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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勇麟:文學的微光——尋找李詞傭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1月號總第407期

子欄目:世界華文作家檳城采風專輯

作者名:袁勇麟

1
到檳城不下七八次,但都限於在本島參觀遊覽世界文化遺產街區等名勝古蹟和升旗山等自然風光,對面的威省很少涉足,幾次都是前往吉打州、霹靂州等地時匆匆途經檳威大橋過路威省。今年八月中旬,「2018世界華文作家看檳城」文學采風活動臨近結束的前一晚,在夜幕降臨後,我們抵達威省高淵,主辦方特意安排大家坐船到吉輦河裡探訪螢火蟲。行程雖然短暫,卻留下難忘的印象,讓我的思緒飛越千山萬水,回到童年在故鄉度過的快樂時光。

小時候我生活在福建閩東的福安和柘榮兩縣,六七十年代的農村,還較少使用農藥,山青水秀,藍天白雲,空氣宜人。每到夜晚,印象深刻的是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螢火蟲,那場景真的如兒歌所唱,「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那時的夏夜,很少電視,沒有電腦,更不用說手機,小孩子的世界是在村邊的曬穀場,一群小夥伴在田間地頭捉迷藏玩遊戲,伴隨着大家的就是漫天的螢火蟲。當年的鄉野田間水邊,總會有一閃一閃的螢火蟲在樹叢或稻穗中飛舞,這是我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美好記憶。遺憾的是,我們根本不懂得珍惜螢火蟲,也不知道螢火蟲的生命是那麼短暫。有人捕捉螢火蟲,裝在透明的玻璃瓶裡帶回家玩,這已經是文雅的做法;而頑皮的孩子則殘忍地抓住幾隻螢火蟲,放在地上,用腳踩住狠勁向後一劃,在石板上留下一道細長細長的螢光。
八十年代以後隨着中國各地都市化進程的加劇,以及農藥的使用越來越普及,生態環境日益遭受嚴重破壞,原本平常隨處可見的螢火蟲,逐漸成了可遇而不可求。因為螢火蟲喜歡晴朗、溫暖的天氣,周遭要有乾淨的溪流與不受破壞的生態環境,而這種地方在中國大地上越來越少了。我出生於1996年的女兒,跟我回到故鄉,卻無法像我童年時代隨處可見螢火蟲,她大概只能在「囊螢映雪」的成語中體會螢火蟲的世界。
為了彌補年輕一代的這一缺憾,我在二十一世紀初編選大學教材《二十世紀中國散文讀本》和《中國現當代散文導讀》等書時,裡面都特意收入中國第一批科學小品作家賈祖璋1934年創作的〈螢火蟲〉一文,以寄託我的鄉愁,追憶逝水年華。尤其是賈祖璋在文中引用的那首兒歌:「螢火蟲,夜夜紅,飛到天上捉蚜蟲,飛到地上捉綠蔥。」更是讓我時時回味流螢飛舞的鄉間夜景和兒時捉螢的天真童趣……
恍然間,木船沿着吉輦河經過一陣疾駛,很快來到河畔螢火蟲聚集的地區,船工關閉發動機,避免轟鳴的響聲打擾生性膽小的螢火蟲。出於保護螢火蟲生態環境的緣故,我們也自覺關閉手機或相機的閃光燈,小心翼翼地屏住氣,靜靜地用眼睛記錄下珍貴的鏡頭,把最美的景色留在各自的腦海裡:暗夜中一閃一閃的螢火蟲穿梭於樹林間,牠們把每一棵看似普普通通的樹,點綴成了璀璨亮麗的「聖誕樹」,美不勝收。
