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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偉民:瑿珀墜子——《彩虹皇宮》5 號青門的陸鱘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鍾偉民

她一直認為手提電話是按墓碑的形狀造的,實在大家也真當那是一塊墓碑,怕對方入了土聽不見,於是總扯開嗓門喊話。她最討厭做老闆的,一邊躺着由她搓揑,一邊嗅着小屏幕吩咐後事;或者做老爸的,一邊聳屁股,一邊微信解答子女作業的難題:「不專心,能算得出來?」等他銷了聲,她也嗔着他問:「不專心,能射得出來?」坐這山,望那山,沒的害她手麻。對於不想老婆滋擾,從不帶手機入房的陳腎,她自然另眼相看。
入黑前,照常回到上海街這桑拿浴室,褪下濕汗衫,換上水手服,抽出自攜濕紙巾,擦了擦白短裙半掩的高門低戶。「常見細菌,能殺滅百分之九十九。」封套印着的。十年了,陳腎該不是那殺不死的百分之一;就算是,她也認了。陳腎是不是真姓陳?沒關係。反正陳生好多,這場子旺,起碼一半進賬,是陳生們的捐獻。出了這黑房,狹路相逢,再熟她也不招呼人,省得陳生一時省不起祖宗姓氏,或者有娘們竄出來問罪。不問,是行規。
「小姓陳。」陳腎第一次來,姓氏照例從俗。「脫褲子我瞧瞧,看怎麼小了?」她笑着信手一拍他褲襠,糾正他:「你是大姓陳。」開場白得體,皆大歡喜。她廣東話蹩腳,總把陳生喊成陳腎。應了兩年他才抗議,說陳腎是配西洋菜煲湯的,潤喉降火。「我也有那療效,也降火。」黑暗裡,她嫵媚地笑着。六點半,催人硬起來的抗戰歌,從大堂傳過來。陳腎呢?星期三,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而她,總留給他這一天的清白。
這鐘點,前檯怎會還沒他的預約?上兩星期陳腎走得急,她揩擦乾淨回房已不見人,連隨身的琥珀墜子也沒帶去。她保管了十幾日,才捎過來準備還他。這是他的寶貝,黑繩縋着的墜子能打開,是個扁長銀匣子,正面鑲十六黃夾一黑十七顆琥珀,都包漿了;背面刻一道符,用來降妖消災,是萬萬不能離身的。上回他摳掉的凡士林,出門前,她也填回去了,塞得那銀匣子飽滿。做這事她覺得臉紅,有點遲疑,不想連最後一絲兒矜持也拱讓;但不去填補,他摳不出油膏就行事,作踐的還不是她自己?
她二十歲入行,九個鐘頭的活,平均剝七條褲子。廣東人叫男子那話兒做鳩,就是大一號的雀。她每日過手七隻鳩,扣掉四天休假,一個月是一百八十二,一年二千一百八,操持十二載,纍計不下兩萬六。她手藝好,回頭鳥多,地鐵計算流水般過客,用人次;那兩萬六,她認為,該稱鳩次。「乜鳩都見過。」數字會說話,冷不防還是粗話。不是自鳴得意,這兩萬六,就幾個老是不硬,幾個硬是不出;不是嗑多了藥,就是嗑錯了藥的,平白壞她戰績。
