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林為攀:鏡子的冪次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林為攀

生物學家馬有祿走進陰陽街道。他的目的很明顯,陰陽街道那面破碎的鏡子引起了他的興趣。裂痕像一道閃電,折射出了兩個世界。陰陽街道的兩端,房屋風格迥異。馬有祿坐上家門口的679路電車,穿過陰陽街道充滿巴洛克風格的建築群,抵達目的地所在的哥特式風格的低矮房屋。
這條陰陽街道,像冰與火的混合物。左邊的巴洛克建築群高聳入雲,溫度常年居於零下,右邊的哥特式房屋匍匐於地,懸於火球之下。置於街道中央的那枚銅鏡,被好事者往右推移了零點零一公分,在烈日的烘烤下,出現了裂痕。
馬有祿坐過了站,搖晃的電車讓他失去了判斷。當他在正午十二點下車之後,頭頂的太陽增加了他的眩暈感。他從隨身攜帶的帆布包裡掏出光線反射帽,花費了很長一段時間才重新掌握該帽的用法。光線反射帽形狀如翼,戴在頭上像兩隻兔耳,帽頂漆黑色,撞見陽光會變成深紅色。馬有祿戴上帽子後,刺人的陽光溫順如雨,從帽頂反射的光線出現在了左街一家燒烤攤上,食客被跳躍的火舌吸引,起身觀看,臉上旋即汗如雨下。馬有祿壓低帽檐,以免被人識破真容。
去年冬天,蟄居的馬有祿通過兩片下降姿勢不同的衛生紙,解決了困擾已久的難題。在抽水馬桶發出響聲之後,馬有祿忘了提起褲子,他趔趄着來到廚房,端起那杯還未冷卻的咖啡。他沒有顧及嘴上被燙出的泡,這杯苦澀的美式咖啡能讓他在午夜到來時抵擋睏意的襲擊。他坐在辦公桌前,忘了吃午餐和晚飯。第二天,掛在葉片的雪花被陽光融化,馬有祿的心也被激動佔據,他撂筆時才發現,自己只穿了一半褲子。他以為自己的專注忽略了妓女的到來,叫了幾聲,沒有聽見妓女沙啞的回應。他以為她已經走了。但此時他已經完全不想那點男女之事了。他看着爬滿紙張的字迹,虔誠地親吻了這篇命名為《事物的表象及原理》的文章。
馬有祿的父親叫馬凱旋,母親叫吳娘儀,一個是大學生物學教授,一個是K城操皮肉生意的頭牌。當馬有祿還小時,父親經常當着她的面咒罵他:「你這個婊子養的。」
「你這個靠婊子養的。」母親吳娘儀反唇相譏。
大學教授收入甚微。埋頭於課堂的馬凱旋沒有交際能力,不善言辭。這在吳娘儀看來,無異於天大的笑話。收入的懸殊讓母親在心理上居高臨下,俯瞰着除了學問一無是處的父親。父親的處境相當尷尬,而他的學問也無法成為他的遮羞布,反而讓他像沒有穿衣服的亞當,羞愧得無地自容。
母親經常當着他的面接客,地點一般就在那張由她出資購買的彈簧牀上。與對於衛生一竅不通的馬凱旋不一樣,母親吳娘儀近乎潔癖。每當接客時,她都要在牀上鋪滿玫瑰花瓣,噴上混雜各種味道的高級香水。不過他們倒有一點共同之處:父親把授課當作一門藝術,母親也在接客中找到了儀式感。客人脫光衣服躺在牀上時,全身放鬆,微閉雙眼,像浮於海面。母親雙手的力度不輕不重,捏在這些從事繁重勞力的客人身上,就像一陣風。
微風起於青萍之末,侵淫幽深的溪谷,盛怒於土囊之口,一陣叫聲過後,母親趴在客人的身上,像貼着一片殷實的大地。汗水澆灌在皸裂的地上,等着平靜的內心風乾這片黏稠的大地。穿好衣服,收取服務費,拉開窗簾,陽光跳到牀上變形的玫瑰花瓣上,像一隻蜜蜂追逐着花叢。
