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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已讀不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1月號總第407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潘步釗

1
手機上的「雙藍色鈎」在屏幕的右下角穩定清楚地顯現,他知道兒子已經閱讀了自己昨夜發出的電話訊息。「旺角危險,不要到!」兒子沒有回應,這叫做「已讀不回」,他從年輕一點的行家處知道。閱讀的時間是02:48,然後一切都像停住了,時間就凝在手機屏幕的右下角,像跟大人鬧彆扭的小孩,坐在角落,立定了決心對世界不瞅不睬。他不時偷望手機的屏幕,坐在客廳,電視只自顧在叫嚷,並沒有為寧靜的四周帶來任何聲音。

看着沙發上的軍綠色背囊,他搓着手指,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滲着汗,濕濕的,腳仍然牢牢釘在柚木地板上,沒有移動分毫。上星期大群的士佬下午交更,在工廠區茶檔聚會吹牛皮,莫祥說在自己孩子的背囊內,找到一些噴劑和防毒面具,嚇出了一身冷汗。莫祥當的士司機三十多年,平常說話總是手腳指劃,口沫橫飛,最愛「爆粗」。莫祥說,兒子這一夜沒有回家,他整夜沒有入睡,和太太一起坐在客廳沙發上,一個晚上,一句粗口也沒有說。
軍綠色背囊內甚麼也沒有。他知道自己兒子和莫祥的不同,莫祥的兒子阿強,中學還未畢業,當廚師學徒,每天在熱火爐旁邊轉來轉去,所有器官都在高溫中滾動,永遠赤着上身,展示黝黑結實的肌肉。莫祥說,阿強半年前加入了一個本土組織,星期六日常常外出,有一次還在電視新聞上看到他――雖然戴上了口罩,口鼻臉頰沒了,只露出一雙眼睛,莫祥兩公婆還是一眼就認到他,他跟在一大群黑衣人背後,在中聯辦大閘外叫口號。莫祥說那一晚和太太一起坐在客廳沙發上,整夜沒有說一句粗口。
他也說不出話,只有點想嘔吐的感覺……
他,今年五十五歲,父母都是「解放後」到香港,從此就再沒有踏足過中國。父母說不是憎恨,是害怕,不是害怕遇到,是害怕記憶。他戰後在香港出生,成長過程是十足的本土,甚至用自己的成長見證香港社會的變遷,包括如何由工業轉型至商業服務業的生態。那時候,每天一群孩子在公共屋邨的球場東奔西跑,踢波打架,黃昏前回家吃晚飯。然後在升中試考不到官津補貼,他在私立中學東拼西湊地讀了兩年多,初中未畢業便在工廠「打棗」,然後「跟車」,那時沒有很專業的名字――物流。他每天用力、流汗,他覺得這就是人生,沒有激動、沒有憤怒,精英主義的那些年,他身旁的波友和鄰居,從來沒有人會進大學。那是香港人常說的黃金時代,魚翅撈飯的日子他沒有遇上,反而在殖民政府深耕力種的精英教育和勞心勞力分工鮮明的社會,趕不及認清人生方向,就跌進勞勞碌碌的千年古井,最後到了三十歲,眼看很多朋友都因為工廠北移而失業轉行,在回歸前數年,他當上的士司機,一當便二十多年。
他只有一個兒子……
兒子的書唸得不錯,一直不太需要他擔心,從來沒有要求補習老師,也絕少有學校的老師來電投訴。這樣的父子關係,他不敢說好壞,只是不太真實,至少與他在電視劇看到的不一樣。他和妻子在兒子唸幼稚園時便離婚,兒子好像也在這時開始不大喜歡說話。從此人生就變成一次次的電話轉駁,由這一端出發,至於另一端,從來不知道,不肯定是否有回應。妻子和兒子一下子都走遠,心理和生理、地理和物理,他覺得一切都變得機械,像的士下斜路時的空波滑行。