入職兩年,纍積四千鳩次她才遇上陳腎。他總是六點準時去淋浴,按摩牀沒鋪好,他就銜尾進來,開水燙得渾身通紅,陰囊也擦得不帶臊味,一來就汗津津爬上牀,由她扯掉那一股肥皂味的寬褲子。她騎着他,頭一節,按規矩她得踩他,擠他,他受力,還得用前臂碾他。他腰眼下有個弱點,一肘子錐下去就殺豬般嘷,嘷完喊爽,爽利了就吐些人話,等下一節戲肉。
她換了兩個場子,陳腎都跟着。第二節慣常沒甚麼規限,只講心靈手巧,她那一套是在背臀一輪搔抓,忽然一手油汪汪潛入股溝掏捋,要敢憋着不丟,遇另一手在臀溝一勾一捺,也準保要涓滴歸公。要翻身施爪子?沒門。就是僥倖翻了身,她也只讓他們摸摸奶子,有些憑藉。她後來也納罕,陳腎當初新來乍到,一個生客,她竟沒帶開他的手,由他造次。
他沒過人之長,倒是大腳趾出眾,一躺下就鎮住她,又直又粗的,硬氣。她一路磨蹭,就是不好意思坐上去套交情。事了,她沒拉了他手,堆笑送他出房門,沒用招牌媚態,囑他再來切記要點她。她收拾殘局,由他親了耳垂,默默用背臀送他走。說起來邪門,她住的那5號劏房,房東才把房門髹了天青色,戲稱那單位作彩虹皇宮,她就行尾運交上這陳腎。
手邊這銀匣子鏈墜,陳腎第二次來就戴着,說澤及她,也潤澤了整整十年。那天他俯臥,她坐在前頭掐他天靈蓋,信口誇他那玩意兒精緻,他就給她上課,銀匣子鑲的左右各八顆熟黃小珠子,名珍珠蠟,傍着的一塊黑漆漆牌子,是瑿珀。「明朝宋應星《天工開物》,說『琥珀最貴者名曰瑿,價黃金五倍,紅而微帶黑,然晝見則黑,燈光下則紅甚也。』你不信?下回我帶齊傢伙,讓你開眼。」好詰屈的一篇話,就價黃金五倍能入耳。
耳。「李時珍《本草綱目》,也說『瑿是眾珀之長。』可以通塞寧心,定魂魄⋯⋯」通塞?會不會整個兒塞進去才管用?人受得了?她不敢問,省得問了他借題深入。再看那墜子,從按摩牀擱人頭的圓洞縋下去盪着,她心裡忽然一沉,兩排昏黃小圓鈕,中間漆黑的一扇,不就是半空敞開了門,熄了燈的一架老電梯?「死去活來。」他噓了口氣,絮絮背誦瑿珀的好處,似乎真可以對抗早洩。
她取來熱毛巾擦去他一股的油,他翻了身,躺着打開那黑繩繫的銀匣子,摳出一小坨凝脂。還以為他挑剔,要用自備的,扭頭瞟一眼,彎了腰反手去接,不防褲衩給褪下了些兒,他一根食指擠一下竟頂了進去。直腸能吸收,指頭沾了山埃,她會死;蟲卵夾帶了進去,會下瘌。她一陣錯愕,住手不擼他;他消停了,手指卻不肯拔出來。還是她向後抵一下施壓,讓他陷得更深,算破了僵局。
第三次,他果然帶了手電筒進來,一照那瑿珀,黑皮裡竟真的孕了櫻桃紅。「酒一樣濃,就是藏了蟲子,也照不出來。」他說,琥珀有裹了昆蟲的,一坨樹脂塌下來,來不及逃,就連最後呼的一口氣,都凝固在嘴邊,然後,不生不滅渡過幾千萬年,彷彿把一個氣泡推回去,又活過來。「也有攙死蟲子死蒼蠅偽冒的,但沒那一個扁圓氣泡,死得沒一絲兒生氣。」沒準都不知道自己死了,還隔着一層浮光看這塵世。她心頭一陣空虛,着他把電筒熄了。房中忽明忽暗,過道有人,隔窗見了不好,乾脆收繳了擱抽屜裡,也免得自己埋頭施藝,他乘隙照她門戶,這般讓她開眼,開得也忒猥瑣。
