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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樹勛:一篇艷出古美的絕佳之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林樹勛

董橋的〈繆姑太的扇子〉,是一篇談古艷之作。所談之艷,成色高純,品格古美。成色高純的艷難得,品格古美的艷難求。〈繆〉的古美品格,底蘊豐厚,文白交融,耐人尋味。董橋的古美功力,堂奧很深,當今少見。
像走出時光隧道的出口,進入民國以前的朝代,碰面的都是寬袍闊袖,燕飛、薛濤、金櫻、馬湘蘭、顧太清、葉小鸞、柳如是、繆嘉蕙……共十三位,個個是古人。像進入一屋古董齋,琳琅滿目,玉印、彩箋、桃花凍石章、眉子硯、蘼蕪硯、壓乳玉、玳瑁摺扇……共十五件,無非千秋百年之物。像聽好古之士閒談,康雍年間黃莘田藏寶硯並千金買婢研墨,妃子、貴主葬以壓乳貴玉,繆姑太的筆墨極昂而人爭購之,……共六樁,莫不是陳年往事。人古,物古,事古,〈繆〉之所及,一古到尾。
雖然如此,但是內容之古,未必就是古美。〈繆〉之所以古美,並非單靠內容之古。坊間不乏寫古人、古物、古事的作品,並不見得都有古美。要古能見美,古出美來,還要靠功力。董橋作品,其中一個共通特點,是古美。〈繆〉的其中一個特點,也是古美。董橋是憑着他的一身古美功力,創作出耐人尋味的古美來的。
所謂古美功力,就文學創作而言,與古文尤關。古文,也叫文言。美,作為一種觀念,是通過語言文字來體現的。古人、古物、古事,當年無不憑借昔日文字來表述,無不着有古文之色。要用古色之文,才能體現出古人、古物、古事的本來顏色一篇艷出古美的絕佳之作林樹勛,香港文學評論家。之真,綻放出真之美。的的麼麼,是白話文的顏色,雖然也可用來傳達出古人、古物、古事的內容,但是白話文的顏色終究非古文之顏色;白話文之白,白不出本來古色之真,放不出真之美來。而董橋的古美功力,就在於能夠在白話文的顏色大地上,抹上如椽的那麼幾筆鮮艷的古文顏色,復現出古人、古物、古事顏色之真,創造出語言的古美和作品的古美來。
「薛濤彩箋」和「飛燕玉印」,如果按照白話文的詞法,兩個詞組都少了個助詞「的」。唐代和漢代都還不流行白話文,還沒有今天白話文定語之的字結構。這裡省得好,省得妙,省出了古美來。兩個詞組分別所保留的唐代和漢代的古文字色彩,載負着薛濤的彩箋和飛燕的玉印的色彩之真,來到白話文的土地上,吐出了古美之芳香。白話文是古文色彩的沃地,在不同的文白兩色的強烈對比下,古文在這塊沃地上更能充分釋放出其斑斕的色彩之真,吐出古美之芳香。
貯以沉檀之匣,韉以蒲桃之錦。」這是〈繆〉裡面記述物主買得壓乳玉石加以貯存的艷喜心情的句子。用純粹的白話文來傳述,就變成「用沉香木和檀香木的匣子貯存起來,墊上蒲桃色的絲織錦。」古文和白話文這兩種表述方式有許多差異。其中一項差異,是詞素的差異。當中的幾個單音詞都換成了雙音詞或多音詞,「貯」換成了「貯存」,「匣」換成了「匣子」,「錦」換成了「絲織錦」……。漢語的發展,許多古文中的單音詞,到了白話文都成了雙音詞或多音詞。董橋捨雙音詞和多音詞而取用單音詞,還古事之色以真。於是,真之美就出來了,作品的古美就出來了。
在〈繆〉裡面,董橋引包銘新的話,讚賞繆姑太扇子的龜背扇骨花紋,「人以此貴之」。在這裡,起用了「貴」字的古語功能,作動詞用,是「看得很珍貴」之意。一顆石子激起浪。這個古語的動詞功能,投入本來平靜的白話文語境之水中,泛起古美漣漪,漾滿一池。
同董橋的其他作品一樣,〈繆〉中使出的古美功力,手法是多姿多采的。前面所提到的,保留詞法的古文色彩,還原詞素的古文色彩,起用詞性的古文色彩,這幾項手法,只不過是萬方之一隅。無需枚舉盡列,僅此之隅,已足令你我窺其古美堂奧之妙矣。
同董橋所有作品一樣,〈繆〉的古美境界是「文白交融」。董橋說過:「我漸漸不信文字有文白之分;好文字往往讀來不覺得是文是白。」又說過:「是方是圓都不露鐫琢之痕,卻顯見鐫琢之妙。」〈繆〉開頭的第一句就是:「古玩發人幽思,也常常惹人艷想。」如果把這句話作為一份語法材料來分析,會發現裡面含有至少兩個文言詞彙,一個是「發」,還有一個是「幽思」。但是這是一個文學作品的句子,是寫給文學讀者欣賞的。文言是白話的鹽。鮮雞抹上少許鹽,只覺得鮮美,而鮮美裡頭分不清是雞是鹽。讀〈繆〉也一樣,一開讀,只覺句子古美盎然,古美裡頭再也不覺文白之分。這就是境界,「文白交融」的古美境界。境界裡不露文言鐫琢之痕,卻顯見文言鐫琢的古美之妙。作品一開頭就交出「文白交融」的古美功夫,並終其全文。
文言之所以能生出古美,同心理學有關。從接受美學的角度來講,所謂美,是參與文學藝術活動過程中獲得愉悅滿足感的心理狀態。當今的文學作品,都是白話作品。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藝術性高的白話作品,當然也還能以其高度的藝術性激活讀者的藝術愉悅滿足感,創造出美。但是,一般而言,白話已經並不新鮮,缺乏藝術性的作品,單憑白話很難激活讀者的藝術愉悅感覺心理。董橋說:「白話文一白如水,根本無從尋味,非用文言氣勢淡淡渲染一下不可。」又說:「寫文言像文言,寫白話是白話,那是基本功;文白夾雜而風格自見,那是造詣。」少見為新奇。文言在今天雖古,比起白話來反覺新奇,在白話中「鐫琢」一點文言,更能激活藝術愉悅感覺心理,更加顯見「鐫琢」的古美之妙,創造出美來。即使並非談古說故的作品,亦屬如是。董橋致力於把文章寫出古美來,是基於他明確的創作觀;而董橋用文言能夠創造出美來,則是基於他科學的創作觀。


2018年10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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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橋《繆姑太的扇子》(香港明報出版社有限公司,2000年6月初版)

林樹勛,香港文學評論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