人能明顯覺得他跟這周遭的環境格格不入。

噢,原來你在的!李家伯母的大嗓門響起來,一邊就用肘子碰了碰嘉田,示意他表示點甚麽,然後退到嘉田身後,向木棉做了奇怪的表情。木棉向嘉田點了點頭,沒有說話。她不願意這樓梯間裡的各家,都覺到動靜。

嘉田再一次謝了李家伯母,回身上到木棉的門口,很輕地說,今天走過你們廠,想到不知你怎樣了,還是決定來看看。冒昧得很,冒昧得很的,說着,用傘尖在地上輕輕點了點,身子還往前微傾了一下。讓木棉都有點懷疑,眼前的嘉田,是不是一個留學歸來的人了。

木棉很輕地答說,難為你有心了。有點不太情願地將嘉田引進了客廳。

客廳很小,靠窗的一面,有一條藤製的長沙發,一張圓飯桌,兩把有扶手的藤椅,一個矮小的餐櫃。地板刷成了深綠色,跟兩間臥室門前掛着的門簾上的清雅的竹葉色調,配得非常協調。木棉心裡還在驚惶中,便手腳有些忙亂地給嘉田讓座,倒茶。最後坐下來時,兩人面對着,竟一時無話。

木棉家樓下,就是新陽路主幹道。因為屋裡的靜,樓下市井的噪音,合着風聲,聽起來就特別刺耳。木棉緊了緊身上那件深紫色的厚毛衣外套,苦笑了一下,還是想不到該說甚麽,就乾脆不說了,拿起茶壺,給自己斟了一杯茶。拿起來正要喝,嘉田就開口了,那天從菜場回去,就老想到你們,心裡很不安。今天走過,決定還是來看看你。到了你廠裡,說你沒有上班,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要見一下你的好。非常冒昧的,請原諒。

木棉拿着茶杯的手,停了一下,鼻子竟有些酸,怕嘉田注意到,便低了眉,喝了一口茶,然後很輕地說,謝了。想笑一下,卻沒有笑出來,又加一句:你真是有心。

嘉田擺擺手,說,哪裡。沒等木棉開口,嘉田又說,聽他們說,你的情緒一直很不穩定,我就想,有些話,怕還是真該來跟你說說的好。木棉屏住了氣,驚異地看着嘉田。她後來聽說,嘉田那天到廠裡找她的時候,被廠裡的人認了出來。這一段時間,他們這一帶除了胡總和曉旭他們的事情,在晚報上露臉讓他們看到的,就是孫嘉田這個學成歸來的博士。人們聽說他是來找木棉的,就表情複雜地將他圍住了,他們告訴他,從原則上講,木棉已經開始曠工了,他們並不知道,她能不能頂得住。

嘉田從廠裡出來後,就找上門來了。木棉心裡想,他們其實是陌生的,他哪裡有責任這樣來對她呢?她放下茶杯,坐直了身子,想聽嘉田說下去。

嘉田將脖子上的圍巾解下來,拿在手中,好一會兒,才說,我想要跟你說的是,我真心地希望你堅強起來,活下去。

木棉的眼睛一下就黯淡了下來,這樣的話,這些日子裡,每一個試圖安慰她的人都在說,她已經聽煩了,它解決不了她的根本問題。她動了動身子,看上去有點不太耐煩。嘉田很淡地一笑,迎上她的目光,說,你活下去,不是為了任何他人,甚至不是為了你的孩子,是為了你自己。木棉的眉毛抬了抬,苦笑了一下。

嘉田也不管她,又說,我們每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都是擔當着各自的使命的。生命最根本的樂趣,就是去瞭解你那份目的,承擔起你的使命。其它都不是重要的。所以我說,你要為你自己的生命而活着,不要辜負了它的目的,不要放棄發現自己使命的樂趣。我很喜歡美國人說的一句話:上帝從來不會讓你經歷你承受不起的考驗的。你肯定是一個資質特別的人,因為你能夠承受這麽多。我很佩服你,也知道,你是一定能夠堅持下去的。

木棉驚異地張開了口。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人這麽來談她的人生境遇。

天色竟有些亮起來。木棉低了頭,搓起手來,心裡還在想嘉田的話,心裡有溫暖的感覺。她抬眼看嘉田,嘉田的目光卻有些離散,好像是陷在自己的思緒裡。謝謝你跟我說這些話,木棉小聲地說。嘉田回過神來,很輕地一笑,說,算是分享吧,這是我常常跟自己說的話。

木棉心下一驚,想,嘉田會有甚麽樣的難處,會要常給自己這樣的鼓勵呢。一時就不知說甚麽好。

這時裡屋的安安醒了,大概是張眼一下不見人,就大聲哭了起來。木棉趕忙起身撩了門簾進到裡屋,將睡得懵懵懂懂的安安抱起來拍。安安的小腦袋一貼到她的胸口,就安然地又睡過去了,木棉將頭偏開來,心裡痛了一下,將安安就摟得更緊了。這時嘉田的聲音從廳裡傳了過來,很輕,帶着點猶豫:我能不能看看孩子呢?

