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鄧觀傑:故事總要開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鄧觀傑

該從哪裡說起呢?
這樣說好了,首先你要知道,我祖父是偉人。
我祖父是偉人這點是毋庸置疑的。當偉人是每個人的夢想,可是想當偉人很難,想當偉人的孫子,那更是三生也修不來的難。這是我大婆婆和阿爸從小就一再告訴我的。可你也不用太羨慕,上天要給一個人好處,少不了多捎帶些麻煩,所謂天降大任於人,必先給點折磨嘛。當偉人的孫子也是這樣,經常有些凡人遇不到的麻煩。
譬如說我家裡人都告訴我,除了小叔叔之外,我是祖父最疼的小孩,我對祖父的疼愛卻印象不深。大婆婆有時要我陪她逛夜市,她會指着賣芋頭糕的攤子問我,以前你阿公每天買這個給你吃,你記得嗎?我漠然搖頭。然後我大婆婆就急了,怎麼會不記得,她說。你不是最喜歡吃這個嗎,他連我的都不買,只記得買你的,怎麼不記得。
大婆婆嘮嘮叨叨地皺起眉頭。我看着攤子上印着的芋頭糕照片,努力回想芋頭的滋味。
這種事經常發生。
又像我上中學那天,全家都來觀禮。典禮結束,校長鄭重地拉着我和小叔叔,帶我們看禮堂的匾額。新蓋好的禮堂氣色鮮白,匾額烏黑暗沉地壓在白牆上,上面寫着「聲教南暨」四個飛橫大字,張牙舞爪地俯視我們。
林立邦,上面題的是誰的名字呀?校長親切地問我。我看不懂書法字,瞇着眼半天說不出話來。校長笑了,他轉而指向印在牆邊的一串數字。林立邦,那這是甚麼日子啊?我遲疑不決,望向小叔叔求助,小叔叔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一句話也不說。倒是我阿爸又急了,笨!我阿爸說,是你和小叔叔的生日啊,上面的字是阿公寫的啊,禮堂是阿公捐的啊。阿公以前不是帶你來過很多次了?怎麼會不記得?
我漠然搖頭,眼角卻瞥見小叔叔緩緩點頭。哦,他說,我知道啊,阿爸以前帶我來過。
我阿爸急切地看我。
我也記得了,我說。
身為林老師的孫子,身邊的人不斷告訴我該記得的事。好在日子久了,我也記得了。譬如說我祖父是偉人,這點是毋庸置疑的。
當然,我也不是白當偉人孫子的。偉人的故事版本眾多,但有些事蹟只有最貼近的人才知道。我把這些事珍藏在記憶的雨林裡,從來沒有人對我提起過,我也不曾對其他人說起。
我記得常有奇怪的客人來找祖父。他們瘦巴巴乾錚錚,渾身散發灰溜溜的酸味,和平時那些走大門進來的安哥不同。我看見祖父打開滿是苔蘚的側門,把一隻隻老鼠般的男人引入書房。他們一關起門來就是大半天,連飯也不出來吃。
客人大多在深夜時離開,我小叔叔一次半夜起牀尿尿碰見,說他們走時帶了好大一袋東西,從側門閃閃縮縮地走進後山去。我和小叔叔打開側門,看見門檻的綠苔上多了幾道新鮮的刮痕。側門到後山本來是沒有路的,只蠻生着雜草和無用的灌木,後來走的人多了,便有了一道蜿蜒斜上的白色小路。
不過話說回來,後山小路雖然是真的存在,但我從沒看過有人在上面走。小叔叔有一陣子以獨享祖父的秘密為傲,甚麼深夜鬼祟離開的客人也是他一面之辭,搞不好是杜撰出來炫耀的。
不如你就把它忘了吧,我用另一件跟你交換。
我還有另一件和祖父有關的事,這次真的只有我一個人記得。這件事我塵封在祖父的書架裡,從來不曾對其他人說起。
大概還在小學。那天我發高燒沒跟小叔叔出去玩。我記得下午祖父買了炸香蕉回來,見小叔叔不在,就把我叫進書房。
趁熱吃,阿公說。
