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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 怡:塘西的亞當與夏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黃怡

帶我去散步吧,美麗的亞當說。好的,妳居然說。愛情把妳像失足的新奇士橙一樣自斜坡上滾落往妳早知道的終點直衝,當妳回過神來已經無法逆轉它飛快的軌迹。妳和那位美麗的外國人牽着手,順着斜坡由香港大學本部大樓離開校園,經過聖安多利教堂轉落山道,沒有遇見如花和十二少,只見一群菲傭帶着僱主的柴犬和哥基在山道天橋底的空地上用母語細聲講大聲笑,幾個大陸來的大學生帶着剛在自助洗衣店洗好的衣物往山上的宿舍走去。晚上的石塘咀是屬於寵物狗和大學生的。啊,妳想告訴亞當地鐵站B2出口附近那火鍋私房菜館和畫室的所在地正是電影《胭脂扣》的取景之處,可是《胭脂扣》的英文是甚麼?妓院的英文是甚麼?梅艷芳的英文又是甚麼呢?Mui甚麼?妳閉起眼,輕輕的撅起嘴唇想用肌肉記憶想起答案,在快要記起來時,他便吻了下來,讓世界上只剩下兩點柔軟的嘴唇。而妳居然沒有為此生氣。陷入戀愛原來只需那樣一瞬間,整個世界就消失於一個吻,甚麼塘西或Anita Mui都不重要了。
妳怎麼會讓這樣的一個陌生男子吻妳,如果阿媽知道,一定會這樣說。
誰都知道外國人只當華人女子是珍稀的玩物,她一定會說。
妳就有那麼需要男人嗎──千萬不可以被阿媽知道。
但亞當明明是個那麼好的人。和他在一起,妳幾乎忘記了自己之於同齡女子的平庸。家姐大學聯招放榜後母親買了隻乳豬抬到墳場,感謝太公太婆保祐家族第一次有人考上港大,並希望兩年後妳也能像家姐一樣到港島半山當上天子門生;兩年後妳站在太公太婆墓前,只敢低頭看着置於墓前正中的特價白切雞和扁塌的煎堆,線香被風吹得抖落香灰在每個人的手上烙上薄斥,但沒有人開口道破她們對妳的失望。明明大家都從一樣的學校裡學英文,家姐就是比妳聰明那麼多。其實唸甚麼大學也不要緊,阿媽後來說。讀中文系也很好,她說,反正女子讀書太厲害的話只會害自己嫁不出去,讀到中五就被迫輟學嫁人的她看着奉在客廳角落的神主牌說,阿爸在生時在她前臂上留下的疤痕仍隱約可見。
亞當卻總認為妳是最美麗最聰明的女子。妳和其他的女生都不一樣,他說。妳不染頭髮,不化妝,不坦胸露臂地走在街上如蕩婦一般,真好,他說。在當今社會裡,要找到像妳這樣的女生真的很難呢,他說。妳聽了就臉紅。妳帶亞當到山道底的松記糖水吃綠豆沙,在爆滿的店裡有一群大學女生主動讓出一張雙人桌給妳們「撐檯腳」,亞當用歪斜的廣東話說了句「唔該」,像剛學講話的孩童一樣可愛。妳絆在耳後的髮絲在菜單上垂落,他就溫柔地幫妳把頭髮撥回耳後,指尖輕輕碰到妳臉頰和耳朵時,電流從耳朵瞬間被脊柱導到腰後,才讓妳不致被從天而降的親密瞬間電成焦炭。唉啊。每次看見妳面紅他都會笑。害羞的女生最可愛了,他說。彷彿妳這廿幾年平庸的人生都只是為了成就他最喜歡的天然美,讓他在離開家鄉幾千里的港島西面邂逅。
