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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 杜:平房時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杜杜

城市的邊緣,一側是通向城市的公路,坑坑窪窪的麻臉一路延伸出去,馬車、自行車、拖拉機和汽車擁擠着你來我往,道路狹窄不堪,如哮喘病人的氣管,終日沉重地鳴響。另一邊是條沒有盡頭的鐵路,有火車的時候,整個大地轟隆隆抖出人造地震,客貨車一天跑過幾十趟,大地就在幾十趟的震動中,提醒人的生命是有重量的,物品是有重量的,世界的運行是有重量的。
公路和鐵路中間夾着一個類似村落的居民區,平房的形狀與大小都相似,裡面進進出出的大人小孩衣着也算清潔齊整,人們遵循着早出晚歸的作息制度,上下班的時候,相跟着的人群一堆一夥一路喧嘩,便看出這個外貌如村莊的所在並非村莊。市民與村民的區別在時間裡呻吟,市民白天的時間屬於城市裡運行着的工作與學習,村民白天的時間則屬於自己的村落和土地。這片平房白天裡的寂靜於是讓鄰近的村落自慚形穢,可不,平房裡有一擰就出的自來水,不需踩着冰打着滑去井邊拎水。
我的少年時代就是在這個好像村落的市民區裡度過。
房子是單位分的,坐落在平房區的盡頭,火車道與兩排平房唇齒相鄰,呼嘯而過的火車聲是我少年時代無法消除的記憶,如白紙上的摺痕,展開仍是一道印,記憶之門微啟,那聲音就在耳邊咣啷咣啷響起。家裡有個院子,院子很小,紅磚鋪地,一邊是廚房的小磚房,兩人轉身就滿,另一邊是堆放舊物和煤炭的倉房。
燒飯用磚砌的煤灶,我經常幫爸爸在院子裡打煤糕。煤面摻了紅土和成泥,模子一扣,乾了的煤糕方方正正,耐燒經濟。被稱做「糕」,打煤糕的勞動就有了「吃」的聯想與樂趣。當地的紅土一向出名,那火紅的顏色,有着火燄的天性,賣土的農民總是忙着做不完的生意。
生火是一項艱難的技術,母親那雙拿手術刀的手擺弄起煤來常常不知所措,她端莊的面孔在濃煙後面奮力地咳着,一頓飯有半頓要用在生火上,上班時壓好的爐子動不動就滅了,給放學下班回來飢腸咕嚕的全家一張冰冷的臉。煙燻火繚之後,常常造就了一頓夾生飯,母親疲憊的身體就更加沉重,她美麗的面龐經過這麼一番熏陶之後,便難得一笑了。
住在平房的日子裡,我和哥有着許多樓房裡不曾有過的快樂。哥是我心中的英雄,纏着哥,從懂事開始就是我業餘時間唯一的任務。挑馬蜂窩,掏螞蟻洞,捉螞蚱,逮蜻蜓,在哥哥的操練下,我很快就變成了專家。有個馬蜂窩作為我的戰利品,在五斗櫥上一擺多年,那千窗百孔的藝術品,即便用象牙精雕細刻,也無法造就那精緻玲瓏的完美。
用聽診器的膠皮管灌水噴耍亦是兄妹倆的至愛。黃色的膠皮管一頭繫死,本來指頭般粗細的皮管被灌進的水漲成晶瑩剔透的大肚氣球,哥用手捏着氣球在小院裡轉圈追趕,嗞出來的水準確地噴射在我的花衣服上,我嘰哩哇啦尖聲大叫,小院裡盛裝的歡樂操場上都裝不下。
媽出來干涉了:「不許欺負妹妹!」
「哥沒欺負我,是我要他朝我嗞水的。」
我和哥只會相互袒護,兄弟姐妹之間反目成仇的事情從未有過。
院子裡有個自己挖的菜窖,一入秋,就被大白菜、土豆、蘿蔔、大蔥、蘋果塞滿了。揭開和地面水平的蓋子,要踩着木頭梯子一步一顫下去取菜,這項工作哥哥當仁不讓,可常常飯燒好了,菜還沒取來。哥在下面玩出的花樣千奇百怪,土豆可以建設成城堡,白菜可以壘作戰壕。媽偶爾下一趟菜窖,連下腳的地方也沒有,上來免不了嘮叨:「玩兒玩兒玩兒,只會幫倒忙!」
哥拉着我躲開媽,小聲說:「知道我們在水池養的那隻烏龜失蹤到哪裡去了嗎?掉進菜窖摔死了!屍體早爛沒了,只剩下個空殼。」