一個人存活,他只好努力踏實地工作。他雖然是的士司機,但不是粗人,不說粗口,平生也沒有到過一次的士高或者酒吧。離婚多年,他沒有放縱自己,有一次朋友約他到東莞按摩,晚飯後他偷偷溜回香港,過關口時,還買了半磅「增城掛綠」給家裡的兒子。有時他看到報紙上有青年人自殺的新聞,他望一望自己的兒子,兒子低頭專注於電子遊戲,他會吁一口氣。兩年前的中學文憑試,兒子考到四科「五星星」,在大學唸歷史系,誰知才一學期便轉了唸哲學。那時他只說了一句,你自己顧住將來搵到食就得嘞!我知道,做人就不單是錢嘛,我知道的。
兒子沒有回應,連表情也沒有。電話上那些叫EMOJI的表情符號頭像,人人在手機上都表情豐富,現實生活卻永遠掛着一張木訥的臉,特別是自己的兒子。他記得其中有一個頭像,垂頭閉目,看上去像有點難過,也有點疲倦,他後來知道原來這是傷心的表情意思,他覺得很牽強,不過不知為甚麼,這令他想起父親,他的確偶爾會想起自己當地盤工的父親……高溫三十多度下,每天起碼喝三支啤酒。回到家,總看到父親懨懨昏睡的樣子。
的士司機沒有甚麼假期,他難得和兒子一起玩。兩父子的親子活動主要是晚上吃飯的時間,一起吃飯和看電視,話不多。不過如果要兼夜更,他隨便買了個飯盒,自己咬兩片麵包就出門。小五的時候,兒子忽然有一天回來跟他說被班主任記了一個缺點,而且要見家長,原因是他藏起了女班長的手冊兩天。
班主任坐在他對面,兒子站着。
「為甚麼欺負同學?」
「他一直不說話,很不合作。」班主任很不滿意。
班主任看看他,看看兒子,又看看他,找不出答案。
他回家後問兒子為甚麼這樣做,兒子沒有表情,沒有回答,他正準備放棄,拿起外套準備開工,兒子忽然冷冷地說:「我就是要她找不到!」
他記起有一次和兒子在公園玩,公園很大,數不清的樹像插在香爐裡數不盡的香,兒子不到七歲。他躲在老遠的大樹後面,看着兒子找不到爸爸,由迷茫到驚惶再到號啕大哭,起初感到自己的作弄很成功,後來看見兒子哭得厲害,匆匆忙忙跑出來,摟抱着兒子,一邊用手抹他的眼淚,一邊說:「傻孩子,爸爸和你玩玩,不要哭。」兒子卻愈哭愈厲害:「我看不見爸爸!」「玩捉迷藏嘛,我就是要你找不到」。
就因為這一次嗎?
兒子向來不大和他談心事,升上初中後更加難得聊天。自己喜歡踢足球,兒子卻愛上打排球。他從小覺得打排球是女孩子的運動,隔着個高高的網,身體碰不了一下,不適合男孩子。可是,現實是兒子喜歡打排球,而且打得很不錯,還進了大學的系代表隊。兩個男的,本來從打波開始,最容易引起和發展話題,就像他們在交更時,大群的士佬,由西班牙皇馬一路到香港傑志,賭波有賭波的粗口連天,看波的有看波的滿口理論。就是不懂排球,打排球的,他只懂一個叫郎平,而且還是女的。
兒子入大學後,搬到宿舍居住,要到週末父子才會有機會同檯吃一頓飯。有一天,兒子帶着女同學Connie回家,向他介紹說是學生會的朋友。他不知道兒子是不是談戀愛,他從來沒有瞭解過兒子的生理心理成長,自己失去了女人,更不知怎樣跟兒子談女人的事。吃完飯後,兒子在愛用的墨綠色背囊,拿出了一部智能電話,送給他。他接在手中,最先十分興奮,不過又隱隱有些不安。還學懂了whatsapp,加入不同朋友的群組,忽然社交層面立體了起來。
這天在茶檔,莫祥又再粗口橫飛,投訴兒子跟他說以後如果不是重要事,不用打電話,whatsapp好了,真的要打電話,最好先whatsapp問問他是否可以接電話。「接個電話有幾巴閉,要先whatsapp申請問准!我係佢老豆呀!我讀X得書少,但是發明電話不是要人講多D嘢,唔使寫信,寫少D字咩?依家又走X番轉頭。」莫祥夾着粗口,奶油多士沒有放進嘴裡,大力擲到檯上,震得他的凍咖啡也濺了出來。他沒有理會,仍是把杯子往嘴唇遞去,心中記掛着手機上那「雙藍色鈎」,開了手機密碼檢視,他的群組滿是傳來訊息的數字,只有兒子仍然是「已讀不回」。