綠豆沙上桌時妳對亞當說:你知道嗎,以前這區有很多prostitutes,聽說其中一個美麗得讓兩個男人一直燒paper money煮這個sweet soup,只是為了用財力贏得和她睡覺的機會。是嗎,亞當說。我猜她一定沒有妳那麼美麗,亞當說。妳聽了又臉紅,心跳快得接近中風。鄰桌那群大學女生繼續中英夾雜地討論着她們宿舍裡的誰偷偷當援交妹,誰容許自己或別人的男友在自己房間裡「屈蛇」,誰跑到蘭桂坊去夜蒲結識了一個「鬼仔」、卻因為對方在一夜情過後不想和她拍拖而一直纏繞對方。就算我不是鬼仔,我也不會和那樣隨便的人認真交往好嗎,她們說。當然啦,她們說。她們其實是在談論亞當嗎。她們是在談論妳和亞當的親密嗎。怎麼了,發現妳還未吃完那碗綠豆沙的亞當說。妳咬了咬下唇,甚麼也沒有說。
離開掛滿刺眼白光燈的糖水舖後妳和亞當沿着皇后大道西往西行,妳總覺得有來歷不明的目光仍在地上蛇行尾隨,緊盯着妳裸露的腳跟。啊,原來是貓。亞當興奮地跟着黑白色的貓走,經過幾個門口土地財神,來到一輛寫着「太史五蛇羹」的鐵車仔前黑白色的貓轉身回來,在妳腳邊磨蹭,微風中揚起白色的貓毛。鬍鬍仔!蛇店前面的大叔對貓說,貓就喵了他一聲。佢好嗲㗎,連個肚都摸得㗎,大叔對妳說。妳蹲下來摸摸貓的額頭,牠就瞇起眼、伸長脖子,讓鼻子下方像「二撇雞」的黑色斑點抬在空中,呼嚕呼嚕。牠和你一樣都有鬍子呢,妳對亞當說。不過你的像耶穌,牠的像Pringles薯片叔叔,妳說。他聽見就笑了。
貓在地上翻了個身,把雪白鬆弛的肚皮展示在蛇店的燈光下。妳為亞當示範怎樣以指尖告訴貓咪妳抱着善意前來、怎樣按摩貓兒的哪個穴位牠才會表現滿足,每一次接觸都是一場對彼此的試探,探戈的一半。但他只顧笑瞇瞇地看着妳的側面,拍照時總把妳和貓都裝在相框裡,彷彿妳才是塘西的景點。妳尷尬地把貓咪從耳間、下巴、尾巴根部到肚子都仔細摸遍了,亞當仍沒有停手的打算;四腳朝天呼嚕呼嚕的貓店長忽然把後腳抬起、挺身把臉埋進後腿之間舔着下體,小小的粉紅色陽具像馬路中心的雪糕筒一樣閃着黏亮的光,像剛出生的亞當一樣赤裸。原來牠是男生啊,亞當驚喜的說。妳馬上把手收起,別過漲紅了的臉,只見剛才在糖水舖遇到的女生都在對面隔着無車的馬路看着妳們,妳的心跳就忽然凍結了一下。
她就是那種只喜歡「洋腸」的「公廁」,她們會不會說。
這個男人都不知道是她的第幾個在Tinder認識的人了,要是她們這樣說妳該怎麼辦。
天知道她有沒有得過甚麼病,天啊她們一定會說。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妳聽不見她們在說甚麼,但妳深信她們一定是在冤枉妳:明明是他在大學Star bucks裡主動和妳搭話的。亞當沒有注意到她們的目光,只認真地為那隻當眾「露械」的貓店長拍下太多的照片。妳忍不住勾起他的臂帶他離開蛇店,卻又馬上想起這樣的舉動正宣告着一種足以招人話柄的親密──鬍鬚仔好嗲㗎,連個肚都摸得㗎,大叔對特地衝過馬路來看貓的大學女生們說。啊,原來如此。但妳才不會那麼容易放下戒心。


有時候妳也會想,滿地妓女的日子是否真的早已在三十年代全面禁娼後遠離香港,雖然現在的石塘咀的確看不出它曾是熱鬧的妓寨:近年西延至此的地鐵站把石塘咀收納在比塘西風月年輕的「香港大學」名下,走在街上的人不再是苦力、阿姑、嫖客,而是像家姐和亞當那樣的港大學生、老牌名校的中學生、填滿補習社的小學生、中產家長和菲傭。飲食男女,人之大慾存焉,這片土地籠罩着另一種人慾橫流的氣息:石塘咀由滿足性慾之地變成了飲食之地,新建起的店面都是裝滿文青和像亞當這樣的外國人的咖啡店、西餐廳和紅酒專門店,一份晚市套餐的價錢高達妳補習兩小時拆賬後的肉金還只能用英文點菜,一不小心還真的以為酒池肉林的蘇豪到高街來設租界了。在這士紳化的街區裡,妳走在美麗又聰明的亞當身旁時,總覺得每個美麗又聰明英文又好的路人都看得出妳只是個粗糙的偽冒者:妳不及那些穿着背心熱褲遛狗並總跟妳打招呼的古銅色女子一般免疫於別人的目光,也無法像穿着西裝裙站在衣香鬢影的高街酒吧門外邊抽水煙邊和鬼佬耳語的女子一般以英語調情。
