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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勁輝:文燈相傳:劉以鬯與香港現代藝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紀念劉以鬯先生逝世一週年特輯

作者名:黃勁輝


劉以鬯老師逝世一週年,念念不忘,文燈不滅,薪火相傳,傳承不斷。劉以鬯對香港現代藝術有深遠的影響,文學界的也斯、散文界的董橋、電影界的王家衛與杜琪峰導演,也受到他的文學啓發。除了本地各個界別的大師,去年得香港公共圖書館支持,我策劃並主持了一場免費的公眾紀念活動,名為「文燈相傳――追憶劉以鬯: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見圖一)有緣將很多活躍於各個界別的藝術家共聚一堂,各以一己擅長的藝術手法,以藝術回應藝術,向劉以鬯老師致敬。我發現劉以鬯老師好似香港現代藝術大樹的根,方今香港新一代的現代藝術家不少都受他啓蒙。本文嘗試談談各位本地藝術家如何傳承劉老師的文學成就,發展香港現代藝術,藉以懷緬劉以鬯老師。

1 新一代藝術家的相傳
伍韶勁(Kingsley)先生現在任教於香港浸會大學,是多媒體現代藝術家。他曾經做過一個大型的藝術作品,回應《對倒》,名為《二十五分鐘後》。(見圖二)很多人都知道《對倒》的靈感來自錯體郵票,一正一反的結構,構成了獨特的美學結構。伍韶勁受到《對倒》啓發,想到一個非常具創意的實驗。他選了跨越一百年的香港電車作為藝術媒體,然後運用針孔照相機的原理,把整輛電車的上層密封,只在車身開了個孔,讓光透入來。情形就好似將我們縮小了,置身入針孔照相機裡面。電車開動後,上環、中環、金鐘、灣仔、銅鑼灣的街上景象,在我們面前以真實時間呈現,但是所有的影像都是倒過來的。而且顏色因為經過光孔折射,呈現類似黑白的顏色。電車從上環開往銅鑼灣,大約二十五分鐘。踏上這二十五分鐘的車程,你會發現自己經歷的香港都市,是一種全新的感覺;換個說法,這是一種陌生化了的城市經驗。
伍韶勁是一位心思精緻纖巧的藝術家,這一趟對倒電車之旅,給我很大的震撼。其一,是視覺與技術的優美結合。針孔照相機是很舊的技術,而且是定點拍攝的。這個方法要運用在移動中的影像是很困難的,而且伍韶勁的設計是分日夜兩趟演出。晝夜光線變化不一,我有幸都看過。日間的影像會較清晰,城市感很真實;而夜間的影像較模糊,光影扭曲的程度更大,但是效果更魔幻。技術上前者較準確,但是我個人比較喜歡夜晚的感覺,更陌生化,更遠離我們熟悉的香港都市。其技術複雜在於移動中的影像,每個位置光影都在移動,焦距很難捕捉。情況有點似你在一輛行駛中的車上,用照相機捕捉車外物體,對焦要跟着車速移動。伍韶勁借助電車行車速度不太快的特點,發明了一個按不動定點可自動調校針孔大小的活門。光線的流動在晝夜之間分別更大,所以伍韶勁是挑戰一個幾乎不可能的視覺實驗。其創意和執行力之強,令我感到非常劉以鬯。我想起劉以鬯是首個用華文寫意識流長篇小說(《酒徒》)的人,《對倒》是挑戰全無情節的中篇小說,《島與半島》是挑戰新聞體的連載即興寫作。劉以鬯喜歡用「實驗小說」這個概念來談自己的作品。可見伍韶勁繼承了一種精神,一種劉以鬯挑戰困難的創新冒險精神。其二,對倒的視覺具有層次性。首先真實影像進入了針孔照相機一樣的電車後,影像跟現實是對倒的。其次,電車是兩排相對的,伍韶勁安排參與者可以選擇靠左或靠右,左右觀眾看見的是不一樣的街景,於是左右對倒。再其次,劉以鬯的文字會間中出現,與真實的影像重疊,形成劉以鬯文字與香港城市影像做一次對倒。其三,聽覺的加入更是有趣。伍韶勁安排左右觀眾,需要在車程中戴耳筒,各自聽到一段不一樣的選段內容,一邊觀眾聽到的是淳于白的描述,另一邊觀眾聽到的是亞杏的描述。其間不會完全阻隔自然真實的市聲,顯然是故意讓參與者出入於劉以鬯文字的想像世界與真實城市之間。其四,是時空的思考。伍韶勁選擇電車,本身已經選中了充滿穿越時空能力的魔法工具。電車超過一百年的特質,而劉以鬯寫《對倒》是1970年代的文字,我們身處的是公元廿一世紀的時空。這一番對倒,讓時空錯置,令我們反思香港是進步了?是退步了?劉以鬯觀察城市的思想與感覺,彷彿穿越時空,讓我們有一種全新的「時空錯置」閱讀經驗。伍韶勁這個實驗,可謂匠心獨運,汲取了劉以鬯精細嚴謹與創意驚人的創作特色,為香港現代藝術走出一種嶄新的路線。