六月的一個炎熱下午,他把的士停泊在尖東一間酒店門外,一對白人夫婦架着墨鏡,看侍應生把一件件行李在車尾箱拿出來。他沒有下車幫忙,卻忽然發現對面線十多米遠的行人路上,自己的兒子和一個女孩子在吵架,他看不清女孩子的容貌輪廓,似乎不是Connie,只見她一頭長髮在激動中在空中左右擺盪,兒子拚命地說話,甚至有點激動。他本想放下車窗,和兒子打招呼,但沒有。如果他這時下車,走一分鐘就可以到兒子身邊,不過他仍然留在車上,白人夫婦給了車資,他開車,前面出現圓大藍底白色向前的箭嘴符號,他知道這條路,只能前行,不可以拐彎或掉頭,兒子和女孩在身後車窗裡,變得愈遠愈小。這時,的士上的收音機新聞報道:旺角騷亂的疑犯被判入獄,警方正全力通緝仍然棄保潛逃台灣的年輕人。

2
簽紙離婚的時候,你開始咳嗽,妻子高挺的鼻樑是一種見證,微見突起的曲線,化成一道河流,沉默地流淌,浸灌了粗糙突兀的草原,流過層層疊疊的山巒,穩定而難以攀渡。出了律師樓,你沒有想過日後的生活會怎樣,往地鐵路上,人和車多得眼前一切都在搖晃,鏡頭在擺動,又像平鋪一塊裂開的玻璃,等待何時來個痛快淋灕的破碎,裂紋像老人手背的深綠筋脈,突起了一節節的蒼老衰疲。妻子故意早你一小時到律師樓,簽了文件馬上離去,不讓你跌進她眼神的空寂,這一切你都知道。
妻的決絕擠壓得你半點想像的空隙也沒有,除了咳嗽――於是你拚命地咳嗽。你在地鐵站前無目的地走着,走過雜貨店,一群師奶在買雞蛋。生活,就是滿滿的一籃雞蛋,除了謹慎地捧着它們,走着,惶恐着,其他都離地不合時宜。
那一夜你只顧死命地咳嗽,沒有吐血,卻吐出了一枚又一枚的雞蛋。你坐在客廳,妻子不再在,留下五歲的兒子在房中。你拍門,房內沒有應聲,只有一種鼻子可以嗅到的寧靜。寧靜中,你看見一枚雞蛋綻裂爆開,孵化的過程節奏和速度很不正常地急快。你感到自己的陽具有一陣疼痛,胃部抽搐了一下,那隻毛茸茸濕漉漉的小雞,從蛋殼的裂縫伸出頭來,跌跌仆仆地走了幾步。你只有咳嗽,但沒有聲音,你說不出話,只可以想像和記憶……
那年,往福建旅行,頂着背囊,二十多歲要有這樣的經歷。你也青春過,青春的時候,青春就是主菜,拚命咬一口,然後狼吞虎嚥才是味道;流浪,只是一道伴碟,總之放在那裡,色澤形相要守住本位,味道如何反而不重要。火車外的田野很單調,颯颯颯飛過眼前,樹和草地和遠處村鎮石屋,美麗但重複,你分不出江南江北河東河西的分別,可是你不用去問,用眼睛和心靈去看,有說不出的紓緩,彷彿輕輕拉扯,一切都變得悠長和持久,反正火車再往前走也還是這樣不殊的風景。你終於發現她坐在硬座對面,高挺的鼻子,把鵝蛋臉平分為兩半,左邊一半準確地複印了右邊的一半。我到香港探姨媽,完了就要回韶關。車子開了兩小時後,你開始和她說話,呷着毫不隔熱奶白色膠杯的茶,聲音在杯和杯之中的空間旋盪,茶業漂浮在棕紅的液體裡,互相纏繞交疊,有點偶然,有點慌亂。
我到香港探姨媽,她重複了一次來香港的原因,她的廣東話帶着鄉音,說很喜歡自己的祖國,要在三十五歲前走遍神州大地五湖四海,高挺鼻子上的雙眼垂着,說完就低下頭,望着圍在肚腹前的國產腰囊,偶爾用無名指和尾指在腰囊上拂拭了幾下,似乎要拂去上面的灰塵。你看着她,她羞答答得紅了滿臉,像動植物公園裡的美洲紅鸛。