陳腎趾長,兩行眉各竄起一根黃毫,也撩得人心亂。後來,他透露自己教中史,女學生背地裡喊他蟑螂,以為他不知道。「教育,講究『見孔着楔』,看我多早晚楔死這幫小騷貨。」他匍伏着怨咒。她摸不着頭腦,由他嘀咕,但想到那甚麼孔讓一隻大腳趾楔着,真怕要出人命。陳腎指節粗,右手中指一側結了厚繭,作業改得多,筆頭磨的。她讀書不成,卻遇上老師使蠻勁點撥,不覺暗笑,笑腸頭早晚也要給刮出胼胝,飽承雨露教化。還好他沒留指甲,來之前兩三天,總記得去剪短,剉順。這是為她設想,遇上為她設想的男人不容易。
十幾歲,她隨母親從瀋陽嫁過來,成了個油瓶女。沒過幾年,她果真挽了油瓶去幹這手藝活,也算宿命。「你是凌冬不凋。」她北地的胭脂紅,陳腎說,其來有自。的確,在成群陀地小娘皮當中,她算是來報春的一枝臘梅。十餘年烏燈黑火,她粵語說順溜了,奇在來露短的,卻滿嘴鄉音,嗷嗷咒罵這邊打飛機,壓根兒就是搶錢。而一眨眼,陳腎額前兩根長觸鬚白了,也長了。「等長到四吋,就擺幾桌酒席樂一下。這是壽徵,有一趟讓你褲衩的橡皮筋夾着,我臉都嚇青了。」乍一聽,還以為要長的,是那鳩頭。
陳腎缺席過一趟,兩年前,說去了律師樓和老婆簽字離婚。那之前,每次來都謊稱要留校帶活動,女生組織的銀樂隊,下課在校園操練,音樂老師從旁指點,他負責監督,完事幫着把銅鈸大鼓,單雙簧管,大號小號等搬回貯物室。搬樂器搬出一身臭汗,在學校洗澡,再帶着一身香皂味回家,合理不過;而她,樂得有一支虛幻的銀樂隊在陰影裡伴奏,為一場手談增色。等她兜着卵袋,擼出他一聲怪叫,差不多就是七點半。「受不了,屁股那皺褶都現了。」他說的,是銀樂隊那些白裙子,顯山露水,就跟她脫剩的這條一樣。
「手機擱外頭,不怕老婆找不着開罵?」她關心過他。「一般不找;要找,我在電梯裡,也接不到。」「搭電梯,能搭一兩個鐘頭?」她笑他瞎編。「有女人搭了一個月,前陣子看大陸新聞,就有這事。」他說,等把電梯門撬開,人都爛得見骨。離婚了,不必找藉口圓謊,他還是按時來去。她告訴他,星期日差人不查牌,在門玻璃上蓋條毛巾,就可以點燈,可以看清楚她身子。「好習慣不宜改。」他說。她也同意:規律壞了,盼頭就沒了。
他也是死心眼,好像一走開,就構思下一輪該怎麼對她下毒手。說治學,宜一門深入。他這一門深入,也真個花樣百出,或分進,或合擊,或擠或旋,或徐或疾,交替變化,雖未能日新,但必然月異。十隻手指除了觸覺,似乎還有嗅覺味覺;而指尖,總潛入竊聽她的心聲。
入門功夫,一板一眼的,鄭重得像一場祭祀,總是不緩不急打開那琥珀蓋子,油膏扣出來,是白是紅勾搭着由她循例過過目。「弄死我,你才甘心。」她背轉身子,井然而篤定。她可笑的生活,多得這定期的儀式,竟顯得有點肅穆;起碼,不那麼輕賤。如果他摳出來的,是紅艷艷一指赤血鹽,她就成了祭品,在那張有洞的供桌上犧牲。她的意義,跟豬羊一樣,在祭壇上。或者,就是那難止的心癢,那周而復始的期待,讓她在暗室裡挺着等開花,等結果。
