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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 鵬:敗壞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8年12月號總第408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陳鵬

你決定寫一個小說。一個好小說。我說的好小說的意思是某主編期待的那一類驚艷小說。哈,這是多高的標準啊。你將如何定義驚艷?怎麼寫才算驚艷?沒有現成答案,你只能全憑熱情、想像力和對細節的非凡掌控一點一點實現它。對,在電腦裡實現它,就像我眼下正在幹的,一個字一個字碼出來,讓它自由自在,讓它呼吸生長,讓它贏得同行們的持久的尊重。
你看,你和我面臨同樣的難題。
你叫杜上。我瞭解你。也許沒人比我更瞭解你,你住昆明東城大溪地17棟502。我記得一清二楚。我喝多了就想上你家串門,和你說說話,說點兩個大男人之間才說的掏心窩子的話。可我一直沒去,不是怕遠――雖然我住的是有點兒遠,我城西,你城東,你看,跑一趟活活穿越整個昆明。不我不擔心這個,而是,每次動了跑一趟的念頭又被各種事情絆住了,你都不知道這些事情從哪冒出來的,哪來這麼多婆婆媽媽,可它們讓你再沒心思了。只好窩着,發呆,看電視,或者再他媽的接着喝。我喜歡老牌子的楊林肥酒。對,咱們喝過,顏色碧綠,酷似翠竹。據說這酒的確是用竹葉壓製釀造的,還用了豬油,所以喝起來滿嘴的餘香。
杜上,你說咱倆多久沒喝楊林肥啦。
你說你最近就想寫一個短篇,你說你構思了很久,太久了。從春節到現在都大半年了,這個小說把你折磨得夠嗆,你好幾次想動手可它只是一團模模糊糊的影子讓你食之無味棄之可惜,不知從哪寫起,又將寫成甚麼樣子。也就是說,你對形式、內容和意義深感焦慮,尤其是所謂意義,眼下充滿「意義」的寫作太多了,你必須獨闢蹊徑,必須寫得深些,更深些,讓它「很有意義」又不那麼裝逼;換言之,你對流行的敘事套路非常不屑又必須靠它們抓住讀者。在你看來無意義的寫作是不存在的,任何文本只要發表出來必然被各種各樣的「意義」填滿。是啊,寫了那麼多年――屈指一算,你二十歲就在本地文學雜誌《滇池》上發表短篇小說啦,你一直想寫一部大作,就連《收穫》《人民文學》《十月》這樣的雜誌都裝不下的大作,可二十多年過去,杜上,我親愛的杜上,我還沒讀到這部大作的一個字,一句話。你總是抱怨沒時間,根本沒時間,困擾你的東西太多啦,這操蛋的生活啊。這麼多年你顛沛流離,工作換了八個還是九個;你臉上橫七豎八的皺紋尤其抬頭紋魚尾紋已經深得足以說明這麼些年你都遭遇了甚麼。你好像再也沒甚麼餘力寫你那部野心勃勃的大作了,你在電話裡說過,你說,等你五十五歲那年,等你徹底放下一切之後再動手寫它。那時候,你說你纍積了多少經驗啊,一提筆就直追老托爾斯泰了,你有絕對信心。你說老托也就那兩把刷子,多笨吶,你要認認真真寫你的大部頭絕不比他差。是的,有過之而無不及。至少打個平手。我們都被老托的名頭嚇傻了,可他真就比海明威福克納高級?不見得。
我說了困擾你的不是題材,不是形式,而是「意義」,好吧,按照我的老大哥馬原的話說就是形而上。小說要沒了形而上必然末流。是的,你沒想明白的正是你該怎麼形而上。你好像被忙亂的生活拖住了,你覺得這些年你一直向下,哪來力氣向上呢?你始終沒想明白你將在這部巨著中表達甚麼,你僅僅知道你要寫一個家族故事。很老套對吧,一家三代從建國至今的恢宏又魔幻的歷史。你就想寫寫這個並且大概知道你可以寫得天馬行空,不那麼《白鹿原》,不那麼有頭有尾,你將切碎時間,瓦解故事,開頭即結尾結尾返回開頭,中間穿插大量心理獨白以及巨翅老人或大甲蟲之類的變形情節。總之它必然是一部出格的小說卻又具備所有大作的底氣,你拿不準的就是,這個淺薄的沒人再讀小說的乏味又有趣喧囂又孤獨的時代,你將為這部大作注入哪些東西,你的思想到底是甚麼,你究竟想表達甚麼?僅僅是生活本身?
你想不明白。
扯遠啦。
回到你手頭的短篇,應該不足萬字,你構思了很久。你說,你在電話裡說,你狀態很差。是的你狀態確實很差,我隔着鎳製手機耳脈也能感到你有氣無力,感到你並非呆在文學的天地裡,而是在甚麼地方遊蕩,像荒原上的孤魂野鬼。好在我狠狠刺激了你:不就是個破短篇嗎?你連個短篇也幹不了嗎?你一咬牙,說你非寫不可且絕對上乘。不信?咱們走着瞧!