母親轉身走進浴室,沖洗身子。客人在大廳排着長隊,等着水花還未擦乾的母親出來。馬凱旋怒目而視,一個頭髮微鬈的客人把他也當成了嫖客,大度地讓他先來。馬凱旋為了證明自己毫不在乎,冷笑着說他已經用過了。有時候,他會和這些與他身份不符的人討論哪種姿勢更易達到高潮。這些客人的經驗明顯比他豐富,友好地拒絕了他的提議。
馬凱旋不知道他被這些人當成了雛兒,還一個勁兒地說個不停,並且延伸至其他生物身上:「兩隻蜥蜴交配時,公的會趴在母的身上,讓母的馱着走。」
這些話沒有引起他們的興趣,他們在這個按時計酬的服務上,沒有心思玩這些百出的花樣,也沒有興趣如何讓服務者達到極樂之地。他們只在乎自己的感受。馬凱旋自討沒趣,只好自己踐行這些理論,但結果都不容樂觀。有時候他會把放在妻子肚臍上的雪糕壓碎,有時候他會中途停下來,想着下一步的操作方式。一般到這時,就是馬凱旋吃苦頭的時候,吳娘儀見他忽然中斷操作,把他一腳踹下牀。
作為他們的兒子,馬有祿從這些各色人等身上學到不少。當他大學畢業後,獨自揹着帆布包投身一片原始森林的懷抱時,小時候在一個流浪的吉普賽人身上學到的驅蛇技藝,讓他有效地躲過了兩次蟒蛇的襲擊,一次太攀蛇的攻擊和數次黑曼巴蛇的突擊。
現在說起這些令人恐懼的蛇,馬有祿依舊心有餘悸。蟒蛇長達四米,能吞下一頭公牛,當他走在茂密的原始森林時,眼前繁密的植被阻礙了他的視線,讓他不小心踩到了一條在午休的蟒蛇身上,蟒蛇轉過身,張着血盆大口,然後用身子緊緊纏住了馬有祿。馬有祿感到呼吸困難,隱約聽到胸腔被擠壓的破碎聲。當他的頭快要被蟒蛇吞進喉嚨的時候,馬有祿吹起了口哨,口哨聲兩長一短,長的音調百轉千迴,如泣如訴,短的音調急促,像切割玻璃的聲音。
蟒蛇在口哨聲中落荒而逃,把被植被擠碎的天空重新還給了馬有祿。
太攀蛇在溪水中拖着搖曳的身子,追逐一隻奔跑中的老鼠。不速之客馬有祿惹怒了這隻一滴毒液能殺死數十人的太攀蛇。太攀蛇在水中弓起身子,吐着深紅色的信子,虎視眈眈地盯着冒失闖入禁地的來客,水面被太攀蛇的尾巴掃皺了波紋。看着慢慢接近自己的毒蛇,馬有祿的心提上了嗓子眼,他的雙手冒汗,嘴唇發青,還未中毒,就已有中毒迹象。他掃視四周,想找一截防身的枯枝,那些抓緊大地的大樹沒有給他幫助,給予他武器,他只好慢慢蹲下身,想用一片枯葉和一把土,驅趕這個獵食高手。
日頭在樹葉間探出腦袋,汗水耷拉在他的眼瞼,他不敢擦拭,只好讓汗水淌到脖頸。林間的風穿梭而來,吹乾了馬有祿的濕衣。他感到絕望,只好故技重施,太攀蛇在對方梅開二度的伎倆下落荒而逃。那隻倖存的老鼠向他投來一抹別有意味的目光,而後迅速鑽進洞中。
馬有祿擦了一把汗,小心地邁過這條叮咚的小溪。他靠在一根長滿青苔的樹幹上歇息,沒有意識到危險還未退去。他拿出罐頭,用佈滿傷口的手指挖着吃。耳後那隻黑曼巴蛇把他的手指當成了獵物,不過牠一時無法確定這根跳上跳下的手指是不是在誘敵深入。所以牠只好把身子纏繞在樹上,靜靜地窺視着。吃飽後,馬有祿把空罐頭裝進了帆布包,然後拿出一瓶水,喉嚨像個運動的活塞。
