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莊志豪:微信好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7月號總第415期

子欄目:九零後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莊志豪

許多年之後,我媽又看見了那個人,他站在廣闊的金黃色麥田上,臉被麥田照得黃巴巴。我媽問我,你認得他嗎?她打開新加入的微信好友,是那個人加了她。
我思考了片刻,回答說不認得,但後來想到好像在哪裡見過。她說,給你一個提示,在你很小很小的時候。很小很小的時候?我又重複了一遍我媽剛才所說的話。
我媽說的很小很小的時候,是在我爸前往台灣工作的那段時間,該怎麼說呢?我唸幼稚園,而台灣恰逢經濟起飛,透過朋友的介紹,我爸便放棄了一個人在澳門的工作,到了台灣。於是整整的六個年頭,我鮮少看見我爸。我對我爸的印象不多,而且模糊,日子一天一天地把他沖淡。
我爸在我心目中,有着某種傲慢及獨裁,這種特質為我帶來隱約的刺痛感,那是為甚麼呢我不曉得,直到高中時我和我爸的關係更加惡化,我強烈的反抗決心激怒了他。熬過了那段日子以後我更瞭解我爸,他是一個無法承認錯誤的大男人。
我爸每次從台灣回來,都會給我媽帶來厚厚的一疊紙鈔(我仍然記得紙鈔的味道和它直挺挺的模樣),但他常常一去就是一整年,到了下半年,我們家就經濟拮据了。為了幫補家計,我媽接了一份電子廠的兼職工作,便把我留給了夏天。偶爾,我會到我媽工作的電子廠外面玩耍,但玩了甚麼,我不記得,只記得我有時候會走到我媽工作的崗位,那裡有許多像我媽一樣的女工,她們都坐得高高的,埋首在她們的工作裡。我看見我媽把那些細小的電子,撳在機械上,用保險絲往電子周圍捲一圈,接着踩動機械踏板,一圈又一圈地纏滿了電子,最後把保險絲剪斷。那些像我媽一樣的她們,就是不斷地重複這樣的工作,像一部部毫無情緒的機器,直到她們的視力下降,不再能勝任。
我媽的工作就像是一個消磨等待的過程。她等待了誰?她等待我爸,更等待那個該死而漫長的澳門移民手續。於是她以這種等待,轉化為日復一日燥熱發白的思念。
那個我媽後來和我提到的男人,我姑且叫他A吧,因為我實在不記得他的名字了。雖然我和他單獨出去過兩三次,但這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A在很久很久以前,和我媽是同一個鄉下的,他也和我媽一樣,從鄉下逃到了珠海。而和我媽不同的是,A愛着我媽,但我媽和我爸生了我,他們愛我。