像她英文那樣差的人,除了用下半身的肢體語言以外,又怎能和那聰明又美麗的外國人溝通呢──要是她們看見妳,她們會不會這樣說。
聽說大學宿舍裡的「Hall雞」都像她那樣,連妝都不用化,她們會不會說。
不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子值得他付多少錢一晚,她們或許正在說。
妳用發抖的手把亞當牽得更近,遠離自己對她們的想像。妳的確不特別熟悉新或舊的石塘咀,當今西環裡的中學女生也跟《胭脂扣》裡的梅艷芳一樣仍穿旗袍這一點,也是妳到西環為人補習後才記起的事。當初妳接到經紀的通知時,阿媽對妳說:有甚麼不好的,反正妳做這種計時薪的工作,一天的時間只有那麼多,從更富貴客人身上多拿一些肉金不好嗎。那真是個奇怪的比喻,但妳的確希望能盡量多賺一點錢:為妳「扯皮條」的補習經紀食水很深,每介紹一位新的學生後她都會從妳的工資裡抽起首六堂課的補習費,要是學生在上完六堂後決定「彈鐘」,妳不但拿不到任何工資,還得自付車費、上課後「醫肚」的茶錢和把自己打扮得更像一個補習老師的置裝費,而這又是一個從來不缺好老師和挑剔的客人的殘酷行業,讓妳每堂都擔心那會不會是最後一課。然而亞當總說妳是完美的,最好的,並不讓妳質疑他或自己。那是妳從來沒有過的待遇。亞當很少說起自己的事,卻總愛問妳在香港及西環生活的種種。香港人怎麼那麼喜歡補習呢。香港人怎麼那麼喜歡喝熱水呢。香港的商人怎麼那麼喜歡在店舖裡養貓呢。妳一一向亞當解釋時,語氣跟妳教小學生成語故事一樣精準、溫柔、確定,在他們面前妳就是語言和文化的權威。這真是難得落到妳手上的角色呢。
妳渴望讓亞當認識妳成長的城市,每次在出發到西環補習及跟亞當約會前都先查好典故、背好說故事的生字,並努力不讓腦袋在為學生準備中文默書時任由英文生字溜走。杯弓蛇影。Brothel──雞竇。草木皆兵。Venereal disease──生花柳。風聲鶴唳。Pimp──龜婆。明明都是些在周星馳電影裡會聽到的詞語,學校卻絕不會教,家長也不可能願意子女學習那樣下流的話。這些美麗而聰明的名校學生要到甚麼時候才會學到那樣污穢但日常的詞語呢,妳想。妳又是從甚麼時候學會這些委婉詞的真相的呢。
妳和亞當在中環吃完晚餐後,便一直找尋可以假裝自然地把準備好的典故講出來的機會,以練習一早背好的英文詞語。妳們沿着電車路慢慢走回亞當於大學附近租的小套房,離中環愈遠,路上洋人的比例愈少。一對妙齡少女穿着大學舍堂的短袖T-shirt、僅僅蓋過恥骨的短褲和人字拖往石塘咀方向前行,在馬路中心的電車站含着煙槍吸食朱古力味電子煙的年輕男子們一直盯着她們的大腿,吞雲吐霧,眼神迷離。一對妙齡少女穿着俗稱「摟屌裙」的窄身短裙往中環方向前行,再轉過頭來送還妳不知道自己掉落在地上的公仔掛飾。唔使客氣,她們笑着說。但妳竟忽然害怕她們以為亞當是妳的恩客而非男友。其實石塘咀的brothel都是從Sheung Wan這裡搬過去的,妳和她們話別後用她們可以聽見的音量對亞當說,彷彿想證明甚麼。那時候電車公司在晚上甚至會派專車從Causeway Bay出發,帶看完Chinese opera的男子到石塘咀去找prostitutes,妳像考英文口試一般背頌着生字。亞當聽了忍不住笑起來:怎麼妳總是愛帶我去以前是紅燈區的地方遊玩呢?我們去油麻地廟街、九龍城和灣仔時,妳都是這樣說的,不是嗎?