春天的傍晚,你動筆了。

男孩踢球的聲音在寂靜的磚巷中迴盪。下午,金翅雀掠過燒焦的冬青木,速度比一眨眼還快。挑着擔子兜售水淹菜和臭豆腐的小販回來了,叫賣聲格外淒涼。落日餘暉讓男孩嗅到金屬的味道。前面是國立武成小學的廢墟,它沒躲過轟炸,接連三批炸彈的光顧讓高高的牌坊坍了半拉。滿地的碎磚頭。男孩發現幾束雪白的小花從磚縫下探出腦袋,迎風搖擺。好在廢墟後面的操場還算乾淨,周圍青草平整,中間裸露部分是深紅夾雜灰黑色的硬土,再往後,木製球門上的球網早就破了,在風中紋絲不動。另一頭的球門連一絲球網也沒剩下。
男孩聞見火藥味,汽油味。他覺得口渴。
他跑動,帶球,有些磕磕絆絆。皮球很沉,很舊,像實心的。場邊有一面殘破的牆,他帶球奔去,在牆下十米處將球踢到牆上。皮球反彈回來的聲音發悶,像一個傷者的咳嗽。男孩想起巷子口那個天天曬太陽的布匹店老王,想起他被炸開的肚子。他吐出喉嚨的最後一口氣帶着憤怒,咔。咔。咔。遠處掠過一隻烏鴉。死人味十分嗆人,像鍋灶下面黑乎乎的煙。周先生說,會過去的,像很多事情一樣過去。學校還是學校。他彎腰抱起皮球,周先生撣着長衫說,馬上就到聯大教室上課啦。男孩沖周先生鞠了一躬,他想說不上課才好咧。可究竟為甚麼好,他說不上來。反正就是好唄,不用瞅着先生的山羊鬍唸子在川上曰啦。如果說這是鬼子轟炸的唯一好處,肯定沒幾個孩子反對嘛。男孩奔跑的速度飛快,皮球躥起又落下。球場變得很寬,比南城廢墟好得不是一星半點,但沒人跟他踢球。甚麼夥伴也沒有。太安靜了。人們要麼走得飛快,要麼躲在家裡不出來。圓通山一帶的人享福了,聽說山肚子裡有防空洞,那就甚麼也不怕了。
男孩踢一陣就累了,渾身熱汗。他坐下來,兩隻花狸貓呆頭呆腦趴在牆頭挪動。哪都沒吃的,連老鼠也無影無蹤了。圍牆缺口忽然出現一張更小的孩子的臉,白白的,腦門上是一小撮油黑的「桃子尖」,微彎着,像門上的福娃。這孩子的灰色棉衣很大,也很重,拖住他瘦小的身體慢慢攀上牆頭,又一點點磨蹭下來。男孩坐在足球上,仔細看他。孩子湊近了,兩人彼此看着。空氣中似乎有涼涼的水味,硝煙和火藥的焦臭消失了。附近黑瓦房頂的煙囪裡冒出青煙,嫋嫋婷婷在半空消失。雪白的雲彩像撕碎的紗布。
孩子說話了。
「哪樣球?」
「踢的,足球。」
「給我試試嘛。」
「你哪家的?」
男孩大咧咧的。大孩子每每遇見比自己小的孩子,都不免端着架子。
「那邊的。」孩子說。
「哪邊?」「那邊就是那邊嘛。」
「你不說,我就不讓你踢。」
「給我試試嘛。」
「不給。」
孩子有些懵,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就讓我爹,找個更大的球。」
「讓你爹找去。莫影響我。」
男孩自顧起身,踢球。皮球反彈的聲音成倍擴張。砰砰的響聲刺進金色廢墟,像要把破碎的東西合攏。
「我爹,我爹在,在很遠很遠的地方。」
孩子說。男孩不搭理他。
「喂,我爹,我爹――」孩子執拗地衝過來,想踢上一腳。男孩雖然笨拙,還是牢牢掌控了局面,他將球踩住,又利用身體和速度帶球繞過孩子,像繞過一根小木樁一樣繞過他。孩子轉兩圈就煩了,站下來,瞪着男孩,皺着眉頭,似乎十分惱怒。
「你脖子上戴着甚麼?」男孩瞧着孩子脖頸上亮閃閃的項圈。
孩子伸了伸手。
男孩取笑他,「哪個還戴這種東西。」
「我爹,我爹他――在,很遠很遠的地方,他要回來,回來――」
「我媽也給我戴過,叫長命鎖。給曉得?喂,你給曉得?」
孩子一臉茫然。
「我爹,我爹會開那麼大的飛機。」
「飛機?你爹會開飛機?」男孩笑了。這種事情聽起來就是個笑話嘛。「哪種飛機?扔炸彈的飛機?」「兩個翅膀,飛在天上的飛機。」「鬼才信你的話。麼我爹也會開,我也會開啦。我們全部人,都會開飛機啦。你懂哪樣飛機!你連飛機的影子都沒見過哩。」
「我媽說,我爹開的飛機,要把日本狗的飛機,打下來。嘭!嘭嘭嘭!」
孩子伸手比劃,天空中似乎真有飛機的灰色影子。像冰冷的巨鳥,從屁眼裡拉出一顆顆炸彈。
男孩繼續搖頭,但不再嘲笑孩子,似乎這麼做一點意思也沒有。於是他又帶球小跑過來,又過了一遍孩子。孩子轉身看他,眼神好奇又困惑。他終於看見男孩胳臂上的東西,就像男孩看見他脖頸上的項圈。
「哪樣?黑的,是哪樣?」
「不告訴你。」男孩有些不耐煩。
「哪樣嘛?」
「講了你也不懂。」
「是哪樣?」
「不告訴你。」
「你講嘛。你講。」
「告訴你,我又沒得哪樣好處。」
「我帶你,吃豆花米線。」
男孩看出來了,這個最多四歲吧,最多四歲的擰着眉毛的小不點是認真的。絕對絕對認真的。而且他多白啊,這小子,多白,像個小蘿蔔洗乾淨了,晾在房頂上,全部的金燦燦的太陽都落他身上啦。

寫到此處,你累了。你沒看你寫了多少字,你疲倦又興奮地沏上一杯陳年普洱。你是個很好的短篇小說家,真的,我一直嫉妒你,你總是不太費勁就能進入和展開一個事先全無設計的好故事。比如這回,你要講一個有「意義」的故事,一個足以和所有魯獎作品媲美的故事,而且是年代故事。你沒寫過年代故事,你的幾個朋友以此見長且獲了無數大獎,你知道,他們不過是往裡摻了些家國情懷就無往不利了。沒多少作家能抗拒所謂「情懷」,就連偉大的海明威也抗拒不了,那本《戰地鐘聲》不就在抒發他偉大的反戰情懷?