書房裡灰塵漫漫,那天我渾身滾燙,掌中香蕉油浸透報紙。我貪婪張望,看見書架和地板上堆滿了書本和舊報紙。我咀嚼金黃麵皮,滿口鹹膩沖得頭腦昏沉。其時我初識文字,大表姐有時會唸報紙上的笑話給我聽,我因此以為報紙上寫的都是笑話。我纏着阿公,要求他唸一段笑話。
我阿公笑了。我阿公開始說笑話。
他說,從前有個太監很愛聽笑話,就每天纏着宰相,要宰相講笑話給他聽。宰相煩死了,就對太監說,好啊我給你講個笑話,你聽好了。很久很久以前⋯⋯
我阿公停頓下來不說話,他盯着我看,眼角帶着笑意。
我停下咀嚼,瞳孔波動猶疑。
「甚麼是宰相?」
「宰相⋯⋯就是首相的意思。」
「甚麼叫首相?」
「就是⋯⋯電視上說話的馬來人。」
「所以宰相是馬來人?」
「算吧,」祖父開始不耐煩了,「反正首相說:從前從前⋯⋯」
他又停了下來。
我仍記得幼年的我那份焦躁,我知道這是我獨享的時刻,獨享的炸香蕉,獨享的祖父,獨享的期待,獨享的滿室粉塵。然而我不知道祖父等待的答案在哪裡,不知道延續故事的正確方式。
我利用吞嚥的時間思考良久,於是問:「那宰⋯⋯那個馬來人說甚麼?」
祖父遲疑了一下,他清了清嗓子:「那個馬來人說:很久很久以前⋯⋯」
「我知道,然後呢?」
「不對,不對,你要說『下面呢?』」
「下面⋯⋯下面呢?」
「下面沒有了!」我阿公忽的哈哈大笑,他摩挲我的頭頂,拍打我的背,推搡我尚未成熟的雞雞。「小太監,小太監!」他一面叫,一面自己笑得喘不過氣來。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祖父大笑,我驚慌地看見他滿臉的皺紋綻開。我漠然無措,我只能跟着一起大笑。
我笑得撕心裂肺且尖叫跺腳,「小太監!小太監!」我喊着鬧着,我笑得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我笑得倒在阿公身上。炸香蕉壓得綿爛,油汪汪的氣息糅和書霉,小室裡陽光如粉塵倒灌。
我們笑了很久很久,到嗓子快笑啞了後,我為炫耀聰明而追問:「那太監是甚麼?」
祖父的笑聲嘎然而止。
他注視着我半晌,臉色逐漸陰沉。
他讓我把香蕉拿出去吃,不要弄髒地板上的報紙。
然後祖父喊大婆婆帶小叔叔回家,說慈母多敗兒,別讓小孩都玩野了心。
這件事我從來沒對別人提起過。不過說來慚愧,雖然是祖父的長孫,但我從小腦子就不太靈光,很多事都記不太清楚,或許這也是我記錯了。我腦子不靈光是大家都知道的,我們也不用避諱,過去的事情記錯是人之常情嘛,反正日子總會過下去的。
像你問我祖父到底是怎麼變成偉人的?其實我到現在都記不清楚。小時候我問過老師,為甚麼我的祖父是偉人。老師說,立邦你回去問婆婆。我回去問大婆婆,大婆婆說,寫字的事她不知道,讓我別煩她。我問阿媽,阿媽說你們林家的事不要問我這個外人。
只有我爸肯露一些口風。當時他在廚房裡日夜研究食譜。汗水淫淫,他漫不經心地撈起一塊肥豬肉,說起祖父當年是殺日本仔的。
「下面呢?」
「甚麼下面?」
「我的意思是,然後呢?」
「沒有然後,然後就沒有了。」
「怎麼會甚麼都沒有,殺完日本仔一定會發生甚麼事的啊。」
「誰讓你多事的?」
我阿爸的目光在豬湯滾起的水氣間閃爍,我知道他有不願意告訴我的事。當時祖父已經過世,他的幽魂在小鎮上迴盪,沒人想要記得幽魂的故事,這也不能怪我。
或許小叔叔會知道一些。
祖父子嗣繁多,和我同輩的就有十幾個,但沒有一個比得上小叔叔。小叔叔是我們同齡的孩子間最厲害的,這點也是毋庸置疑。我和小叔叔同年同日出生,兩個人住在同一屋簷下,祖父事事要求平等,因此家裡不管買甚麼總是兩個人平分。我和小叔叔如同孿生兄弟,兩人從小到大用的東西幾乎一模一樣,大婆婆幫小叔叔買衣服會多給我一件,我阿爸到雜貨店買支筆給我,也會順道幫小叔叔買塊橡皮擦。