黑曼巴蛇很有耐心,在這個雨季來臨的夏天,獵物並不稀缺,牠決定和對方打持久戰。喝完水後,馬有祿準備起身繼續深入這片原始森林,就在這時,他聽到蛇發出的沙沙聲。他翻遍包裹,發現只有空罐頭勉強可防身,急忙掏出空罐頭後,這條黑曼巴蛇伸出黑色的信子已經起跳,身子躍在空中,一頭撞進了這個罐頭上,橢圓的頭顱卡在了罐頭裡,只剩下身子在掙扎。馬有祿下意識丟掉罐頭,看到這條蛇從罐頭中拔出腦袋。牠受傷了,腦袋被鋒利的罐頭蓋割出了血。他發現這條蛇的嘴巴像漆黑的洞穴。馬有祿第一次看到口腔如此骯髒的蛇,他被這條不講衛生的蛇驚呆了。所以當牠慌不擇路逃跑時,馬有祿還處於驚愕之中。
當他鑽出這片原始森林的襁褓後,他還在為自己沒能用上驅蛇手藝而感到懊惱。
他之後在一部紀錄片中領教了這些毒蛇的厲害。這些蛇都有一副長牙,約五六厘米,不用的時候,牙齒自動摺疊藏在上顎。當這些毒蛇遭到危險時,這些牙齒就像側跳匕首,自動彈出來,毒液通過刀刃注入敵人的體內。更可怕的是,有一種蛇能在五米之外噴射毒液,這些毒液能精準無比射進敵人的眼睛。噴射方式和從水管抽水一樣。
他對自己的母親吳娘儀懷着複雜的感情。有些時候,他無法確定他在這個家庭,在母親眼裡扮演的是甚麼角色。更讓他不解的是,父親多年來的冷眼旁觀時刻以碎片式的畫面出現在他腦海。父親馬凱旋戴着一副金絲眼鏡,那雙藏在眼鏡後面的眼睛像梭巡獵物般打量自己。他不敢靠近他,父親也從未對他有過親昵的舉動。如果說他和父親有甚麼共同之處,除了姓氏,其他的馬有祿一個都說不上來。當他對大自然產生濃厚興趣時,他不敢確定這個愛好究竟是遺傳自父親,還是來源於那個流浪的吉普賽人。
父親注重理論甚於實踐,為此,在他的授課生涯,幾次婉拒了學校安排的探險活動。當馬凱旋發現實踐有助於自身的研究後,他已經從那所以生物學見長的大學退休。他親眼目睹兒子在歷次實踐中完善了故紙堆中的研究,嫉妒使他喪失了理智。他在K城影響頗著的晚報上撰文,義憤填膺地昭告世人,兒子馬有祿剽竊了自己的學術成果。馬有祿以略顯揶揄的筆調回應了父親的質疑:「一個連自己老婆都無法駕馭的人,如何能在生物學上取得成果?」這句話讓馬凱旋沉默了很久,最終他做了一個決定,宣稱馬有祿不是他的兒子,起碼不是親生的。為此他要討回歷年來花在馬有祿身上的錢。
這個舉措讓人覺察到了生物學家晚年淒涼的境況。人們第一次知曉了生物學家的家事。他們的注意力已經從學術爭論轉移到了不足為外人道的私事。很多人在通往那所大學的路口堵住了馬有祿,讓他盡可能地多說一些關於他母親的事。八卦和緋聞傳遍了K城的大街小巷,讓這個看上去平靜的城市暗潮湧動。馬有祿不堪其擾,最後只好被迫承認那些學術成果均來源於馬凱旋。
吳娘儀為此傷心過度,躺在玫瑰花瓣枯萎的牀上整日以淚洗面。她已經停止了接客,那些激情未消的客人排着長隊挨個敲響了她的家門。馬凱旋打開房門,拿出那些屬於兒子的榮譽漸次向他們炫耀。在這些學術期刊上,馬有祿的頭像已經換成了年老的馬凱旋。馬凱旋享受着不屬於自己的成果,沾沾自喜,不禁為早年的不識時務感到後悔不迭。要是他能在他兒子的這個年紀投入紛繁的社會,或許他現在的成績遠不止這些。
他早年曾經研究過時空置換,對時空的多種角度有自己獨到的心得。他在一本《鏡子的冪次方》的小說上第一次得知時空置換這個概念時,出於對生物進化論的瞭解,嚴厲地駁斥了這個理論。此書作者數次登門拜訪,虛心求教這個在生物學領域已經頗有成果的年輕教授。
