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科慶：波爺

雨點細小而綿密。
下這種雨，容易挑起人的賭性，尤其那種嫌麻煩的男人，偏要跟老天爺打賭，認定是「過雲雨」，懶得帶雨傘出門，到雨勢轉大時又找不到騎樓底躲避，就變成「落湯雞」了。
波爺走過濕答答的街巷，雨水打在他的禿頭上，從頭到腳涼滲滲的，令他渾身不自在，反正已經淋濕了，若在平日，他一定不再花錢買雨傘，但今天不同，今天他要接外孫女放學，小孩抵抗力弱，濕身招病，他抬頭端詳天色，仍是灰濛濛一片，看來是「長命雨」，隨即當機立斷，中途改變路線，橫越車路，走到街市的雜貨檔，選購雨傘。波爺一向節儉，不胡亂購物，家裡只得一柄雨傘，多購一柄新的，舊的擱着不用，便是浪費。然而，為了寶貝外孫女的健康，雖違反他的生活原則，這趟還是心甘情願地破例。
牛毛雨變成大雨。
噼哩拍勒⋯⋯
雨聲一遍響過一遍。
花俏時髦的摺傘，波爺看不上眼，在風雨下摺傘被吹翻吹折的尷尬，永不發生在他身上，他最後選定一把樸素堅實的黑色直傘，又大又便宜。
付錢時，檔主剛巧更換價錢牌，下雨天雨傘漲價十元。波爺瞪着檔主，待要發作。
「你這柄，照舊價，嘻嘻。」檔主低聲說。
波爺是山東人，身高體壯，國字口臉，粗眉大眼，不怒而威，檔主寧願少賺十元八塊，亦不敢惹毛他。
檔主也是老街坊，波爺明白今時今日超市、連鎖店大行其道，舊區小店、攤檔經營困難，自己不吃虧就不計較了，無謂阻撓檔主做生意。他於是付錢、取傘，回到街市正門。門前站滿人，外面雨勢加劇，路人渾身濕透的跑進來，裡面的人大多沒帶雨具，不敢冒雨出去，全都塞在門前的騎樓底下。
雨水瓢潑，在空中的隨風捲進來，砸落路面的反彈進來，被輪胎輾過的濺進來，站近路邊的人不斷向內擠，把街市正門擠得水洩不通。波爺看看腕錶，幼稚園還沒放學，尚有時間，他犯不着擠入人堆，便退到一旁，跟大家一同等候雨勢減弱，總勝過過早跑到沒片瓦遮頭的幼稚園門外等候小孩下課。
等着等着，雨勢非但沒減弱，天上還轟隆隆的打雷。旁邊，有人埋怨天氣預測失準，害大家受驟雨所困。有人諒解天有不測風雲，天文台的儀器難以十全十美。
「預測風雨這回事，天文台的人遠不及我家老爺的準確。」挽着菜籃的順嫂說道。
「你家老爺未卜先知嗎？」張媽回頭問。
「他昨晚風濕發作，痛了一整晚，所以我今日帶傘出門。」順嫂在菜籃裡拿起一把花綠綠的摺傘，「不過，沒料到雨勢這麼大，有傘也濕身。」
「可不是呢！妳看，波爺即使拿着柄大黑傘也留在室內。」
波爺笑了笑，沒答腔，順嫂與張媽素來說話囉唆，一答腔便給她們纏着，沒完沒了。他稍微轉身，左顧右盼，避免跟她們有眼神接觸，目光恰恰落在一個剛從樓上圖書館下來的女學生身上，她揹着書包，手裡拿着三本外借書，正皺起眉頭，看樣子似乎趕着離去，卻沒帶雨具，被迫滯留又濕又臭的街市。
看着女學生，波爺不知怎的想起另一個女學生。
大約十年前，那時大家仍稱他作波叔。
那天，股市交易時段結束，波叔離開證券行，如常前往圖書館，他習慣在報刊閱覽區看報，待到街市差不多收檔，便買些減價餸菜回家煮飯。步出證券行不久，天開始下雨，那週天氣不穩定，波叔早有預備，撐開雨傘，在雨中獨行。