饒是如此,小叔叔的本事就是比我高一截。
以前我們跟着祖父學認字,祖父用工整的楷體把字寫下,一個一個教我們讀。當時我還在吃力地牙牙學語,我小叔叔過目不忘,未上學前已經把小學課本的生詞都記起來了。上學之後差距更加明顯,我每學期在及格邊緣掙扎,小叔叔卻從來沒有考過第一名以外的名次。考試前夕我苦苦計算數學題,小叔叔在祖父書房裡跟着祖父背唐詩、聽祖父讀偉人傳記。
小叔叔也不是只會唸書的呆子,他玩起來比誰都厲害。以前小學放學後,小叔叔常跟我們在金山溝裡玩。金山溝滿坑滿地的廢礦湖,是當年英國人採礦離開後留下的。小時候大人一再警告,無論如何都不能踩入湖中,因為人造的湖牀會在看不見的地方陡然下陷數十尺,下面滿是勾人的水草和亡靈。
你要知道,一旦被那些毫無目的蔓生糾葛的枝節纏繞住腳步,就再也無法前進。無法前進,就甚麼都結束了。
當然還是有取樂的方法。應該說,只要我們足夠謹慎,越危險的地方越能帶來驚異的樂趣。
當時我們林家大大小小數十個小孩,有男有女分作兩隊,用橡皮筋、果實和不要的作業本,土製槍支彈丸,在廢礦湖間跳躍廝殺。小叔叔驍勇善戰且槍法極準,早熟的手臂鼓起緊繃肌肉,殺起人來灰飛煙滅,連年紀最大的表哥都不是對手。作戰時我總是緊跟在小叔叔身旁,這是所有玩伴都知道的,只要跟緊小叔叔就不會有打輸的戰役。
即使有時不慎被敵人包圍,十幾發子彈打在我們身上,我們背靠礦湖走投無路,鞋子已經被湖水完全泡濕。我早已哭得抱頭求饒,但小叔叔仍保有長輩的尊嚴:「我屌你老母的臭尻」我小叔叔說。然後他瞇着眼睛盲目回擊,槍槍精準地打在敵人的陰囊和尚未發育完全的乳頭上,沒幾下就把走狗們打得落荒而逃。「仲哭咩撚哭,快追鳩上去,半條狗嘫都不要留」,小叔叔一聲號令,我和同袍們便哽咽着爬起身,抹抹鼻涕往前追擊。
敵方也不愧為我祖父的後裔。他們大喊「仆街冚家鏟!」在撤退間撿起碎石補充彈藥,發發瞄準頭部打來。
「不隊冧你們我不姓林!」我們回擊。戰火猛烈,我們從礦湖邊的游擊戰打成迷宮小道間的巷戰,午後陣雨前轟轟雷鳴降下,祖父的後裔們在鎮上相互殺戮。
不下雨的時候,我們蹲在礦湖邊吃小叔叔買來的冰棒。家鄉裡沒有所謂夏天,日頭炎炎,壓得蝴蝶都在地上匍匐爬行,豎起的白色蝶翼在黃泥地上晶晶發亮。小叔叔喜歡用蝴蝶訓練槍法,他遠遠的瞄準,然後手指一鬆,啪地把蝶翼打成粉末。男孩子們看了躍躍欲試,紛紛舉起槍支亂射一通。
泥地上灰塵飛揚,滿是彈孔和殘骸。
我表姐們惜物,最討厭我們這樣糟蹋生靈。她們喜歡抓到蝴蝶後輕輕撕下蝶翼,揉成鱗鱗碎粉,抹在臉上臂上充作化妝品。如此舉手投足間肌膚煥發微光,我表姐們閃耀如礦湖中的仙女。
她們將蝴蝶復歸於幼蟲,放生回黃泥地上。
日暮前我們用礦湖水洗去蝶痕泥印,帶着滿身瘀青回家。
夜晚我渾身痠痛,作業寫沒幾個字就猛打瞌睡。但我小叔叔洗完冷水澡後馬上就恢復精力。他兩下寫完作業,還有時間背書給祖父聽。有時夜間有客,我祖父就叫他背幾句語錄,幾段唐詩。我小叔叔張口就換了副北方腔調,滔滔地往下背誦。
客人撫掌大讚「不愧是林老的兒子」,他們摩挲他的頭頂,要小叔叔好好為國家做點事。我祖父一臉得意,小叔叔莊重地點頭。
在那些瞌睡連連的夜晚,我時時懷着羨慕看小叔叔背書,我想如果祖父有衣缽,小叔叔一定是最能繼承衣缽的人。當時每個人都堅信小叔叔會像祖父一樣成為偉人,林家的祖上積德有報。大婆婆老蚌生珠的羞愧沒有白費。祖父晚年最珍貴的精液成功化作他最驕傲的複本。
