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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莉姿:法國大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梁莉姿

1

女兒得了獎,請忠叔吃法國大餐。忠叔不知那是甚麼獎,只知道那天要跟楠叔調更,五時半趕到中央圖書館。這天他穿了格仔恤衫和西褲,使了點髮油恤髮──其實也沒多少髮可恤,反正只剩鬢角兩側的稀少絲綹,頭頂已禿得近乎光滑。剛開始禿時,詩詩才初中,常緊張兮兮問他是否有一天會脫光頭髮,像個和尚一樣;又有時玩鬧着摸他的頭,他便嚴厲喝止,嚇得詩詩吐吐舌頭說不弄了啦。家長日前夕,詩詩期期艾艾,望他的眼神有點閃縮,他想詩詩向來考得很好,難道這次失手了?想着孩子面對突然的挫折定必難受,自是不忍責怪,問女兒有甚麼想說的?詩詩說,老豆,你明天能否戴頂帽去?
他五時十五分便到了,在維園走行人天橋到中央圖書館入口,正門前有個噴水池,水柱繞着會旋轉的地球儀,像夏天在泳灘上漂浮的沙灘球。他找了好一會,又向職員打聽,才知道典禮場地在地下大堂。他心裡嘟噥,這詩詩,總這麼敷衍,含糊說「五時半中圖」便沒了回音。他擔心她這種態度會否影響她在大學的社交生活。
忠叔一進門口,便有穿黑色套裝的女子遞上場刊,這會堂實在大,左邊立着展覽架展示得獎作品;右邊已設好台階和屏額,寫着甚麼獎頒獎典禮,台下好些圖冷氣的老人在觀眾席歇着,有職員過來好聲勸退。忠叔見狀便不敢坐,縱使腰骨有點疼,卻怕被當成閒人般趕走,彷彿要待女兒在旁「認證」了,才有正當置身這會場的資格。他四處張望也不見詩詩,掏手機才看到她短訊他,說大學下課晚了,五時四十五分才到。他想問典禮幾點開始,那餐廳在哪裡,預訂了甚麼時間,她得的到底是甚麼獎,但打電話她不喜歡聽,短訊要打那麼多字,他不會輸入法,都得一個個字手寫,還常被辨認錯誤。他想起便覺煩膩,只得把這些問題嚥到肚子裡。
忠叔當看更已當了十多年,當過住宅、大廈、機場、會堂的,前幾年開始當起大學宿舍看更。相較前者,大學的工作比較簡單──住客都是學生,學生會鬧的亂子來來去去無非是男女同宿、夜半喧嚷等等,處理步驟也明確清晰,抓個正着後便轉交樓層導師及舍監,鮮有發生甚麼罪案。初來時他看着這些態度輕佻的大學生,不好好唸書,常在地下大堂流連,滿口髒話,活像痞子一樣鬥大聲、笑得放浪,會很吃驚,難怪同鄉們老說現下的大學生是「廢青」──這跟他們那個年代對大學生的想像不同,大學生不是社會的精英分子嗎?他們該是嫺靜、溫雅,多到圖書館去,為人認真、有責任感,尊重別人的好青年。他跟楠叔在大堂旁有個休息室,內裡有微波爐、雪櫃和一張雙層牀。楠叔有個女朋友,沒結婚也沒生孩子,他有時跟楠叔說:「如果我女兒住宿舍住得像這些牛鬼蛇神,我準會打跛她,叫她別唸書了,乾脆回家。」楠叔一副沒轍的笑,說年輕人有年輕人的世界。
詩詩打給他報喜時,他在飯堂吃着滑蛋腸仔飯。「老豆,我得了獎啊,你來不來看我領獎?完了我們去吃法國大餐吧,有龍蝦吃。」詩詩住宿舍後,一星期只回家一兩天,回家便窩在用櫃子勉強間出的小空間裡,躺在牀上整天按電腦。忠叔想她這樣準會壞眼、對肩頸不妥,翌日在家品店買了張小几給她。店員收錢時說現下年輕人都懶,連離開牀到書桌好好寫東西都不願,買這種「廢青檯」,語氣充滿鄙夷。他從錢包抽錢時一頓,特地抽了兩張缺角的十元紙幣,混在其他銀紙中付了。
回家時發現整間屋子變得藍藍陰陰的,原來詩詩在換電燈泡。她從摺櫈上爬下來,搔搔頭說盞燈今早燒了,下街買回來換時,才發現還分有藍光和黃光。哎,現在搞到這裡有點陰森,像鬼屋。他笑笑,放下小几,帶她到附近的酒樓吃芝士龍蝦伊麵。這還是詩詩大一上學期的時候。