看着眼前如小彩燈般閃爍的點點螢火,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李詞傭,想到了一百多年來馬來半島上的華文文學,在歷史的長河中許許多多南來或在地的文人騷客,不也如同一隻隻螢火蟲,雖然只能發出微光,卻是一盞盞希望的燈火,陪伴着前行的人們。正如采風活動的組織者之一陳煥儀律師當晚在朋友圈發出的感慨:「以螢火蟲作為2018文學采風活動的結束,希望華文文學在馬來西亞持續努力發光,哪怕只是微弱的螢光。」她的心聲得到了許多人的回應,采風團成員紛紛留言祝福:「微若螢火,燦若星河。」「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來自世界各地的華文作家不約而同地表達了對馬華文學未來的良好祝願。

2
李詞傭,何許人?可能許多人對這個名字感到陌生。
據文學史家欽鴻考證,他其實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成立最早的文學團體――文學研究會的會員,而且他的入會與許地山有關。據說,李詞傭的父親是福建詔安的「宿儒」,當過許地山的老師,但未見確切證據。不過,李詞傭在檳城接待過許地山則是事實,他的詞作〈望海潮〉之一的標題就是「陪許地山教授陳少蘇內兄陳敏樹內侄同遊檳城公園」,內有「萍蹤初聚,蘭情方契」,可見二人關係不一般。
不一般。我到檳城多次尋訪早期馬來亞華文文學資料,每次都有不同的收穫。但有關李詞傭的材料,並不多見。1956年1月25日出版的《蕉風》第6期,刊有從香港到南洋才三年的蕭遙天的〈熱帶女兒〉一文,評價李詞傭的詞集《檳榔樂府》,認為幾首〈菩薩蠻〉顯示「李君才調卓絕,鑲金錯彩,若干綺麗的舊夢實令人嚮往」,不過蕭遙天也指出:「他有十多年檳榔生活的體驗,更有如夢如酒的羅曼司,憑一支彩筆描寫檳榔明媚的山水與秀麗的佳人,固然其中有不少先獲我心的篇什,而若干文藝性的美感用與現實感受相印證,出入也是不少的。
唯一比較詳細的介紹是生前與李詞傭交往較密的溫梓川,他在1969年1月出版的《蕉風》195期上撰文〈瘐死獄中的李詞傭〉。溫梓川比李詞傭小幾歲,生於檳城,早年就讀於鍾靈中學,常在檳城的報刊上讀過李詞傭的作品,「他那時的作品,以詞填得最出色,也最為人所知」,「他真不愧稱為『名副其實』的『詞傭』」。與李詞傭認識,是在溫梓川從上海回國後的第二年。李詞傭的奇特長相給溫梓川留下深刻印象:「他生得個子不高,身材瘦削,倒是一個文弱書生的典型。他那張兔子臉型的面孔,卻配着一雙暴露兇光的微凸的大眼,非常不相稱。」兩人還一起接待過郁達夫,據溫梓川在〈郁達夫三宿檳城〉一文回憶:「1938年12月底郁達夫先生到新加坡來編報的消息終於在報上看到了。翌年1月他乘春假之便,到檳城來遊覽。當時檳城的一般喜歡搞文藝的朋友便定於1月4日下午五時,假座郊外的一家酒肆公宴郁達夫先生,事先派我和亡友李詞傭兄去邀請。
後來我又在一篇介紹鍾靈中學抗日的文章〈董教學三位一體的抗日運動(1937~1945)〉中,見到李詞傭的生平簡歷,「福建詔安人,詔安縣立師範畢業,1929年到校,擔任初中國文兼歷史教員,曾一度離職返國。七七事變後,由上海返檳再度在鍾中執教,同時積極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在文字宣傳抗日方面尤為着力。如擔任《新生月刊》主編,及連同鍾中陳少蘇、謝幼青、汪起予及吳萍望諸師籌創《民國日報》,加強抗日宣傳活動,便是例子」。作者王慷鼎在文中特別提到,「李師擅長文藝,詩文皆能,著有《椰陰散記》(筆誤,應為《椰陰散憶》――引者)及《檳榔樂府》存世」。