走廊幾盞壁燈,就豆大的光,憑那微芒,她看人看物卻是越看越真切,好像她成了一隻黑貓,男人的失態都看在眼裡,自己一雙眸子卻留在夜裡。有一回他來,帶着酒氣,乘她趴着竟把兩隻食指塞進去撕她。她覺得整個兒要讓他掰開,背心直冒冷汗,卻忍住痛,沒喊停他。恐怕真撕壞了,他竟埋了頭,抓着那兩團肉吸血。這一身怨毒,是觸霉頭了?讓小娘們欺侮?「心一橫,就原形畢露。」要不是洩了慾,消了惡氣,沒準他真要回去殘殺一課堂促狹的女學生。痛完,她反過來安撫他,對他掩藏的狂暴,甚至兇殘,就笑納而已。「不用坐牢,我看你真會去捅人。」她推測。「都不肯硬,拿一堆陳皮去捅?」一說,他就咬牙。
自從蝙蝠來襲,攝走了他的陽氣,不套弄半天,使盡絕活,他就不肯抬抬頭,吐些白沫。這蔫頭耷腦的樣兒,真要提槍上陣,決計是不成的。「我等你以眼還眼,照樣子治我。」暴虐一過,他約會她,說想和她到外頭曬曬太陽,躺躺別的牀,起碼,吃一頓晚飯。「等多攢些假期,我陪你去菠蘿的海。」她婉言推拒,推了一年。她不知道菠蘿的海在哪裡,只聽他說蜜蠟說過這地方,有菠蘿有海,就是去沉溺的,錯不了。她心裡明白,不會有男人真會去愛一個掌握過兩萬條陽具的女人,抱到日頭下,想仔細了就悔;交誼,只局限在這一室的幽晦裡就好。
「我連你真名實姓,都不知道呢。」推拒不過,前兩趟,她拿這話堵他。不想上回他帶進來一枝紅箱頭筆,粗枝大葉的,在她手背和前臂寫了名字,再附了手機號碼。原來他姓章,單字一個朗。那紥眼的茜草紅不褪色,血線一般沁透了幾日;然而,章朗是留給睽睽眾目的,十年窖藏的陳腎才匹配她,適合她用汗油去浸漬。
除了去離婚,每隔一個禮拜的星期三,陳腎都準時來。在這骨場,她代號77。他說號碼不祥,是一起事變,是八年抗戰的一個爆發點,只謔稱她伍姑娘。其實她姓陸,名鱘;鱘是活化石,兩億年前就活在水裡。雨,連綿不斷,但他向來風雨不改。這會兒,她特別想和他說話,想告訴他,過去一個月,有五六次遇到一大夥人在廟街拍戲。上兩星期她回家,樂生園門口,就站滿了帽子有皇冠警徽的警察。懸着攝影機的吊臂好長,伸得好高,在電線叢裡搖來晃去,像織着一幅黑布。她在布篷下駐足看,燈照得一街跳彈的水珠變了油,油星子濺過來灼得人覺燙。好多假差人在廊檐下,制服光鮮,大概粉敷得多,臉色慘白,不動還以為是紙紥的。
幾張大黑傘遮擋着沒戲份的,就要上場的,聚光燈一轉,卻見紅男綠女停了追逐,在雨中廝鬧。「拍的都是回顧。」一個小眉小眼,戴粉紅假髮的女人告訴她。也不知甚麼時候挨過來的,就披着一條褐色髒毛毯,趿着人字拖鞋,說等埋位。「好戲在後頭。」她說,後頭是女角遇上報館的文教版編輯,給強暴了,再敲死肢解,連同舊期刊等雜物,塞進了幾個瓦通紙盒,據說棄屍地點就在這附近,幾十年前的事。女角挨操怕痛,赤裸在後樓梯逃命怕累,不肯演,她做替身。
「死的是正當人家,大學生,前程遠大,不光靠一副身子掙錢。」緋髮替身看着她,嘆了口氣。陸鱘有點不悅,怎麼認定她賣身?她幹的是手工細活,男人頹喪,一張嘴巴也只循循的去誘導,弄虛的。「就不能有自己戲份才來?」她不無疑惑:怎可能每次都受僱在雨裡候命?「隨時得上場,脫光了候着方便。」她把蔽體的毛毯一開一闔,蛇腰,竹笋乳,連一恥丘亂毛,也倏地示了眾。