也許吧,這個沒頭沒腦的短篇就是你暗暗較勁兒的結果?你終於拋下你熟悉的城市題材,也琢磨好了交給哪個雜誌。也許《當代》,也許《十月》。沒錯。它們配得上這個故事。
房門忽然打開。當你準備交代男孩胳膊上的小秘密,她的到來將你的思路切斷了。你沒動,聽着。她開鎖的聲音很乾脆。她推門進來,換上拖鞋,她拍了拍走廊的牆,你只好大聲回答,「嘿,書房。」她循聲走來,一條淺綠色長裙,一頭大波浪――明顯燙過了,事先沒跟你打招呼。燙個頭還需要跟你打招呼?
長裙V領敞開着,剛好露出細細白白的前胸。身材真棒,柔潤又端正。
「寫小說?」
「短篇。」你站起來,活動活動脖子。
「餓嗎?」
「還行。」
「我餓了。」
她轉身去了廚房。乒乒乓乓的聲音讓你再也無法集中注意力。每次都這樣,每次你盼着她來又不願她來――她讓你有機會解決生理飢渴,卻又不得不從深深沉溺的小說敘述中抽離。你不希望抽離。寫得多順手啊。可你在乎她,她也在乎你。你們極有可能組建新家。你在遇上她之前曾經想單身到底的。婚姻對作家來說有必要嗎?有嗎?一不留神跟某個女人好上了就必須娶她?……很快,她端着兩碗麵進來了,肉香撲鼻,將書房裡的緬桂幽香徹底毀了。嗯,她是小寧,今年三十有一。我沒必要替你藏着掖着。吃了麵條你們很快挪到隔壁臥室的大牀上。鑒於我們之間的關係我就不再複述你們的種種親密了。然後你們重新回到書房,你點了根煙,小寧厭惡地推開窗戶。你們看着遠處又小又白的寺廟尖頂,看着十字路口忙亂的車流,看着那些隨時可見又隨時被忽略的小東西:炸洋芋的小販,坐在房屋仲介裡打哈欠的小夥子,一大束紅玫瑰蔫在單車後座上。你身體疲乏,思維困鈍。你知道今天完了。小寧造訪的下午,你再也沒法寫小說了。
「爺爺進了ICU。我爸他――」
「哦,哦。」
窗外的光影在她臉上移動。
「這回,不知道他能不能――」
「想開點。八十幾啦,八十四?八十六?」
「八十三。杜上,我早跟你說過。」
「對,八十三。那也高壽啊。」
「可我。我們。他誰也認不出來了。我站他面前叫他,他瞪着我,根本不知道我是誰。」
「哎。」
「護工往他肛門裡擠開塞露,他毫無反應。天爺,連拉屎都――」
你沒吭聲。
「喂,你不明白?不明白一個八十三的老頭,孤零零躺牀上甚麼滋味?」
「我能想像。」
「想像?」她冷笑。「八十三,他才八十三。」
「是是。才八十三。」
「你們作家,總以為一切都可想像其實狗屁也想像不了。你沒法想像。你才四十三,不是八十三。你憑甚麼想像?」
「是啊,可是,作家必須經歷他寫的生活才有資格寫這些生活?」
這是老掉牙的話題了。
「爺爺,可憐的爺爺。」
「哎。我還沒見過他老人家。」
「你也許永遠見不上啦。」
你沉默。
「說說你的短篇?寫甚麼的?」
你忽然發現你無法講它。它才剛剛開了個頭。你真不知道該怎麼講它。你心裡沒譜。幹嘛有譜?你從來都是一個跟着感覺走的過於自信的小說家。

「講啊,你講,哪樣東西?你講嘛。」孩子不依不饒。
男孩揚起腦袋,瞄一眼金黃的太陽。
「去哪點吃豆花米線?哪點有豆花米線?」
「我家。我家有豆花米線。」
「你家?」
「嗯。」
男孩噗嗤笑了,「老馬家的豆花米線舖都炸個底朝天。你家咋個會有米線?哪點來的豆花?」
「我家有。就是有。我媽做的。就是有。」孩子急了。
「甜醬還是鹹醬?」
「唵?」「我問你,你家豆花米線,放的甜醬,還是鹹醬?」
「甜醬,甜醬。還有,還有花生米。」
男孩不得不信了。
「你家在哪點?」
「前面。」
「我咋個沒見過你?」
「就在前面。我帶你去嘛。」
「好吧。」男孩狡黠地笑笑,妥協了。「這個東西,這個黑黑的東西是――」
孩子等着。
「是你家裡甚麼人走了,回不來了,才會戴的東西。」
「哦。」
「我爹回不來了。我媽,我奶,就讓我――」
「是哪樣,哪樣東西?」