他們的會面安排在那年的春天,地點在現在K城的百花園。百花園當年是一處只有幾簇葡萄藤的荒地。對於那次會面,這名作者印象深刻。他們坐在葡萄架下,在凝重的氣氛中開始了交談。馬凱旋以一個生物學家的精準和思辨率先發起話題:「倘若如閣下所言,時間像空間一樣,擁有不同的角度,那麼另一時刻的我,現在在哪?」作者在《鏡子的冪次方》中虛構了一個神槍手,這個神槍手在暴露之前,通過時空置換,和目標換了一個位置。最後目標人物被一槍爆頭,神槍手由於出色地完成了任務,最後抱得美人歸。
作者說:「您說得對,我現在無法自證,我只能說一些我自己的看法。」
然後他具體闡述了他對時空置換的理解。「現在設想一下,在某一處地方,同時出現夏天的炎熱與冬天的寒冷。寒冷和炎熱經過中和,給人類奉獻了一個溫度適宜的環境。就像我和你,如果我擁有你在生物學上的知識,再加上我作為一個作家的想像力與感性,能否讓生物學和文學相互促進。我的意思是說,生物學能否通過想像力豐富的文學加快研究進程,而文學也能借助生物學的發展汲取無窮的靈感。就像我們現在知道的那樣,很多科技的靈感來源於某部電影或者某種生物,而科技的發展,也可以讓人類的某些幻想得以實現。」
「你還是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馬凱旋打斷了對方。
「請聽我繼續說。」作者說。
「我們都知道,空間有多種維度,每種維度代表對一種事物的看法。比如我往上可以看到一片將要枯萎的葡萄葉,往下可以看到裸露大地的葡萄藤。您往左看,可以看到那邊有個老人正在穿過紅綠燈,往右看,可以看到一個小孩咬着棒棒糖。當然,還有許多我們不知道的維度,這些就需要科學家和作家齊心協力。如果一個人可以同一時刻看到多種維度的事物,或許他得出的判斷就會和普通人不一樣,就像我在拙作中所寫那樣:『當神槍手和目標置換了身份後,他瞬間理解了對手。』當我們能多角度看待問題後,或許,偏見和傲慢就會少很多。」
馬凱旋聽到這句話後羞紅了臉。
作者沒有繼續往下講,他翹起耳朵聆聽着來自周圍的風。風從各個角度吹來,他能感受到每種角度風的細微差異。左邊的風攜帶着大海的氣息,右邊的風裹挾着沙漠的熾熱。
「如果有時空置換,您現在最想做的一定是實現兒時的夢想。這就是彼時您的抉擇。」說完這句話後,作者離開了。他穿過馬路,回到家裡,坐下來重新整理自己的思緒。經過剛才一番對談,他發現自己的理論有些漏洞。當他完善時空置換這個概念時,四周靜寂無聲,連風的觸角都感受不到。
他發現自己聽不見了。
在他的房間,掛滿了不同形狀,不同顏色的風鈴。這些風鈴通過不同時刻的風發出不同的聲音。有的風鈴像一根竹笛,有的則像口琴。每種聲音嚴格按照不同的音律分佈,這些音律用於作詩樂,南風吹來,則竹笛響,東風吹來,則口琴奏,音律大不相同。一切風聲,有不能理解處,乃以韻語,諧諸音律。使一切聲音,可歌可詠可讚嘆。鏗鏘頓挫,萬鈴齊響,音律動人不已。
分佈於各個角度的風鈴顏色也不盡相同,西風拂來,朱紅色風鈴像蛇吐着紅信子,北風穿過,橙黃色風鈴像麥田滾浪。這些不同顏色的風鈴就像嬗變的四季,給予作者全然不同的視覺感受。