因為那是最古老的行業啊,妳說。
是的,妳們女子實在太性感了,他說。
不是,是你們男子實在太鹹濕了,妳說。
Well,這是一個chicken or the egg的問題,他說。
Well,現在這裡已經不是紅燈區了,妳說。
是的,時代已經不同了,他說。
亞當大概不知道在廣東話裡,雞就是妓女的意思。妳第一次學會這種說法時剛升上中一,和家姐同一間中學。家姐讀小學時已經喜歡化妝,在和妳共用的書櫃底藏了一大堆和妳夾份用零用錢買來的《YES!》,常常躲在房裡按照雜誌裡的指示往臉上塗滿胭脂和眼影,在阿媽回家前再把妝容卸得一乾二淨、把化妝品藏在裝底衫褲的抽屜裡。那麼年輕就學人貪靚,長大後還得了?阿媽找到化妝品後把妳打了一頓,家姐看着沒有哼聲,妳也沒有呼冤,默默地代她「食死貓」。也許是因為妳們自出生起就不得不擠在同一個房間、還一直讀一樣的學校,家姐進入青春期後便開始和妳保持距離,但妳仍是那樣的仰慕像家姐那樣固執的女子。那天妳在放學後撞破家姐的同學把她按在學校暗角牆上,把她存錢買來的胭脂摔在地上踩碎、混和口水抹在她臉上,又用眼影在她的校服裙上畫上乳頭和恥毛,她也硬頸得死不求饒。妳躲在遠處看着,也沒有作聲:妳知道對她來說,被妹妹目睹自己的狼狽才是比被同學侮辱更嚴重的羞恥,而且妳早就被嚇得快窒息了。
發姣啊哪,她們說。

化咁濃妝想博咩啊,她們說。
咁大波唔好去做雞,她們說。
那晚家姐回到家裡時換穿了運動服並假裝心情愉快,妳也就沒說甚麼,早早關燈裝睡,讓家姐可以放心一邊偷偷洗校服裙一邊偷哭:家姐總是固執的,而妳總溫馴,只會躲起來自己發惡夢,不會去掀家姐的傷疤。妳把家姐藏起來的每一期《YES!》裡的「Miss Sex熱線」專欄仔細看過,都沒有找到發姣的定義和避免被同學在校服裙上畫上乳頭和恥毛的方法;天啊到妳發育的時候,妳也會像家姐那樣被人欺侮嗎?如果妳無法阻止自然產生的荷爾蒙推動妳身體裡第二性徵的浮現,妳還能怎樣保護自己免受傷害?那時候妳剛拔高,得穿和家姐一樣尺寸的校服裙時,早上一起來妳就害怕下牀,害怕阿媽洗燙好掛在房門後的兩件校服裙,害怕自己不小心穿上了家姐的命運。妳用微微發抖的手仔細撫過自己胸口和裙襬的純白衣料,確保自己身上沒有一丁點髒污,突然急促的呼吸才慢慢平靜下來。
往後的日子裡,妳對化妝一點興趣都沒有,家姐倒是把被毀的化妝品逐一買回來,找到更隱密的收藏方法,不讓阿媽或同學找到;後來她成為了全校唯一考進港大的人,畢業後還當上國泰的空姐,奉旨化着濃妝周遊列國。妳的素顏和各方面的平庸讓妳疑神疑鬼但平安無事的渡過和眾多女生一起讀書的青春期,並讓妳在多年後獲得亞當的寵愛,這樣就夠好了。西環有很多比塘西風月更老的傳統名校,而愈多名校生就愈多重視補習的有錢家長,對妳來說這裡簡直是補習老師的伊甸園;就算妳不像家姐那樣有一張港大「沙紙」、不像她的收入那般穩定,也總算是無愧於自己的大學學費與學位了。而亞當從不在意妳的職業或妳的神經質,甚至認為妳的中文能力和歷史知識都是重要而罕見的才華,雖然那只是妳的母語,以及簡單Google就能找到的廉價掌故。不過他喜歡妳就好。妳把頭靠在他的鎖骨上順勢環住他的腰,他也緊靠在妳身上,仗着身高的差別輕鬆地親了妳頭頂一下。
你知道嗎,在廣東話裡,雞就是prostitute的意思,妳說。
