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李昭駿:慢(小說組)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香港第十屆大學文學獎」首獎作品特輯

作者名:李昭駿

午後,陽光從窗外斜照進來,房子雜亂,塵埃飄揚。回到家,她還是一肚子的氣。
廁所透出亮光。原來早上沒有關燈,便出門。幸好她早一步回來,沒有被發現。打開雪櫃,涼意滲出。她昨夜從食店帶回來的飯菜原封不動。她翻開保鮮紙,把食物全部倒去,用鐵匙刮去凝固的醬汁,然後把餐碟放到鋅盆。水溢出。鋅盆裡浸着一些廚具。她慢慢走到客廳,脫下衣服。衣服散落地上。
電視新聞播放清談節目,四個人不知討論甚麼的,愈說愈激動,後來聲音疊在一起。她連續轉了數個頻道,最後把電視關了。她傳電話訊息給兒子,問他今晚何時回來。他最近夜深才回來,不知道在忙甚麼。她今早在維園曬了數小時,頭有些暈,四肢冰冷。沖一包感冒茶,藥粉在水裡化開。她拌勻,閉氣把茶倒進喉嚨,然後回到自己的牀上,看着上層牀的木板。
醒來,才發覺自己睡着。房子更暗,僅剩祖先位的紅燈透亮,裡面放着峰仔祖母的照片。轉身下牀,腳掌觸地,縮回來,掃了一會,反把拖鞋踢到牀下。彎腰,牀下有雜誌、衣物、零錢。兒子還沒有回覆訊息。舞蹈群組有許多訊息,談論她們今早表演的事。為甚麼跳舞會被人罵?她想不明白。她把表演服裝放到污衣桶裡。
沙發上堆放衣服。她找了一會,有些是自己的,但多數是兒子的。他的衣服從不摺好。她換上工衣,出門。找不到鎖匙,只好拿去電視旁的後備匙。出門前,她在祖先位前上了三炷香,確保關了所有燈。煙香飄升,在黑暗中繚繞。
樓下的街燈漸次亮起。日光沒有完全散去,大門的扶柄猶有餘溫。她朝向夕陽,拍下照片。她想把照片傳去群組,但沒成功。她找兒子幫忙,他只是替她發了照片,但沒有教會她。「芳姨,去吃飯嗎?」身後傳來聲音。她轉身。阿欣舉臂,辦事處的鐵閘擊在地上。她蹲下來上鎖。她們的影子橫在鐵閘上,愈來愈長。芳反問:「你收工了嗎?」她常常見到阿欣是辦事處最後走的一個。「還要到九龍開會。」欣手上拿着傳單。芳姨留意到馬路旁的鐵欄上掛滿橫額,便問:「有選舉嗎?」「對,下個月是立法會補選。」芳不知道甚麼是補選,但沒有問。每次選舉,她都幫忙。「我幫你派一些吧,我打算去英記。」她從欣懷裡接過半疊傳單。「謝謝芳姨,每次都要麻煩你。」夕照留在欣的側臉,睫毛修長,耳邊的髮絲揚起。芳不由得想到,欣年紀輕,比自己的兒子大不了幾歲,可是懂事多了。
她們的影子漸淡,沒入夜色中。涼風吹過,地上的樹葉捲起,在半空轉了數圈。欣拉緊衣袖,外衣起了皺摺。芳踏前,把一封利是放到欣的手中,說:「喪禮的事辦妥了,小小意思。」欣縮開,把利是推回去:「小事。別客氣。」芳堅持:「全賴你,不然找不到合用的相片。」「我不過拜託同事,修改一下相片。最重要是老人家走得安心。」阿欣把利是塞到芳的衣袋,連忙轉移話題:「今早的事,我在新聞見到。那些人真是不講道理。」芳沒想到事情鬧上了新聞。「他們十幾人,圍着我們,不讓我們離開。」罵她們的年青人,大概是峰仔的年紀。芳的語調,變得急促,接着說:「他們說我們是大媽,叫我們滾回大陸。有些街坊幾乎嚇得哭了出來。」她們排練了一年多,好不容易可以在維園表演。她知道,這樣的機會下次未必再有。阿欣嘆了口氣:「舞蹈班的導師說課堂先暫停一星期,讓大家休息一會。」