替身其實長得清艷,就薄唇描得出格,嘴角一直讓兩根線吊起來似的,看着不舒服。大概自己臂膀的紅筆字搶眼,替身只管盯着,唸唸有辭,竟似在記誦那人名號碼。「你男人?」她問。沒察覺她變了臉色,陸鱘點點頭,由衷地一笑。然後,她又遇上那替身兩回,照樣披着毛毯,就濕了的假髮換着顏色,一次鵝黃,一次草綠。總是自說自話,說一穿襯衣,連喉頭紐結也扣上的男人,最講規矩,也最陰狠,龜頭還會分秘毒汁。除了浴衣,她沒見過陳腎穿別的衣物,不過,寧可信其有,陳腎要犯了這一項,她得提防。
假髮一頂頂變換,卻都是次貨,「since1997」丟棄的,招牌幾個反白數目字太大,街坊都當是店名。「新簇簇的扔了可惜。」人家不要,替身取了攢起來,說配襯戲服。「沒法子,都得趁下雨拍。」上回,草綠假髮黏住臉頰,她捋出雨水,說想到哪天要捱操,就睡不穩,男人,沒有不想撐死她的。燈熄了,舊警察一個個登上旅遊車。她眼裡忽然閃出異采,「在偵辦的碎屍案,我懷疑也是良月那廝做的。他換了姓氏,刮了鬍子,是騙過了這一車差人,可躲不開我。好在讓我盯上了,等誘他出來處理掉,你出入也平安。」她乾笑了幾聲,沒解答良月是誰就走開。
讓陳腎受驚的那一趟蝙蝠突襲,緣於骨場老闆開罪了一夥流氓,原本要放幾條蛇進來搗亂,但大得能讓人看見,又肯驚叫的蛇,毒不毒都貴,樓下有炮製太史蛇羹的,蛇王周蛇王賓也據地賣蛇,蛇一放讓人一把抓住,戲沒了,也虧大了。抖出糞團裡打過滾的一袋蚱蜢,是省錢,屎蜢在休息室見人就撲,放蜢的就算全身而退,卻未免寒磣,走江湖走得像小學生耍賴,能出頭立威?幸虧不分賢愚,一律要壯陽補腎,台山等處山旮旯岩洞裡逮的蝙蝠,乘虛偷渡而入,等齊乾蜈蚣,死蠍子,就一起下鍋。有門道弄來幾十隻到這場子放生,福有攸歸,又比放蛇成本低。
蝙蝠不怕黑,飛入迂迴過道,逢門進門,劈劈拍拍一輪竄突,夠驚慄的。第一節完了她去拿熱毛巾,回來一推門,三四隻蝙蝠已緊隨攻入。陳腎那時赤條條趴着,暗裡泛起一背油光。幾隻蝙蝠忽然在臀上颸颸颯颯亂旋,雖沒撞下來噬他,倒嚇了他一個魂不附體。等她甩動枕巾把蝙蝠趕出去,要行儀式了,銀墜子顫抖着掀開,他卻連手指都蔫了。還以為是暫時的,不想兩三年過去,還是舉而不堅,算個不能人道。那天之後,她總覺得還有一隻蝙蝠躲在暗隅,吃男人精血。
陳腎怎麼還不見人?上回他重彈舊調,彈得倒認真,具體,說打算提早退休,領一筆錢,她樂意,他就去開一家店,賣文具甚麼的,他會入貨,有渠道賣給學校,弄到的箱頭筆,格外出色,也便宜。要做店長,做老闆娘,都聽她的。「先出去吃頓飯,再斟酌,好麼?」他坐起來,看着她說。她明白他的意思,那是大事,就是要跟他走出去,過一清二楚的日子。她答應考慮,也真考慮了十幾日。或者,可以一試,後天就放假,換一身光鮮衣服,把束髮解下來,陪他找家餐室坐坐,看看他的食相,再作計議。
枯等了半個鐘,前台遣來客人,她無情無緒,不吱聲搓圓按扁了四個,一個擼來擼去不抬頭,以前她會使出殺着,從後一扣,沒有不受驚陡地僵直了吐潺的,這天卻捋得那廝鳥脖子起繭,只求饒喊停。