波叔從前當中港貨車司機，長期在高速公路上開着重型貨車為口奔馳，當妻子在香港遇到交通意外，傷重垂危之際，他仍在北上東莞途中，未能及時回來見妻子最後一面，他深深自責，同時也醒覺一家三口只剩父女相依為命，他不能失去女兒，於是辭掉司機工作，留在家裡，父兼母職，陪伴女兒成長。奈何，父女關係一向疏離，女兒適值青春反叛期，遭逢喪母之痛，情緒沒法疏導，父女關係反而變得更壞，唸高中時，女兒常以參加課外活動、上補習班為由，延遲返家，後來升上大學，搬進學生宿舍，父女見面的日子更少，波叔天天呆在家裡，無所事事，又不想重操故業，便動用部分妻子的保險賠償，作為本錢，跟鄰居到證券行開戶口，買賣股票。他並非投機炒股，旨在打發時間，在證券行與街坊聊天，買賣的都是風險低的「藍籌股」，多年來，股市波動，升升跌跌，他縱然贏不到大錢，亦沒淪為血本無歸的「大閘蟹」。
那天，波叔來到圖書館樓下的街市，看見一個初中女學生在騎樓底下踟躕不前。那女學生每天放學後總獨自在圖書館看書，每次遇見她，波叔不期然想起女兒。女學生在濕滑行人道上徘徊，裙子和鞋襪都給雨水沾濕，濕得幾乎滴水的裙襬貼着大腿，很是狼狽。而她的樣子萬分焦急，急得快要哭起來，大概大雨擋路，沒法依時回家，又提不起勇氣冒雨離開。
波叔一聲不吭的走上前，把雨傘遞給女學生。
女學生大為錯愕，怔怔的瞧着波叔，竟不敢伸手接傘。
「怎麼？妳不是趕着回家嗎？」
「趕⋯⋯」女學生怯生生地點頭。
「嫌棄我的雨傘老土？」
「不⋯⋯」女學生咬着下唇，
「我拿了你的傘，你要淋雨。」
滿口鄉音。
原來是新移民插班生，在學校裡還沒交到朋友，怪不得放學後獨自在圖書館看書，波叔明白了。
「唏，過雲雨，我看完報紙便放晴。舊傘一柄，妳拿去用，沒爛的話，明天還我。」
「謝謝。」她鞠個躬，接過傘，撐起，急步回家去。
翌日，波叔又在圖書館看報，坐定不久，女學生靜靜把雨傘勾在他的桌邊，再把一個保鮮餐盒放在他面前，怯生生的表情一如昨天。
波叔放下報紙，瞄一眼保鮮餐盒。
她以細若蚊鳴的聲音說：「這是媽媽自家製的蘿蔔糕，請你吃。」說罷，仍舊鞠個躬，才跑回休閒閱讀區。
波叔沒說甚麼，繼續看報。
直至離去時，他拿起雨傘和蘿蔔糕，特地繞到休閒閱讀區去看她。
她正捧着一本小說，低頭細讀。
「今天不趕時間回家？」波叔坐在她身旁，恍若自言自語地問。
「不趕。」她搖搖頭，「昨天爺爺生日，約好回家吃飯，今天大家各忙各的，加班的加班，消遣的消遣。」附近的讀者不多，她的聲量稍為提高。
「哦。看甚麼書？」波叔想不到其他話題。
「老人與海。」
「老人與海⋯⋯」波叔瞧瞧她的小說，是中英對照版本，「世界名著⋯⋯」
「我要加緊學習繁體字和英文。」
「很好。加油。再見。」
那晚，波叔沒買餸煮飯，回家把蘿蔔糕煎熱作晚餐。那份自家製的蘿蔔糕，料足味美，好吃得無話可說。吃飽後，他沏杯茶，挨坐沙發上，回味蘿蔔糕，回想女學生，想像她的媽媽是個怎樣的人，炮製蘿蔔糕，工夫很多，每個步驟都不能馬虎，如此好吃，一定是個賢妻良母。
無功不受祿，借傘只是舉手之勞，白吃人家的蘿蔔糕，波叔過意不去，拿甚麼作回禮？給錢，等同買賣，不近人情。送小禮物，又不知女學生喜歡甚麼。他想了一晚，沒頭緒。第二天，一覺醒來，考慮吃甚麼早餐，突然靈光一閃，跳下牀，梳洗過後，跑到樓下的連鎖快餐店買了一疊現金券。
下午，波叔在圖書館找到女學生，她坐在慣常的靠窗位置，仍捧讀同一本《老人與海》。他把現金券輕輕放在翻開的《老人與海》第四十八頁上。
「請妳吃點東西，小意思，不用客氣，無需致謝。」
交代完畢，他轉身返回報刊閱覽區，不回頭，不停步，暗自擔心女學生害羞推卻，或者客套感謝。每逢遇到類似的婆媽囉唆，他就頭皮發麻。