我握着那小小的黑色硬殼,兩眼發直,第一次面對生命的脆弱,還有個活生生的殘餘屍體做見證,小心靈顫抖得不知所措。哥見我傷心,一把抓過空殼,說:「我們去葬了牠。」
兩人到了後院,在菜地上挖坑,埋出小小一個鼓包來,插上玉米稈做旌旗。風吹稈動,搖擺出一片淒涼,小院因此有了古戰場的蕭瑟,愣頭愣腦跌進菜窖的烏龜於是昇華成了英雄。
後院是長方形一塊泥土地,爸媽的身影因了這土地,有了新鮮意義:都市農民。母親不善生火的雙手在菜地裡顯出手術檯上的神奇和靈巧,豆角番茄青椒茄子玉米向日葵旺旺地瘋長,配合了父親灶台前舞刀弄鏟的天賦,整個夏天吃的都是純天然無公害菜蔬,產量大,菜品鮮,鄰里鄉親送送,友情和胃同時得到了天然滋養。
對門有戶呂姓人家,主婦是河南鄉下人,專職在家照看四個毛丫頭,她燒一手好吃的打鹵麵,麵煮好了隔着院牆喊我去吃,我兩條細腿跑得飛快,轉眼之間鼓着小肚子回來,嚷着:「呂娘做的麵條太好吃了!二妞的作業我也幫她做完了。」呂娘疼我除了要我幫助二妞,還經常找我媽看病開藥,四個娃娃泥裡滾土裡爬,家門口守着個醫生,方便。呂娘有時會把我攬進她豐碩的懷抱,那種柔軟而溫暖的氣息是城裡單薄而細皮嫩肉的婦女沒有的。現在想起,她那碩大乳房散發出的淳樸天然的汗香仍會絲絲縷縷飄散鼻尖唇隙。
平房區兩側的公路和鐵路是我們必行的道路。鐵路是我家那排平房的括弧,出門就可沿着括弧上路,上學可節省二十分鐘路程,我卻只在來不及的時候去走,怕鬼。鐵路兩側聳着高高的土山牆,土山牆上廢棄的窯洞一路間隔着目送一雙幼稚的腳步。那些黑幽幽的洞口很容易刺激少年人豐富的想像力,寂靜的腳步聲在鐵路邊的羊腸土道上悶悶作響,回聲從土山牆上摔打回來,一個人的行走響出了軍隊的氣勢。窯洞口閃過的飛鳥忽地被看成躲藏的厲鬼,提着心臟小跑起來,腳步回聲咚咚咚敏捷迅速,好像千軍萬馬在吶喊着追趕。節省掉的二十分鐘換來一身筋疲力盡的大汗,到了學校,心臟咣噹咣噹跳上好幾節課才能平息。那厲鬼的故事倒成了榮耀,白話幾天仍不知疲倦,同學們圍着聽得毛骨悚然,我的恐懼卻變成了英勇,害得同學們都夢想去走走那條沒有盡頭的鐵道。
公路繞了遠,卻在車水馬龍裡給了女孩兒足夠的安全。揹着雙肩書包騎着小輪坤車猛蹬了好幾年,上坡下橋拐彎兒直行,小辮兒甩在風裡,轉眼就長大了。自行車壞了的時候,我會走着上學,看見一步一晃的馬車扭捏前行,搭個邊坐上去,馬車夫趿拉着雙腿坐在前沿,小鞭輕揮,哼着誰也聽不清的小調,我坐在後車沿上,也任雙腿悠悠閒閒晃個自在,東張西望,看市井繁華,鑽研馬兒邊走邊拉的糞便形狀,到了,並不懂說謝,揮揮手連蹦帶跳地跑了。
也有哥騎車帶着我去上學的日子,別的女孩都文雅地雙腿併攏側身坐在後座上,我卻另類,哥的自行車已經騎出去了,我才緊跑幾步,刷地騎馬一樣騎上後座,哥技術好,只微微一抖。不穿花衣服的時候,路人只以為是兩個半大小子。風裡,我大聲問哥剛佈置的數學應用題,哥側着頭給我講,老不懂,哥頂風上坡,騎得賣力,這時連「笨」也懶得罵,乾脆回家替妹妹解了那題。
寫完作業,哥常領我到鐵道邊玩耍,火車來了,兩人緊張起來,默數車廂,火車咣朗朗呼嘯遠去了,兩人才開吵:「明明是四十三節!」「是四十四節!」「我對,你錯!」「你錯,我對!」「算了算了,火車也拉不回來做檢驗。我錯就我錯吧。」哥總是讓了我。其實我數的也是四十三節,專門找個架來吵,等待哥的謙讓。無論天氣多麼寒冷,他的謙讓總能給我裹上最暖和的大衣。
樓房建好的時候,院子裡的梧桐樹已經遮蔭蔽日,後院的桃樹掛着青澀的鮮桃,還沒成熟泛紅,令人百般留戀。媽說新樓房裡自家有自家的廁所,我和哥都有單獨的房間,陽光照進來關着窗戶都能聞到陽光的氣味兒。我和哥等人走空了,在空蕩蕩的平房裡逛了一圈,哥想了想,掀起一塊窗下的地磚,翻出一包各式各樣的煙盒,那裡曾是他的保險箱,被他遺忘了很久了。
我和哥相視一笑,走出平房。小院裡都搬空了,梧桐樹上停着的小鳥吱地一聲飛向天空,我和哥都仰起頭來,天空很藍。

杜  杜 本名杜湛青。旅居加拿大。熱愛寫作。曾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多年,作品被收入多種文集,平面
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詩歌、散文、小說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已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
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