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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秀蓮:哪堪再唱《紅豆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6月號總第414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專輯

作者名:黃秀蓮

「我是女高音,唱花腔。花腔唱到最高之處,可以震碎玻璃。」眼前這位新來的音樂密斯,在第一課這樣自我介紹。震碎玻璃!哇,真聽得我們傻了。電影《仙樂飄飄處處聞》裡茱莉安德絲的歌聲,從如茵芳草揚起,再響徹山崗,音符隨風飄揚,漫山遍野都愉快起來。那清亮的高音,已教我們神往了,怎麽音波的功力足以震碎玻璃呢?這實在太厲害了。這位年輕密斯,皮膚白晳,一頭烏髮紥了馬尾;她挺嬌小的,竟有震碎玻璃的本事。
璃的本事。音樂室位於地窖,外面是飯堂,圍牆之外是火車鐵軌;既多蚊子,又多噪音,有時是工友把杯盤弄得砰砰響,更甚是火車一節一節轟隆而過。密斯對這環境好像很不滿意,總是繃着臉。她彈琴時指頭起落的姿勢相當好看,眼睛專注於樂譜,甚少轉過頭來看我們,師生眼神接觸不多。音樂課每週僅得一節,她教了甚麽我都忘記了,只記得她示範演唱了一些中國藝術歌曲和一兩首意大利歌。至於花腔是否特別動聽呢,同學難免私底下品評,懂音樂又唱得好的會勇於大抒己見,我實在五音不辨,只有聽的份兒。
終於上學期考試到了,要唱《紅豆詞》,作詞是曹雪芹,曲詞幽怨深情,教人動容,當時還沒讀過《紅樓夢》,自然不知是賈寶玉所唱。考試次序依學號,學號則按英文字母,我姓黃(WONG),排得後,這最好不過了,趁還未輪到我便低聲輕唱,準備應試。待到我了,怎料只唱了第一句「滴不盡」,密斯停下來,不彈下去,說不是這樣唱,還把這三個字唱一遍。然後琴聲復起,我再唱,哪料到密斯把臉一側,瞪着我大罵:「怎麽又錯呢?我剛才不是唱了給你聽嗎?是滴不盡呀──,不是滴呀──不盡」聲音非常尖厲,我嚇得抖了,琴聲復再響起,我勉强唱下去,不知唱成甚麽樣子。
轉身返回座位,見同學都抬起頭來望住我,神色關切。音樂室裡頭盪漾着花腔的音色,來回激盪,拔高拔高再拔高,震得我耳膜發痛。
那次考試令密斯那麽不滿者,僅得我一人,真是「絕代無雙」。
那台黑色高身左右有腳的鋼琴前,每年都坐着新來的密斯,音樂老師似乎更換得特別頻密。我倒不在意,反正音樂於我,從來隔閡。上音樂課時,我習慣低着頭,看自己看不懂的五線譜,看美麗的音符高高低低,疏疏密密,跳躍飛舞,而腦海完全空白。這時段,我的眼神一定是茫然了,像立在鋼琴前考唱歌一樣。至於唱歌,哪堪再提,休說興趣了。《紅豆詞》當然好聽,但肯定不是由我來唱。我是不會唱的小鳥,躲在樹蔭深處。
隔了許多年後,見一位學聲樂的同事忽哪堪再唱《紅豆詞》黃秀蓮43然興起,模仿音樂老師立着彈琴,竟然可以不看曲譜,頭卻轉過來,望着學生,一邊教唱,一邊從頭到腳和着音韻輕輕擺動,聲情充滿感染力。我呆了一呆,原來教音樂時,神情可以如此快活如此陶醉,這姿勢,這流露熱愛音樂又愛學生的身體語言,怎麽自己從未見過呢?
「禮樂射御書數」乃孔門六藝,音樂教育居第二,可見的確重要。孔子是怎樣教學生音樂呢?「詩三百,孔子皆弦歌之。」那麽他很可能是一面撫琴,一面教唱了。孔子會不會要求七十二弟子考音樂試呢?他會給弟子「肥佬」嗎?大概不會吧,樂者,樂也,快快樂樂,引吭高歌吧。
香港一般中小學都不會給術科打分數,只列甲乙丙丁等級而已,以免得影響名次,甚至是升留班,箇中自有道理。然而既有等級,就必有考試;至於考試意義何在?不免要探索一下。答案委實太多了,可以發掘人才,為合唱團補充新血;可以指點唱法;可以糾正運腔換氣;更可以把高中低音分類而發揮合唱的理想效果等等。
聽說近代西方音樂教育理念主張人生而能唱,唱歌是人類的本能。且看非洲,人人都愛唱歌,愛唱,是第一步,讓孩子盡情而愉快,自然而勇敢地唱,唱多了,自然有進步。至於學唱歌,更應該從小就學;年紀越小越理想,因為孩子更容易運用腹式呼吸,所謂氣出丹田。為學生而言,有機會立在鋼琴前面,讓精緻高雅的琴音繚繞,又有專業高手伴奏,恍如變成室樂的演唱家;人生有這麽高貴一刻,這麽聚焦的剎那,何等難得。為老師而言,能與學生近距離相對,聽聽稚嫩得還不懂得造作的歌聲。聽到出谷黃鶯自然欣慰,聞得荒腔走板亦不妨笑對,總之讓學生克服東方人怯於當衆高歌的害羞,讓學生懂得用唱歌來表達人生,讓音樂氛圍融入心靈,讓音樂的美善來潛移默化。那麽,師生琴音交會,一彈一唱,哪管只是一闋短短清歌,也足以把愉快音符印在學生的個人檔案裡,終其一生都悠揚相伴,在寂寞,在荒涼,依然聽得清楚,聽了猶覺溫暖啊。

黃秀蓮 熨衣工人的女兒,深水埗的小女孩,崇基中文系的學生,政府架構裡的小螺絲釘。著有散文集《灑淚暗牽袍》,獲文學雙年
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