她突然想起一些事情,問:「你收到政府的信了嗎?」芳眉頭一皺:「審查過後,便再沒有消息。」有小孩一邊尖叫,一邊跑過來,要從她們中間穿過。母親從後追趕着,惹得芳心煩。「記得留意信箱,應該差不多。有街坊已經派到樓。」芳側身避過:「這麼快就派樓?現在到甚麼號碼?」婦人喘着氣,大聲追趕他。聲音幾乎蓋過欣的說話。她申請公屋,全是阿欣幫的忙。眼前的欣年輕,比過往做了十多年的老議員好得多。「派到1325。」話未說完,小孩跑得過急,跌在地上,擦破膝蓋。欣走過去,拾起地上的藍色塑膠鞋。她數算着號碼,走了很遠,仍能聽見孩童哭聲。
過了馬路,上斜路。芳不夠氣,掌心冒汗,腿發抖,在半路停下,沒帶水,喉乾。撥開英記的塑膠捲簾,便見到事頭婆捧着熱湯。她見到芳進來,瞥了一眼,說:「快來幫忙,店裡不夠人。」芳把剛才的傳單放在收銀處,問:「不是有後生來做工嗎?」事頭婆回到廚房,白煙蒸騰,蓋過了她的樣子。聲音從煙後傳來:「做了四天,便沒有來。」「現在的後生怕辛苦,捱不得。」芳穿上圍裙,見店內的兩個卡位,四張木檯都坐滿人,便托起摺檯,放到門外的位置揚開來。客人在外面等。芳問:「吃甚麼?」排最前的客人望着玻璃後的食物,說:「豬紅、豬腸。」沒有說下去,反問:「有甚麼好吃?」「你慢慢想。」說罷,芳便走開,收起另一檯的碗筷,用檯布抹了數下。每次抹檯,都是這塊舊布,不知多久沒有洗過,可能比木檯還要髒。那個男人一口氣說:「豬紅、豬腸、蘿蔔,油麵。凍檸茶少冰。」聲音粗大,有些食客望過來。芳彎腰,把碗筷放入地上的紅膠桶,抓起麵餅,放到滾水裡。
膠桶滿了,事頭婆拖去後欄。客人拿着賬單,走到門口。芳去收錢。一個小時,她都沒停過手。好不容易才找到機會,倒一杯水給自己。
「雲吞、咖喱魚蛋、河粉。」芳從廁所出來,雙手未乾,喉裡的水濺到菜籃。她聽到外面的聲有些熟。「要喝甚麼?」事頭婆回話。「凍奶茶。」他隨即說。「凍飲要加四蚊。」「那不用了。」芳走到店面,正好和阿周打了個照臉。他看到芳的圍裙,說:「咦,原來你在這裡打工。」芳反應不過來。他走近卡位,放下公事包和報紙,把藍色風衣的拉鍊拉近胸口。他們上月才見過面,在喪禮上。是芳通知阿周的。阿周問:「你幾時開始在這裡工作?」芳放下一杯水,說:「做了一個月左右。」周把筷子浸到杯裡,從牆身的鏡見到,芳的目光停留在他疏落的髮頂。
事頭婆從滾水裡撈起雲吞、魚蛋,放到碗裡,倒湯,加牛腩汁。過程不消數分鐘。所有食物都是預先煮好的,只要翻熱就可以。至於生菜和麵,也不過是放到熱水裡灼熟。阿周取餐,放了兩匙蔥花和辣椒油,捧起碗,回到座位。芳本想提他不要點魚蛋的。她幾日前收舖時,發現雪櫃裡的魚蛋已經過期。事頭婆說把食物扔了太浪費。她把魚蛋煮熟,放辣椒和蒜,把咖喱煮得更濃,便蓋過魚蛋的味道。阿周吃得滋味。
「你出來打工,不怕超過公屋入息嗎?三人家庭,上限是二萬二千。」阿周低頭吃麵,眼鏡佈滿水氣,芳的身影模糊不清。芳壓低聲音:「這裡出現金的,政府查不到。」阿周脫下眼鏡,用衣衫拭抹。「你真幸運。」阿周的額上冒汗,在衣袋拿出紙巾,抹去鼻水。「幾錢人工?」芳誇大了數目:「一小時五十元。」「比其他地方多呢。」阿周除下眼鏡,放在碗旁,夾起麵條,熱氣在空中翻騰。「樓面廚房清潔都要做。」芳補充。「阿全人工不超過入息嗎?還有峰仔,不是畢業了嗎?」阿周邊吃邊說,聲音有些含糊。只有芳和峰仔兩個人申請。她和阿全早已離了婚。上月喪禮,她竟穿了孝服,披蔴布,站在家屬位置,接待親友。
阿全母親遺照前的花牌,寫着他們一家三口的名字。