是嗎?在英文裡,小雞只是指可以追求 的女生呢,亞當說。
在廣東話裡,小男孩都叫自己的陽具做 chicken chicken,妳說。
在英文裡,只有心懷歪念的大人會把陽 具喚作公雞呢,亞當說。
啊。妳們的話題終於走到這裡了。妳看 着夜晚的電車路邊特別顯眼的哈哈笑腳底按 摩招牌閃着紅藍綠色的LED燈,唐樓居民 掛在對街的窗外晾乾的胸圍底褲還未收起, 和許多件校服一起在夜空中輕輕搖擺。有人 在偷看妳嗎。有人在對妳評頭品足嗎。土地 大概是有記憶力的,走在這讓以前的男女慾 望流動之路,妳幾乎可以聽見西環每一間商 舖、每一戶人家門外的土地公土地婆聚在一 起談論妳這個外來者:當年定例局討論過應 否把香港大學搬離煙花之地,但因相信「大 學生得教員善教化,雖近石塘亦不染其惡 習」而保留在石塘咀至今,而這個女生呢, 她連港大學生都不是,既然不是,我們還要 保祐她嗎。
發姣啊哪,不知道有沒有人正如此說妳。
妳把臉埋進亞當的腋窩,不想讓自己被 想像嚇倒。其實有誰能保祐妳嗎。戀愛走到 一定的時間,故事便會到達特定的關卡,像 打棒球一樣一壘二壘三壘到全壘打。便利店 確保安全套總有一打喺附近,八卦雜誌封面 在對面貨架列出女明星(疑似)陪酒和為富 翁當代母產子的價錢。亞當扶住妳後腰的手 開始在妳裙頭和胸圍之間那片只罩着一層布 料的皮膚上滑動。一隻肥到像加菲貓的橘貓 穩步踏入正準備落閘的藥房裡,藥房門口有 一張廣告裡面年輕男女穿着粉藍色衣服在櫻花樹下相擁推銷輕劑量避孕藥,純真得難以 置信。食色性也,妳和亞當的時候也快要到 來了。

學校門口的聖母像是白色的,妳的內衣 褲和校服裙也是白色的。中學的修女最重視 女生的裙子夠不夠長,連膝蓋下沿都不許在 裙襬下露出,違者即記小過。家姐在中六時 因為成績好而當上了風紀,每次突擊檢查校 服時都得在校門前攔下以前欺凌過她的每一 個同學,把她們校服的不合規格之處記在小 過登記表上、給她們簽名,再交給在一旁監 督的修女。是以妳一開始以為家姐中七時被 隔壁男校的有錢仔「䎰完鬆」的傳聞只是那 些被家姐記過的人造的謠。是她主動勾引那 個男生的,她們說。大家都知道那個男生常 常換女朋友,她還跑去獻身,她們說。聽說 她還以為他會娶她,真是蠢死了,她們說。 結果他好像丟了幾千塊「掟煲費」給她,真 是好過去做雞,她們說。
傳聞爆出後家姐一直請病假直到高考生 的study leave開始,躺在家裡一星期甚麼話 都不說,連飯都不怎麼吃。妳請朋友幫妳查 到了那個男生的身份,特地跑到男校門口等 他放學,打算請他澄清一切,還家姐清白的 名譽。甚麼清白,他說。是她主動跟我回家 的,我可沒有強迫她,他說。拍拖不就是會 這樣做嗎,他說。老實說,我還真不知道她 真是第一次,如果我早知道的話,就不會碰 她了,處女總是以為做過了就一定要結婚, 都甚麼年代了?妳呆望着他牽起另一個女生 跳上的士遠去,他馬上就要去外國讀書了, 而家姐忽然給妳買了一條很貴的吊帶裙讓妳 穿去謝師宴,讓妳無法否認傳聞中的任何事 或對任何人作出復仇。