事情就是這樣的。
在我媽和我外公經營的飯店還沒倒閉之前,A每天都會到那個飯店吃飯,我爸是澳門人,時常到內地走私,那時我媽和我爸才剛認識不久呢(當然啦,他們也是在飯店裡認識的),一切都還沒有定論。我爸知道A,但他從來不把A當成一回事,他們絕對一句話也沒有交流過。
開始的幾年,我外公的飯店客人很多,我則沒有多少印象,那大概是我出生之前和我出生不久後的事情。他們在飯店裡使用氣燈,客人們都愛上了那種朦朧燈效製造的氛圍。我外公的飯店位在醫院和消防局附近,後方有一個小山丘,一條步道通往山丘的頂端,每天清晨都有人在那裡運動,天氣好的時候還會遇到一兩對看日出或日落的情侶。起初小山丘下的整條街道除了白榕樹,就只剩下我外公的飯店了,尖峰時間客人擠得滿滿的,因此廚房每天得做很多很多的東西,需要大量的水。A經常來飯店用餐(我當然不知道他是沖着我媽來還是沖着飯店來啦),日子久了我媽便和他熟絡起來。後來我媽知道他們是同鄉,他大約和我媽差不多的時間逃出了那個鳥不生蛋的地方。而和我媽不同的是,A沒有換過工作,他由一開始就從事駕駛清潔車的工作,每天清晨清潔街道。為了幫助我媽,他無條件地每天往返送來大量的水。
我問我媽是不是曾經愛過A呢?我媽說不曉得,或許有可能吧,如果你爸沒有出現。A並非那種主動的人,他把許多想對我媽說的話都埋藏在心裡。在我媽和我爸結婚之前,儘管他為我媽做了很多,卻沒有真正向她表達過愛意。成年以後我第一次失戀,於是我告訴我媽那是因為男人在喜歡的女人面前都害羞得要命。我媽笑了,但她甚麼也沒說。如果他主動一點呢?我問。我沒有從我媽口中獲得我想要的答案。
不曉得過了多久,A發現我媽的肚子鼓了起來,才知道那段時間我媽和我爸剛結了婚呢。在我媽的回憶中,那個婚禮很小型,
儀式也很簡單,所以基本上沒有甚麼外人知道。A知道這件事情的當下,就變得和之前截然不同了,他有些抓狂。聽我媽的敘述,A在飯店裡大發脾氣,說菜都骯髒和臭,接着又指着每一個人罵。我媽走過去,和他議論。A低下頭,默不作聲。他始終不敢正面面對我媽。
往後的三個月,A沒有出現在飯店裡,三個月之後,A又重新出現在那裡,就像甚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似的。但他變得安靜了一些,默默地吃着碗裡的飯菜。偶爾他還是會和我媽有說有笑,然而那時我卻認為,他單純是沖着飯店用餐而來的。
「為甚麼沒有選擇A而是選擇了爸爸呢?」我問我媽。我還說感覺A更愛她。我媽說是因為生活。生活?我問。爾後她告訴了我她偷渡前後的過程。