她教峰仔摺元寶,捲起紙錢,兩邊摺角。他摺了幾個,放到金銀紙袋裡便散開來。紙袋半滿,外面還有好幾條金銀冥紙。「有客到。家屬準備回禮。」堂倌的聲音響亮。全和芳站在竹蓆上,阿周在靈堂中央鞠躬。阿全沒有想到阿周會來。喪禮的事,他甚至沒有告訴過周。阿周鞠躬後,坐在前排的位置。全走近,站着甚麼都沒有說。他們之間相隔一個座位,上面放着周的公事包和報紙。芳坐在後排,繼續摺元寶,偶爾抬頭。
阿周分去峰仔大半疊的衣紙。「你記得他嗎?」阿芳問。峰仔望了一會,有些不情願地說:「記得。他從前經常上來賭馬。」「你畢業了嗎?」阿周問。「去年畢業。」峰仔答話。阿周把手肘架在椅背上,問:「現在做甚麼工作?」「社區幹事。」峰仔低頭摺元寶,聲音有些含糊。阿周的動作停了下來,他問:「即是做甚麼的?」峰仔想不到怎樣解釋,好一會才答道:「即是辦活動,聯絡街坊。」芳忍住,沒有發作,瞥了兒子一眼。這些工有甚麼用,兼職,沒有前途,自然是全職工作穩定。
阿全依然站着,微微伸展雙腿,顯得有些累。起初他們不知要說甚麼,直至阿周首先打破沉默。「未還吃飯嗎?」阿全有些意外,並回應:「待會有齋菜送來。你要不要吃?」「我放工吃了飯才過來。」阿全望着椅上的馬報,問:「現在你去哪裡看馬?」「去馬場。」阿周的尾音有些高,彷彿有點得意。以往每個週末下午,他都去阿全家,看電視轉播。轉播往往遲兩三秒,收音機宣佈了名次,他們仍神情激動的,盯着投注了的馬匹衝過終點。現在回想起來,可真沒有趣,但十多年就這樣過去,好像不過是阿全在午後煮一個公仔麵的時間,然後兩個人分食。「公司貨量有沒有增長?」阿周打探。「有多有少。」阿全說得有些含糊。「你這樣說,即是沒有增長。」識了阿全十多年,他的語氣瞞不過自己。「整個行業都沒有增長。」阿全反駁。
「我走了之後,公司有沒有請人?」阿周離職超過年半。「沒有,現在兩個人做四個人的工作。」阿全眼神望向靈堂上方,避開了周的視線。「那時候好像不止有兩個。」阿周睜大眼睛。「後來又炒了一個。」他現在才知道。「出入口,都是你一個人做?」「空運都要做。」阿全合上眼,想起許多舊日的事情。「人工加了不少吧。」阿周追問,但得不到回應。「那時候應該聽我的,和上面說清楚。」過去了的事,說來也覺得無謂。「老闆是大陸人,跟他們說都沒有用。」阿全堅持自己多年來的看法。「其實你和他們都沒有分別。」他打量着舊朋友。這句話,阿周記得自己許多年前都說過。
阿芳一直聽着他們的對話,摺了不少金銀。紙袋還是沒有滿。後來,她直接把金銀冥紙灑到火爐裡。
「甚麼時候收樓?」阿周的聲音,把芳拉回到麵檔。「過年前便有。」她其實沒有把握。「你呢?」阿芳望向廚房。「已經拿了鎖匙。」周的尾音拖得很高,笑容是芳從來沒有見過的。她不知道,他等了九年。「派到哪裡?」她好奇。「東涌,單位全新。」「好遠。」周收起笑容,抬頭望着懸在牆角的電視。「有就不錯了。」他上次入息審查,超出了幾百元,等了半年,上訴,才成功。「有了地方,有沒有打算結婚?」「哪有錢。」「賭少些,不就有錢。」他不是沒有想過,娶個大陸女人來香港。生兒子,一家三口,可以申請調遷,換一個大些的單位。突然,辣油嗆鼻,惹得他咳嗽連連,肩頭抖顫,得慢慢回過氣來。
事頭婆從廚房喚她。芳過去,把外賣裝好,遞給客人,收錢。店裡的客人坐得疏落。芳沖了一杯熱檸水給自己,沒有加糖。雙手握杯,指尖才緩緩回復暖意。膝蓋有些軟,不由得坐在阿周對面。
