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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棣:屬於昔日的歡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1月號總第407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唐棣

追憶遙遠的字句
屬於歡愉
相遇的結果
也屬於曖昧的分離
――呂雁〈歡愉〉


女詩人住過的房間
他走出房間,緊隨其後的是一個聲音。「為我畫一張像吧!」有點像幻覺,那個人又分明站在眼前的陽光下。始於今年四月,詩人呂雁住過的房間成為了他的房間。一間臨近桃園的小房間,一個陽台,滿眼燕山。有時,他站在窗前發呆。準確地說是在每天上午八點二十三分,他走出房間,來到陽台上,緊隨其後的五月的陽光把他緊緊罩住。他站在這裡,身體平靜下來,而不是像呂雁一樣,讓身體衝到不遠處的大秦鐵路上變成一團血肉。在這裡,他與李翛邂逅,然後在呂雁住過的房間裡纏綿,不顧這裡殘留的呂雁的氣息,在陌生的空氣中呻吟。年輕的身體像火山爆發,屬於曖昧的歡愉。

三個月後,他站在這裡,馬茨已返西藏。她在書桌上給他留下了一封信――無論如何,這是我能告訴你的故事結局了。
結局從一封被省略的信件開始,「你終於露出取悅我的神情,憂傷而專注。望着我時,我在你手心裡,苦澀的記憶正悄然老去」,這天是兩千零一年八月十九日。故事的過程是他寫下第二封信――八點二十三分很快就到了,願這封情書能讓你安眠――你藏在我枕下的紙條也這麼開頭。很多事說出來就變了。所以,不說,不看,假裝不知道,理想化,要一個不變的你。就像你的同屋說的一樣,我很感謝他對我們的祝福。我生日你寫詩給我和現在電話的哭訴,和上一個朋友留下的印象重合了。看到你的詩,我有種無所適從的感覺。由此帶來的一系列連鎖反應把我拉回到不好的記憶中。我應像個男人一樣走向你。我到底是個軟弱的人,面對突如其來的幸福和驚喜,產生的還有一種巨大的恐懼。恐懼折磨着我們。所以,母親現在的病和心情問題我都得扛着,是我使她受到刺激。我這裡是永遠的自責。這樣一來,我更想着讓她開心。我多麼自私!很多時候,孝順是「順」着她。我曾有過這樣的想法:我和她老頂撞對她比較冷漠,我將來的女人要替我對她好。「替」字本身不對,我自己沒有做到,幹嘛要求別人。這也是我提出你一些問題時,你明確反駁的理由。其實一個女人需要甚麼?現代女性需要事業,需要展示自己。但我覺得對於你來說,習慣了被愛。你似乎也比我懂得愛,但你似乎不懂得愛我,別生氣。我這麼說也是說給自己聽,警戒自己的,我多麼自私!在你的理解中,你以往的感情生活中,撒嬌就是愛,洗衣就是愛,親吻就是愛……對方不是我,或者比我有愛。很多時候,我談問題都離不開這個基本點。我時不時地要回望開始,以求更遠的展望。這都是我真正想說的,也請你耐心傾聽。那些據你說不愉快的記憶告終,新電影開始了,我們遁入彼此的心。我知道你好容易才喜歡上一個人,對於我又何嘗不是,我渴望「相同」。不曉得你有沒有發現,我曾抗拒你的上述表現,這與我從小到大收到的愛太有出入。相對那種平淡,全面的打理,完全地被照顧,你就像一個小火爐一樣衝向了我,而我是一個習慣寒冷的人,怕融化了,你再找不見我!我對生活的看法悲觀。第一次,牽手過馬路的心醉;第一次,擁抱的無畏;第一次,在牆頭找到你的心碎;第一次,推掉那個貌似重要的採訪,得到的安慰……這有些像歌詞的話都是真的。縱使,這些美好如夢,也不能緩解我侷促的心情。我多麼自私!多年來,我被認為是不同的。但我不喜歡。接受只是出於一種必須,然而我不快樂。在那麼多不相同之後,我遇上你,我覺得自己完整了。相處以來,我對他人對你都前後有變,可能在遇上諸多事情時瑟縮了。我現在還不能,在現實狀況下相信無私的情愛。固執也請你理解。你付出了,我感覺到了。你需要我,我又給你帶去了冷漠,這不對。其實,你可以更具體地洞察一下我的冷漠。從前我問我媽,她說起了父親的種種。我在我媽看來,是優秀於他的,但我有遺傳。這聽起來像藉口。不過,還有很多你知道的事情也往這個方向塑造了我。你說對麼?關於冷漠,我這樣說,我是一個甚麼人你清楚,我跟你說我要做成一個甚麼人你也清楚,現在遇上了來自家庭的壓力或者來自母親的責問你也清楚,在你甚麼都清楚的狀況下,我作為一個大男子主義的人對你的要求多擔待吧。你反問,那我又清楚你麼也可以。從最初的愛到現在相對清楚知道,我選擇的女人存在着問題。一方面,你有自己。一方面,那個「自己」有些為愛而偏移向了我,這一點我自豪又擔心。自豪的是我獲得了愛,一個為了我的清澈而產生的愛;擔心的是這份愛對我們以後的索求。其實,我有點怕被愛了……在我沒有確認這個人會「永遠」(我用了這個詞)在我身邊,給予我厚重之愛時,我必須牢牢包圍着自己,我相依為命的愛萬一走了,誰管我呀。我多麼的自私!這涉及到安全感。有的人需要一個黑屋,我需要一個冷漠的外殼。我們這樣的孩子是有問題的,愛是相互的,愛是你我,是你我在生活中的一舉一動。我記得你的改變!買那件白色上衣時,你因沒買到打折而跟我唸叨;為我拿醬油偷偷畫的像;為我細心拔去白髮……列舉小事,我發覺我是「成功」的。不是因為改變了誰,而是我在珍惜了。我關注的一直和你不同,我以為故事是由一個個小故事組成的。我們不可能遇上甚麼大事,我就在小事中認識你和我。我得到的結果是,你在做到一些事情後高高在上呵斥我,我真自卑。還有,關於春江那個電話的事。