你是因為看了電影中的錦江美景,所以想到丹霞山旅遊。想不到韶關的赤壁丹霞是肥皂劇的癌症和交通意外,情節從此急轉彎,戲劇矛盾和故事張力,一下子變得編劇也控制不了。人物性格不重要,重要是故事已經一定要跟着劇本前進。丹霞錦江的小船上,你覺得祖國山河的確醉人,山和水都沉浸在寧靜中,簽署中英聯合聲明是好事,香港回歸是好事,因為山和水都連在一起,一切沉浸在寧靜美麗中。結婚時,你仍然記掛着丹霞山和錦江,跟妻子說有機會一定要再去一次。
你其實和很多年輕人一樣,有着浪漫迷人的初戀故事;你也和那些年很多年輕人一樣,讀書不成,七湊八拼地完成了初中,找一份有工資的工作,買波鞋買牛仔褲到廟街吃豉椒炒蜆,然後看着走着生活着。那時白天跟車,夜晚在摩士公園踢足球――你最愛踢足球,自小的夢想是與胡國雄雙劍合璧。八十年代初是香港足球的蓬勃時期,你想過當職業足球員,還經朋友介紹在一些甲組會球隊跟操,不過很快香港足總宣佈要奉行「全華班」制度,不容許球會聘請外援,你就知道前景不大樂觀,太冒險,不願意投放時間,還是老老實實地找份工作。前途、理想、嗜好,是廟街的一大碟豉椒炒蜆,要吃得飽,還是先來一碗白飯。
坐在醫生前面,你不知怎樣表達,用手指着喉嚨,發不出聲音,露出痛苦的表情。醫生看看你,看看護士,又看看你。最後,醫生旁邊站着的護士蹙了一下眉:
辛苦就不要說話,下次找家人陪你來!
你露出尷尬歉疚的表情,只好點頭。醫生說是喉嚨生了繭,問題不大!你總覺得有東西哽在喉嚨,方方角角的一塊,想吐,吐不出。
這一晚,妻忽然說要好好地談談。
電視機開着,《妙手仁心》裡一大群醫生在酒吧談着救人的事,你覺得電視劇裡的人物真好,雖然會遇上交通意外和患癌症,但無論幹甚麼職業都可以放工後到酒吧。
妻問你:你三十多歲人,究竟有甚麼打算?
妻的目光不像刀,只像一支死勁在攪動的湯勺,攪得桌子和湯碗都在震動。
辛苦就不要說話!
護士在旁插口。
四歲的孩子睡在牀上,旁邊只有叮噹布娃娃坐着。
你的視線故意跨過妻子高挺的鼻子和前額,落在電視機裡,托着眼鏡情深款款的程志美醫生:甚麼打算,我現在不是每天開工賺錢?今天還「過了山」!一家三口日日有屋住有飯食。
錢當然重要,但我不快樂。……但跟你說沒有用,你永遠聽不到,不明白。
你不快樂?
我不快樂,你聽不到嗎?
但我不快樂還不單是為了錢!
我要有自己的生活和空間,我來香港是要有自己的理想和人生。
原來你來香港不是為了探望姨媽!
我要飛出去。我坦白告訴你,我已學了一年日文,準備下個月到日本去!
四歲的孩子在牀上哼了一聲。
你要表現若無其事,走到窗前順手拉開窗簾,數隻飛蟻乘機就飛進了客廳。你忽然想起童年時和家人一起,在公屋用一盆清水在燈下溺殺飛蟻的日子。過了很久,你才知道飛蟻愛在有燈光的窗口或路燈下,四處爬行或飛翔。如果在燈光下放一盆水,水裡的燈光會吸引牠們飛入水中,翅膀沾濕後的飛蟻,便再也飛不起來,注定要死在盆子裡。
你沒有讀過詩人的《飛蟻臨水》,但你的確見過一群飛蟻死在水中,而且因為這樣而拍手快樂起來。
你不快樂,我不明白?
你本也想跟妻說你也很不快樂,很想到酒吧。一隻飛蟻如果不選擇飛入水中,牠要飛多久才可飛到日本,你推門去看四歲的孩子,他側着身躺在窄小的牀上,黑溜溜的眼珠無神呆望着牀沿,右手食指放在口中,沒有吸啜。你的心震一震,哽在喉嚨的硬塊也震動了一下。
結婚後,你們去過一次杭州,在西湖邊踏單車,妻在斷橋上翻了車受傷,流了很多血,你和她到當地醫院。你一時間忘記了帶錢,結果在醫院擾攘了半天才有人替她止血。醫生的袍有點發黃,坐在對面,妻子忍着痛閉目坐着,你站在旁邊,不知可以說些甚麼。離開醫院時,妻子隨手丟掉那一綑綑染紅了的衛生紙,冷冷地說:以後都不回來!