「這裡沒有冷氣。不如坐那邊?」芳見阿周滿頭大汗。「好。」他捧起碗,走到食店的另一邊。芳替他取回公事包和報紙,站起身時頭有些暈。他脫下風衣,亮出了裡面的工衣,衣領濕了一塊。「你在附近工作?」芳看到上衣的百貨公司標誌。「晚上去做清潔,當兼職。」阿周聲音有些小,把雲吞咬開一半,望着芳的耳朵,沒想到她問:「請不請人?」「我替你問。但你現在住哪裡?」「飛鳳街。」「你搬回去了?」「是的。外面的租金太貴。」加上,她不久前下了很大決心,辭去全職工作。她清楚知道這個年紀很難找到工作。
「這裡的雲吞不錯。」阿周舀了一匙湯,湯上浮着油星和蔥花。其實雲吞裡面的蝦不會如此爽口。其實那不是蝦,是食用膠,入了少許哥士的浸泡,才這樣彈牙。芳起初覺得不妥,後來知道所有餐廳都是這樣做。在食店打工以後,她學會盡量留在家吃,至少不要在餐廳第一輪用餐。「你寫電話號碼給我,有工作我通知你。」阿周的聲音稍大。阿芳把食指放唇邊,眼珠斜乜在廚房的事頭婆一眼,到收銀處隨手拿了一張阿欣的傳單,寫上號碼。「你有沒有微博?」阿周接過傳單時問。「有。」芳記得自己下載了這個程式,但不懂得用。阿周的語速開始放慢:「你有沒有看過阿全微博的相片?」「沒有。」她答。即使會用,也不會看。
阿周站起身,到收銀處付錢。阿芳用筷子把檯上的紙巾掃到碗裡,放進紅膠桶,然後接過鈔票,說:「三十八元。」「不是三十四嗎?」阿周問。芳看着牆上的食物價錢,用計算機計算了兩遍,顯得有些慌亂。「是三十四。」她兌零錢。阿周走前望了芳一眼,撥開厚重的捲簾,拿着傳單,邊走邊讀。
她把污水桶拖去店外面的渠。水滿,隨路面起伏擺盪。每步都有水濺出,弄濕衣服。水面浮盪着樓上單位透出來的燈光。轉角時,力氣不夠,打翻了水桶,水洶湧,朝四方八面蔓延開去,她彷彿把自己的力氣倒得一乾二淨。
回到店,手痠軟,垂在腰旁。她按着膝蓋坐下,慢慢緩過氣來。事頭婆在收銀處,結算今日的生意。「芳,我不是第一次說了的。你要記熟食物的價錢。」事頭婆說話帶着鄉音。她看看四周,店裡只剩下她們二人。事頭婆提早把冷氣關掉。計算機按鍵的聲音異常響亮。「晚上人多,很容易出錯的。」她補充。「知道,知道。」芳虛應,臉上掛着笑容。這裡是車仔麵檔,有三四十款餸,她不過是做了一個月兼職,怎記得熟。芳心裡想,但沒有說出來。「還有,下次不要掛着和客人聊天了。」事頭婆繼續說。芳發呆,沒有力氣回話,只看着店外,門前的水痕還沒有乾透。外面的摺檯還沒有收起來,麻雀在夜空中劃過弧線,不偏不倚地落在檯的中心。
「這是今個月的錢。」事頭婆把現金放到阿芳的面前。時薪四十。她數算了幾遍,有些不確定。
好像已經過了很久,原來不過十時。芳走路回家,經過樓下的連鎖茶餐廳。地方比英記大得多。燈光白得刺目,裡面的員工兩兩三三閒聊着。客人揚手,侍應慢慢走近,然後又回到原來的位置。她見到峰仔坐在玻璃外牆的卡位,電話貼在耳邊,右手拿筆。檯上放着一疊文件、一杯凍檸茶和一碗麵。
她走到玻璃旁,峰仔沒有發現她。他偶爾縮起肩膊,用頸側夾着電話,騰出左手,低頭把麵條撥入口裡。她站了一會,知道自己走開,繼續走回家,峰仔也不會察覺。不打擾對方,可能更好一些,就像兒子從不去英記吃飯一樣。這個想法在她心中浮現。隔着玻璃,她感到對自己的陌生。峰仔打了一個呵欠。她玻璃上的倒影和兒子的身影疊合,她發覺他們多麼相似,工作至夜,疲憊,休息時分享同一個空間。她搖頭,等兒子放下電話,她輕敲玻璃,驚動了他。
餐廳的自動門開啟,她走進去,順着峰仔的目光走近。她剛坐下,他再次把電話放到耳朵旁邊。她望着兒子的吸滿湯發脹的麵,突然感到餓了。她的目光來回掃視餐牌,始終沒有決定。最後揚手,點了一份灼菜芯。她的手掃過身上的衣袋。她低頭,翻動手袋,把裡面的東西拿出來,放到桌上。