不像我,還有我阿爸。
我爸是祖父能夠算入宗譜的孩子裡年紀最大的,在小叔叔還沒出生前,我祖父對他寄以厚望。但我大婆婆說,我阿爸和我一個樣,小時候背書就背得七零八落,一看就不是讀書的料子。當時一般人發現自己不會讀書,摸摸鼻子唸完小學,學會認字算數就好了,可我爸是偉人的兒子,不能丟祖父的面子。我阿爸日夜蝸居家中苦讀,最後讀得身體孱弱背脊彎曲,成績還是不見起色。就這樣,阿爸在學校幾乎年年留級,到二十多歲才勉強讀完中學。
自中學畢業後,阿爸原來想要隨便找個文員工作,混混日子就好。但當年我祖父仍未心死,他深信自己深藏於阿爸體內的優良基因將有一日復甦,為國為家做出點大事來。其時正值國家經濟飛騰,四處大興土木,我祖父思前想後,咬咬牙把阿爸送入私立學院唸土木工程。
於是年輕的阿爸第一次離家遠赴吉隆坡,再次陷入苦讀日子裡。在阿爸離家那天,我祖父起了個大早,親自到巴剎去買來一包炸香蕉。祖父把炸香蕉塞在我阿爸的手裡,囑咐他往後要好好生性,天天向上。我阿爸手裡握着溫熱的香蕉,訥訥地點頭稱是。
有時我想,當我年輕的阿爸在火車上轟轟出發,暗夜的路燈一格一格地閃入車廂內,吃得滿嘴油膩的他是否也意識到這是成為偉人最後的機會?
無論如何,在吉隆坡的日子,我阿爸越發用功。吉隆坡的天亮得早,宿舍樓下攤販們滾着輪子經過發出輕微的震動聲,我阿爸就已經爬起身來,吃兩片蘇打餅一杯美祿,開始一天的功課。阿爸昏天暗地地忙,除了吃飯以外不輕易出門,在吉隆坡那麼多年,他依舊衣着老土言語木訥,連金河廣場都沒有去過。
我大婆婆每月下去探望一次,每次都帶着大瓶雞精和豬腦湯。大婆婆說,喝完它吧,讀書那麼辛苦要補補腦。阿爸努力不去思考大婆婆話裡的意思,他一語不發,皺着眉頭,用意志力一口一口地灌下一整鍋的腥臊湯液。
我大婆婆意圖以物質力量戰勝阿爸堅韌的蠢鈍,那是場毫無勝算的戰役。倒下去的養分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阿爸身形逐日削瘦而科科掛彩,三十歲未到就滿頭白髮。
最終靠着教授同情和祖父請託,阿爸在三十歲那年畢業。
畢業後,我祖父又忙着為阿爸張羅前路。家裡客人來往不斷,才剛送走工程公司的董事,後面媒人又送照片來看。折騰數月,我阿爸進了國營的建築公司,訂好一個月後娶我阿媽,一切終於安頓下來。我祖父終於大大鬆了一口氣。
即使走得坑坑絆絆,阿爸的日子還是得要往下過。
我手上還有當時婚禮的全家福,照片上我祖父嘴角帶笑抬頭昂胸,襯衫袖子下露出半截粗壯手臂,眼神熟練地攝住鏡頭不放。在祖父身旁的阿爸卻氣血頹萎,我從來沒看過那麼樣衰的新郎哥,即使穿着寬大的襯衫,還是明顯看出他背部拱起而眼神渙散,髮際預告日後數代長子的中年禿頭。在粗糙顆粒的顯影下,我阿爸竟顯得比祖父還老。
從我祖父得意的神情來看,當天他必然以為自己在這場持久戰裡獲得了最終的勝利,鐵軌都已經鋪下去了,就算火車再怎麼橫衝直撞也走不歪的。不過你也知道,故事必須以災難和不幸來延續,事情當然沒有那麼順利。下面的故事是這樣的,剛開工兩個月,新郎哥我阿爸在工地裡一時鬆懈,沒戴安全帽就穿過工地,好死不死被四樓掉下的磚塊砸到頭。
「啪。」
一打下去,我阿爸入院整整一個月,自此對工地產生陰影。任憑我祖父和大婆婆好說歹說,他打死也不願去上班。我阿爸整日抱怨頭痛欲裂,大婆婆再次日夜燉煮豬腦魚生,從那時候起我家廚房一直有種淡淡的騷味。
我祖父將自己自閉於書房內。
慢着,我們不是在說小叔叔嗎?怎麼說到這裡了?