但家姐也不需要妳為她做甚麼,雖然妳 也很醒目地以學校提早讓考生放假自修來打 發阿媽對家姐不再換洗校服裙的疑惑。她甚 至沒有跟妳提起那妳沒可能沒聽說過的傳 聞,一如以往地把心事留給自己,每天都跑 到自修室裡埋頭準備高考,不讓妳有多嘴的 機會。妳留在和家姐共住的房間裡,看着她 那邊空出來的書桌和單人牀,擔心得無法專 注於家姐留給妳的會考精讀書上──天啊到 妳像家姐那樣開始戀愛時,妳也會和她經歷 一樣的創傷嗎?家姐總比妳早一點經過那些 年輕的考驗包括初戀和初夜,那都是像寫作 卷一樣沒有標準答案的難關,她卻從來不 願跟妳傳授通關方法,連歷屆試題都不給妳 看;學校連性教育課都沒有,自然就沒有人 教過妳如何不被虛情假意的男朋友當作可以 用錢打發的妓女看待。
大學迎新營意淫遊戲惹禍,報紙彷彿在 對妳說。
雞,全部都係雞,網上論壇彷彿在對 妳說。
做乜妳條裙咁低胸,想俾人當妳係企街 啊?阿媽說。
妳垂頭看着自己柔軟的乳房脂肪裝在吊 帶裙蓋不住的白色胸圍裡,忽然發現自己有 一個女性的身體,像家姐一樣。天主對將要 前往謝師宴的夏娃說:「誰告訴了你赤身露 體呢?莫非你吃了我禁止你吃的果子?」可 是當時妳連男朋友都還未有過。着到咁博乜 嘢啊,阿媽一邊罵一邊把妳裙子的領口往 上拉一邊把妳裙子的下襬往下拉,但衣料像 無花果樹葉一樣毫無彈性,再扯下去只會扯 爛。聖經裡的亞當說:「是你給我作伴的那 個女人給了我那樹上的果子,我才吃了。」 但妳沒有出賣送裙子給妳的家姐。妳回到房間裡把新裙子脫下,看着鏡子裡的自己用 手模仿欺凌家姐的人的軌迹,撫過嘴角和恥 骨、左乳和右乳,在身體上重複描畫漸漸走 樣的十字:家姐的身體被她們碰到的時候有 甚麼感覺呢?那個「䎰完鬆」的男朋友也曾 在家姐身上一樣的景點停留嗎?他的手還在 家姐身上的哪裡遊覽過?這裡?這裡,還是 這裡?
啊啊。
妳居然覺得興奮。 妳怎麼這麼頑皮呢,被妳搶走點心的亞 當假裝生氣,出奇不意地搔妳肚子,害妳癢 得手腳都軟攤了,就順勢抱着妳一起在石椅 上傻笑到累。等待日落時妳在卑路乍街的潮 州菜館前跟阿婆買來的黃糖砵仔糕已經涼 了,黏在白色薄膠袋裡像妳最終穿在那吊帶 裙下面的nude bra。正站在西環泳棚的下海 木橋上的新娘擁着未婚夫,她只以白色婚紗 蓋住下半的胸口肯定也正黏着兩塊「砵仔 糕」。那個新娘大概也曾像家姐一樣,在結 婚之前就曾和男子同諧魚水之歡,但對象不 一定是最終的這位未婚夫吧?如果他知道 了,他仍會娶她嗎?她會像家姐的初戀男友 一樣說「拍拖不就是會這樣做」嗎?那可不 是女生可以理直氣壯地說的話。就算是在這 不再需要許多泳棚的香港、沒有運動場像往 日的泳棚一樣禁止妓女進入的年代,在泊到 可靠的碼頭之前,女子仍得像偷渡一樣把越 軌的慾望藏起來,不讓人看見,等婚姻成立 後別人才能回頭赦免她們的罪。
名為親密的罪。一隻虎斑貓慵懶地躺在 泳棚更衣室外讓一隻三色貓幫牠舔毛,亞當 輕輕掀起妳的裙襬,幫妳打扁一隻蚊子,再 用裙襬把妳的小腿蓋起來,把肌膚的顏色當 作妳和他之間的秘密。聽說同在吊橋上的男女會因為懸空的危機感而不自覺地容易產生 愛意,妳和亞當坐在泳棚上方的懸崖看着那 對新人依攝影師的指示擺出公式化的浪漫姿 勢,把耳朵靠在他胸前聽見裡面的潮汐,噗 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噗通。
下次晚上來我的房間裡看電影好不好? 亞當邊撫妳頭髮邊問。
男女授受不親啊,山邊的觀音像說。
我倒是不怎麼介意,世上比「人盡可 夫」更糟糕的罪名可多的是,旁邊的關公 像說。