幸而，都沒發生。他直走到報紙架前拿了報紙，坐下，掀開，女學生都沒追上來。禮物送出去，他安心了。
大約一小時後，女學生來到他跟前，低聲說：「我去買雪糕吃。」便輕輕鬆鬆地離開圖書館。他感受到她的快樂，想起女兒小時候收到父母送的生日禮物時展露的笑容，一份久違的欣慰在他深深的心底裡油然而生。
如是者，在過後的幾天，女學生離開圖書館前，都向他「報告」：今天吃漢堡包、今天吃魚柳包、今天吃粟米⋯⋯
每次，他只是點點頭，沒說甚麼。
忘了何時開始，女學生向波叔報告學業成績，有時拿來一份測驗卷，有時是考試卷，都是優異的分數，最厲害的一次是全級學業成績第一名。
送快餐店現金券給她，亦變成波叔每月首個星期一的指定動作，電費、水費可以忘記繳交，買現金券他一定緊記。每次，她都卻之不恭，欣然接受。而他留在圖書館的時間漸漸增多，股市的交易時段尚未結束，他已安坐報刊閱覽區，只要看見她在休閒閱讀區看書，不必交談，他的心便覺踏實。
「雨停了⋯⋯」
波爺回過神來，望向街市入口，人群散得很快，視野無礙，可以清楚看見外面的街道，路面仍濕，雨已歇，天空放晴，他再看看腕錶，差不多放學了，他要趕緊離開。
離合有時，聚散難免，女學生轉校升讀高中，離開這個社區，在圖書館裡跟他道別後，兩人再沒見面。波叔若有所失的過了一段日子，後來，女兒帶同外孫女回到他的生活圈子，他榮升波爺。
女兒「奉子成婚」，與女婿的事業同處於起步階段，不能辭職照顧小孩，也沒餘錢僱用家傭，頭痛徬徨之際，波爺自告奮勇替他們帶孩子。
養兒方知父母恩，女兒漸漸體諒波爺昔日的早出晚歸，另外，因照顧小孩，跟波爺增添共同話題，彼此多了溝通，父女關係大大改善。
自此，波爺弄孫為樂，股票市場和圖書館都沒涉足，每天忙得不亦樂乎。
「波爺，你來了。」七嬸在幼稚園對面的斑馬線前等候過馬路。
「幾乎遲到，趕得我上氣不接下氣。」波爺站在七嬸旁邊，撫揉幾下胸口，再反手搥背，「人老了，不中用。」
「我也是急急腳跑過來呢！剛才那場攔門雨，耽延我出門，幸虧沒遲到。」
「轉綠公仔了，快過馬路吧。」
「對，走⋯⋯」
兩人走在大群路人之間，一同橫過斑馬線。這群路人十居其九都是接小孩的學生家長。
下課鐘聲從幼稚園內傳出。
家長紛紛聚在校門外。
「聽說幼稚園今天來了一個新老師。」七嬸雙眼一直留意每個走出來的小孩。
「在學期中聘用新老師？」
「不，應該是準老師，她是一個大學生，修讀幼兒教育的，到校實習。」
「準老師欠缺教學經驗，給予實習機會，我們作家長的，應該支持。」
「出來了，你的外孫女出來了，巧得很，那位實習老師拖着她呢。」七嬸指着校門。
波爺轉頭，一瞬間與實習老師對望。他認得她。外孫女看見波爺，抬頭跟老師說了一句，老師垂頭向她交代一句，便放開她的手，讓她跑向波爺。波爺張開雙臂，俯身一把抱起蹦跳過來的外孫女。外孫女用掌心掃拍波爺下巴的鬚根，嘻嘻笑道：「很紥手啊！你的鬍子今天刮不乾淨，要罰。」
「就罰我紥妳的臉。」
「哎喲⋯⋯不要⋯⋯」外孫女掙脫，跳下來。
波爺牽着她的小手，問：「妳剛才在學校門口跟老師說甚麼？」
「剛才⋯⋯呀，我記起了。我跟老師說，那是我的外公，他來接我放學。」
「那，老師跟妳說甚麼？」
「老師叫我代她向你問好。你們認識的嗎？她今天才第一天上班，她教我們做手工，又講故事，人很溫柔，又長得美，大家都喜歡她⋯⋯」

原來她也認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