接下來她有兩三個暑假去了甚麼國家交流或做實習,說話時滿嘴英文字:「這陣子要prep case com,忙得連dinner也沒得吃。」、「下星期要去Copenhagen join  conference,這兩星期要找我就WhatsApp  call吧 」,看到他疑惑的皺眉才補回中文解釋:「要去哥本哈根參加會議。」哥本哈根是甚麼地方他也不知道,久而久之他也不問了,省得問起來像個文盲。

2

到了快六時,詩詩才到,戴了隱形眼鏡,化上淡妝,穿了件灰色上衣,下身一條套裝裙,挽個紫色的皮革小手袋,頭髮波浪波浪的垂在背。她剛到,他還來不及招手,便有人跟她搭話,請她走到某展板旁與一張圖表合照。她微笑,與幾個穿得端莊的青年一同聚攏。有些記者向他們提問,她嘰哩咕嚕說了很多英文。
詩詩的英文一向很好。忠叔跟詩詩的媽很早離婚,想來也是,早年他是駕貨車的司機,她是中產出身的護士。他曾以為孩子能抹去夫妻間那些因着出身及學歷而突顯的差異,譬如說太太每每工作累了便想到哪裡吃精緻的料理,他只想去大牌檔炒幾個小菜;假日她想去看電影,他只想攤在牀上呼呼大睡。他是活得太簡單了,從前她怨過他總這麼粗線條,但那是一種玩笑似的嬌嗔抱怨,他沒有放在心上。他的願想簡單,建立家庭,應以守護及捍衛為原則,共同付出為前提。
後來詩詩的媽開始常不在家,假日早出晚歸,他繼續在那無人的牀上呼呼大睡,懵然不知。直至女兒告訴他,老豆,我用媽咪電腦時發現她跟別人的電郵來往很奇怪。詩詩給他看,他也看不懂,全是英文。詩詩英文很好(她媽媽每天晚上都跟她讀英文書),解了幾段給他,到了某些段落,有點遲疑。他心裡清楚怎麼回事,關掉視窗,問詩詩希望老豆怎樣做,如果怎樣做了,對這個「家」會有何影響。詩詩說她不知道:「我只覺得媽咪這樣做是不對的,但沒想像過你們分開後會怎樣。」她從小就跟他較親,大概因為他待在家的時間較她媽咪多。他們一起煮麵吃,到公園跑,打羽毛球,去圖書館,她媽卻堅持送她學小提琴、做話劇。詩詩不喜歡,不敢跟媽咪說,會在他耳邊悄悄講,他便說罷了不要學不要學,惹來她媽一陣嘮叨。
離婚時女兒已快升中,打算考直資名校。忠叔以為她會選擇跟媽媽,娘家夠大,生活條件比他好。每每回想便慶幸沒有買樓,否則供到一半不知怎辦,現在搬回去跟母親同住,也不賴。他卻沒想到詩詩選擇跟他,不知道她是基於天真的是非觀,認為媽媽「做錯事」,不要一起生活;還是害怕往後沒了他擋風擋雨,會被她媽逼迫得更厲害。當然他不敢問出口,她後來如願考上直資名校。不管怎樣,他便一力扛起了養育她和母親的責任,滿懷歉疚地,扛了許多年。
典禮六時正開始,半小時後便完結了,原來她是得了青年政策研究比賽冠軍,有十萬元獎金,與四個組員一同上台,每人手執紙板支票一角,活像《歡樂滿東華》或《明愛暖萬家》中那些禮物小姐說某某慈善家捐出的巨額支票。典禮完結後又擾攘了半小時,詩詩穿梭於不同人群與對話間,像隻翩翩的蝴蝶。
忠叔想,她是越來越像她媽咪了。
詩詩終於在芸芸人海中找到忠叔,拉他到得獎名單旁合照,他躊躇腳步,擺手表示不情不願。途中她大方向朋友介紹他──她的父親。閃光燈「咔嚓咔嚓」眨個不停,他從沒這樣閃亮過,有點緊張靠在她耳邊說,像從前她拜託他讓媽咪不要為難自己時說的悄悄話:「我無戴帽啊。」她訝異道:「你也沒甚麼頭髮啦,一把年紀還擔心自己帥不帥氣?光頭也很有型啊。」他才知道,原來她忘記了。
他住在深水埗的小單位內,詩詩特地找了家位於長沙灣的法國餐廳,方便他回家。他們乘車時,她還說起他有多喜歡吃龍蝦,從前有甚麼喜慶或特別日子便會到樓下的酒樓吃波士頓龍蝦伊麵。忠叔也不作糾正:甚麼呢,不是你喜歡吃龍蝦嗎?她唸中學那段時間,日子過得不怎麼富裕。他知道她會騙同學自己住九龍塘,待走到又一村附近,跟同學道別後,再從九龍塘走回石硤尾白田邨。他們會等到九時後,酒樓做宵夜特價,有四十八蚊半隻片皮鴨、十二蚊一隻燒乳鴿、六十八蚊一隻波士頓龍蝦⋯⋯起初他們多是叫個炒飯,一人一隻乳鴿,但好幾次他總見詩詩視線停在龍蝦旁,便一鼓氣下了單。詩詩想喝止,瞪他說那太貴了,可當阿姐問要上湯伊麵、芝士伊麵還是避風塘炒不包伊麵?她又馬上接了,要芝士伊麵!