「2018世界華文作家看檳城」文學采風活動的第二天,我們來到了鍾靈中學和鍾靈獨中參訪,這是一所百年名校,小學初創於1917年,初中開辦於1923年,是馬來半島現存的第一所華文中學。鍾靈不僅培養眾多傑出校友,也在抗日戰爭的烽火中遭受浩劫,李詞傭就犧牲於這一時期。

1937年「七七事變」之後,鍾靈中學幾乎成了北馬抗敵工作的發軔地。包括管震民、李詞傭、管亮工、林振凱、查企唐、饒百迎等在內的四五十位教師,積極投身各類籌賑救亡工作。李詞傭是愛國組織新生勵志社的社員,在1939年10月該社推行的徵募寒衣演戲活動中,擔任籌委會總務。1939年10月23日的《檳城新報》第三版曾刊文〈新生勵志社議決,舉行演劇募寒衣〉,報道新生勵志社決定於11月4、5日借西人大會堂,兩次表演《鳳凰城》。《鳳凰城》是吳祖光劇作的處女作,講述東北地區抗日故事。《鳳凰城》刊行後,迅速傳播到全國各地,甚至東南亞地區。有人統計,中國抗戰期間,演出場次最多的話劇就是《鳳凰城》。李詞傭更擔任1940年1月1日創刊的《新生月刊》主編,積極宣揚抗日救亡運動。當時,鍾靈中學的老師利用擅長為文的優勢,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喚醒僑民在民族生死存亡的關頭,要奮力而起,全力支持抗戰,李詞傭的抗日救亡激情,可以從他的文章篇名〈論當前抗戰建國之任務〉、〈南洋慰勞團應注意的幾件事〉中,略見一斑。在一些愛國團體舉辦的籌賑或宣傳活動中,李詞傭也常常受邀發表演講,而且是「主要的講員」。
1941年12月8日,日軍入侵馬來亞;12月19日,檳城淪陷。溫梓川回憶,有一天在街頭遇見李詞傭,「一見面,他就很關心地問起我們的許多朋友的近況,我都一一告訴了他。有的逃亡了,有的打算萬一不幸被捕,也就只好慷慨成仁。」李詞傭聽了很憤激地說:「好在我們的朋友一個都沒有失節,我李詞傭始終是李詞傭,到死也還是本來的李詞傭!」真是擲地有聲,他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
據陳榮照先生主編的《檳城鍾靈百年校史》一書介紹,由於鍾靈中學是抗日救亡的橋頭堡,許多師生積極投身於抗日救亡工作,日本侵略軍恨之入骨,侵佔檳島後,首先封禁鍾靈校舍,「校中的中英文書籍、科學儀器、藥品、標本、模型、掛圖、辦公室器具、檔案資料。或遭破壞,或被鼠輩竊取。三十年積貯,損失殆盡,令人髮指」。更令人髮指的是,日本侵略軍於1942年4月5日、6日兩次大肆搜捕檳城抗日人士,鍾靈十位積極參加籌賑和宣傳抗日的教師被捕,受盡嚴刑拷打,共有八位教師殉難,另有四十六位學生、校友也慘遭不測。在參觀鍾靈中學文物館時,我佇立在「鍾靈中學殉難師生紀念碑」前,久久不願離去,我想不到李詞傭等人的殉難是如此慘烈。由華文教育家、詩人、鍾靈中學國文部主任管震民執筆的「鍾靈中學殉難師生紀念碑序」寫道:「既自蝦夷肆虐,釁起蘆溝,鯨浪飛揚,風翻檳嶼,悵腥膻之遍地,宜悲憤之填膺,雖不能親抓干戈,效健兒之浴血,然亦應大傾囊橐,鼓壯士之雄心,以放出力出錢,各盡救亡之天職,凡屬同仁同學,大抒愛國之熱忱,自始至終得譽為後盾,前呼後應,敢做先聲,由華校而言,以我校為最,而日敵視之,則恨之刺骨,欲得甘心,亡華之迷夢未成,南進之機緣又阻,不惜卞羅鷹犬,伺隙相窺,預伏豺狼待時出噬,禍根之種,豈無由乎,迨偷渡重洋,首淪孤島,先毀最高之學府,大捕無辜之師生,非稱元祐之黨人即置東林之名籍,為一網打盡之計,用百般殘酷之刑,縲絏同羈,罪非共冶,焚坑重演,毒過嬴秦,鬼哭神號,人天共憤,暴屍露骨,魂夢何安?為教育而捐軀,豈生人所逆測乎?噫!幾聲原子,三島為墟,國恥家仇,共洪流而逝東海,成仁取義,勒貞石而樹中庭,何殊血食千秋,永保馨香之勿替,而慰魂遊萬里,長留姓氏之同芳。是為序。