她出生在一個十分貧苦的農村,在唸初中的時候,天還未亮她就要上山採乾薪,荊棘刮破衣服和褲子,刺進她的大腿,在很久很久以後她都還會記得它們在皮肉下攪拌時帶來的痛楚。
八十年代末,偷渡案件正急遽增加,許多人從海路、陸路來到這些殖民地城市。在她的回憶中,那天陽光明媚,大海沒有風,一切都顯得風浪平靜。中午吃過午餐後,她就跟着蛇頭,在靠近海邊的山頭等待。那天她剛好遇到月事,下體還流着血呢,但實在不希望錯過這次的機會。山頭密密麻麻的林木遮蔽了陽光,只有一些微弱的光線從樹葉隙縫中穿透進來,他們一行十多人蹲伏着,排成一列,蚊蟲咬着她袒露的小腿。在那裡她聽見幾個蛇頭討論事情,但她聽不清楚他們說了甚麼,他們不敢大聲說話。月事讓她變得很虛弱,腹腔絞痛,下體悶熱、發癢,那一整天她頭腦都不是很清晰。她不知道在那樣的地方等了多久,她只留意到四周漸漸變得無光,然後蛇頭開始行動,他們領着她和十多個陌生的鄉下人,去了一戶人家裡。
那間大屋的大廳簡陋,堆疊了一些灰塵和細沙,有着海洋的腥味。房間緊閉,門邊擺放了許許多多的工具,包括釣具(她猜他們可能經常到河邊釣魚)、魚網、尼龍繩、救生圈、刺刀、廢棄的快艇等等。她不知道他們去這間大屋的原因,兩個蛇頭輪流和大屋的男主人說話,那個男主人皮膚黝黑而骯髒,頭髮又長又鬈,身上長着一些贅肉。她不記得那天發生的大部分細節了,他們在那裡待了一會兒,天空變得更暗,外頭伸手不見五指,必須使用手電筒開路。不久她就在廣闊的大海中泅游,由於她不曉得游泳技巧,加上月事來臨,在海中她幾乎無法動彈,蛇頭在出發前就給她套了一個救生圈,在大海中,一個蛇頭吃力地推着她前進。她小腹內的經血從陰道流出,流到大海之中,流到蛇頭的身上和臉上。
聽我媽的敘述,我想像着她們那個世代的事情。我媽結婚不久,A就結婚了,再次出現在飯店裡的時候,他的左手無名指多了一枚戒指,當然啦,他並沒有表明自己結婚了,我媽是說:「左手無名指多了一枚戒指。」她真的是那麼形容。往後幾年,我外公的飯店鄰近陸陸續續有餐飲店開業,我外公沒有請來好廚子,因此在這場競爭之中失利。那時,我爸剛去台灣不久。飯店結業當天,A來到飯店旁,替她把一箱又一箱有用的家具運送到我家和我外公家,我還記得那些家具十分沉重,搬運時A顯得十分吃力。
飯店結業後,事情似乎就要告一段落了,也理當告一段落的。幾年時間,我們輾轉住過了好多地方,哪裡便宜就住哪裡,有時則是房東把房子收回而迫不得已搬離。然而,不管住到哪裡,A都會在我們家附近租下房子,我們出門時還經常遇見他呢。
從我媽的話語中,我知道A離婚了,又結了婚,不堪的婚姻有過好幾段,而他始終沒有安定下來。
有一次,我媽到陽台晾衣服,下樓梯時沒有踩穩梯級,從二樓跌到一樓,跌得很傷。剛上小學的我看到這一幕,連忙想到了我爸,但當我想要給我爸打電話時,被我媽制止了。經過這一跌,我媽左前臂骨折,她無法到工廠上班,在家裡和醫院休養了一個多月。
上岸以後,他們大約走了五分鐘,接着來到一個貨櫃碼頭,沿路她看見零星的燈光,還有起重機運作的聲音。蛇頭說他們此前已經買通了貨櫃碼頭的保安,不會有麻煩的。但不久她就聽見警車鳴笛的聲音了,她開始擔心,他們一行人也略顯慌張,大家四目相望,沒有對策。隨後天空傳來幾發槍響,時間便忽然靜止了,等到她反應過來時,一行的人已經四處逃竄,於是她與他們失散了。
她躲進一個貨櫃裡面,把貨櫃的門關上,想要等到天亮偷偷溜跑出去。在貨櫃裡的十幾分鐘,她想起小時候聽過的偷渡故事,也是關於貨櫃的:為了偷渡,故事中的主角乘夜溜進貨櫃裡,他帶了兩天的食物,準備等開船後把貨櫃連同自己,一同運往目的地。但因為工程延誤,貨櫃運送的日期足足延誤了一個月。貨櫃門緊鎖,他在裡頭等待着,久久沒有動靜,他一等就等了一個月。直到工人把貨櫃打開,才發現了他的屍體,貨櫃內充滿着屎尿的惡臭。
她在裡頭想到了這個故事,被鎖在貨櫃失去聲音,然而她並沒有走上故事中主角的厄運,十多分鐘後保安人員就把貨櫃門打開了,隨之趕上的是幾個持槍警員,他們叫黑暗角落中的她出來,而她則在裡頭低聲啜泣。不久她被送進警車,經期還不時前來蹬她的小腹。坐在她身旁的女警員打扮得體,她說,妳真倒霉。警車上,她發現,世界只剩下她自己了。