阿,快了快了,我小叔叔快到了。說起來也是我阿爸病中的事。因為我祖父終於放棄管束,阿爸得到了出生以來未曾有過的自由。病中無事可做,阿爸的生活只剩兩個樂趣,這兩件事都會把我們帶回正軌。

首先,夜間我阿爸無止盡地補回新婚夫婦的進度。他們晚上不睡覺,每天睡到大下午才起牀。大婆婆看阿爸終日腰痠腳軟,心下憂喜交加,嘴上又不好說破,只好加倍努力地埋首於廚房內。這一次大婆婆和阿爸終於嚐到了努力的回報,過沒幾個月,我阿媽就懷了我。

或許是有了先前的經驗,祖父對於這個即將來臨的長孫沒有多作表態,倒是我大婆婆忙得更歡了。她每日清早上市場,回來就蹲在爐子前,排骨、豬腦、鱔魚、老母雞源源不絕地送進我阿爸阿媽房裡。靜止的日子又活絡了起來,全家人都努力想要掩飾着心中的期待,蠢蠢欲動的新生卻讓他們騷動不已。
故事如同一切災難與運氣,一旦開始就一個接一個的來,你擋也擋不住。大婆婆還沒從忙的快活裡享受夠,有一天在廚房裡覺得頭昏腦脹,一屁股坐下去,就站不起來了。幸好阿爸發現得早,急忙喊了祖父,兩人一起把我大婆婆送醫院去。醫院裡我祖父叨叨地責怪大婆婆不懂得照顧身體,罵兒子沒路用拖衰家,直到醫生轉達驚人的消息。
我大婆婆懷孕了。
十個月後我和小叔叔同時出生,林家的將來找到了兩條新出路。
家中兩個女人懷孕,我阿爸唯一的樂趣也沒了。正巧我大婆婆孕期間羞於出門,他便自告奮勇地擔下了原來的工作。清晨,他拿着大婆婆的清單去買材料,回來就看着大婆婆燉煮藥湯,不時幫頭幫尾,切蒜頭剔腦膜,手藝因而日漸熟練。待我大婆婆肚子日漸漲大而行動不便,我阿爸開始全權負責一家大小的三餐。
我阿爸青出於藍,所有經過他手上的食材無不一一落在正確的味蕾上。他燉的豬腦湯毫無腥味,清淡中帶着滑膩的藥香,連祖父都忍不住多吃兩碗白飯。
在廚房裡,阿爸發現自己眼前的世界從未如此晶瑩剔透。於是一日他幡然醒悟,自己的才能原來不在建設國家,而在於庖廚之間。獲得天啟那天他買回一大疊的食譜,夜間挑燈研讀,大白天就在廚房裡乒乓作響。廚房牆壁上的油污及騷味日益濃厚,阿爸拱起的背如熟練的中年廚婦。
到我大婆婆坐完月子後,阿爸不讓她回到廚房幫忙,嫌她礙手礙腳。
對於我父親的轉變,我大婆婆只是覺得好笑,「教識徒弟沒師傅」,她說。但我祖父對他的無所事事卻逐漸難以忍受:「好好的公司工不做,整天在廚房裡像甚麼樣子?」
「也是兒子一番孝心。」
「孝心?林北花那麼多錢養出個火頭來叫孝心?」祖父在大婆婆面前大聲咆哮,我阿爸用力舂碎辣椒,暗中盤算自己的一番功業:等着吧,我要到吉隆坡去拜師,然後開一家自己的餐館。
我還有時間,等着吧,我阿爸想。
兩歲,我還未能理解同一種東西為何有三四種叫法,我小叔叔已精靈地學會人語,嶄露出同齡小孩所不能及的天才。祖父重新燃起希望,重心漸漸轉移到小叔叔身上。
我阿爸知道時機到了。
阿爸再次遠赴吉隆坡,拜在學生時代天天去吃飯的燒臘店門下。燒臘店在茨廠街裡,說是店,其實不過是通巷裡用帆布架個遮雨棚,隨便擺幾張桌子的小攤。攤子黑漆漆的毫不起眼,每到用餐時間卻擠滿了外帶的上班族、學生和家庭主婦。我阿爸年輕時偶然發現排隊人潮,好奇之下買了一盒燒鴨飯,誰知道才吃一口便驚為天人。鴨肉焦紅的脆皮帶着甜味,底下鋪着薄薄的油脂,咬下去滿口生香,半絲鴨肉的臭味也無。自此我阿爸成為天天排隊的死忠客,吃遍店裡賣的每樣菜式。
排隊吃飯是他苦悶學生時代難得的樂趣,只是當時他沒想到自己會再回到這裡來。
燒臘店師傅是香港來的頭手,據說在香港小有名氣,後來被重金延聘到吉隆坡的大酒樓去。這個老頭手功夫雖然了得,可是煙癮極大,脾氣又臭又硬,沒有幾年就換了七八個老闆,把吉隆坡所有酒樓經理都得罪光了。老頭手不甘心這樣灰溜溜地回港,一氣之下跑到茨廠街裡來,自己開檔去。