木棉沒有立刻回應,她將安安放回她的小牀,輕手輕腳地給安安蓋上被子,直起腰來,轉過頭去看她那擁擠的臥室,眼光落到了牀頭櫃上的那張她跟曉旭在松花江畔的合影。她走過去,拿起那張照片看。在照片裡,曉旭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的頭靠在曉旭的胸前,兩人相擁着,斜靠在江邊的鐵索吊上,曉旭的另一隻手,搭到了鐵索上,兩個人都是側臉的,望向鏡頭,笑得含蓄、內斂,木棉穿一條式樣很簡單的泡泡沙質地的連衣裙。木棉忽然覺得,似乎是有了嘉田剛才的那番話,她現在再看這張照片,情緒竟安靜了下來。

木棉很快地放下照片,走到了門簾邊上,撩起門簾,聲音輕得幾乎只能她自己才聽得到似的:嘉田,你請吧,只是她又睡過去了。嘉田起身,很認真地拉了拉風衣的下襬,表情凝重起來,像是面臨着甚麽重要的時刻,跟在木棉的身後,走進了裡屋。安安側臥在厚實的粉桔色被褥中,只露出一張小小的臉蛋,手伸出來,身上是一件粉紅的厚棉毛嬰兒衫。她的睫毛像曉旭的,很長,閉上眼睛的時候,仔細看竟在下眼瞼上打出淡淡的陰影。嘉田湊近過來,俯了身,很仔細地去端詳安安。木棉站在他的身邊,他的專注讓她覺到了驚訝。嘉田看安安看了很長一會兒,他抬起頭的時候,木棉和他的目光迎上了,木棉看到嘉田的眼睛紅了。他的手伸過來,握了一下她的手臂,很快就又放開了。木棉心下一驚,鼻子一酸,轉過身去拿紙巾。再轉過身來時,嘉田直起了腰,情緒平靜了下來,說,真是個非常可愛的孩子,你一定要好好將她帶大。木棉的眼淚忍不住下來了。

兩人不再說話,出到廳裡,葵娘正好回來了。見到嘉田,葵娘的臉竟沒有一點驚訝的神情。木棉就想,大概是廠裡的人或樓下的李伯母,將嘉田來找的事都說了。木棉便說,這是葵娘。嘉田便傾了傾身子,說,伯母你好!以前只要一下大雨,就見你往學校裡給木棉送傘去,我們那時可真特別羨慕木棉啊,整個學校,不會超出三兩個人能夠有這樣的待遇的。

葵娘很開心地笑了笑,點點頭。木棉意識到,葵娘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由衷的笑容了。

嘉田離開的時候,木棉將他送到了樓下,兩人在街市邊分手。木棉注意到,樓區來往的熟人,都在探頭探腦地看着她。木棉回到家中,倒頭就睡下了。一睡,就睡到了傍晚,才被葵娘的叫聲吵醒。

那時天已完全黑了下來。葵娘將安安的小澡盆放到廳裡,添好了熱水,然後進來抱安安去擦澡。當葵娘將被子掀起來的時候,看到下面有一個牛皮的信封,急了聲去叫木棉。木棉從睡夢中醒來,恍恍惚惚地下了牀,接過葵娘遞過來的信封,心狂跳起來。她轉過身去,擰亮了牀前的檯燈,將信封打開,一下看到裡面有十張百元面值的美元,綠晃晃的,讓她的眼睛痛起來。


陳謙: 女,自幼生長於廣西南寧。廣西大學工程類本科畢業。1989年春赴美國留學,獲電機工程碩士學位。曾長期供職於晶片設計業界。現居美國矽谷。代表作有長篇小說《無窮鏡》、《愛在無愛的矽谷》及中、短篇小說《繁枝》、《蓮露》、《特蕾莎的流氓犯》、《望斷南飛雁》及《下樓》,散文隨筆作品等。其中《繁枝》獲2012年度人民文學獎、《中篇小說選刊》2012至2013年度優秀中篇小說獎及第五屆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獎,並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2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望斷南飛雁》獲2009年度人民文學獎;《特蕾莎的流氓犯》獲首屆郁達夫小說獎並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08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中篇小說《蓮露》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3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作品入選多種選本。短篇小說《我是歐文太太》入選中國小說學會2015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