果然你從此沒有再回內地,妻子喜歡日本,一年會和朋友去兩三次,那次去了,就沒有再回來。妻子離開了,走的時候只說:你好好照顧孩子,我回香港就會來探他。我不用你給贍養費。你嘗試過打電話和寫信給在日本的妻子,從沒有收到回覆。

3
父親說話不多,但我很少看到他憂鬱落寞的樣子,只有那一次。我和弟弟在屋邨的走廊踢波,屋邨管理員「肥楊」,捧着個大肚子,制服不稱身,圍在腰間的皮帶永遠扣得不緊貼,跌出一小截在大腿前面,像吐着灰黑色的舌頭,發霉的綠色像洗熨得非常馬虎的軍服。「肥楊」一向對愛在走廊踢球的我們看不順眼,經過看到就沒收了我們的西瓜波,「死仔包,呢度踢波嘅咩!」最後還把我們帶到管理處,打電話給父親,要他親自前來接走我們。父親來到後,他對父親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他們不是第一次的!」
「當心我報告上寫字樓趕你們全家走!」
其中最刺人的一句:「你自己成世擔泥就好,這樣教仔,是不是想他們長大都跟你一樣?」
父親漲紅了臉,低頭,沒有作聲。那時我才十歲。
離開管理處之前,「肥楊」把西瓜波還給父親,父親沒有說話,拿着它,一直在我們前面往回家的路走,我們兩兄弟跟在他身後,一句說話也不敢說,並排而行像人力車的兩個車輪,父親在前面低着頭,彎腰拉着我們前進。我原期望父親來到,和「肥楊」大吵一場,甚至打起架來,然後把我們兩兄弟「救走」,因為這樣我才可以繼續在走廊踢球,長大了加入精工,和胡國雄雙劍合璧。父親沒有,雖然我知道他不怕被趕走,回到家中,他仍然沒有作聲,直接走入廚房,拿了把菜刀出來,逕直拿起那西瓜波,像斬雞一般狠狠劈了兩下,球馬上穿了一個大洞,洩了氣,像一個粗糙的湯碗,父親隨手就丟在地上。弟弟早已縮在一旁大哭,我呆呆望着父親粗暴地掀開睡房的布簾。這一夜,他沒有再從房裡出來。
我和父母和兩個姊姊一個哥哥一個弟弟,六十年代後期,一起搬進深水埗的公屋,一家七口住在二百多呎的空間。中學三年級的時候,家裡安裝了電話,黑實沉重地放在客廳的杯櫃上。母親莊嚴宣佈有了電話,任何人夜歸加班,都要致電回家,否則飯菜不留。大哥和二家姐不敢違背指令,「鈴鈴鈴」的滿滿一個晚上,留飯菜、等子女回家,父母親都成竹在胸,有陣子屋邨鬧色狼出沒,父親仍然不多說話,但每晚接了電話,就到巴士站接二家姐回家。
鄰屋的王太家裡沒有電話,偶爾會來我家借用,幺女小婷會一起過來。小婷架着圓黑框眼鏡,夾着一個高挺的鼻子,把鵝蛋臉平分為兩半,左邊一半準確地複印了右邊的一半。小婷梳一條整齊的馬尾,看見,誰都猜她是女班長,我甚至常想像她協助老師派簿時,羞答答低着頭的樣子。有一次我鼓足勇氣,約她在星期日到動植物公園玩半天,她竟然沒有遲疑就答應了。我們在動植物公園看了很多動物,我只喜歡和記得婆羅洲猩猩,小婷卻說最愛看美洲紅鸛,她說一大群紅鸛走過,答答答,像跳舞,像跑步,畫面火紅得像夕陽時滿天彩霞。回家時,我們走過空蕩蕩的籃球場,我看不見夕陽,卻在電梯口碰到她的大哥阿明,阿明向我露了一個厭惡的眼神,小婷就從我身邊挪移開了數步,大家沒有說話,出了升降機,沒說拜拜,就各自回家。
