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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 蕊:我住平民女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1月號總第407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朱蕊

從延安中路816號的報社出來往東走,過茂名北路,再過石門一路,在石門一路和延安中路的拐角,原來有瑞金劇場,後改為瑞金電影院,現在則是一架人行天橋的一端嵌入其裡。過石門一路路口,必須走人行天橋,因此就走進去,上樓梯,從裡面轉出來走上橋面,可以到對過去――即使在原來電影院內部的位置,也已經看不出一點點影院的樣子了。回過頭來看該建築物的外立面,依稀還有一點影子,也不知道記憶中的映射是否準足。
過了石門一路路口,繼續往東走,就有掩映在綠化中的弄堂了。先是汾陽坊,紅的和灰的磚牆,牆磚之間白線勾畫分明,白色或者灰色的窗框,紅瓦屋頂,有小汽車停在弄堂口,感覺弄堂口的窄小,以前沒覺得啊,以前感覺汾陽坊和它旁邊的多福里,以及再東面一點的念吾新邨以及再再東面的福明邨都是寬大的弄堂。幾十年以後再一次走過這裡的時候,看到汾陽坊、多福里、念吾新邨、福明邨裡分明有同學過來和我招呼,還是當年的模樣。但福明邨其實已經不存在了。延中綠地動遷,福明邨不見了,上面提及的幾條弄堂也是被切去了本來沿街的「門面」,做了綠化,還要讓位給延安路高架擴路,現在的弄堂口應該是原來的弄堂中。福明邨東面,靠近成都北路就是我曾住過的輔德里,現在我要去的目的地――平民女校。
走過原來福明邨的位置、現在的綠地,我不由自主抬頭仰望,似乎三樓的那個陽台還在。夏夜,和閨密在沿街的三樓陽台納涼,下面黃色街燈將婆娑樹影投在馬路上,延安路上車來車往,車燈和街燈交相輝映,還有馬路兩邊建築物內的萬家燈火,城市的亮度剛剛好,不煩躁也不陰暗。陽台上能看到對面中德醫院的輪廓,這座三層花園洋房,為文藝復興時期風格建築,看起來非常漂亮。閨密說包括她在內的他們家六兄妹都出生在這家醫院――沒想到,許多年以後,我的女兒也出生在中德醫院(當時是盧灣區婦幼保健醫院),那是後話。
當走過福明邨原址的時候,我又想起閨密說過,還好她有個哥哥叫明福,就是因福明邨而起的名字。不然,福明邨沒有了,她的童年青少年不知要去哪裡找。我似乎比她更幸運一些,我的童年青少年就在隔壁,一步跨過去就可以看到了。
延中綠地靠近成都北路口有兩排石庫門房子,灰色牆磚,淺灰色石庫門框,黑色大門,門上有紅磚雕刻的裝飾,現在可以看到沿馬路那排房子的牆上有「中共二大會址紀念館」的銘牌,在二大會址的後面才是「平民女校」――我曾經住在這裡很多年。當然,「二大會址」本來並不靠近馬路,在其前面應該還有幾排房子的。現在能夠理解李達當時住在這裡,將這裡作為早期共產黨活動地的地理優勢,隱蔽性當也是一個因素,這其實是弄堂的中間部分,四通八達。
前後兩排房子連接的弄口現在有「輔德里」石牌,但以前里弄牌銘並不在這裡。現在前後弄堂都沒有了,只有這兩排房子。因此,我對這條弄堂又有點陌生感,雖然應該是熟悉到知道它所有紋理的。好在我馬上找到了「平民女校」。漢白玉的「平民女校」銘牌鑲嵌在灰磚牆上:「上海市文物保護單位平民女校上海市人民委員會一九五九年五月二十六日公佈上海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立」。