你沒法往下寫啦。沒一點辦法。小寧打開老掉牙的CD,放了幾首涅槃的紐約不插電,之後換了瑪麗蓮曼森。她說她搞不懂你怎麼老聽這些東西。幹嘛不聽積極的,向上的。你問她甚麼才是積極的向上的?她說了「我是歌手」裡那個武漢孩子,那個勇奪冠軍的小子,還有那個總是追趕新聞的汪峰。你說你聽不慣這些,你很少看電視啊你忘啦,你也極少關心新聞。小寧說她知道,她當然知道你就是個悶在家裡寫一些偶爾發表但大多數時候根本發表不了的所謂作家。她的話讓你再次沉默,就像龍蝦縮進鼇鞘。然後,她端來兩杯紅酒――她喜歡紅酒,喜歡她從某地搞來的法國梅多克紅酒。你說話了,你說作家必須對你身處的時代漠不關心,否則,你寫出來的東西都是可疑的,就像滿大街的漂亮女孩一樣可疑。行啦行啦,小寧不耐煩地打斷你,躺下枕着你的大腿,開始抱怨醫生,抱怨他們沒能及時救治終於導致了今天的惡果――剛開始,那只是一次簡單的疝氣,後來中風,再後來進了ICU病房;關鍵問題是,爸爸和三個叔叔為哪家出錢哪家出力打破了頭。她問你對此有甚麼看法?你想了想,說你能有甚麼看法?這種事情,需要大家坐下來好好談,相互諒解,各讓一步……
「廢話。」她說。
「我知道――」
「你知道甚麼?」
「你爸的意思是?」
「算了,不說了。」
你沉默。
「有時候,」她說,「希望就是一坨狗屎。希望永遠無法實現所以不要抱甚麼希望永遠不抱希望就像你,杜上,我就像個傻子一樣死乞白賴跑來打開你的房門。你幹嘛給我鑰匙?」
「怎麼說起這個啦。」
「你不理解我在說甚麼。」
「說啊,你儘管說。」
「我最擔心的事情是,我開門進來,發現你和某個小姑娘躺在牀上。我最最擔心的就是這個。你幹嘛給我鑰匙?」

「我當然要給你鑰匙。」
「你就不怕――」
「沒有這種可能。」你說。
「我原本以為,我爸我叔從來沒有吵架打架的可能。」
「這是兩碼事。」
「這是一碼事。」
「好啦,好啦。」
「所以,你是對的。」
「對的?」
「躲在家裡寫你的小說,管他天崩地裂。」
「別這麼說。」
「我還算瞭解你?」
「算是吧。」
她盯着你。
「我爺爺就要死了,杜上。」
「哎,不會的。你別――」
「把我一手帶大的爺爺,就要死啦。杜上。」
「對不起。」「對不起甚麼?」
你又無話可說了。你實在無話可說了。
你撫摸她濃密的烏髮。柔順,蓬鬆,讓你想起你小說裡沒寫出來的後半句名言:「逝者如斯夫」。
她又問你,今天到底寫了甚麼?
你說了。
「兩個小孩的故事?抗戰期間的小男孩的故事?」
「嗯。」
「為甚麼寫你不熟悉的東西?」
「作家嘛,必須想像他並不――」
「又是想像!沒經歷過你拿甚麼想像?」
「不,不不。」
「幹嘛要想像一個矯情的故事。就為發表?就為區區幾百塊錢稿費?」
她忽然頗不耐煩。她家裡畢竟經歷了一場重大變故。你就不能體貼她諒解她?不,你心煩意亂。一旦陷入寫作你總是心煩意亂。她今天就不該來。在你不需要偏偏還要做出一副需要的樣子的時候,你懷疑你的厭倦和謊話會讓你們之間戛然而止,可也說不準,你忽然又學會了冷靜和寬容。結局尚難預料。就像這個小說,這個你根本不知走向的小說究竟要傳達甚麼?你或許上了老福克納的當,他說他就喜歡從某個細節開始,這一次,你也硬生生從一個踢球的男孩開始,讓他置身大轟炸之後的廢墟。多牛的小說啊,你有這預感。可越往下就越難。主題有點虛焦了。故事本身也在漸漸袒露它的無趣和空洞。
「作家必須寫啊。活着,就必須――」
「就必須把你那些情懷啦悲憫啦像摻水一樣摻合進去?」
她大口喝酒。
你無法解釋。寫作就像她來例假而且疼得不行一樣沒辦法解釋。
「裝逼。」「喂,請注意用詞。」你大聲說。
「一個狗屁的時代,兩個狗屁的小子,跟你有甚麼關係?你怎麼可能把它寫出來?」小寧像兇狠的獅子,「你憑甚麼信任你的想像力?你有甚麼資格?不是裝逼是甚麼?你告訴我,現在的作家,都這麼裝逼?」
哎,你就讓她發洩吧。
「說呀。」你沉默。
「說呀你。為甚麼寫作?」
「我說過了。我說過無數次了。」
「你現在說。」
「行啦,行啦。」
和解之前,你們出現了連我也無法描述的長長的緘默,彼此不暫避一下也不行了。小寧直奔客廳。你呢,你想寫就接着寫吧,她說,接着寫你的偉大的狗屁的小說吧。她累了,太累了。她沒興趣更沒義務隨時隨地討你的好。

男孩沒法解釋胳臂上的東西,那就不解釋啦。他瞧不上孩子。這個臉上還有鼻涕印的小不點。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戳倒。他家裡真有豆花米線?騙人的吧?走遍十條街也沒有豆花米線啦。巷子口的老馬豆花米線店只剩半拉。桌子椅子和白花花的米線埋在廢墟裡。碎磚頭像根根直立的骨頭茬子,泥巴紅得像血。