紀念碑上列出的八個殉難教師名單,第一個就是李詞傭,其他七位教師是管亮工、柯梓桐、朱宣義、簡德輝、林振凱、查企唐、饒百迎,其中管亮工是管震民的獨子。在文學采風活動組委會成員李堯慶博士送我檳城文史專家張少寬的《南溟脞談》一書中,我讀到了以下一段文字:「管亮工先生乃詩翁管震民老先生哲嗣,祖籍浙江黃岩,九一八後,畢業於浙江省立國術館,歷充黃岩保衛團、浙江公安局偵緝隊教官。1936年鍾中聘請他為國術教員,檳城多次機工回國服務,由他擔任教練,灌輸軍事知識,為華僑抗日救國陣營中,不可缺少的人才。」催人淚下的是,管亮工被捕入獄後慘遭嚴刑逼供,視死如歸,於1942年6月23日在獄中絕食殉難,噩耗傳出,管亮工之母及長女「因聞慘耗後相繼逝世」!我想管震民提筆寫序時,應是字字血聲聲淚。

3
正如欽鴻在整理選編溫梓川的文壇回憶錄《文人的另一面》時所指出的:「人的記憶畢竟是有限的,即便親身經歷的往事,經過幾十年如水時光的消磨,也難免會印象模糊甚至出現差錯。溫梓川的文壇回憶也是這樣。」他回憶李詞傭的文字中,也出現類似的差錯。他說:「至於我和他往還還較密切,還是在1939年春,郁達夫到檳城度歲時開始的。他那時非常起勁地四處去找人,籌備開歡迎宴會,聊表當地的幾個文人對這位英國名作家D·H·勞倫斯型的作家的一點敬意而已。後來達夫為了〈幾個問題〉這篇文章,惹起一幫文藝工作者的誤解,對他施於無情的攻擊,詞傭也出面寫了許多文章支持達夫的見解。達夫也因此鼓起了他的興趣,寫作不輟。他後來出版的那本散文集《椰陰散憶》和詞集《檳榔樂府》,都是這時期的產品。
其實,李詞傭的《椰陰散憶》和《檳榔樂府》都是出版於他在檳城見郁達夫之前。郁達夫在離開檳城,1939年1月5日夜渡北海搭火車返回新加坡途中發生火車出軌事件後,寫的〈覆車小記〉一文中,清清楚楚地寫道:「我們平穩地渡過了海峽,按號數走進了聯邦鐵路的臥車房;火車也準時間開,我們也很有規則地倒下了牀。只是窗門緊閉,車裡有點兒覺得悶熱,酣睡不成。只能拿出李詞傭君贈我的《椰陰散憶》來宵夜。讀到了〈榴蓮〉的最後一張……」足以證明此書早已出版。
《椰陰散憶》1937年11月由位於上海四馬路的作者書社初版,李詞傭在寫於1937年8月的自序中說:「這本集子包括散文(如果可以說是散文的話)十五篇,叫做《椰陰散憶》。是我這次回國養屙,息影滬瀆,化了數月的時間寫成的。」這十五篇散文分別是〈摘椰子〉、〈橡園〉、〈椰花酒間〉、〈珠子拖鞋〉、〈番粿〉、〈咖啡〉、〈沖涼〉、〈大伯公誕〉、〈鱷魚〉、〈紗籠〉、〈蛇廟〉、〈湖光之憶〉、〈愛國捐〉、〈歸〉、〈榴蓮〉,從標題上就可以看出文章富有濃郁的南洋味。李詞傭談到這些文字產生的原因和經過時說:「幹了十年的南洋華僑教育工作,同時也把自己教育了十年,對於長年如夏的椰子國,尤其是居留最久的檳榔嶼,事實上已經成為我的第二故鄉,無論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事一物,都和我有親切之感,難忘之契。現在雖然暫時離開了它,但已是懷抱着流放似的心情,悒悒不能自已。