原來1959年就公佈為文物保護單位了?怪不得住在此地時聽到各種傳說。但記得分明的是當時這裡並沒有任何標記,房子與左右隔壁一樣陳舊黯淡,黑漆大門因年久失修而油漆斑駁,平時一般不開啟大門,大家都走連着灶間的後門,因而偶爾開啟大門時那門就會發出「吱吱嘎嘎」沉重艱難的聲響。
站在門外端詳着這幢房子,那些記憶,紛至遝來……
最早看到牌子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某個日子。某天突然發現了牌子,仔細讀了文字,才敢確認此處房子真的非同尋常。以前總是聽鄰居說,但始終是不確定的。當時(上世紀七十年代)鄰居為了證明所說,還拉着我到灶間連接客堂間的過道處,指着過道上方一堆積滿油污塵垢的舊竹籃說,「這裡有個電鈴。」我找了半天才在舊籃子的間隙或者說是背後發現那個扁圓的黑乎乎生滿鐵鏽的東西。真的是個舊電鈴!普通居民房子要電鈴幹甚麼?以我當時僅有的見識,也只知道自己上學的學校是需要上下課鈴聲的。因而真的就有些將信將疑了。鄰居看我有點相信了,就開始添油加醋地向我講述她認為真實的但也可能是道聽途說再加合理想像的故事。囿於年齡和條件,那時並不知道應該到哪裡去查證故事的真偽而寧願信其為真的。故事有場景有細節,比如說我家所住的房間原先是鄧穎超同志的臥室之類,又說鄧穎超同志說了,上海住房緊張,有些她和周總理活動過的地方不要特闢紀念館,還是作為民居更好等等。現在知道這些都是以訛傳訛,但當時的信息不發達,所有的想像基於當時的見識,還有《永不消逝的電波》《紅岩》《清江壯歌》等等陪伴我們長大的文學作品佐證。
我每天在這所房子裡進進出出,放學回家後,在當時感覺挺寬闊的曬台上做功課,然後便沉入過去未來的神思奇想中,當有些相信這裡曾經發生過與《永不消逝的電波》一樣的傳奇時,自己也就製造與之相應的種種驚心動魄。李白、江姐都是我們所崇拜的偶像,於是一個小女孩在曬台上凝望對面屋頂豁裂的瓦片,由於午後的陽光流瀉而顯示出雍容的燦爛,曬台圍欄上的鳳仙花、太陽花、牽牛花也在陽光下蓬勃着,一隻鄰居家養的白貓臥在牆角陰影裡豎着耳朵似乎在傾聽甚麼……這樣安謐的午後,想像共產黨人曾在這裡傳播馬列主義的激情盪漾或者秘密集會、叛徒告密、軍警搜捕等種種扣人心弦……與我們這幢樓咫尺相遙的中國共產黨第二次代表大會舊址(同時也是人民出版社的最早所在地)也在這種想像中脫離了斑駁而變得生動起來……二大會址那所房子裡住着我的同學,有天上學時我們倆說到,我在曬台上架個梯子可以逃到你家裡去的。好端端的,為甚麼要架着梯子逃?我們那時真像着了魔一樣。凡此種種,對於現在的孩子來說可能是無法想像的。
我站在嶄新的大敞着漆黑大門的石庫門外,與當年的自己相遇。跨進大門,與那個我點點頭說「我來了」,想和她握個手,無奈手裡正舉着一杯咖啡,「沒關係,我們一起參觀一下吧。現在已經是紀念館了,可以搞清史實了。」正和當年的自己交流着,過來一位工作人員對舉着咖啡的我說「對不起,不能帶飲料進來」,我一愣神,沒想到這裡已經不是當年,猶豫着是否要退出去,看到天井的角落有廢物箱,將咖啡一飲而盡後扔了杯子。想想,那麼多年,這裡曾經是如何的煙火氣啊,何止一杯咖啡?望一眼天井旁的廂房,也正開着窗戶,裡面現在是一排排櫈子,是個教室的樣子。那時住着寧波阿娘,一頭銀絲永遠梳得一絲不苟,衣服也從不凌亂筆挺筆挺,她每天出來淘米的時候,伸出手來,就看到她手腕上的女式小金錶亮閃閃的。