音樂人黃衍仁與他的合作伙伴PMQ(唱作人)與劉子斌(擬音作樂人),各以結他、風琴與人聲,合譜一曲《酒徒》。黃衍仁過往為不少文學相關的話劇做配樂,例如《後殖民食物與愛情》與《對倒.時光》等(以上為陳炳釗導演的作品),又或者支持低成本本地電影的音樂,例如黃進的《一念無名》。黃衍仁年青的聲音,延續劉以鬯追求理想的不朽精神。歌聲悲愴有力,在頹廢中尋找光明。在劉以鬯老師的葬禮上,我用劉太提供的劉以鬯老師生前照片,結合一些未有曝光的紀錄片片段,剪輯成一個短片作為儀式的開幕。但是我的短片需要音樂,第一時間腦海裡就想起衍仁的音樂。為了儀式的氣氛,我採用淡化個人色彩,所以就請衍仁借用他的音樂,而刪去了他的演唱聲音。引用劉以鬯老師《酒徒》中的名句「所有的記憶都是潮濕的」,作為短片名稱。這次成為了我和黃衍仁認識的開始,大家甚至素未謀面,只是通過電話短訊交談,大家的信任都建基於劉以鬯。當然,黃衍仁個人的歌聲其實非常獨特,雄渾感性。他的音樂領域很大,往往能通過音樂旋律塑造一個很大的想像空間出來,彷彿讓人感受到氣味、顏色與觸感,是難得一見的才子。衍仁具有與眾不同的藝術天分與個性,我在他身上彷彿看到劉以鬯年青的影子。
另一位音樂家蔡世豪,則是本地媒體藝術家兼電子音樂人。蔡世豪是本地活躍的音樂人,曾參與香港舞蹈團舞劇《風雲》的聲音設計及配樂。我認識蔡世豪,是看過他在香港藝術節《形象香港》音樂會的演出。蔡世豪是城市大學創意媒體的碩士,他的創作模式有點似成名於1970年代的德國電子音樂先鋒樂隊Kraftwerk,運用自拍前衛影像夾雜電子音樂演出。其中作品《我的六零年代》,蔡世豪運用大量香港六零年代的紀錄片片段、明星照片剪輯而成,強勁的節奏與過去的影像並列,夾雜着由他的合作伙伴黃靖的人聲,朗讀着也斯詩文,做成非常有趣的文學與電子音樂及影像的跨越媒界。我拍攝《劉以鬯:1918》紀錄片時,曾跟蔡世豪談起,原來他喜歡劉以鬯的《酒徒》。機緣巧合下,他創作了《燃》這首電子音樂,鏗鏘有力,前衛憤世,充滿酒徒對現實的不滿與騷動,表現劉以鬯在亂世中堅持理想、奮鬥不息的精神。蔡世豪向劉太借了一些劉以鬯生前的手稿,配合蔡世豪自行拍攝的創作鏡頭,製作了一個很有風格的電子音樂專輯,前衛而奔放。
練錦順是一位硬照攝影師,他未認識劉以鬯老師以前,早已做了一個以「對倒」為系列的實驗攝影。《對倒》的精緻結構,啓發練錦順想到用一幀照片,同時看到兩個互相矛盾的世界,作為照片構圖的結構。例如一個人在海邊倒立,照片出現上下倒置兩種看法,教人有一個新的角度看待香港這個城市。猶記得我拍攝也斯紀錄片時,有一個瘦瘦的中年漢子,走來問我可不可以介紹劉以鬯老師讓他認識,十分熱情。後來有一個機緣巧合的情況,我安排了練錦順認識了劉老師。練錦順當場就用一款自行改裝的攝影機,為劉老師即席拍了一幀對倒的照片。(見圖三)我覺得效果有點意思,所以就採用了在《1918》電影之中。而練錦順亦成為了電影中其中一位受訪者,可謂都是一種緣份。
黃淑嫻和阮智謙分別是《1918》電影的監製和攝影師。在紀念晚會,她們二人夥同賴恩慈合作了一個名為「《香港居》.大不易」的表演活動。由黃淑嫻所組成的三人組合,其實她們之前早有合作。阮智謙和賴恩慈以攝影與黃淑嫻的文字對話,她們先在報紙以專欄形式刊載,後來合成散文集《亂世破讀》出版。之後在香港及台灣的多場推書的發佈會上,她們想到可以運用傳統說書的模式,用文字朗讀輔以投影照片的方式,讓文字變成一如音樂、舞蹈,具有表演的能力。在她們纍積的經驗下,演出「《香港居》.大不易」,嘗試對劉以鬯近年出版,寫於1960年代的《香港居》作出表演。黃淑嫻以她個人對1960年代香港房屋研究的資料作為基礎,通過三人各用不同聲音與觀察視點互動,以今日香港住屋,對比1960年代香港,今昔對照,多聲互動,塑造一個充滿思辯的空間,進出文本。讓劉以鬯1960年代的作品,得以在文字、聲音與影像互動之中,進入廿一世紀的現代香港表演場地。這種新穎的演繹方法,與眾不同,帶給觀眾很多反思的機會。

