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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國靈:圖書館幽靈區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潘國靈

1
我曾經跟她說過,一個有點冒險但也不盡是瘋狂的構想。我希望在城中一間圖書館打烊關門後,在圖書館的燈光熄滅下來後,偷偷地留下來,就在深宵的圖書館中,在無人發覺下度過一宵。我本來想的是獨個兒。後來因為她,她說她也曾這樣想,我們就說好,有機會要一起試試。說的時候我們天真地以為這是不難實現的心願,只要有點膽識便可,當時好像還勾了勾手指尾,互相碰了一下手指頭。但幾年下來,這心願始終沒有實現,冒險的構想只停留於腦際,或許這純粹只是情到濃時的一段情話,所有戀人身上都有的一股冒險精神。或許這願望最終只能由我一人達成,像電影《春光乍洩》黎耀輝與何寶榮本來約好一起尋訪伊瓜蘇瀑布,最終走到瀑布水簾幕面前的,獨黎耀輝一人。伊人獨憔悴。

2
城市之光,以往我們說燈光璀璨,現在我們說光害。在城市中,完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已經不可理解。城中的商廈、公共建築關門後不少仍燈火通明,圖書館亦不例外,儘管燈光暗下來,多數仍半亮着。如果全黑,那留宿下來便要自備手電筒,在書架間行走自是添了難度。半明不暗正有利於遊蕩。但隨即我想到監控鏡頭。除非留宿者躲於圖書館監控鏡頭未能覆蓋的死角,否則在光之中,很難不遁形於監控鏡頭之下。但如果只躲於死角,那就不成在深宵的圖書館做一隻孤魂。那不如就豁出去吧,或者即使被監控鏡頭照到,在中央監控室坐着的管理員也不會為意,說不定他還在打瞌睡。又或者,即使他真看到有影子在鏡頭前晃過,也會真的當成是遊魂野鬼般不敢招惹。不過,事實是,一切只留於我的腦際;如果我不提起,她或許已忘記了我們曾經有過這一個構思。

3
像生活中不少的奇思,在日常生活中它被放在塵封的一角,直至一天收到一封來函,沒署名,但我認得她的筆迹,只有一行字:「最南,或者,最北。八月十五日,八時,圖書館見。」消失了近一年的她以一個謎語「現身」,這多少也符合她一貫謎一般的性格。
我查了一下城中的圖書館,最南的一個在長洲,最北的一個在沙頭角。「南下」或「北上」,我最後選了南下,去一趟長洲。我們去年最後一次出行,就在長洲,這也是我父母年輕時在遷出市區前的家鄉。
長洲公共圖書館在長洲大興堤路二號,設於市政大樓二樓,除了比較小,格局環境跟城中一般公共圖書館大同小異,但平日關門時間較晚一點,於八時關門。黃昏斜陽還未盡落時,我吃了晚飯溜進去。圖書館的人不多,離島的人大抵都比較悠閒,我的到來對職員來說形同空氣,或者我本人走路多少就像一個缺了重量的影子──自她離開了我以後。
約定的時候(如果真是最南的話)在八時,也即是我必須待到圖書館關門一刻。我拿了一本書進廁所,躲在一個廁格內,待圖書館打烊後留下來,實踐我們未了的探險,或者重遇。突然「啪」的一聲,燈全關,外邊的餘暉也盡滅。