都甚麼年代了,女人怎樣用自己的身體 哪輪得到我們多口,樓梯口的壽星公像說。
新郎哥錫吓新娘子先,要sweet啲嘅, 攝影師說。
噗通噗通噗通噗通,妳的胸口說。
好,妳居然說。

自己在睡房裡綵排了那麼多次,是時候 上台了。亞當說他想看妳穿旗袍:現在除了 中學生以外已經沒有香港女子每天穿旗袍上 街了,妳說。那就不要穿到街上啊,亞當 說。就在睡房裡穿給我看就好。而妳愛他。 妳早就知道衣物對男子來說有多性感:上個 星期有人按妳家門鐘問他常常看見出入這單 位的那個空姐是不是妳,是的話他想出錢買 妳穿過的絲襪。妳叫他去死時他說:裝甚麼 清純,妳不過是一隻飛雞。妳代家姐把門摔 在他鼻子上。
現在妳讓亞當摸妳藏在旗袍下穿 着絲襪的腿。絲襪──silk stockings。 Cheongsam──旗袍。吊襪帶──garter。 Corset──馬甲。維多利亞的秘密是一種古 老的趣味,裝起先於倉頡的慾望,送到不甘 原始的人身下。亞當的牀單是紅色的。妳沒有帶過他去看裙褂。他也沒有在房間裡準備 電影。妳看見自己的鎖骨,以及亞當側身甩 開上衣時滑動的肩胛骨。妳用指尖點算他的 肋骨,全部十二對到齊。並沒有欠缺一條。
天啊我好愛妳,他說。
他的鬍子像樹葉一樣濃密,脖子是枝, 喉頭掛着亞當的蘋果。喉結──Adam’s apple。妳用嘴唇尋找白雪公主的蘋果,他 用手掌佔領妳自願割讓的面積。王子是可以 吃蘋果的,即使他吃了妳也不會怎樣。妳渴 得願意飲鴆但你居然害怕了。亞當的手滑過 妳的髖關節、盆骨,家姐的男友們在家姐身 上碰過的地方。「我要增加你懷孕的苦楚, 在痛苦中生子;你要依戀你的丈夫,也要受 他的管轄。」家姐現在應該已經完成墮胎手 術了吧。她的無名指最終沒有戴上婚戒,那 孩子的父親說他媽不許他娶空姐,於是他們 分手。誰都知道空姐都是飛雞,他媽說。誰 知道那孩子的真正父親是誰,他媽說。誰會 讓自己的兒子娶一隻飛雞呢,他媽說。明明 街市連活雞都沒有了,雞卻仍活於廣東話 裡,仍能像厲鬼一樣顯靈殺人。妳的無名指 也仍赤裸。無名指開始發抖。妳害怕了。
呼吸。呼吸。是妳主動跟他回家的,他 可沒有強迫妳。拍拖不就是會這樣做嗎。老 實說,亞當還真不知道妳真是第一次。處女 總是以為做過了就一定要結婚。家姐當時也 是一樣吧。可是家姐向阿媽求助後仍因此被 阿媽拿衣架打了一頓,那是妳第一次看見她 打家姐,她最寵愛的才女,值得抬一隻燒豬 去感謝祖先的港大畢業生。Hall雞。飛雞。 第一次因為戀愛問題向阿媽求助的家姐。發 姣啊哪,阿媽邊打邊說。知唔知個醜字點寫 啊,她說。我養到妳咁大供埋妳讀大學妳走 去俾人搞大個肚,她說。妳就算要做雞都要識戴套啊,她說。
呼吸。呼吸。妳這樣以後要怎樣嫁人 呢,阿媽終於哭了。她們一定會說妳是蕩 婦。她們一定會說妳污糟。誰又會肯娶一個 落過仔的女人呢,阿媽說。女人答說:「是 蛇哄騙了我,我才吃了。」家姐止住了哭 泣,拖起工作用的行李箱離開家門。妳去 哪裡,阿媽問。放心,只有一條命會回來, 她說。
咦。