2 電影界的影響
我從事電影創作,劉以鬯文學一直在心中,真的念念不忘,所以有一個契機,有幸為劉以鬯執導了他生平的唯一一部紀錄片《劉以鬯:1918》(見圖三)。劉以鬯老師對香港現代電影亦有很重要的影響力,其中較廣為人知的是王家衛導演,其實杜琪峰導演和我都有受到劉老師啓發拍攝劇情片。

劉以鬯老師啓發王家衛導演最著名的例子,莫過於蜚聲國際的電影《花樣年華》,梁朝偉憑該片奪得康城影帝殊榮,該片更是王家衛打入世界電影之列的代表作。2016年英國廣播公司評選為「廿一世紀最偉大的100部電影」第二名,2009年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CNN)評選為「影史十八部最佳亞洲影片」第一名(1),至今我相信是王家衛電影生涯的最高峰之作。劉以鬯《對倒》啓發《花樣年華》的地方不是在於內容,而是在於結構,更正確的說法是來自音樂結構。《對倒》精緻的音樂結構,以「擦身而過」作為母題,貫穿整個作品,寫出現代人心靈的空虛與寂寞。愈趨個人化的思想在1970年代香港城市化的過程中出現,令空間壓迫人口稠密的城市,人與人之間關係變得更微妙複雜,互相受到無形間接的影響。即使在同一條街道,所見物象相同,而思想可以南轅北轍。空間上的擦身而過,近到貼位相坐的電影院內,互不交談,彼此完全不知道對方心意,互相誤解,彼此有一道無形的牆;但看不見的心靈其實已受到對方影響,一種無形間接的影響,同一城市下陌生人之間的同城互動,非常微妙。《花樣年華》是音樂結構上受到啓發,於攝影構圖上、機位移動上、鏡位剪接上、敘事結構上、音樂配置上幾乎無一不緣自《對倒》。「擦身而過」同樣是《花樣年華》的母題,兩個隔着一道牆的男女,多次在窄巷相遇。每次擦身而過,都是各自另一半不在家的時候。各自另一半出軌的蛛絲馬迹,浮現眼前。同是情場受害人,相逢何必曾相戀。二人產生過各種複雜的念頭:開房去復仇,私奔去報復,豁出去相愛……無奈敵不過那道無形的道德之牆。最後只是在心靈上發生過漣漪,埋下了世上只有二人才知道的相戀秘密。《對倒》對《花樣年華》具有極明顯的靈感啓蒙作用,亦是文學與電影一次接近完美的對倒。(2)
其實劉以鬯與王家衛同是上海人,後來同樣定居於香港。王家衛創作上有很多地方,都可以看到劉以鬯的影子。劉以鬯深受上海新感覺派影響,當中劉吶鷗、穆時英、施蟄存都有不同方面的啓發,在劉以鬯不同的作品中可以窺見。我斗膽用一個說法,王家衛從劉以鬯身上啓發了一種「海派―香港美學」,這種「海派―香港美學」就是傳承自上海新感覺派。當然溯本追源,更可以追溯到日本新感覺派。王家衛曾拍攝過《愛神.手》的其中一個短片,就是改編自劉吶鷗的〈薄暮的舞女〉(3)。大抵王家衛的「海派―香港美學」吸收了新感覺派重視感官的呈現方法,通過外部景物,投射心理狀況。1930年代上海(上海新感覺派)、1960年代香港(劉以鬯文學),同樣是五光十色摩登繁華的殖民城市。從日本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橫光利一〈春天乘着馬車來〉,我們仍多少感受到一種郊區景物的抒情;劉吶鷗筆下的上海早已洗盡鄉土,充滿半殖民都市風;劉以鬯筆下的香港,更加突顯了杯酒頹廢的現代都市下,個人受到殖民化城市高度資本主義煎熬的心靈扭曲,既惡俗又艷麗的摩登文化。王家衛承襲這種「海派―港美學」,發展其獨家的電影語言,將文學劉以鬯的美學,化為光影聲色。在一片艷麗畫面之中,不時見到劉以鬯的影子,有意無意之間,一再交錯閃現。我看見過1960年代的《酒徒》跑到了未來的《2046》,那個沉醉於寫作狀態下的作家,心靈的撕裂穿越了時空。他書寫中的故事,傳說有一列通往未來的列車,編號是2046,據說從來沒有人歸來過。最後只有一個人回來。彷彿似曾相識,我的腦袋不自覺地接駁了《酒徒》的文字:「這是一串很長很長的列車,車上祗有我一個乘客,車輛在車軌上輾過,發出單調的韻律。