頭手老奸巨猾,攤子前長年用紅紙貼着「招聘學徒」的告示,用意不過是要找免費的勞工,半點私房絕技也不肯外洩。許多慕名而來的學徒跟着他從早忙到晚,挨打挨罵當跑腿,卻甚麼屁都學不到,做沒半年就紛紛走散。最後只剩下我阿爸。阿爸重振他作為偉人之後的堅毅意志,他像跟屁蟲一樣在頭手背後偷看偷學,我阿爸看老頭手如何以針樁插破汆燙後的五花肉皮,暗中默記他調製醃鹽的成分與比例,練習紥結燒鴨封口的針法⋯⋯
如此忍辱負重過了三年,阿爸盡得其真傳。
燒臘攤妨礙巷子通行,又沒有營業執照,雖然老頭手已經花錢打點好,但風頭緊的時候還是難免被取締。一日警察再次過來趕人封店,他們把桌椅碗盤搬上卡車,卻對一個兩米高的不鏽鋼燒臘爐一籌莫展。高大的爐子被火燻得漆黑,裡面的水槽浮着豬鴨雞肉在燒烤間流出的油脂。那是燒臘生意必備的傢伙,只有那麼大的爐子才能懸掛起整塊的豬肉和醃鴨,讓熱力均勻施加於其上。
老頭手抽着煙,似笑非笑地看着三個警察拉動大爐子,爐腳在水泥地上刮過,油水從旁邊流得滿地都是。我阿爸看了心裡不舒服,忍不住想上前阻止。
「算了,不要得罪馬打。」老頭手說。
「爐子會壞的。」
「壞了就壞了,大不了就退休不做。」
「你要退休?」
老頭手聳肩,不置可否。
我阿爸偉人的直覺閃現,多年來隱伏在他體內的決策力瞬間復甦:「那不如你開個價,把店頭頂給我吧?」
老頭手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你要的話,就給你吧。」老頭手彈彈煙灰,「不過也沒剩甚麼值錢的了。」
我阿爸指着爐子:「我要那個。」
接着他衝上前去,對氣喘吁吁的警員大呼小叫。
我阿爸終於有了衣缽可以繼承。考慮到吉隆坡店面租金太貴,又要顧及原來的客源,我阿爸最後決定回到熟悉的通巷裡做生意。攤子的客人因為老頭手不在而流失了不少,好在城市裡人口流動率本來就高,我阿爸也漸漸纍積了自己的客人。
那段黑甜日子我阿爸忙得昏天暗地,即使難得回老家,也總是倒頭呼呼大睡,不然就在廚房裡忙着練新菜式,極少跟家裡人說話。祖父經過廚房時經常冷言諷刺,我阿媽躁鬱症發作時也常質問阿爸是不是在吉隆坡包二奶,我阿爸卻一言不答。
阿爸沉默地面對這一切,堅韌不拔地實踐着自己預先畫好的藍圖。
我十三歲那年,祖父過世,我阿爸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他拿着祖父留下的遺產,成功在茨廠街裡頂下一家店舖,樓下是餐館,樓上就是我們的新家。阿爸功業初成,服喪期間仍掩蓋不住滿臉喜色。待百日一過,阿爸帶着我們一家搬到吉隆坡,把我轉到尊孔獨中去上學,從此我和小叔叔就幾乎沒見過面了。
沒見面不能怪我寡情,問題主要出在小叔叔身上。在祖父過世之後,小叔叔日漸低沉,每天把自己關在祖父的書房裡不出門。小叔叔把祖父的書一本接一本地看,剪報一本接一本地讀,後來看久就傻了,連學校也不太去。家裡人怎麼勸小叔叔他都不搭話,大婆婆只好跑到祖父剛建好的墳頭用力踹墓碑:
「種番薯你個老不死的,自己帶塞就好了,不要拖我兒子陪葬!」
我阿爸拉着大婆婆勸說:「小弟愛讀書,你就讓他去吧,我們家也好多出個大學生。」
我阿爸相信,這是所有少年偉人必然要經歷的特異階段。不管是我還是阿爸,我們都沒有機緣走這段路,阿爸為此感嘆不已,果然在祖父眾多子孫裡面,只有小叔叔最有乃父之風。
因此在小叔叔消失那年,我阿爸一點都不擔心。
小叔叔是在十五歲那年離開的吧?他在深夜裡靜悄悄地消失了,離開的時候除了衣服和廚房裡的乾糧,甚麼也沒有帶走。我們在發現許久不用的側門把手上有凌亂的掌紋,門檻上的苔蘚被刮出一道白痕。
我們打開側門,發現後山的小徑已被野草吞噬,樹根蔓藤遍佈,我們看不出小叔叔是否曾經經過。
祖父的書桌上只留下一張字條,上面寫着「為國家做點事」。
大婆婆哭得撕心裂肺。