「走嘛,去你家。」
「不去。」孩子忽然來勁了。
「走嘛。」
「我不去。」
「那你是騙我咯?」
「我才不騙你。」
「你說你家有豆花米線。」
「有啊,我媽做的豆花米線。當然有。」
「來,你踢兩腳。去你家,我就告訴你,我戴的這個東西是幹哪樣的。」
孩子高興了。從男孩腳下接過球,笨拙地踹一腳。皮球太沉,只是貼着枯黃的草皮磕磕絆絆溜出一兩米,又停住不動了。
「不是這種踢的,你不會踢。」男孩想教教他,但孩子衝上來又踢一腳。這一回,他用力過猛,身體像紙飛機一樣騰空,重重落在地上。皮球向前蹭了蹭。男孩哈哈大笑。孩子轉身趴着,兩手捂住眼睛。
「你起來啊,起來。」
孩子一動不動。
男孩抬頭看見一條瘸腿的花白小狗橫過殘破的校舍,一瘸一拐的樣子彷彿牠夢中的影子。狗毛很髒。牠在拐角處停下,回頭望着,肚子空得要命,心裡也委屈得要命,牠竟沒看見男孩,也沒看見孩子。
「瞧,你瞧。」男孩一把拽起男孩。
男孩大喝一聲,「喂!」
小狗心裡一聲暗罵,操,拖着右前腿低低吠叫,迅速跑進廢墟,不見了。
操場空空蕩蕩。柔軟的餘暉讓焦土不那麼刺眼了。
「小狗,小狗去哪裡?」
「你家,去你家。」
「去我家幹哪樣?」
「吃豆花米線。」
「你家沒有豆花米線?」
「沒有。我媽不會做。我爹――」
「我爹在天上。他是開飛機的。我爹,開飛機。」
「我認得。」
「我爹開的是,這麼大的飛機。」孩子比劃着。
「你爹還回來嗎?」
「回的。我媽說,他會開着飛機回來。就停在這裡。」
「我爹,我爹死了。炸死了。轟。」
孩子撅了撅嘴。
「我沒爹了。你還有爹。」男孩說。
「走嘛。走。」
「去哪點?」
「我家,我媽,做豆花米線。跟我走。」
「哪來的豆花?老馬家的店都――」
「走嘛。走。走。」孩子使勁拽男孩衣服。棉服太厚,他小小的手很難拽緊。孩子試了幾次卻拽不動,急得快哭了。
「好,我走。」


現在你覺得故事已經結束了,它備齊了全部要素。人物。環境。故事,以及,最重要的,意義。對。它充滿了你想像不到的意義。可就此打住你是發表不了的。全中國沒有一家雜誌會發表它。你太清楚了。太清楚他們都需要些甚麼了。你陷入焦慮。深深的焦慮。也許如她所說,你根本不知道怎麼寫好一個你完全不熟悉的小說。一個你想像的只為表達溫暖和情懷的小說。你硬生生虛構了兩個孩子卻不知道該怎麼寫好他們,或者說,寫好這個故事。它不是一個故事,只是一種氛圍,一處場景,一些細節。當年的昆明滿目瘡痍,市民勇敢地跑上大街沖着日軍轟炸機破口大駡,恨不能操起磚頭就把狗日的砸下來。滇西傳出好消息:鬼子被打跑了,龍陵收復了。大快人心吶。必然有一個小小的切入點,一個短暫精彩的小故事承載這些。它將和你所有的小說都不一樣,它將展現你身為小說家的情懷和愛。關鍵是後者。你發現你一直缺乏愛。缺乏愛別人也被別人愛。你缺的太多了,你不知道甚麼時候變成這樣的。你也不知道該如何努力才能讓你的小說被記住,被談論。寫作太他媽難啦。你必須把一生都押上去才能撈到一丁點尊嚴。也許,連這一丁點尊嚴也不會有。
你起身,活動活動胳臂腿,走進客廳。小寧盯着電視。碟機正播放一部美劇。你忘了片名,很多美劇看起來就像是同一部。此時壞蛋開槍幹掉警察,血漿呼呼噴濺。你輕聲啊了一下。小寧沒回頭。你湊到她身邊坐下來。
「寫不下去了。」你說。
沒反應。
「我不知道該怎麼往下寫。還要不要往下寫。」
她還是沒回答。
「給我點意見吧。」你的手指捲着她的長髮。收緊,又鬆開。
「別弄我。」她說。
「沒見我說話?」
「我不聾。」
你只好涎着臉討好她,「給點意見嘛。你總是在我最――」
「瞎編的東西當然寫不下去啦。」她冷笑。
「我覺得挺有意思。兩個男孩,那個時代――」
「沒意思。」
「作家不能只盯眼前。你看,莎士比亞哪寫過他眼皮子底下的英格蘭?」
「有幾個莎士比亞?呵呵。」
你急了,「都寫一半啦。」
「真想聽我意見?」
「想。」
「扔掉。像扔垃圾一樣扔掉。這就是我的意見。」
「不行。它一定是個好小說。相信我。」
「你讓我想起那些狗屁醫生。」她說,「一個個倔得,以為自己就是上帝的狗屁醫生。」