李翛來信
「畫你,和我在一起,在一些永恆的波浪裡,炭灰以及刻意泛黃的時光。期待你看見時,讓我不能如實地回憶你。」然後,你叫我勇敢地直呼你的名字,親昵地喚你――你用文字向我述說的心聲比你本人來得動人。你寫的字不像你想的那樣,我覺得它比我同屋的詩讓我感動。因為,他不是你。他說了些你們共同的朋友對你的看法,我覺得那不準確。另外,他對我一直有愛慕,我拒絕了他。為甚麼住在一起,我跟你解釋過,也不想多說。能看到你的信真好,三處感動之處向你回饋。一,你說你明白我為某句詩掉的淚裡有對你的心痛;第二是在回憶裡的那些細節裡,你記得的我也都記得部分;三是你說我們本是同類,不知甚麼原因聚在一起,相互試探着愛,我有同感。你逐步瞭解我的同時,我也深入你的內心。你我一樣冷漠。你自律。我更大膽。其實,我是個保護意識強的人。至少,在主觀上我是的,也希望我是的。你從沒體會過那種當你把所有身心一切交付出去後,被背叛的滋味。生不如死的感受之後,心會痛。雖然,愛情那麼殘酷,就像你一直強調的「自私」。但你看我似乎還是對它充滿憧憬。我反思出一個結論:我們的相遇是否屬於曖昧的歡愉?世間一切皆是虛妄,那麼唯有這情是最讓我覺得真實的東西。客觀來講,它又是最虛妄善變的。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我在愛情裡試探着愛,必須確定對方愛我超過我愛他。這樣的試探不僅在剛開始,在相愛的日子,我也會隨時警防自己不要完全交付出去。事實上,我真的沒把自己完全交付出去,在過去大多數的戀情裡,我給自己的藉口是不夠愛。雖然還是會受傷,但還能很快好起來了,這樣的愛很安全,不過癮,不痛快。因為,愛與痛成正比。所以,在好了傷疤忘了疼時,我渴望能有一個讓我完全交付的人。當那個人真的出現時我可能又不敢了。但我一直在等。之後,你出現了。我猶豫了好久,因為我怕我的自我保護傷害你,直到我準備好,準備最後再天真一次。沒想到我們的感情竟然比不過一個已和我沒甚麼關係的男人。以現在對你的認識看來,當初的想像是錯的。當時,我想我要在你這張白紙上畫一個愛情童話。我要告訴你愛情裡美好的東西。沒想到這張白紙雖然乾淨,卻開始嫌棄我的筆不夠乾淨。如果,愛情是一場精於算計的事情,那不是我想要的東西。經歷了那麼多次失敗,還改不了這天真,細想不就是為了天真才這樣一次次失敗麼?這樣的天真讓我找不到心中的人,也是這種天真塑造了我心目中的人。當你拉着我的手在我漆黑屋子的牀邊陪我入睡時,當你尊重我的自由與我保持適當的距離時,我第一感動;當你頑固地進入我的身體時,愛情帶給我的疼痛令我顫抖。當你為躺着的我唸詩時,我第一次覺得幸福,那樣的時刻,我認為你就是我一直等待的人,我要用盡一生的時間去陪你。只是在你的不滿中,我開始恍惚。那個時候我難過不是因為你,是我又一次對命運感到絕望。一切,我都能理解,能尊重。我不願醒來。我想讓你知道,也許我這樣的愛情才是真正能讓你幸福的。世俗的算計的愛情不管怎樣合身,那也只能讓你像正常人一樣活着。愛情讓你不枉此生。你可以選擇和我這樣的人一起活着,愛着,笑着,悲傷着,沉默着,精彩着,平淡着,絕不平凡。或懦弱地返回,將你的心永遠放在自己的心裡,愛惜着,保護着,直至枯萎。我要給的,不僅是愛,而是歡愉。