兒子的電話似乎沒有打通。他在文件的一欄,劃下一個交叉。文件上面每一欄都是人名和電話,密密麻麻。「打電話給我,我找不到電話。」芳索性把手袋放在桌上。「又是這樣。」峰仔嘖了一聲。他撥出號碼,便有鈴聲響起。芳在手袋內層找到電話,沒有接聽。她用餐紙沾水,抹乾淨熒幕。
她望了兒子的文件一眼,說:「這麼晚了還要工作嗎?」「是,打電話給街坊。」峰仔喝了一口凍檸茶,望向另一個電話號碼。這次撥通了,他依舊望着她。峰仔說出自己的身份和政黨,話才說了一半,便拉開了電話。被掛斷了。「這麼夜,不怕打擾人嗎?」芳撿拾自己的物件,放回手袋,轉過身,留意侍應的位置,然後取去一束牙籤。峰仔別過了臉,說:「快到選舉了。日間很多人要返工,聽不到電話。」他望着電話熒幕,接着說:「媽,這次不要投票給他們了。」她知道,他指的是欣。但欣有甚麼不好,她並不知道。峰仔沒有打算說下去。
「我剛辭了工。」芳望向窗外,自己剛才站着的位置。峰仔沒有回話。「到底甚麼時候有公屋?」她幾乎每天都問這個問題。「幾個月沒有動靜了。當初你叫我辭去全職工作,早知道的話,我就多做半年。」每次談到這個話題,峰仔便不作聲。「你阿爸這麼多年來,一分錢都沒有給我。」她一天的勞累不由得轉化成怒氣。「你只管做兼職。這些工掙不到錢。我將來的生活怎麼辦?」「是你決定辭職的,我沒有逼你。」峰仔忍不住反駁。「你說我不辭職,過不到審查,沒有了間屋,要負很大責任。那麼,我可以怎樣。」她的聲音愈來愈大,惹得附近的食客回頭望過來。他們為此爭吵過不止一次。
侍應走過來。她的年紀看上去比自己大。她放下菜芯時,手腕有些顫抖。在這樣的距離,芳才看清楚她臉上的妝容裡的皺紋。菜青綠,冒出熱氣,分量較想像中多。菜葉和莖分開,放得齊整。蠔油沒有倒在菜上,而在碟的邊緣,正合阿芳的心意。她取筷,把菜往嘴裡塞,吃得有點急,幾乎燙傷了舌頭。她夾起跌落檯上的菜莖。「慢慢吃,不用急的。我們凌晨才打烊,現在時間還早。」侍應一邊說,一邊拿起他們的賬單,寫上價錢,字迹潦草。芳看着她的背影慢慢走開。她穿着和其他侍應一樣的服裝,從較遠的位置看,你幾乎無法分辨他們。她羨慕過着這樣的生活的人。
轉眼間,她吃了一半,心情稍稍平伏下來。兒子正在談電話,問街坊的單位多少人住,在文件上記下剔號。這樣大概可以估算到下次選舉得到的票數。玻璃外有路人經過,好奇他們在吃甚麼。他掛線後,芳擺動筷子:「一起吃。一個人吃不完。」她留下菜葉,把菜莖夾到自己的碗裡。峰仔不為所動。她看着那個厚重的文件夾,問道:「還有很多嗎?」她累得隨時可以睡着。不然的話,她也許可以幫忙打電話,記下願意花時間傾談的街坊。
「你先上去,我稍後上來。」峰仔嘆了口氣,手垂下,像失去了關節,頓然是自己剛才的模樣。他掌邊的筆墨比自己染得更深更藍。她轉身離開,留意到餐廳的牆壁發白,沒有原來的亮眼。侍應在白光下走動,影子淡薄。她站起身,差點沒有站穩。她走到收銀處,身後傳來兒子說話的聲音。她先行結了賬,瞥見門口旁邊貼着阿欣的海報。這是她剛才沒有發現的。自動門打開,她回頭看了一眼。剛才的侍應放下地拖,收起在燈光下銀光閃亮的鐵製餐具。她走出不遠,覺得自己只想回到裡面去。
突然感受到手袋裡傳來震動。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李昭駿 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煩惱詩社社員,曾獲第一屆「孔梁巧玲文學新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