小婷喜歡旅行,我記掛着動植物公園,更記掛小婷,常想像着中學畢業後,要和她一起揹起背囊,到開放改革後的中國走走,那一定比動植物公園更大更好玩,而且會有很多婆羅洲猩猩,雖然我不知婆羅洲在哪裡。可惜出了升降機後,就不常見到小婷了,我中學未畢業,已聽媽媽說她已經搬離深水埗,三十多年來沒有人說再見過她,連聲音也聽不到,只是一次在電視的財經節目論壇,其中一位女投資顧問架着圓黑框眼鏡,樣貌依稀,為致電上節目的家庭觀眾提供買賣股票的意見,主持人介紹她的名字:王小婷。那時我已經和妻子離婚多年,兒子也剛進大學,我瞧着那副圓黑框眼鏡,心想她不是小婷,她沒有梳一條整齊的馬尾。
父親從來沒有和我講男人經,更沒有和我交流過追求女孩子的方法,更沒有問他有否去過動植物公園。雖然我沒有發現他收藏色情光碟或刊物,但作為男人,他應該一定有屬於自己的情色秘密。我見他每天下班時疲累的樣子,知道他為養育我們,埋葬了不少自己的生活;但他喜歡喝酒,有時喝醉了會打罵我們,我和弟弟個子很小,被他一手就可以抓住,逃不了,所以我不知應不應該感激他。他打我和弟弟的時候,一樣沒有說話。他不健碩,個子又矮小,地盤裡一筐筐一籮籮的泥石,對他來說,很沉重。
喝啤酒之外,不愛說話的父親喜歡賭狗馬,那時澳門仍然有賽狗,星期六日的晚上,父親就端一張椅,在窗旁聽着澳門綠村電台賽狗現場廣播。我們公屋的家在二樓,清楚看到窗外街燈光暈下,灰灰濛濛地滿是飛蟻流塵,我會猜想牠們的亂舞,有軌迹和定律嗎?父親只專注聽收音機,電台遠在澳門,所以四方盒子沙沙沙傳來訊號很不穩定的聲音。賽事的過程速度太快,評述員趕不及說狗隻名字,就都用號數表達:「一開閘612,216,214,嘩4號很厲害!214,241,243,423……4號愈放愈遠,過終點是423」,我在大廳做那些永遠不懂不完的功課,聽到這些一串串的數字,總覺得像一組組密碼。只是憑着這些密碼,父親像去了很遠的地方,我在後邊呼喊,他聽不到,更沒有停下步。
記憶中的父親愛低着頭,或許是因為長期在地盤工作,太陽就在頭上,養成眼球往下逃的習慣,總之微微俯首閉目的造型,看上去像有點難過,也有點疲倦。
有一個下午,天氣很好,陽光很充足,由窗外吹進來的風也很柔和,我坐在父親旁邊,忽然問他:爸,你每天在地盤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父親沒有說話,搖搖頭。
我想站起來離開。
他忽然拉着我的手腕,我又坐下來。他摸摸我的頭,瞧着我說:甚麼辛苦不辛苦,都大半世人了。
爸……我喉嚨像忽然結了繭。
你們不會明白的,不過不明白也無所謂。
我常渴望可以和父親一起到球場踢球,就像結婚後的我,常想像多少年之後,我會有一個喜歡踢足球的孩子,黃昏時我們一起踢球,然後回家把沾滿沙泥汗水的球衣脫下,追逐着跑到浴室,妻子出來佯作生氣地拾起我們的臭襪髒衣,後來這情境,我在電視洗衣粉廣告經常看到。我想跟兒子踢球,我想跟父親踢球。父親只愛賭馬,從沒有到過球場。只有一次,我在星期日沒有問准媽就偷偷和隊友去了踢球,還穿了只可上體育課才准許穿上的白布鞋,父親這天放假,親自到球場把我抓走。父親穿白背心灰短褲,涼鞋沒有扣上腳背上的帶扣,到了球場,沒有說話,沒有表情,抓着我的上臂,用力拖着我便走,像蒼鷹掠過水面,一把攫去了獵物。我感到一股痛沿着上臂直到手腕,隊友圓着眼睛,看我被父親連拖夾拉帶離球場,誰也不敢說一句話。我只懂叫:痛,很痛!父親只顧繼續向前行,沒有聽到。
是的,沒有人聽到,沒有人理會,也沒有人停下來!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