同屋人春江意外來信
三年了,才給你寫信。從何說起啊,但必須說,你們在隔壁的房間裡吵架之後做愛。你趕飛機,離去後,我又跑到她的屋裡。我不願醒來。但我知道,我享受的只是肉體,而靈魂,靈魂不在我這裡。她是個好姑娘,可她的性格吧,縱容了她。我這些年一直活在愧疚中,沒跟你說,當初搬來和她住在一起是因為喜歡她。那種喜歡我現在想一想,完全是身體的。我是一個比較喜歡這個的男人。據我觀察,在那段時期,她也是這樣的姑娘。我不願醒來。我們在一個展覽上遇上的,我要了她的電話約她喝了幾次茶。後來有一次,我的一個他們學校畢業的朋友說,和她是同學,還說了一些她在學校的艷史。我更動心了。你知道,她很漂亮。我當時還沒認識小敏,我偷偷的告訴你吧,小敏在那方面真不如她。我想你應該也有體會吧。我當時在一家雜誌上班,因為換到另一家雜誌必須搬家。我們聚會時,我就怎麼一說,沒想到她問我,願不願意去跟她住?我愣住了。雖然,她補充說,我們沒可能。我也挺願意去的。我去了那裡沒多久,我越來越發現,真的沒可能。我們有很多相似,比如對性。我們天生屬於一類。我那段時間就是這麼認為的。我們沒在一塊住多久,她就去北京了。後來,你就來了。我不是很歡迎你,但沒辦法,我只能假裝,我還變了一些好笑的理由,比如我喜歡你的小說。其實,我在網上查過你,才發覺我們認識一個共同的詩人。這樣,我們說話就方便多了,我沒想到,你見到我之後,把一切當成了真的。你這一點也是我現在很難受的地方。與你的單純相比,我有點不好,但我和她從那次之後就再也沒有說過幾句話。雖然,我們還住在一起。我來北京有很長時間了,也是在那之後,我覺得我沒法面對她,或者說,沒法面對心裡有你的陰影的她。我不願醒來。我對性的興趣消失了一段時間,直到認識小敏。小敏不可能做到那種技術,我說「技術」有點可恥。沒關係,我希望你覺得我是可恥的。我甚至還在當時可恥地給她前男友打了電話,所以,你們才在見面第一夜吵架。我聽到你們吵架時有一種快感。這種快感與看到你們吵完之後做愛的感受是一致的。某些慾望屬於噁心的回憶,屬於曖昧的歡愉,屬於悲慘的希望。我們自私。愛自己,愛你自己,愛他自己。沒甚麼,但我覺得我不應該在你心中成為一個朋友。尤其是,當你幫助我在北京找工作時,我感到歉疚。我感到我的雞巴生疼。我特別害怕。再濕潤的嘴唇也不能讓我獲得可以抵消這種歉疚的快感。我放縱的日子。後來,我們見過一面,我和你說了小敏的出現改變了我,使我願意踏實的做工作。我們的感情,沒有我一直嚮往與留戀的性的因素。因為,她。你說你們結束了。我覺得,她很愛你,雖然表現出來的形式可能有問題,但我能感到,她的身體裡充滿了你。

結局的結局
這是一個故事,三個人對它描述也許是最完善的,我想說的是這個主人公返回黑暗中,接起電話,那一頭是遠方母親的關心,他沒說一句話。他們在簡單的旅行牀上入睡。他在呂雁住過的房間裡寫下一首詩。
這首詩為慾念挾持,火車經過視窗的聲音帶來死亡的消息。窗戶外面的聲音忽大忽小――這裡的環境和他們邂逅的那天沒甚麼變化,更多時候寂靜可人。李翛現在在西藏的哪條街,哪個房間裡,哪個男人身邊?風聲穿過陽台上晾着的衣服,洪亮、柔和,像歡愉的呼吸。

「要麼,要麼……」聲音又在迴盪。
陽光裡的他,不虛此行。不虛此行。


唐棣,河北唐山人。2003年開始寫作,第十屆FIRST影展複審評委。主要作品有《西瓜長在天邊上》《進入黎明的漫長旅程》《遺聞集》《電影給了我甚麼》等小說、隨筆集多
部。寫作之餘,跨界電影及當代影像藝術,獲新星星年度藝術獎,大銀幕處女作《滿洲里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