「不會出亂子吧?」她有陳腎號碼,凌晨兩點多,取回擱更衣室貯物櫃的手機,電量該夠打一通電話。但都這麼晚了,她是他甚麼人?憑甚麼通過這塊小墓碑向他喊話?窗外淅淅瀝瀝的,有點冷,骨場好多沒人認領的雨具,她沒卸下制服,挑了件連兜帽的猩紅雨衣披着,趿拉着拖鞋就出門化入雨裡。
在樂生園對面,她又碰見那做替身的,總算穿了衫褲,還打着把畫了一顆紅心的黃傘。那一襲藍緞子睡衣,她看着眼熟,左胸口袋白線繡了四個字母,右邊乳頭,卻似要錐破薄薄一層濕緞。「也是後巷撿的。」她說,就一個紙袋盛着撂在雪櫃盒裡。撿來的藍睡衣,亂麻麻一頂藍假髮,連旁邊繪了海芋的座地電箱,也把那幽藍傳遞開去。
「我等你好久了。」替身說,這夜劇組拍搜證,在巷子裡搜到兩個大籐筐,一掀開來,幾百隻蝙蝠嘩啦嘩啦亂撲。「你該早點來,方才差人都抱了頭,喊得天塌了一般。放白鴿,可沒這看頭。」怪不得一路走來,橫掛廟街那幾千塊紅旗上,黑壓壓一群活物在雨幕裡穿插,還以為又有夜店招了晦氣,遇上個大手筆的尋釁。
「那幾個盒子是道具,你別動它,我留給導演的。」她扭轉身,朝影碟舖旁那暗巷勾勾頭。幾十年前的屍塊,用新牌子的雪櫃盒子去載,合適?「拘泥。」替身竟似看透她,說着一抖傘柄,「我這大清朝的尚方劍,就戳爛了躲大角咀那一隻縮頭龜。」她哈哈大笑。管場務的憋不住斥喝:「花癡姐,你看歸看,安靜點成不?」總算有個名頭,陸鱘心想。接了這花癡一傘雨水,她退兩步把紅雨衣翻開一抖,臨行戴上脖子那嵌琥珀銀墜子,就跳出來盪在胸前。花癡姐兩眼發愣,嘖嘖連聲:「能讓我戴一會嗎?就一會。」陸鱘不情願,動了憐惜,還是解下來遞給她,說是人家東西,着她要謹細。
她掂了掂,看來推測出內有乾坤,戴上了,竟就塞進了睡衣領口。「暖心。」她笑說:一準是那縮頭龜的遺物。陸鱘聽不清她咕噥甚麼,要過馬路回家,一起走到大廈門口,她要討回鏈墜,花癡卻突兀地來一句:「物主沒找你吧?瞞着我快活,嘿!這會兒,就不死,也不中用了。」話音一落,轉身就走。陸鱘一陣愕然,心神大亂,她怎麼會知道,鏈墜的主人沒找她?大角咀?陳腎就提過,他龜縮在大角咀。
吊臂仍在滴水檐前爬梳高壓電線,越理越亂。她退入門內,眼巴巴看着那朵黃傘,帶着血絲,在濕漉漉的危牆下淡去。她要上七樓,停單數的電梯下來了,門玻璃透出一眼青光。進去之前,無論如何,該先打電話給陳腎。斷續響了三分鐘,沒人接,然後屏幕黑了。
心中忐忑,扯門拉趟閘入了電梯,一按7字人就離了地。電梯壁新貼了一頁尋人啟事,是海孻,住對門1號房的,聽說也有兩三天沒回家了。平日沒見她笑,黑白照裡的笑顏,卻似乎在安慰她,似乎在說,在這扇門消逝的,都會從另一扇門出來。電梯大概升到六樓,眼前一黑,腳下一陣動盪,在本來就無光的暗槽,遇上大廈停電了。密封在四面霉菌牆裡的黑,黑得黏稠,黑得全沒漏洞,她成了新生代的一隻蟲子,剎那間給鎖進一方瑿珀。


22-2-2019

鍾偉民 香港人,作家,壽山石收藏家。著有:詩集《故事》;散文《狼八式》《驚青集》;小說《雪狼湖》《四十四次日落》
《八十八夜》《花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