如〈番粿〉一文,提到讓他懷念不已的「番粿」,又名「娘惹粿」,品種多樣,包括粿哥芝、粿披珊、粿明卡、粿珠座、粿明卡加幽等等;風味各異,有甜的、鹹的、酸的、辣的、油炸的、籠蒸的、火焙的、冰浸的,五光十色,盡顯娘惹的精妙手藝。李詞傭說,他往往抵擋不住番粿美味的誘惑,吃了鹹的,又來甜的,最後還要加上一碗「叻沙」,只見販賣的印度人,「用靈活的手勢在粿盒裡取出一團粉條放進白瓷碗,又抓起一小把薄荷葉和切成細片的洋蔥酸瓜摻下,然後掀起掛在扁擔頭的搪瓷疊盒的蓋,用勺子攪動疊盒裡的深黃色濃液,……便有一股辣腥的香味,跟着熱騰騰的蒸汽噴出。他舀了兩勺稠稠的湯淋在碗裡,雙手遞給我,我接過來用筷子拌勻碗裡的東西,先啜了一口湯,舌頭感受一種辛香酸辣的滋味,委實有說不出的美」。正如周作人從日本回國後,在北京徬徨了十年,終未曾吃到好點心,於是才有了〈北京的茶食〉一文中的感慨:「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煉愈好。」李詞傭深受知堂老人「生活的藝術」影響,英雄所見略同:「在沙漠似的南島討生活,吃這帶有異國情調和地方色彩的點心,已算是我們日常僅有的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自然也只得『食無求飽』了。
與寫於回國期間的散文集《椰陰散憶》不同,詞集《檳榔樂府》大都是李詞傭寫於檳榔嶼生活期間,書前還附有四張檳城的照片,分別是「檳榔嶼極樂梵剎」、「檳榔嶼新蓄水池」、「檳榔嶼海邊風景之一」、「檳榔嶼海邊風景之二」。
第一張照片是鼎鼎有名的極樂寺,我遊覽過兩次。李詞傭在歌詠檳城八景的詞中,就有一首〈極樂梵剎〉:「遍覽鶴山山水,不愧海陬名寺;禪房花木四時香,誰識箇中風味?浮屠通曲徑,知幾度踏穿遊屐?一聲清磬出雲來,到此已忘塵世!」其實「已忘塵世」談何容易,在散文〈蛇廟〉中,他就寫到出家人的苦惱。在當時檳榔嶼的諸多廟宇寺觀中,最有名的是極樂寺,其次就是蛇廟了。蛇廟的住持長慶和尚是他的朋友,曾向他傾訴苦衷:「您羨慕我的清閒嗎?先生!我在這裡雖然混過幾年了,但一年不如一年,日子是越來越不容易過呀!起初一年不過三四百塊錢,由管理全嶼寺廟的五大姓公司承包了來,後來大家爭着投標,一直漲到每年要花五六百塊錢包金;現在的香火又不及以前的興盛,廟裡又少不了人手,偌大的開銷,真不容易支持啦!」此外,還有流氓地痞時常到廟裡來無事生非,敲詐勒索,「那簡直是被洗劫過一次,把老衲數年的積蓄全都搶空了」。不僅如此,長慶和尚最終還是「被人以私通村婦的罪名,驅逐出廟去了」。
第二張照片的「檳榔嶼新蓄水池」,我沒去過,問陳煥儀,她告訴我老檳城人稱之為「眼鏡池」,因為從空中俯瞰蓄水池的造型像一副眼鏡。《星洲日報》上還有人發文懷念:「當年,它開放予島民及旅客進入遊覽,由於小山麓景區風景怡人,不僅為流動攝影師提供一個向遊人招攬拍照的營生機會,也吸引照相館職業攝影師為新人拍攝結婚照的好去處。於是在結婚旺月時,一對對披着婚紗的新娘和西裝筆挺的新郎在婚禮當天前去留下倩影的熱鬧情況時時可見。」「可惜,六十年代過後,檳州政府以保安理由列該蓄水池為保護區,嚴禁閒人入內,從此眼鏡池成為『絕響』。」餘生也晚,無緣得以相見。
第三張照片是舊關仔角海邊,這裡曾經是萊特船長佔領檳城的橋頭堡,也是檳城開埠初期的行政中心,照片上依稀可見一戰紀念碑。這裡還是檳城著名的景點,當時報載:關仔角,為檳嶼海邊草場,四圍綠樹,一曲欄杆,中有音樂亭。每日夕陽斜下,士女如雲,場中投球蹴鞠,軍樂悠揚。李詞傭歌詠檳城八景的第一首詞就是〈關角夜月〉,上闋寫道:「滿眼水環山繞,綠遍天涯芳草,海風吹徹玉堤寒,永夜月明天杪。」第四張照片中的鐘樓,目前是檳城海關,前面停泊着許多木船,拍攝地點應該就是檳城必到景點姓氏橋所在地。