「嘿,求你啦。」
「好吧。好,你說,我聽着。」她妥協了。
你奔回書房,取來筆記本從頭讀給她聽。半小時後,你讀完了。她哈哈大笑。
「笑甚麼?」
「哈哈哈哈。」
「喂,喂――」
「垃圾。」她說。
你扣緊沙發。落地玻璃窗外落日熔金,屋裡很熱。
「你怎麼能――」
「垃圾。」她說。
「我可以找個雜誌發表它。」
「發表了也是垃圾。」
「靠。」
「你原來寫的還不算垃圾。但這一次,它就是垃圾。」
你使勁搖頭。像要把腦袋從脖子上甩下來。
「別這麼寫行嗎?」她說。「誰喜歡這種東西?這種莫名奇妙的東西?」
你又無話可說了。
「可以這麼寫,」小寧起身走動。她髖部很大,姿態像法國人。她一直是個驕傲的傢伙。「喂,你想聽我意見嗎?真想聽聽我的意見?」「洗耳恭聽。」
「我要是你,嗯,我就這麼寫:男孩去了孩子的家,吃了他媽媽做的豆花米線。然後,嘩啦,時光隧道打開了,對,兩個孩子都成了小老頭。你的故事是其中一個老頭講出來的,也就是那個踢球的男孩,他老了,八十多啦,早就搬去北京,一直想回昆明,找到當年給他吃豆花米線的小夥伴。為甚麼找他?同病相憐嘛,孩子的父親參加飛虎隊再沒回來,他呢,親爹被日軍轟炸機活活炸死。關鍵的關鍵,當年孩子的媽不單給他吃了豆花米線,還給了他兩個大銀元讓他交給媽媽。嗯,男孩一輩子忘不了。老了以後,他就想回老家昆明,就想找到當年的恩人……」
「你繼續。」
小寧暫停,咬着嘴唇陷入沉思。你被她吊起了胃口,這或許真是一個吊人胃口的好故事吶。很多電視劇不都這麼演的?
「老頭,也就是男孩,回到昆明。從前的老街不復存在,孩子杳無音訊。怎麼辦?他上了電視台尋人欄目。現在這種真人秀多火啊,他面對鏡頭,說當年孩子比他小七八歲,應該還在人間……總之,電視台深挖老頭淒慘的一生,文革啦,批鬥啦,右派啦,下放啦,中年喪子,老年離婚,房子拆遷……主持人說你現在想他嗎?想見他嗎?想啊,做夢都想,老頭一邊說一邊抹眼淚,舞台上的大門突然打開了,一個風燭殘年的獨臂老人緩緩走來。四目相對,老頭一字一頓:沒錯啊兄弟,就是你!他一把抱住對方,嚎啕大哭。音樂起,慢鏡頭。哇哦――!」
「就這些?」
「就這些。」
「這就是你的小說?」
「知道你看不上。可很多人就喜歡它。你就這麼寫,然後發表,然後找影視公司買斷版權……」
你望向窗外。那有一棵樹,十分茂盛,又十分孤獨。
「好吧,我們換個新的。」
你等着。
「來個後現代的?我知道你就喜歡這個,就喜歡那種裝逼的開放式結尾。嗯,老頭返回昆明尋找當年的孩子,費盡氣力還是兩手空空,臨走前忽然得知孩子就住某某社區,老頭趕過去,被一個花枝招展的妓女拖進屋內,高高興興打了一炮,花光了所有的錢。老頭一下子沒勁了,不想找甚麼孩子了,他那點衝動,隨他射出去的那點精液徹底耗空了。第二天,他坐上返程火車,口袋裡只剩幾塊錢,和當年的兩塊銀元遙相呼應……」
你沒說話。
「牛×吧?趕上契訶夫啦。」
你搖頭。
「還不滿意?」
不是你想要的東西。當然不是。
「那我沒招了。」她說。
「非得是一個老頭?」
「不這麼寫沒勁。再說,第二種講法絕對後現代,你上哪找去?」
你繼續沉默。
她能幫你的就這些了,聽不聽,在你。何況,她累了,太累了。家裡天都塌了。你該體諒她,不是她必須順從你。
你懂。
「還不夠?」
「謝謝。」
你親了親她的左臉。
然後你去了廚房,做了簡簡單單的晚餐:餃子。一共三十隻白菜豬肉餡兒餃子。有五六隻破皮了,滿屋子的冰凍餃子煮熟後的油膩膩的氣味。但你不在乎。你對這些東西再也不必在乎了。你知道,你在乎的已經不是從前在乎的東西了。你寫你的小說,她看她的美劇。如此,你們才可能井水不犯河水。否則你們會失控,會仇恨,會厭煩,會鄙視,會唾罵,會廝打,會奚落,會攻擊,會辱罵,會痛斥,會貶低,會噁心,會繼續裝出彼此體恤呵護的賤樣。
回到書房已經很晚了。社區裡的燈光像一隻隻悽惶的眼睛。空氣裡有濃重的樹蔭的清涼,如雨後早晨,或初秋的最後幾天。你喝了一滿杯咖啡,坐下來,打開筆記本。