再次收到小叔叔的消息,是在他消失幾個月後。
那天大婆婆買菜回家,發現門前擺着一個大箱子。箱子裡放着一隻全身雪白的幼犬,連眼睛都尚未睜開,稀疏毛髮下隱隱露出粉紅肌膚。裝狗的盒子留下一張印着泰國風景的明信片,背後飛揚地寫着:「一切安好,勿掛念」。
即使是不識字的大婆婆,也馬上認出那是小叔叔的字迹。
幼犬在小盒子裡嗷嗷蠕動,我大婆婆聽一次哭一次。「阿國啊,阿國啊」,我爸收到消息回家的時候,我大婆婆只能哽咽地重複小叔叔的名字。深知道這樣折騰下去人犬都不是辦法,我阿爸只好將白犬帶回吉隆坡家裡去。
我們期待小叔叔卻出現了白犬,白犬就是這樣來到我們家裡的。
因為樓下就是店舖,我阿爸怕衛生官員來鬧事,不允許我把小犬帶進家裡。白犬來我們家的第一個晚上焦躁不安,在夜間頻頻低鳴如嬰兒哭泣。我坐在新家剛漆好的鐵欄邊,隔着門檻輕輕撫摸牠發抖的身軀。我指尖穿過冰冷的鐵門,在小犬初生的細毛間爬梳,身上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溫暖。
良久,白犬蜷縮身子漸漸入睡。
在吉隆坡光芒偌大的深夜,小犬的幼毛微微反射着光。我意識到自己和白犬一起活在祖父不在的世界裡。
我那時才剛轉到新的學校不久,功課繁重,我沒有小叔叔的幫忙,只好每日提早到班上去抄同學的作業。天都還沒亮,少年時期的我就換了一身全白制服,讓還是隻小狗的白犬跟在我身旁,一人一犬兩道白濁身影穿過吉隆坡的黑幽街道。
有時在路上我會想念小叔叔,偶爾也想起祖父。
幸好還有白犬,不然上中學的日子簡直無法忍受。
我認為白犬是我們家最受寵愛的親人,我阿爸講求公平,家裡吃甚麼都會平分牠一份。不要小看幼犬的胃口,牠飯量極大,店裡賣不完的食物我們倒在碗裡,沒三兩下牠就全部吃完,轉頭又緊貼着人的腳邊鳴叫。
有時我在回家路上偷偷買冰淇淋,也會記得留一點給白犬嚐嚐味道。
早上白犬跟着我去上學,放學回家,牠撲到我腳上熱切磨蹭。
白犬迅速地吞食牠能吃的東西,沒一會身形急劇漲大,幾個月就長成一風騷母狗。終日飽食讓牠比附近任何一隻母犬還來得豐腴圓滿,公狗們走水,挺着出鞘的通紅龜頭群聚在我家店舖前。
「啊,是母的?」我阿爸後悔不迭,他匱乏的童年讓他誤以為白犬胯下的條狀物是發育不完整的陰莖。阿爸嫌白犬麻煩,想要把牠載到郊外丟掉算了。我抱着白犬哭哭啼啼地鬧,說找天帶去結紥就好,錢從我零用裡出。
我哭得語不成調,鼻涕眼淚流滿白犬身上,白犬猶天真地舔舐我的手指。
我爸喃喃地說,「這像甚麼樣子?」
在我急着存錢的時刻,門前的野狗越來越多了。
犬群在艷陽下彼此毆鬥,自相殘殺,最強壯的勝利者圍着白犬的屁股打轉,急切地想要爬到她身上去。但我白犬不愧是名門之後,牠堅貞不移,每每在關鍵時刻輕鬆掙脫瘦弱野犬的胯下,還能反咬對方一口。我白犬似乎有着天生的奇異禀賦,雖然經常要面對公犬們的性騷擾,白犬並不與這些凡夫俗犬疏遠,相反,牠自在地出入於野狗群間,運用自身的魅力和肌肉死死地制住群犬。
當時我正值青春期,對於門前的曖昧氛圍鬧得心慌意亂。我試着帶白犬到遠一點的地方散步,想要脫離群犬的糾纏。可是不管走到哪裡去,只要是白犬散步所經之地,背後總是跟着大批躍躍欲試的野犬,令我煩不勝煩。
一日我猛然醒悟,發現白犬已經成了眾狗的頭領。又因為白犬總是跟着我,我像是茨廠街群犬的統帥,走到哪都領着十來隻亢奮莫名的公狗。
清晨,我們像軍隊一樣穿過茨廠街的巷弄,群狗在我後面翻騰嚎叫,他們露出尖銳齒爪,追逼路邊的肥大老鼠,嚇走在遠處觀望的外勞。白犬緊貼着我,我知道只要我一聲令下,生命的脈搏會隨之勃發死滅。
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熱力在體內噼啪作響。
等等,我們是怎麼跑到這裡的?你原來想叫我講的是哪件事?