兩書相同之處是,都帶有明顯的「南島的色彩,異國的情調」。《檳榔樂府》出版得更早,1936年12月由長風出版社初版,南京聯華印書館印刷。正如朱右白在序中所指出,「詠南洲風物,綦詳且備,凡名水佳山,奇花異草,遺風逸俗之倫,無一不足以供異代采風者之采擇」。如〈清平樂〉中,李詞傭描繪檳城美食:「玉杯金盞,引醉宜斟滿;買得鰣魚誇異產,珍重加餐強飯。臨廚親作羹湯,春纖細濾椰漿,佳味新調『架里』,向人乞取黃薑。」「架里」應該就是「咖喱」,李詞傭作註道:「架里」是特具南洋風味的一種佳餚,煮法以辣椒、「蔥茅」(蔬類植物,狀似茅草,產南洋,味辛香,可為香料)、芫荽子、黃薑、椰子油、椰子漿為作料,和以鮮魚或雞鴨牛羊等肉類。他說:「南洋華僑多喜食之,土生子及馬來人尤嗜子如命。
在〈浣溪紗〉十二闋中,他寫到南洋女子的裝束:「浴罷庭前趁晚風,不穿裙帶繫『紗籠』,教人隱約見酥胸。乍整雲鬟圍茉莉,複拈湘線繡芙蓉,蘭閨韻事忒匆匆。」李詞傭在註裡解釋,「紗籠」為南洋女子用以替代褲子的一種服飾,她們每當沐浴前後或閒散在家的時候,常以一條紗籠裹住胸際及腿部,不着衣服,出入大庭廣眾間,「恬不為怪」。「雲鬟圍茉莉」是指當時檳城華僑土生婦女喜歡梳的一種髮髻,在四周圍以成串茉莉花的蓓蕾,「以為美觀」。檳城一帶的女子心靈手巧,不僅善於裝扮,工於刺繡,而且蕙心蘭質,她們每以白米浸在清水中,逐日換水,經一月後,米爛如白泥,再加清水漂洗,然後以細布濾之,搓成極精細勻淨的粉粒,灑乾後摻以香花,製成香粉貯藏在瓶中,塗抹時以水拌勻敷於臉上,令李詞傭驚艷不已:「酒暈未消霞泛臉,粉痕猶濕水凝脂。」
李詞傭的詩詞可以和他的散文對讀,在《椰陰散憶》中,也有一篇〈紗籠〉,在文中,他雖然仍舊誇獎紗籠的妙用,出門可做禮服,在家可做常服,睡覺時可做寢衣,洗澡時可做浴衣,在炎熱的國度裡,穿着薄薄的紗籠,使那健美的身段益發苗條,肉感的曲線益發動人,別具一種「南國佳人」的風度。不過,這篇回到國內所寫的散文同時關注現實生活,認為馬來當地女性有了幾件紗籠,便可以解決民生中的穿衣問題,「不像我們要有四季衣裳的設備,娘兒們更不致因甚麼奇裝異服受到官廳的取締」,捎帶諷刺了一下當時中國的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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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參觀鍾靈中學文物館時,陳列有一些師生的著述,我想找李詞傭的著作而不得。雖然李詞傭是文學研究會會員,一些馬華文學史家在著述提到過李詞傭,但系統的研究沒有,主要原因大概是他的其他作品目前還散落在報刊上,沒有人加以系統整理。如方修在〈淪陷時期的幾位文藝殉道者〉一文中,提到的作家有十五位,包括李詞傭在內,可惜的是他只談論其中的鐵抗、王君實、詹熹、陳培青、蕭揚、戴清才六人。
李詞傭創作了大量舊體詩詞,但目前結集的僅有《檳榔樂府》薄薄的一冊,正文才五十二頁,收入詞作八十八闋。新加坡李慶年博士在《馬來亞華人舊體詩》一書中,介紹1931年至1936年間曾夢筆主編的《檳城新報》的「詩詞專號」時,特別提及李詞傭的「嚼椰啖榔集」專欄,「他的詩如其人,踏實穩重,誠懇真摯」,並引用了李詞傭的四首詩:〈題蔡廷鍇將軍像〉(蔡廷鍇在原詩及引文中都寫成「蔡廷楷」,應是筆誤――引者)、〈贈伍錫培華護秘書〉、〈為馬占山將軍抗日事感賦〉、〈賣冰小販〉(「小販」引文誤為「水販」――引者)。