一路上有不少碎片。木頭啦,磚啦,陶罐啦,還有瓷碗、衣服,都沒有清理乾淨。一輛糞車得得跑過,拉車的毛驢顏色焦黃,像沾了一大片糞點子。孩子好像聞不見臭味,兀自興高采烈跑在前面,兩條短短的腿交替着,兩手舉在耳邊,從背後看去就像一枚搖搖晃晃的桑樹葉。男孩捂着鼻子躲溜到街邊。他們經過劉記染布坊,老王典當舖,老張喬糕店,又經過一片焦黑的廢墟,穿過一溜櫻桃(葉子早掉光了,枝椏橫七豎八),青石板街面光滑又硌腳,像踩着一根一根骨頭。空氣裡還有硝煙味,有莫名糾纏的臭味,也有頭髮燒焦似的嗆味。男孩幾步就能追上孩子,但他沒這麼幹,他停一陣,再大步跟緊他。越過他時回頭笑着瞅他。孩子有些着急,嘴裡嗚嗚嚷嚷着,男孩聽不清他在說甚麼,也不想聽清。
老馬家的豆花米線店都炸了個底朝天,哪來的豆花米線?
孩子跑一陣就停下,扭頭往後看。男孩盡量呆在他的視線範圍內,沖他揮手,吐舌頭,咧着嘴笑。他餓了。糞臭還沒消散,他餓了。胃和身體像被掏空了。從早到晚,就吃了一隻饅頭。包穀麵的饅頭啊。
「慢一點嘛。嘿。」男孩故意這麼說。
孩子不管不顧,對喊聲毫不理會。
快到洪化橋了,男孩幾步跑上前,拽住孩子的手。小手冰冷,軟軟的,像一隻受傷的小鳥。但沒走多遠,孩子又甩開他徑直往前跑去。橋頭往東就是鐵皮巷,穿出巷口那一大株山茶就是魚客司街。男孩的家,還很遠,還得往東,再往東。那兒從來沒地方讓你舒舒服服踢兩腳。
「球,你哪來的球?」
孩子說話了。
「我爹的。他在西南聯大的朋友啊,能裝一大卡車。」
「哪樣是西南聯大?」
「就是,就是城邊的一所大學。」
「哪樣大學?」
「西南聯大啊。」男孩有些崩潰。
「哦,西南,聯大。」
「你不懂。一樣都不懂。」
「我懂!」
「你爹飛哪點啦?」
「駱駝。」(註:抗戰的駝峰航線。孩子不知,記為駱駝)
「駱駝?哪樣駱駝?」
男孩哈哈大笑。「我媽說的,外公也這麼說的。駱駝。」
男孩不笑了。將足球舉起來。
「你爹哪哈回家?」
「後天,後天就回家。」
「後天?」
「後天就是,後天。」
「明天的明天,是後天。」
「明天的明天,是後天。」
「你不要跟着我講話。」
「我才沒跟着你講話。」
他們已經走過長長的完好無損的洪化橋。橋面的青磚石閃閃發亮,能照見影子。街上沒多少人。大夥好像都睡着了,或者,從前夜到現在就一直沒醒。實際上該開的店舖都下了舖板,該坐店的夥計和老闆都照例坐着。沒人跟他們打招呼。橋下賣鮮花的徐老太沖他們笑呢,她缺了一顆牙,左邊,這讓她笑起來非常可愛。藍花布頭巾有點舊了。她沖孩子招招手,從小板車的花堆裡取一支白色月季。
「拿着,回去找個瓶瓶,放點水。」
孩子怯生生的,不敢伸手。
「拿着啊,給你媽,插瓶裡罐裡,放一半水。」
孩子接過去,連謝謝都忘了。
是男孩替他謝了徐老太。她叮囑了一句甚麼,他沒聽清,但後面的話聽得真真的,「好好的,你們兩個,好好的,莫吵,莫打。好好的,他小,你讓着他。」
男孩沒回答。
現在孩子舉着雪白的月季往前跑,一雙黑棉布鞋發出清脆的啪撻啪撻的聲音。清澈的陽光潑下來,正好化開老街老房子木窗櫺和瓦楞下的灰色陰影。來到魚司課街街口時傳來叫賣聲,「米涼蝦,米涼蝦――」挑擔子的小販即將抹過街角了。
「你吃嗎?」
孩子收住腳。手裡的月季太白太亮了,像一頭白色老虎。
「吃。」
但是男孩沒找着錢。兜裡沒有一分錢。眼看小販越走越遠。他急得拍孩子腦門,「你等着,我去借錢。我跟這條街上的人麼,熟得很。」
男孩奔向文峰毛筆莊,文老闆抱着兩手坐着,像老僧入定。男孩說,他來借錢,最好一個現大洋。文老闆說你拿哪樣還我?男孩撓撓頭皮。文老闆說,你個小蟊賊上次還欠我半塊?男孩沒吭聲。說,這回哪哈還我?你說了,我才借。後天。男孩說。後天?文老闆皺着眉頭,後天還得出來?當然。男孩斬釘截鐵。後天,我媽說後天就有錢了。文老闆笑笑,你說,憑哪樣後天就有錢?男孩咬咬牙,反正後天就有。明天的明天,是後天。文老闆又笑了笑,好,好,再信你一把。他從懷裡掏出一枚銅元,拿去拿去,緊夠了。一碗米涼蝦麼,才三角嘛。
男孩攥着錢跨出門檻就聽見警報了,街上一片忙亂。到處是上舖板的嘁哩喀喳聲。隱隱傳來的飛機轟鳴像七百隻蜜蜂同時發出的。昆明人都習慣了,所以手腳麻利動作飛快。大家紛紛朝洪化橋下奔去。這座千年古橋頂住了十餘次轟炸。
孩子呢?