進大門後是天井,然後就是客堂間了。客堂間現在是展廳,史實在此:中國共產黨成立以後,非常重視婦女解放和婦女運動,為了培養婦女幹部,1921年10月陳獨秀和李達着手創辦平民女校。1922年2月,平民女校正式開辦,其宗旨為「養成婦運人才,開展婦運工作」。平民女校是中共創辦的一所婦女工讀學校,也是最早培養婦女幹部的學校。平民女校在中國婦女運動史上有着重要的地位。其重要意義還體現了上世紀二十年代初的一批婦女敢於掙脫封建禮教的束縛,追求獨立、追求自由和真理的勇氣和精神。
展廳裡有李大釗致同盟會會員吳弱男女士的信:「暗沉沉的女界,須君出來作個明星,賢母良妻主義麼?只能改進一個家庭,婦女參政運動麼?只能造成幾個女英雄……」有中共二大通過的《關於婦女運動的決議》,有《中華女界聯合會改造宣言》。陳獨秀在《獨秀文存》中說「惟希望新成立的平民女校做一個風雨晦暝中的晨雞」。平民女校的負責人是李達、王會梧、蔡和森、向警予。辦平民女校是一為無力求學的女子設工作部,替伊們介紹工作,使取得工資維持自己的生活,實行工讀互助;二為年長失學的女子設專班教授,務使於最短時間,灌輸最多知識;三為一般不願受機械的教育的女子設專班教授,使能自由完成個性。教師有陳獨秀(教社會學)、邵力子(教國文)、沈雁冰(教英文)、沈澤民(教英文)、陳望道(教作文)、周壽昌(教物理化學)、范壽康(教教育學)、張秋人(教英語)、柯慶施(教算術)、李達也執教數學,劉少奇、張太雷、惲代英等來學校作演講講座……著名的作家丁玲是從這裡出發的……
我記得沒錯,1984年5月,石庫門邊突然出現了漢白玉石牌,報上也登了此房屋被列為市級文物保護單位的消息,這棟房子的歷史已被證實。僅三十名學員的學校,一幢二樓二底的石庫門房子,竟使現代史上如此之多的名人相聚,這種情景實可喟嘆!我還記得曾看到過這樣一段記載,中共的第二次代表大會時,毛澤東從湖南前來上海參加會議,在這條弄堂裡轉了幾圈,因周圍房子太相似沒能找到會址而返回湖南,這段記載使後人再次領略了他偉人的胸襟和氣魄。從此,我們這條弄堂(當時法租界輔德里)印上了偉人的足迹。
現代史上政治偉人和文化名人所踏過的土地,我也曾踏過,並伴我成長。
1922年秋,應毛澤東之邀,李達赴湖南自修大學任教,平民女校由蔡和森和向警予負責,同年底因缺乏經費停辦。平民女校雖然只存在了很短的時間,但我確曾住平民女校二十年,且心臨其境。
再一次試圖走上我曾經可以飛速上下的樓梯,卻發現木樓梯又窄又陡,而我天天做作業的曬台也是如此窄小?我和那個我只能說聲再見了。其實,小夥伴也已各奔東西。住在二大會址的同學後來在造幣廠工作,但在微信時代的今天,她卻失聯着。
回到延安路上,陽光下,車水馬龍。
對面的中德醫院建築於1923年開始建造,後黃金榮、杜月笙、張嘯林等在此開設了當時有「遠東第一賭窟」之稱的「富生賭場」。成為中德醫院是再後來的事情了。


1920年代初,世事波詭雲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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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蕊,畢業於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現為上海《解放日報》文藝部編輯。著有散文集《人生無圓》、《剎那的驚心》、《無關風月》、《天上飄下一張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