我祖父嗎?他的事情我已經不太清楚了,小叔叔被關進去後,我也很少去看他,這些過去的事情我都沒辦法說甚麼。你也不能怪我,故事不都是這樣的嗎?
故事總要開始,卻跌跌撞撞坑坑絆絆不知該往哪裡結束。
不過如果你想聽的話,下面當然還有啊。
我可以跟你說我記得最清楚的結局。
我家白犬的結局。
白犬和牠的軍隊被消滅的時候,我還在學校裡為初中統考補習。白犬帶領犬群在茨廠街各家餐廳小攤旁吃飽喝足,順便把還沒吃夠苦頭的幾隻公狗打趴下後,大夥懶洋洋地躲在巷內睡午覺。
我阿爸在店門前燒烤晚上要賣的燒臘,大火在爐子裡轟轟作響,掩蓋了車子的鬧聲,爐子裡溢出的肉香甜絲絲地充滿了群犬濕潤的鼻子。
野犬們安逸的日子過太久了,竟然忘了捕狗隊的氣息。
五個接到投訴已久的捕狗隊員拿着架子和勾索,他們封住街道,將驚醒的驅趕到窮巷裡去。野犬們驚慌失措,一一被套住脖子,掙扎着被塞到蔴袋裡。只有我家白犬迸發腎上腺素,牠閃過重重索套,突破包圍拚命往店裡跑。
白犬四腿間的肌肉靈巧彈跳,像雲一樣飛快地飄過街道。我阿爸從大爐子裡抬起頭,吃驚地看到白犬身後跟着兩台機車,上面兩個高大的男人用索套試圖勾住白犬。「等等!」我爸剛要這樣喊,捕狗隊員便剛好趕上,狠狠地在白犬後腳上敲了一記。
白犬吃痛往前跳,一躍撞上敞開的紅火爐子中。
「啪。」
爐子被撞斷了一隻腳,發出十分清脆的聲響。接着整個火爐傾斜倒地,地面嘭地冒起一叢紅火,爐子裡的油水潰堤流竄,引導着大火向四面蔓延。大火吞吃桌椅、黑色套索、穿制服的捕狗隊員、非法外勞用油布搭起的棚架、那家有過百年華教歷史的光榮老學校、白色外牆裡面有着層層鐵路的火車站以及剛好因為誤點而趕上災難的長途火車上三百二十名乘客⋯⋯
油火烈烈作響,旋即將整個吉隆坡吞噬,往上蔓延到雪蘭莪的工業區,引發幾場恢弘的爆炸,一瞬壯大成人,神采奕奕地向左轉入彭亨州的雨林,緩慢吸食數千年的綠蔭,舒坦地釋放出盤桓百年的煙霾,然後往下,伸展腳板踩到馬六甲,把被稱作福爾摩沙以來仍無法磨滅的老古蹟一併收拾為焦土。吞噬萬物的紅火勃起肌肉,過去的一切都過去了,這裡的人從未見過如此巨大飢餓的火燄。
從雲層下看,馬來半島是一朵巨大的紅花。
這是真實的故事。

鄧觀傑 馬來西亞人,畢業於國立台灣大學中國文學系,現為國立政治大學中國文學研究所碩士生。曾獲小說獎數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