我粗粗查了1934年8月至10月的《檳城新報》,發現李詞傭的「嚼椰啖榔集」專欄最早出現在1934年8月7日的《詩詞專號》,該專欄第一輯刊登兩首詩作〈送蘇海秋老丈回國〉、〈病腳〉;8月13日的《詩詞專號》登載「嚼椰啖榔集」(二),也有兩首詩〈憂思篇〉、〈詩人做不得〉;「嚼椰啖榔集」(三)刊於9月3日《詩詞專號》,兩首詩分別是〈題蔡廷鍇將軍像〉、〈憶兒〉;9月10日《詩詞專號》沒有出現「嚼椰啖榔集」專欄,但李詞傭卻發表了〈贈伍錫培華護秘書〉,以及與曾夢筆唱和的四首詩;10月1日刊發的「嚼椰啖榔集」(四),兩首詩為〈為馬占山將軍抗日事感賦〉、〈「檳城公園景即」次蘇海秋老丈原韻〉;「嚼椰啖榔集」(五)刊登於10月15日,兩首詩是〈病中遣懷〉、〈賣冰小販〉。李慶年對馬來亞舊體詩研究精深,還編輯出版了一冊《南洋竹枝詞匯編》,收集他從《叻報》、《星報》、《檳城新報》、《總匯新報》等十七種馬來亞報紙1888年至1950年間的竹枝詞四千一百九十七首。希望有人像他一樣能夠收集李詞傭散落在報刊上的詩詞作品結集出版。
李詞傭是一個新舊文學並重的作家,在大量寫作舊體詩詞的同時,他也創作不少新文學作品,除了散文集《椰陰散憶》,我在1935年《南洋商報》「獅聲」副刊上,也讀到他的一些關注社會現實的雜文隨筆。〈「名士」辨〉,特別註明是讀了《太白》雜誌第五期上迂公的〈名士讚〉,「意殊未盡,故抒所感以補充之」。〈關於女化男身〉,從當時轟動一時的上海二十歲少女姚錦屏和廣東十八歲村姑溫柏化身男子的事件說起,指出:「從人們對於姚錦屏溫柏二女下體的關懷,紛紛要求檢驗的事件看來,又不禁令人想起中國現社會一般人的意識形態,還是和封建時代沒有兩樣。」在〈文人與文人之間〉一文中,李詞傭認為當時中國文壇的情形,前有創造社與文學研究會的對峙,後有京派文人與海派文人的互相醜詆,與明末清初風氣無大差別,他形象地描繪道:「文壇老將登高一呼,攀龍附鳳之士,便搖旗吶喊,開鑼喝道,這是一群;『大師,二師,三師,甚至師妹』(借用老舍語),這又是一夥;你罵他幫閒文學,他罵你賣野人頭,各護其所長而掩其所短,歸根究底一句話,就是不脫前人『門戶之見』的窠臼。」〈蹉跎的罪惡〉,認為人生最大的阻力就是「蹉跎」,呼籲青年人,如要學問事業的成功,就必先要打倒人生最大的阻力――蹉跎的習性。
此外,他還在1930年代中期上海的《女子月刊》上,發表了一系列婦女的文章,如介紹東南亞各國婦女兒童現狀的〈暹羅女子的參政熱〉、〈菲律賓華僑的禁娼運動〉、〈馬來亞婦女的保護問題〉、〈馬來亞沙蓋族的婦女〉、〈婆羅洲撈子族的婦女〉、〈南洋保良局制度與華僑婦女〉、〈馬來亞兒童保育概況〉等,也有談論中國古代婦女的〈鄭板橋的婦女問題觀〉、〈清代女詩人謝浣湘〉等。當時,姚名達與黃心勉夫婦有感於國難深重、民眾渾噩、女性卑微的社會現實,決心靠自身的努力,利用報刊啟發女性的智慧,用個人收入以及個別的親友資助於1933年創辦了《女子月刊》。從1933年3月到1937年7月,在短短的四年多時間裡,該刊登載了大量有關婦女問題的文章,對女子教育、職業、婚姻家庭等問題進行深入探討。李詞傭在閱讀前三期後,於1933年6月1日給黃心勉寫信,稱讚:「貴刊自出世以來,極受南洋士女之歡迎,因其內容充實,材料豐富,實為今日不可多得之婦女問題刊物。」他不僅寄上〈暹羅女子的參政熱〉一文,而且毛遂自薦擔任《女子月刊》駐南洋長期義務通訊員,「於時間與能力許可之範圍內,源源寄稿以表愛護貴刊之微意」。正因為有了這一層關係,在他1930年代中期回國期間,還受邀參加過《女子月刊》的宴請,為此,李詞傭寫了一首〈望海潮〉的詞,記述此次文壇盛會,「雅宴話文壇,似蘭亭修禊,畢至群賢」。看他在詞前的小引中所寫,果然名不虛傳:「姚名達教授與其女弟子封禾子、沈乃蓉二女士,為女子月刊社宴客於滬上青年會,時予方自檳城假歸,被邀列席。在座有陳碧雲、梁雪清諸女士,及王統照、趙景深、汪馥泉、許傑、張若英、馬子華、上官公僕等三十餘人,皆當世文壇名作家,洵盛事也,因為之賦。