現在回想,只有不新鮮的海鮮才會用那麼濃味的拌料來煮,好蓋過那死蝦腥,果然平嘢無好,好嘢無平。詩詩邊說邊補了補唇膏,再拿小鏡子照了照。他們已坐在餐廳裡,店面不大,只有六、七張二人檯。一進去左邊是水吧,後面是開放式廚房,燈光暈黃,只有幾盞吊燈,牆上掛了些畫。另寫了些該是是日推介菜式。詩詩說老豆想吃甚麼隨便叫,不用客氣。忠叔打開餐牌,全是英文,想點個最便宜的,價錢卻寫着「Saesonal」,這字他懂,即是季節性,那不就是「海鮮價」任人劏嗎?他又繼續往下掃,找到了,這最便宜!便遞向詩詩,要點All Day Breakfast $108。 
詩詩皺了皺眉,說來吃法國大餐點這個不好吧,唉還是我拿主意好了。她揚手喚來侍應,看向牆上點了Rib Eyes、Mussel、 Blue不知甚麼,侍應問要不要開支酒,她便問老豆喜歡喝甚麼?忠叔當然不敢說自己最喜歡喝藍妹,便識相反問,有甚麼可選的?詩詩說有手工啤、紅酒和白酒。那白酒好了。忠叔有時會在百佳買些特價紅酒喝,喝了好入眠,不然年紀大,周身骨痛常痛得驟醒。他覺得紅酒很澀,入口又苦,白酒可能好喝一點。詩詩便說那點支Moscato好了。她吐吐舌:「其實是我喜歡喝,這酒甜甜的好易入口。」 
不一會一對母女走進來,一個在水吧點算東西的胖男子走了出來招呼,模樣像是老闆,問怎麼這麼晚,還以為她們不來了。那母親說已是趕來了,剛剛從機場坐的士過來,誰叫Debbie的飛機延遲了。女兒呆呆的不吭聲,老闆便說哎辛苦了,可能還沒適應 時差,你真懂時機,美國那邊感恩節甚麼都關掉了,便挑這時間回港。母親說她都快畢業啦,只差未交Thesis,這次待到聖誕才回去。老闆和應道,我兒子在英國,倒是聖誕才回來。 
忠叔不知甚麼是Thesis,也覺得這樣偷聽別人談話不太好,便別過頭去,想跟詩詩說些甚麼。沒想到卻發現詩詩比他更凝神專注瞄着旁桌,波浪的曲髮半垂在胸前,表情有點遊離,全然不像剛才在圖書館般飛揚。 印象中詩詩唯一一次跟他吵架,是中三那年暑假,學校辦了交流團,到澳洲某某郊野地區做生物及農業考察,一個月的行程,索價三萬大元。她實在很想去,高中分班後她便要跟初中時幾個好友各散東西了──有的直接到外國唸高中,有的轉到國際學校──這是她們最後一次去旅行的機會了。忠叔很是為難,他們住白田邨的小單位,她的學費是他和她媽一同支付的,這麼多的錢,他一時三刻哪裡掏得出來。他無計可施,只得主動去找她媽,彼時她已跟她那外遇的醫生情人再婚,生了個小兒子。她說可以啊,但你讓詩詩往後每月都得見我一次。