第一次,我認出寂寞是一隻可怕的野獸。」(4)從殖民時代到後殖民時代,那些困擾纏綿的新舊問題依然是找不到出路。我在《東邪西毒》中見到黃藥師化身酒徒,帶着「醉生夢死」的酒,想與朋友對喝。那個朋友卻是充滿香港「醒目仔」形象的歐陽鋒,臉上留着二撇雞,帶着調侃語氣對着鏡頭說:酒,愈飲愈糊塗;水,愈飲愈清醒。結果黃藥師獨自喝酒,歐陽鋒只是飲水。電影中不時出現的內心獨白,令我想起劉以鬯《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的括號。
又想起一次觀看王家衛電影的經驗。《春光乍洩》到末段,梁朝偉飾演的黎耀輝獨自跑到台北夜市,想找他的台灣朋友小張(張震飾),找不到小張,只見到小張的家人。黎耀輝準備回家見久別的父親,那個關係一直很差的父親。他獨自一人坐台北捷運,但是速度是不合理的飛快。拍攝《春光乍洩》時,首條台北捷運「木柵線」是在1996年首次通車。王導趕上這件盛事,但是後來我知道台北捷運並不是那麼快,車站內行人的速度比香港慢得多。不是電影中的節奏,難道導演拍錯了?我的腦海中,出現短版〈對倒〉的開始文字:「一○二號巴士進入海底隧道時,淳于白想起二十幾年前的事。二十幾年前,香港祗有八十多萬人口;現在香港的人口接近四百萬。許多荒涼的地方,變成熱鬧的徙置區。許多舊樓,變成摩天大廈。他不能忘記二十幾年前從上海搭乘飛機來到香港的情景。」(5)小說描述的一○二號巴士是1970年代最新型號的雙層巴士。淳于白當時坐在雙層巴士全新的位置,新的高度,新的速度,而海底隧道剛好在1972年通車,正是《對倒》發表的時候。在故事的語境下,淳于白是進入了未來一樣的時空,身體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機械速度與建築科技,在陸地上穿越過海洋,以一個嶄新的角度觀看香港這座城市。淳于白是一位中年人,帶有劉以鬯一樣的上海南來背景。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個重疊的效果,一個是他剛來香港,1950年代的舊香港,一個是故事中的「現在」看到1970年代的香港。眼前的景物與節奏,因為心理而扭曲,他看到的都是過去,過去的事物,過去的速度,過去的情感,牽動着現在處於雙層巴士的身體。這種百感交集的情況,是心理投射扭曲了眼前理性的景象。這個情況類比下,重看《春光乍洩》,我就明白了。整個故事描述黎耀輝與何寶榮(張國榮飾)要離開香港,遠赴阿根廷看瀑布。一方面是因為愛情,更大的原因是想逃避去處理複雜惡劣的父子關係。黎耀輝在旅程中與何寶榮鬧翻了,黎耀輝最後獨自去看瀑布,心情孤單。途中認識了小張,與小張發生了曖昧的情感。黎耀輝只帶着小張留下的地址,一個台北遼寧街夜市小店的地址。黎耀輝到了台北後,沒有找到小張,但是見到小張的家人。他吃了一頓,打算回家見自己的父親前,百感交集。故事的情景就安排出現在台北嶄新的捷運,黎耀輝從小張身上看到的是家的温暖,那是台北獨有的情況。香港的城市壓力很大,租金不斷加,很多店舖都捱不下去。故事背景正值主權移交之年,很多事情不穩定,一年間,同一條街道的店舖往往面目全非,即使三個月也有一些店舖會轉了。遼寧街一場戲帶來的感動和温暖,就在於無論你在外地走多遠,小張有一個永遠不變的家。他的父親、家人都會安穩地在工作。遼寧街夜市的店舖幾乎都不會變化,而且可以幾代接手。小張甚至不用給黎耀輝一個電話,只留下一個店舖地址,因為那是永不會變的位置。黎耀輝帶着香港的憂愁,一切經濟都在浮動,人心都不安穩,香港的命運與台灣的狀況並不相同。黎耀輝眼中的高速台北捷運,那些捷運上高速行走的人,人物都是台灣的,但是速度是香港的。黎耀輝把香港的情感投射在當時嶄新的台北捷運身上。他心裡想着香港,寄望回家,會有一種台灣一樣穩定不變的温暖感。百感交集,只是四個字。在電影的表達,卻進入了心理的時間,心理的影像,扭曲了常態的物象。也許是巧合,也許只是我的猜測,但是在王家衛的影像世界裡,我看到了劉以鬯。