我媽說,把受傷的事情告訴我爸,也無濟於事,只會增添他的擔憂。那天我媽就發燒了,她躺在牀上發抖,當時我並不曉得她為甚麼如此,只知道她的表情看起來很痛苦,我很害怕。我把牙膏誤當成藥膏,塗在我媽的瘀血上,但我媽並沒有拒絕這一切。

後來我走了兩條街巷,走到A租住的公寓前,敲了敲他公寓的鐵門,當時我還不夠高,按不了門鈴,所以大力地敲了好一陣子,他才走出來。A看見我時有些驚訝。怎麼了呀?他問。我把事情告訴他。沒多久,我們就走在去我家的路上了。

這次,我媽並沒有拒絕A,那天她沒有拒絕任何人。A看見我媽時顯得很彆扭,我媽和他說了一些話,她不是很開心,但她沒有責備我。不久,A把我媽載到了醫院,我坐在A那輛清潔車的後坐,沿路上我看着A駕駛清潔車穿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在筆直的馬路上疾駛。那天陽光很大,到達醫院時我們都汗流浹背。A開門下車,飛快地繞過了車前方,來到我媽旁邊,把門打開,扶她下車。我在車廂內,看着我媽和A的背影逐漸變小,最後消失在大樓裡。

她被帶到收容所那晚,看見裡頭擠滿了偷渡者,大概五、六十人,當然還包括她們那一團偷渡的人。

收容所內沒有掛鐘,那時大概晚上十一點吧?她估計。然後想了一想,她從中午之後就沒吃過東西了,但莫名地她不感到飢餓。又過了不久,她被帶去用餐,她從來不會料到,那天她能吃那麼多平時不容易吃到的東西,包括魚、蝦、牛排、奶茶、咖啡等等。

那天晚上她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但她感覺自己並沒有真正的睡着過。醒着的時候,她就看着窗外的海,看着海邊寂靜的樹影,聽海風吹拂的聲音。那時她想着很久以前和很久以後的事情,直到太陽慢慢從海上浮起,鳥群躍飛。她覺得很累,但小腹似乎已經沒有昨天那麼疼痛了。接着又不知道過了多久,一個肥胖的葡萄牙人前來,把她帶走,「這裡不是妳們該來的地方。」他用標準的廣東話說。

被遣返回家後的幾個月,她在飯店裡遇見我爸,他身上充滿了海洋的腥味,他當時還留着一頭鬈髮,滿臉鬍渣。「我在灣仔走私。」他告訴她,他是澳門人。他們快速相愛,快速地步入了婚姻的殿堂。

印象中,我爸還在台灣工作的某天,天下着暴雨,那大概是我媽出院後的一個月吧?A在我們家外面淋雨,我聽見雨聲把一切聲音都覆蓋,那是南方特有的雨,不冷也毫無詩意。我透過窗戶偷看A,他的長袖襯衫和長褲都被雨水打得鬆巴巴,我打開一點窗,聽見他在雨中大聲呼喚我媽,但傳到我耳中的聲音很小。為甚麼A要站在那裡呢?我並不曉得。我媽說不用管他,他做錯事了。他做了甚麼錯事?我問。我媽沒有回答。

於是我想到了有一次,A和我到麥當勞,那天我們大概吃了全世界分量的漢堡,吃完後我們都累透了,我們在二樓的透明玻璃窗旁邊坐着,突然A就笑着對我說,你差點是我的兒子了。不曉得為甚麼,我覺得這句話由他口中說出來時,帶有一點不服氣和觸目驚心的愛。那是甚麼呢?當時的我並不能理解,直到許多年後,我開始漸漸明白A。

那天我媽鐵了心似的,我在窗邊整整偷看了A一個多小時,雨水越下越大,大得把他的身影都覆蓋了,然後我不小心睡着,醒來的時候A還在窗外。不久,雨停了,他顯得十分落魄和狼狽。最後我媽還是出去了,但她對他說了甚麼我並不清楚,我只聽見樓簷上滴答滴答的水聲。再過了一會兒,我媽從外面回來,她也染上了A的落魄,她嘆了一口氣,但沒有說甚麼。而後,A離開了,接近二十年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直到這次在我媽的微信裡看見他。他站在金黃色的麥田上,笑得很開心,他仍然像當年那樣年輕,而我媽卻老了不少。他是怎麼找到妳微信的呢?我問我媽。我媽說不知道。

「那是甚麼地方呢?那個麥田,看起來不像中國。」
「那是智利。」「啊?智利?為甚麼呢?」
「他去智利了,娶了一個智利老婆,他們過得很幸福。」


莊志豪 澳門人。1992年出生,曾獲新北市文學獎小說獎,澳門文學獎本地組小說獎、現代詩獎,澳門文學獎公開組小說獎,捨我文
學獎小說獎、散文獎。小說作品散見《香港文學》《澳門筆匯》《幼獅文藝》《台港文學選刊》《特區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