4
我從廁格出來,打開我的手電筒。頃刻我想到,小時候母親說,不要在漆黑中突然開手電筒,如果碰着是鬼魂,給你突然照着,會定着,但手電筒掣已按,已經遲了。光束落在圖書架上。奇怪,剛才進來時,圖書架仍是城中公共圖書館那些典型鐵架製的,面前被光束照着的書架卻變成木書櫃,我索索鼻子,甚至嗅到木香。我走到其中一個書架,從書架上拿下書來,用手電筒一照,書頁發黃,霉點斑斑,散發着一股蟲蛀的味道。
突然有人從後喚我。我想到小時候母親說,鬼如果要招你的魂,會在你背後喚你的名字,呼你一聲你應了,你一邊膊頭的蠟燭熄了,再喚一聲,你再應,另邊膊頭蠟燭再熄,此時若第三聲喚你,你再應,便取你的命。但他只是喚我「喂」,沒有喚我的名字,所以我轉臉望向他。他說:「小子,你怎麼這個時候仍留在這裡?」「圖書館關門時,我剛好在廁所,出來就是這樣了。」「那你來到,也是有緣人。」「這是長洲公共圖書館對嗎?」「是離島沒錯,這裡是離島上的一座圖書館療養院。長洲圖書館是其中一個結界入口,但只在特別的時節。」「圖書館療養院?特別日子?我只知道今天是八月十五日。」「是八月十五日沒錯。陰曆則剛好是七月十五。」「七月十五?」「是,中元節,盂蘭節。」我打了一個冷顫,故作鎮定地問,:「那老伯,你又在這裡幹甚麼?」「我是這裡專職替作家刪括弧的人。」「刪括弧?」「即是替作家標上死亡年份。一些作者,尤其是早年的,出生年份還沒死亡年份確鑿。每年這城死去的作家也不少。在一年之盡時,我負責把該年度逝世的作家的書移到『幽靈區』,在這裡,剛加入死亡行列的作家,將獲得一個季度的悼念。每個辭世作家將擁有一個臨時骨灰龕,以作家一部代表作作靈照。去年待我刪括弧的作家特別多。多到現在也八個月了,我的工作還沒有完成。」「二○一八年,確是幻滅之年。」
一刻我懷疑是不是她──我失散了的娜娜,故意跟我安排的惡作劇。以她天馬行空的性格,加上一點戲劇因子,未必想不出眼前的突異處境。但即使能想出,但於現實上調度出一個合作者,一起跟她扮鬼扮馬,又添了難度。於是我直接問眼前這個專職替作家刪括弧的人,也探探口風:「這裡,有一個女子叫娜娜來過嗎?」「噢,我們這裡有不同區域,有圖書館運動區,有地下抄寫室,有圖書重組區等等。你說的娜娜,好像沒來過我這區。」「這裡是甚麼區?」「剛才便提過,這裡是圖書館的幽靈區。」
「不過你說的娜娜,在其他圖書館療養員口中,我還是聽說過的。」他一邊說我一邊跟着他腳步移動。他帶我走經一個標示着「圖書館運動區」的地方,中間橫排着一列列書架,周邊則是橢圓形如一個跑步場的邊界。這裡空無一人。「住在這圖書館療養院的院友,讀書太多,這裡專給他們放風做做運動,舒展身軀。不過現在已過了放風的時候,所以無人。但我聽過在這裡做佈道的圖書館教士說,有一個女子常在這裡持傘漫步。照教士說,這女子曾去過城中雨傘運動區一個『自主圖書室』,之後折返,圖書室卻消失不見。她一天慌失失闖了進來,聽說她持傘漫步時的出神神態美麗極了,連我這幽靈使者都想一睹。也許,也許,她就是你說的娜娜。」話說進我心中了,我在四年多前,的確在城中這個自主圖書室中與娜娜重遇,由此綻放了一朵感情的花。
「這個娜娜在這裡也很有名了。」說到這裡,我們拾級而上,已來到一個標示着「地下抄寫室」的區域。「動態的活動之外,靜默地抄寫,也是屬靈的活動。這裡每晚都有十來個抄寫員,靜默地在這裡抄寫他們各自挑選的書。在月亮當空之時,他們尤其抄得入神。」「那為甚麼今天這裡是空的?」「專司職這區的安娜女祭司,按傳統是抄寫女神也是月神的女祭司,她跟外邊世界不同,偏愛新月,貪其形狀如鈎,不愛圓月或滿月,凡事圓了便完了。今天正好是月圓之夜,抄寫員休息一天。」是特意安排嗎,竟又撲空。「不過,你這個娜娜,在這裡也是有名的。」「有名?願聞其詳。」「抄寫員以男性為多,聽安娜女祭司說,這裡有一個女的,名字叫NANA,一般人抄寫用鐵筆,蘸以墨水,但NANA抄寫時字迹透明無痕,聽安娜女祭司說,原來她以自己的淚水,調製出一種特別的隱顯墨水。這些以隱顯墨水抄寫出的文字,等待有天以火燒出字痕來,或等待有緣人讀到吧。」聽到這裡,我無法不疑心周圍上演的就是一齣劇場,陰風陣陣,也許連風也是風機吹出的。