現在,他只能看見風鈴像紅色楓葉,聽不見竹笛悅耳的聲音。他一生致力於全方位的探究,現在命運卻跟他開了個玩笑,讓他只能停留在最基本的視覺成像上。他不知道時間過去了多久,也不知道他現在所處的空間,距離剛才的自己有多遠。聽覺的喪失,使他離當初的自己越來越遠。他痛恨起了剛才口吐蓮花的自己,狠狠地抽了自己一耳光。從那天起,他只能觀鈴辨日,沐風測夜。
當馬凱旋第二次找到他時,這名作者坐在房間,看上去就像一個遺失玩具的小孩,只能通過轉動的眼睛重溫這些風鈴的溫度。馬凱旋不知道他已經聾了,叫了他一聲,沒有回應。他以為對方還在為自己多年前的冒失耿耿於懷,於是帶着幾分謙卑的口吻再次開了口。掛滿房間的風鈴得到了不同時節的風的饋贈,在馬凱旋耳邊奏響一曲四季歌。他打量着這些轉動的風鈴,眼波流動。溫和的眼神折射出近乎虔誠的儀態,他知道自己這次來對了。
他無法忘記多年前和作者的對話。他現在可以大聲地對他說:「時間告訴我,你對了。」他無法忘記《鏡子的冪次方》帶給他的觸動,他現在想回到年輕時,像他兒子馬有祿一樣年輕。他知道對方有辦法幫助他回到那段被他忽視的青蔥歲月。但他沒有意識到,當他回到過去時,他的兒子馬有祿該置於何地。如果有可能,他希望和兒子換身份,讓他,現在在K城廣受尊敬的生物學家馬凱旋做蟄居已久的馬有祿的兒子。如果能回到過去,他甘心叫兒子一聲老子。
作者沒有察覺到馬凱旋的到來,他好像變成了一座雕像,一動不動。他腦海的思緒在翻滾,他在想,要是自己當初沒有選擇作家這條路,或許他就能在音樂這條路上出人頭地。音樂對他來說,就像文字一樣重要。文字能讓他認識生命的長度,音樂則讓他認識到了生命的深度。現在他只停留在長度的盡頭,永遠無法縱深瞭解自己。或許他的生命不應獨自面對寂寞的文字,而是在如潮的掌聲中與音樂並肩而行。他無法理解自己,也無法理解過去的自己,他甚至願意用失明取代失聰。與其生活在平靜之中,不如獨行於黑夜。
老天對他不公平,給了他一架鋼琴,卻沒賦予他聽覺,就像一個失明的學者面對一座偌大的讀書館。如此滑稽的事不偏不倚,剛好出現在了他身上。
馬凱旋是個極度自尊的人,他不想覥着臉請求對方幫忙,既然對方對自己的紆尊降貴無動於衷,他現在要做的就是保留最後一點自尊,離開此地。他回到家,桌上那本《鏡子的冪次方》打開着,在第148頁,他看到神槍手理解了對手。可惜的是,他到現在也無法理解自己,就像他無法理解兒子,兒子也無法理解自己一樣。慕名而來的人擂響了門,他們已經喪失了情慾,轉而投向了生物學的懷抱。最開始,馬凱旋在這些三教九流的人群中得到了飽腹般的滿足感,此舉證明了一個顛撲不破的真理:人和動物有異。
──動物只滿足於最基本的慾望,而人類有追求精神高度之責。
現在,馬凱旋對這些人不勝其煩。他甚至央求臥牀已久的妻子吳娘儀起來接客。吳娘儀面容槁枯,形容消瘦,像塊皺水的海綿。她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在這個夜幕籠罩的黑夜,她感受到自己的生命之光正在逐漸熄滅。飛翔於夏夜的螢火蟲現在是她最喜歡觀看的風景,窗簾日夜懸於窗櫺,像一副未收攏的字畫。她透過縫隙,看着窗外的季節更迭,想念幾年未見的馬有祿。