另一個有趣的經驗,我參與編寫電影劇本《奪命金》,其實是受到劉以鬯長篇小說《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的啓發。導演杜琪峰跟我都喜歡劉以鬯文學,我當時想到用三種電影類型手法,敘述三條不同的故事線,呈現香港的城市人與金錢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其中銀行客戶經理的一條線,就是借用了《他有一把鋒利的小刀》那種鉅細靡遺的方法,那種刻畫心理的手法,幾乎貼近真實時間的感覺。但是小說其實很難有「真實時間」,因為閱讀者的觀賞時間不一,有人三個小時看完一本小說,有人看三個月看不完一本小說;但是電影媒體是真正的「真實時間」,觀賞者可以共同經歷。我運用這個特點,將客戶經理騙老人的手法,用大約八分鐘呈現。讓觀眾身歷其境,仿如置身銀行買基金的真實情況,面對荒謬而機械的電話錄音,不斷聽着不懂的專業名詞與法律條文,一邊要重複說着「清楚明白」才能買到基金。最終是真的保障客戶,還是保障銀行呢?觀眾心裡自有答案。當然原來小說更關注的是「內心獨白」,但是我卻傾向用行動表現心理,省去了吵耳的獨白,留白更多,觀眾覺得這個手法耳目一新。該電影僥倖榮獲台北金馬獎「最佳原創劇本」的殊榮,奪得亞太影展「最佳電影」,入圍威尼斯影展主競賽名單等,足見劉以鬯文學,本身具有走向世界的能力。
香港文學是否真的能夠在世界佔一席位,電影跨文化的世界語言特性,可否幫助文學走出去呢?2009至2015年長達六年時間,我擔任導演,為劉以鬯老師拍攝文學家紀錄片《1918》,並且希望不僅可以讓熟悉香港文學的讀者看得明白,連沒有看過該作品或不認識該作家的華人都能看得入神。最後,連完全不懂華文的人,甚至從未來過香港,不知香港文化的外國人,通過紀錄影片,可以認識香港文學,認識香港文化。這個實驗不敢說成功與否,不過確實在海內海外的華文界,引起過不少關注。電影最先在2015年12月於台灣環島公映,頗獲好評。影院公映之後(2016年5月中),台灣大專及文化界邀請我帶着兩部影片,環島巡迴演講,其間有的大學更斥資放映,先後遊歷國立台灣大學(台北)、國立清華大學(新竹)、中興大學(台中)、靜宜大學(台中)、國立成功大學(台南),同時應邀成為2016年台北文學季壓軸活動講者。2016年在香港公映,主要集中在三個月放映,觀眾反應異常熱烈,在沒有宣傳資源下竟連場爆滿,讓我和團隊很感動。2016年4月在澳門放映及映後談。2016年6月中旬,新加坡舊國會大廈亦有放映,設有映後談與公開講座。2017年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及山東大學放映。2018年在日本東京應義慶塾大學及北京朝陽區放映,各地觀眾的反應及交流告訴我,劉以鬯文學具有魅力,香港文學具有文化風格。我後來將這齣電影製作期間,所思考有關「文學家紀錄片」的理論與想法,結合部分有關劉以鬯文學的博士論文篇章,出版《劉以鬯與香港摩登:文學.電影.紀錄片》一書。僥倖獲得香港藝術發展局「藝術家年獎」及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
人生種種認識交往,都是一種緣份。而能夠合作,共同創作藝術作品,那是一種幸福。(見圖四)因為劉以鬯老師認識了不同的現代藝術家,也可以看到劉以鬯作品的生命力和影響力。他留給我們最好的遺產,文燈繼續在香港發光發熱,薪火相傳。劉以鬯成為香港現代藝術不可或缺的基石,甚至是一種香港美學,立足於世界。香港文學雖然經歷很多困難,劉以鬯給我們樹立了最好的典範。只要用心創作,做出佳績,自然會得到賞識。江山代有人才出,各領文燈數百年。