男孩大聲嚷嚷,循着街邊窄窄的青石板一陣猛跑,街角已經不見孩子,也不見雪白的月季花。而人們,附近的所有的人,不多也不算少,包括徐老太也就二三十吧,全都湧向洪化橋。沒人吭聲。男孩耳邊只有一連串噼噼啪啪的腳步聲。橋面從這頭看去圓鼓鼓的,顫動着,繃在瓦藍的天空下面,像他手裡的銅元一樣又硬又亮。
他問周圍的人,孩子去哪了,沒人回答,只聽見徐老太文老闆的叫喊,讓他趕緊去橋底下趕緊的飛機馬上就到了。空氣裡的硝煙味臭味河水味腥臭味被嗡嗡嗡的喧囂撕碎,灑在天上。男孩身不由己跟隨大夥奔到橋下站定,仰頭瞅見三架轟炸機像黑頭蒼蠅一樣越來越大。警報聲又尖又高,像平時陳瘋子站在橋頭的嘶吼。他蹲下來,抱緊腦袋,味道嗆人的銅元按得太陽穴生疼。孩子呢?回家了?家在哪?他不知道。甚麼也不知道。足球呢?他這才發現足球也不見了。但再也不敢動彈,只能蹲着,抱着腦袋。剛剛湧來的人將他擠在中間。嗡嗡的轟鳴更響了,就在橋頭上,就在房頂上。守城士兵的槍炮先響起來。接着,他知道,炸彈馬上扔下來。還能見着他嗎?不知道。說不定啊,說不定,狗日的飛機打跑了,孩子就在街角等他。
香噴噴的豆花米線吶。
他差不多趴在泥地上,等着第一顆炸彈落下來。

這才是你想要的小說。這才是你想寫的。甚麼也沒發生又全都發生了。你忽然有些傷感。你不知道為甚麼非寫不可。我說過,你想講一個溫暖的故事,可到頭來也許並非如此。你也不知道你表達了甚麼,可你非常清楚它已經表達了甚麼,而且是真的,就在那段歷史之中,就發生在當年老昆明也就是如今你常去的那些街巷,那些面目全非但地名沒變的老地方――巷子不見啦,橋也不見啦。橋,洪化橋,真實存在過的扛住十餘次轟炸的洪化橋,哪去了?
你傷感至極。
光線越來越暗。你沒開燈。小寧進來又出去了,你大約記得她來過兩次。現在呢,現在?你起身,打算去客廳找她。可你又坐下了。你似乎聽見她打了電話,聽見她的嚶嚶哭聲,她似乎曾經站在門前的幽暗中對你說了甚麼,也許罵你,詛咒你。也許,最壞的事情莫過於,小寧爺爺已經……對,她杵着門框說他病危了也許根本撐不過今晚。爺爺當年的故事不是這樣的,根本不是,你杜撰了這些亂七八糟毫無意義的東西,憑空編出一個抱着足球瞎晃蕩的大男孩。這就是現實及死亡對一個作家的所謂「意義」?現在你想出去,或大聲呼喚她但是終究甚麼也沒做。小寧也許早走了也許還呆在客廳。而你深陷黑暗,帶着心安理得的懈怠與怨怒任由長長的孤寂將你包裹起來。你從沒見過的把她從小帶大的爺爺沒準挺不過這個短促的黑夜啦。可是,可是,你想,你與我此刻的想法一模一樣,你寫出了你想寫的小說,你就是寫出了你想寫的小說,管它能不能發表。寫出來就必須發表嗎?你是為了發表才寫作的嗎?
遠處傳來汽車碾壓柏油路面的嘶嘶聲。你想呆着。就這麼呆着。一動不動。你就是屋子的一部分。就是它本身。沒錯,就是這樣。你該對所有事物心存感激,對你精妙的虛構或刻意的抵制或有效的模擬心存感激。總之你還是你。哪怕你輸了,敗了,你還是你,就像躲在洞穴裡輕舔傷口的狼。嗯,現在,讓我們一起合上筆記本。

陳鵬,1975年生於昆明,國家二級足球運動員,小說家。曾獲十月文學獎、莽原文學獎、滇池文學獎等諸多獎項,現任大益文學院院長。已出版中篇小說選《絕殺》,長篇小說《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