經過一條長廊,我們來到了一個「圖書重組區」。「這裡是這所圖書館療養院的實驗區。厭倦了杜威系統將書本以書脊直立陳列成一排排如車牌號碼的人,可應徵前來這裡作重組員,實驗不同的重組書籍的可能,譬如以書本砌出一面塗鴉牆。一個骨牌。一道病房裡的彩虹。以作家之間的親密度來凝聚或分開,譬如你想把決裂了的沙特與卡繆、高達與杜魯福放回一起,也是可以的。」但現在這個區域也是空無一人。「在這裡我又聽聞過一個叫那那的院友的故事。那那花了不少時間,挑藍色的書封面,一本一本鋪開砌成一面牆,紅色的書封面砌成另一牆,剩下一面她想砌成一面白,可惜白色的書封面不多,她始終沒有砌成。」「那第四面呢?」「第四面則是藍白紅三色混合。聽說這個那那很喜歡法國文學和電影。」說到這裡,我已可以斷定,持傘漫步的女子、用隱顯墨水抄寫的NANA,以至這個欲以書封面重組出一個法國三色書室的那那,都是同一人,我要找的人。
「那到底娜娜在哪裡?我跟她失散一年了。早前我接到信她邀我今晚前來。我們很早前有一個約定。」「如果我們說着的是同一人,她一定在這座圖書館療養院的。她半年前登記進來,一直沒有離開。」「那你帶我見見她吧。我們還有甚麼區域沒去?」
「唉,未及問你名字。」「靈。」「靈,這座圖書館療養院是半公開的,有點像一個秘密會社,開設這私設圖書館的院長/館主身份不明,來者受邀而來,或有緣自行闖入。難就難在,這座圖書館療養院分南北兩座,分別坐落城中最南和最北一端。你今夜來到最南一座,我不確定此時你找的娜娜,是否身處最北一座。如果你有心要找她,恐怕你也要親身待下來。我帶你潛進一條隧道,漫長漆黑無盡頭的時光隧道,可以帶你由南走到北。但這條隧道設在我們初碰見的幽靈區,一年之中只有今天打開,現在距離亥時之末,尚餘一炷香的時間。」
我們加快腳步回去,回帶般沿來時路拾級而下。他帶我回到我打開手電筒時那個位置。奇怪我步出來的廁格變了一個人形洞兒。
專職替作家刪括弧的人說:「照我所知。北面那座圖書館有幾個區域。一是朗讀洞穴室,設在一個陽光照不進的地下洞穴。在這洞穴室中,朗讀員回到人類默讀風氣通行之前,眾人嘰哩咕嚕,在交談聲中誦讀書本,讓書開口說話。朗讀書本文字外,也可向洞穴壁訴說一本書與他個人的故事,以書本追尋一段回憶。」
刪括弧人續說:「另外還有一個圖書館懲教處。歷年來,為文字、書籍帶來傷害的人多不勝數,但要活捉、綁架他們又太恐怖且不可能,這座圖書館懲教處只能奉行『自首/懺悔』機制。有作者為寫下自覺羞恥的書前來,他們獲得的懲罰,是於或長或短的刑期內,只能看回自己的書。有因『編輯之傲慢』將原作者文字擅自更改至減損其文學性的編者回來,把原文稿還原。錯字連篇的書籍,校對回來贖回,罰抄錯字。為書籍添上透明膠袋『異質物』的書籍從業員,要為書籍拆膠袋,以『滅塑』行動為社會服務令。無人認領,本不該面世的劣質書籍,則會遭分解、還原為樹木、冬衣、紙漿;囚徒在放風的時候,可於紙漿湖中泅泳。」
放風的時候,可於紙漿湖中泅泳。」
「這個圖書館懲教處我若找到,恐怕我要在那裡無期徒刑了。」
「我知,我看得出來,你也是一個作家。」
「最徒勞之事,也許是過去一年,浪費紙張寫了太多思念她的故事。」
「像這一篇嗎?」
「是。」
「最後,我還要告訴你,那邊還有一個『愛的塵土區』。但這區我沒到過,聽說每個進去的人,看到的風景都不同。它是失愛者之地,是每個失愛者的心象室,覆滿愛的塵土。我無愛人,因此與這區絕緣。也只有無愛者,才抵受得住我現在所做的工作,終年纍月地與死去的作家為伍。好吧,我不能多送了。祝你好運,路途上小心,我不想那麼快為你刪上括弧。」
我走進了黑暗的隧道,經過了長洲戲院,經過了用竹棚架起的神功戲台,經過了陰風陣陣的東堤小築,穿越了這城傳奇的張寶仔洞⋯⋯我離開了這城南端的島嶼,經過了鐵路,經過了大橋,經過了千山萬水,向着城中最北之地前行。娜娜,我的幽靈愛人,希望你在彼邊等候我。

潘國靈 小說家、文化評論人,著有小說、散文、詩、城市論集十多種,近著有長篇小說《寫托邦與消失咒》、小說集《存在之
難》、散文集《七個封印》、《消失物誌》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