【註】:
(1) 根據「維基百科」資料。https://zh.wikipedia.org/zh-tw/花 樣年華
(2) 有關分析,詳見拙作《劉以鬯與香港摩登:文學.電影. 紀錄片》(香港:中華書局,2016),頁170~187
(3) 有關分析,詳見拙作〈王家衛的旗袍戀物情意結與後九七 懷舊情懷:從原著小說《薄暮的舞女》到電影《愛神. 手》〉,《香港文學》,2006年4月,頁34~36
(4) 劉以鬯《酒徒》(香港:獲益,1993),頁266
(5) 劉以鬯《對倒》(台北:行人文化實驗室,2015),頁13。

hk_c_黃勁輝插圖2=(圖二)伍韶勁《二十五分鐘後》的電車副本.jpg

伍韶勁《二十五分鐘後》的電車

hk_c_黃勁輝插圖4=(圖四)黃勁輝導演《劉以鬯:1918》紀錄片海報副本.jpg

黃勁輝導演《劉以鬯:1918》紀錄片海報


黃勁輝 電影《劉以鬯:1918》及《也斯:東西》導演,著有《劉以鬯與香港摩登:文學.電影.紀錄片》,榮獲2018年度香港藝
術發展局「藝術家年獎」及「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推薦獎。《奪命金》電影編劇,獲金馬獎「最佳原著劇本」等殊榮。「文
學與電影」叢書(香港大學出版社等)主編及策劃,包括《劉以鬯與香港現代主義》等。著有短篇小說集《變形的俄羅斯娃娃》、
《香港:重複的城市》等,最新著作長篇小說《張保仔》即將出版(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