我這裡所搜集到的相關資料信息,只是李詞傭文學創作的某個片段,尚構不成一幅完整的文學畫卷。李詞傭還有許多生活和創作細節有待考證。如前所述,我在1939年10月23日的《檳城新報》上,找到李詞傭所在的新生勵志社利用演出吳祖光的《鳳凰城》來募寒衣的消息。而溫梓川在〈瘐死獄中的李詞傭〉一文中,卻說是他為了中國難民籌賑,排演了《鳳凰城》,「因此也引起了詞傭對話劇的興趣勃發,特為劇中四女主角賦詩四首,時在民國廿八年九月」。文中引述了李詞傭所寫的〈四美吟〉和另一首〈贈梓川兄〉後,作者感慨道:「他的詩句飄逸,清麗可頌。惜遺作不多,吉光片羽,也彌覺珍貴。」可是我僅僅在1934年8~10月的《檳城新報》「詩詞專號」上,就找到李詞傭那麼多首詩,同一時間也在《檳城新報》新文學副刊發表作品的溫梓川怎麼會沒注意到呢?此外,溫梓川提到李詞傭也寫小說,這些作品到底發表在哪裡?這些都需要新馬學界的有心人,從圖書館所藏戰前報紙中辛勤爬梳整理。如郁風在編選《郁達夫海外文集》時,就深有感觸:「必須大書特書的是,要感謝新加坡學者這許多年來在搜集、整理、研究、出版郁達夫南遊作品方面所付出的巨大努力。沒有他們的認真的工作我們是看不到這本書的。最近的如《郁達夫佚文集》中三十六篇社論和王慷鼎、姚夢桐新發現的數十篇,全部是從新加坡大學圖書館所藏戰前報紙的顯微影片膠帶中得來的,要把它變成可讀的文字這本身就是一件非常瑣碎而麻煩的工作。
另外,李詞傭是福建詔安人,他早年在家鄉是否還有詩作?詔安詩人沈照亭的詩集《照亭吟草》中,有一首〈減字木蘭花悼念四詞友〉:「西溪詞客,幾載暌違成永隔。太息棲霞,采筆無光謝了花。檳榔樂府,詞絕聲沉埋異土。獨佔春魁,欲覓樵歌已化灰。」其中「檳榔樂府,詞絕聲沉埋異土」,寫的就是李詞傭,沈先生在註解中透露李詞傭姓名的一個重要細節:「李繼熙,字詞傭(原作嗣雄),著有《檳榔樂府》,病逝南洋。
總之,李詞傭佚文的搜集整理、考證編輯,還有許多工作等待有心人一起來完成。
檳城不該忘記李詞傭,馬華文學史應該記住李詞傭。

袁勇麟,1967年生。蘇州大學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博士後、新聞傳播學博士後。現為兩岸關係和平發展協同創新中心研究員,福建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福建師範大學社會科學處處長。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教學委員會主任、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等。曾獲教育部第二屆「高校青年教師獎」、霍英東教育基金會第八屆「青年教師獎」、福建省第五屆「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福建省優秀教師」、福建省首批特支人才「雙百計劃」哲學與社會科學領軍人才等。出版論著《20世紀中國雜文史》(下)、《當代漢語散文流變論》、《文學藝術產業》、《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第十卷)、《大中華二十世紀文學史》(第五卷)、《華文文學的言說疆域》,主編《20世紀中國散文讀本》、《海外華文文學讀本‧散文卷》、《文學欣賞與創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