要死了。家姐其實是要死了。嬰兒的 命。曾墮胎的女子的命。二選一。妳怎麼不 早點想到這個可能性呢?妳想把自己從亞當 的牀上撐起來,可是妳的手腳僵硬無法使 喚,肌肉全部緊縮如扯緊的束腹。冷顫。無 法呼吸。好害怕。天啊妳怎麼了,亞當說。 妳說不出話,只能急促換氣,快要溺斃。亞 當仍赤裸上身。妳害怕。妳看着自己雙手手 指全數像鳳爪一樣撐開凍結,無法溝通。好 害怕。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吸氣。是哮喘 嗎,亞當問。妳搖頭。妳恐慌。牀頭櫃上的 安全套。非常恐懼。只有恐懼。
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呼氣吸氣。妳看見亞 當猛力扯着妳束腹上的勾扣。妳恐懼。要把 這見鬼的束腹拆掉妳才能呼吸啊,亞當說。 妳更恐懼。不可以被拆掉,就算死。赤裸的 話就會成為蕩婦。拆掉了。太遲了。胸骨, 肋骨,肚臍。冷顫。亞當打電話叫救護車。 她們一定會看見了。妳一定是蕩婦,她們 一定會說。妳藏有一套性感女護士制服。對 不起。沒有女人可以自性幻想裡倖免。對不 起。亞當無法幫妳穿上妳的套頭上衣。上衣 蓋在赤裸的乳房上。亞當忘了穿上自己的上 衣。救護員的毛毯保護妳的女性尊嚴。輪 椅。氧氣面罩。家姐。赤裸的大腿在毛毯下。在晚上的石塘咀街市附近看熱鬧的路 人。她們一定看穿了毛毯。看穿妳的赤裸。 亞當這才記得扣起自己的襯衫。
要是別人以為妳被強暴了該怎麼辦。要 是別人以為妳是那種只喜歡「洋腸」的「公 廁」該怎麼辦。孤男寡女衣衫不整成何體 統,要是她們這樣說該怎麼辦。但妳只能聽 見她們說是不是哮喘發作是不是恐慌症發作 是不是吃錯了甚麼敏感發作。妳被各種目光 按在擔架牀上。番茄薯仔紅蘿蔔魚湯的氣味 與良家婦女的關係。有人穿旗袍走過。還未 收檔的豬肉檔是一種紅燈區。曾經有人為了 一個名妓燒銀紙煲綠豆沙。阿媽。她們之中 有妳的學生或家長嗎。她們拍下的照片會傳 到誰的手裡。妳以後還能在西環幫人補習 嗎。如此美好的地方。快被驅逐。救護員把 亞當帶到一角問話。亞當如此聰明美麗一定 很快就能找到乾淨的新女友。快要窒息。 家姐。救護車的門。他有沒有對妳做過甚 麼事,救護員用廣東話偷偷問妳。為甚麼要 問。也許只是他和她的「肉金」談不攏吧, 他們一定會說。不知道像她這樣的女子值得 他付多少錢一晚,他們一定會說。天知道她 有沒有得過甚麼病,他們一定會說。
另一個紅燈區照見堆成小山的蘋果和香 蕉。現在這裡已經不是紅燈區了。水果檔的 店長貓對路過的小野貓吼叫起來,把小野貓 震懾得背上的毛都炸開來了。像妳的手指。 鳳爪。鳳姐。你知道嗎,在廣東話裡,雞就 是prostitute的意思。

黃  怡 :作家。現為《字花》編輯,寫作班導師。香港大學心理學及比較文學一級榮譽社會科學學士、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英語文學碩士。曾獲青年文學獎、大學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獎項。曾任《明報週刊》、《明報星期日生活》、《字花》、《linepaper》專欄作家。作品現見於《香港中學生文藝月刊》、《大頭菜文藝月刊》、《字花》。著有小說《補丁之家》、《據報有人寫小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