馬凱旋一把踹開房門:「你那些老相好又來找你了。」吳娘儀轉過身,看着他。她好像從未仔細看過馬凱旋,她對於他的印象停留在他們第一次相見時。年輕的吳娘儀房裡經常遭遇蚊子侵襲,當作為大學教授的馬凱旋送給她一盒裝幀精美的蚊香時,吳娘儀脫下了自己的衣服,不過她始終沒承認,對方是用一盒蚊香俘獲她的。
第二天日上三竿時,地板上的蚊香已經燃盡,留下一圈白色的灰燼。那個時候,吳娘儀以為自己的生命就像這圈蚊香,永遠沒有盡頭。她還記得馬凱旋溫柔地掰開蚊香時的樣子,當時的他做甚麼事都很有耐心,他慢慢地摳鬆兩圈纏繞在一起的蚊香,讓它們分崩離析,然後把一圈嵌進緊固件中。
吳娘儀此刻想讓馬凱旋再次點燃蚊香。馬凱旋不大情願,最後罵罵咧咧地從抽屜取出蚊香,不小心把蚊香掰成了碎片。吳娘儀默默地看着這一切,閉上眼睛,眼淚悄無聲息地滑落。她知道,一切都變了。她看着撒落一地的蚊香,撐着疲弱的身子走進了浴室,出來後,對那些人說:「進來吧。」
那年夏天,生物學家馬有祿走在冰火兩重天的陰陽大街。早上的一通電話讓他走出了家門,來到了這片長滿野葡萄的街道。電話裡的人通知他即刻趕往陰陽大街,並要求他在中午十二點之前趕到現場。馬有祿掛上電話,收拾好裝備。一個軍綠色的帆布包,裡面裝了一頂他幾年前製作的帽子,靈感來源於一隻變色龍。
自從把屬於自己的榮譽無條件轉贈給父親後,馬有祿變得眾叛親離。當他利用隱居的幾年時間寫出《事物的表象及原理》時,他急躁的內心得到了某種程度的緩解。起初他幾經輾轉,始終沒有刊物願意發表他的文章,後來他的文章以父親的名義才悉數刊登出來。
對父親馬凱旋那天的到來,馬有祿印象深刻。他沒有拒絕對方的擁抱,雖然這個擁抱充滿猶大似的急躁與不安。他們彼此心照不宣,小心翼翼地維持表面的融洽與和諧。諸多媒體對於馬凱旋的不計前嫌給予了高度讚揚。沒過多久,陰陽大街左右的建築群按照文中的方式建造起來了。
左邊的巴洛克建築群遮擋了烈日,右街的哥特式房屋完全暴露在烈日下。通過鑲嵌在大街中央的一枚銅鏡有效地平衡了兩側的氣溫。多年來陰晴不定的天氣終於在這條以野葡萄著稱的街道得到了改善。沒有人知道其中的原理,就連馬凱旋本人也不明就裡,面對公眾的追問不禁舌頭打結。
馬有祿義務當了一回父親的代言人。他用兩張塗上番茄汁的紙巾當場做了一次實驗。當然,他沒有追本溯源,如果讓大眾獲悉他是在兩張剛擦完屁股的衛生紙上得到的靈感,或許他會被眾人轟下台。雖然如此,他面對這兩張紙巾時,還是有輕微的作嘔症狀。在這點上,起碼能證明他確實是患有潔癖的吳娘儀的兒子。眾人經過他的這次實驗,明白了原來陽光就像番茄汁,建築物則像紙巾。當沒有塗上番茄汁的另一面紙巾呈現在眾人面前時,就像陰陽大街左側遮擋烈日的巴洛克建築,當人們看見塗上番茄汁的紙巾時,就像右街的哥特式房屋。
一面被陽光阻擋,一面暴露在烈日下。
如果想讓兩者均勻地吸收陽光,不能在陰陽大街兩側都蓋上高聳的建築群,那樣會拒絕陽光的到來,也不能兩側都蓋上低矮的房屋,那樣會被陽光當作靶子。最好的辦法是,一高一低,再通過地上的一面鏡子調和兩側光線。那兩張面巾紙,一張番茄汁過多,一張番茄汁隱藏在陰影下,通過中間的管道把番茄汁有效地引導到另一張紙巾上。世界各地的探險生涯,開闊了馬有祿的眼界,原始森林的爬行動物,激發了他無窮的靈感。
大家看到那條管道時,就像看到一條噴水蛇。一個在場的年輕導演幾年後拍了一部科幻片,場面浩大,想像力奇特。不同的是,電影裡的建築物只有一幢。陽光由高層的玻璃折射到下層的燒烤架上,省去了諸多電力。當沒有陽光時,下層儲存的熱量又通過管道送至高層。
很多人都好奇馬有祿為何精於此道,而作為作者的馬凱旋卻啞口無言。當天夜裡,馬凱旋的一通電話,讓馬有祿回到了多年未歸的家。母親吳娘儀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還在接客,沒有呻吟,沒有喊叫,只有牀笫發出的撞擊聲。馬有祿走進母親的房間,看到一個壯漢趴在母親的身上,動作粗魯,像他孩提時無數次看到的那樣。他攥緊拳頭,帶着憤怒走近牀沿,正欲發作,卻被父親喊了出去。
父親戴着金絲眼鏡,靠在掛滿榮譽勳章的牆壁上,用眼神示意馬有祿坐在沙發上。馬有祿不為所動,對於父親的舉動,他感到好笑。小時候,當馬有祿吵鬧着要玩具時,父親每次均用嚴厲的口吻斥責他幼稚天真。現在父親當着兒子的面炫耀這些玩具似的榮譽,馬有祿覺得父親何止幼稚天真,簡直像一隻顧頭不顧腚,為了鬥艷而把屁股暴露在眾人面前的孔雀。
馬有祿沒有坐下,站在門邊。馬凱旋走到他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把白天的實驗付諸文字。馬有祿冷笑一聲,他完全明白父親的用意,馬凱旋是想用文字堵住悠悠眾口。他沒有拒絕,乖乖地坐在一旁,十幾張泛黃的稿紙上很快爬滿了蠅頭小楷。父親怕他耍花招,在文章中做手腳。馬有祿看出了父親的擔憂,對他說:「放心,我不會為了名譽和親人撕破臉皮。」
馬凱旋聽到這句話後,非但不感到羞愧,反而選擇相信兒子。他知道,兒子要有無數種讓自己名譽掃地的方法,白天的實驗現場,他如果當面質詢自己,他的瞠目結舌一定會迅速讓眾人瞧出破綻。此時,他潛伏在內心的父愛悄悄抬起了頭,想用一個擁抱以示友好。馬有祿拒絕了,轉身推開了母親的房門。母親的客人已經走了,牀頭櫃上放了幾張紙幣。母親化妝的面容平靜安詳,只是眼角的一滴淚出賣了她的年齡。淚珠嵌進了皺紋。
馬有祿在陰陽大街戴好帽子後,涼快了許多。他蹲在街沿,小心地挪動那面鏡子。馬凱旋把那篇實驗文章發表後,為了證明自己的專業水準,將在天氣恢復正常的一天,結伴走到海風拂面的碼頭,乘坐一艘開往原始森林的大型客船。他的樣子經過一段時間的鍛煉恢復了年輕時的活力,凸起的肚腩也消失了。他以一個年輕蓬勃的姿態即將走進那片充滿未知的原始森林。
馬有祿挪好鏡子後,摘下了帽子。手指被帽子尖利的耳朵紥出了血,血滴落進了鏡面,模糊了他的眼睛,馬有祿看不見了。他的臉在鏡子裡長出了一個玫瑰色斑點。

林為攀 九零後青年作家,編劇,福建上杭人,現居北京。先後在《萌芽》《大家》《青年文學》《福建文學》等刊物發表小說,著
有長篇小說《追隨他的記憶》《萬物春生》等。短篇小說〈作家之死〉獲第十一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二等獎、〈騎鯨〉獲首屆掌閱小
說比賽一等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