自離婚後,詩詩一直不願見她,二人向來不親,詩詩也一直覺得是媽媽拆散了這個家。媽多次在電話裡想讓女兒來接,她卻死活不願聽,即使因着爸爸喝令,她頂多唯唯諾諾,「嗯嗯哦哦」幾聲,沒甚麼交流。詩詩的大多消息,都是從阿忠那得知。她常想,他們的婚姻錯誤,卻不代表她不愛他們的孩子。
那是詩詩僅有一次向忠叔大吼大哭,嚇得阿嬤跑出來看發生啥事。詩詩哭得眼睛紅腫,扯着爸爸的衣衫,大力的扯,彷彿扯壞了那單薄的T恤便能解決這事。她告訴爸爸:「我憎死你,我憎死你。為甚麼你無法保護我?」那是十五歲的春天,長久以來的自卑與隱忍,堅信着父親的愛和強大,在那一瞬間崩塌缺堤。她那麼年少,相信着信任的成人能幫助自己,未有明瞭取捨與選擇的重量。阿忠抱着她,替她拭眼淚:「詩詩,你乖。」
她如願去了她的交流團,回來時忠叔問她玩得開心嗎?她點點頭,表情有點遊離,直軟的長髮垂在肩前,有點沒精打采。她沒有告訴他,她那幾個好友在旅程裡無意中開了些她是窮酸人家的玩笑,若是平常,她定必會自嘲帶過,並理解小女生間沒甚麼惡意。但那一刻,許是在異地的不安感,或是想到為了赴這交流團而付出的種種,她竟向她們發了這輩子最厲害的一場脾氣,在旅遊巴上,眾目睽睽下。還得領隊老師過來,把她帶到車頭與老師同坐。連分房時,那幾個女孩也嚇得黏在一起分三人房,結果她跟一個不熟稔而沉默的同學分到一間。

 在那以後,她自我介紹時會告訴別人, 她叫Cecilia,大家也可叫她Ceci。

3
 
忠叔覺得自己等了很久,看看手錶,也確實等了很久,從下單起,已等了十多分鐘,可連湯、餐包也不見送上來。他狐疑是否漏了單,又在猶豫要否讓女兒去催,更不知真正的法國大餐是否就是上菜這麼慢。事實上,為了準備吃這頓大餐,他中午只吃了兩個雞尾包,可餓得很。倒是詩詩,一派清閒的樣子,低頭按着手機。幸好此時侍應捧上一個不鏽鋼鐵桶,盛了支酒,另一手挾着兩隻高腳杯。他開了酒,替兩隻杯注了少許酒,那酒冒出了小氣泡,看起來清清黃黃的。她說爸,這酒用特別的葡萄,很清新,你試試看。他呷了一口,倒像美蓮達從前出過的青提子汽水,甜甜像小女生玩意,難怪詩詩會點。他點頭說,好酒,好酒。
好一會侍應又送來了一盤青口和一袋蒜蓉包。他實在是餓,女兒還在用叉子拉青口肉時,他已吃了兩片蒜蓉包,還暗讚這包烘得又脆又鹹,十分可口。詩詩才說,哎爸,這包用來點白酒和青口的,你怎麼乾吃?他有點尷尬,說這乾吃起來也很好吃嘛,又馬上伴着青口汁吃了兩片。侍應過來問要否為他們添麵包,他心想果然是法國餐廳,麵包任吃,不吃白不吃,連忙點頭。如此吃了整整兩袋蒜蓉包,詩詩動了動嘴唇,想說些甚麼,又不置可否。
主菜送來了,一碟肉眼扒、一碟龍蝦燴飯,伴碟很精緻,有一根長長的幼蘿蔔置於邊緣,旁邊有一抹紫色的沙,畫得頗漂亮。他用那款式頗舊的智能電話拍了幾張照片。可惜燈光太暗,他老是對不了焦,效果不太好,有點朦朦的。詩詩見狀,便說我傳給你吧,你甚麼時候才願意換新電話呢?Iphone有甚麼不好?他搖頭,不要,太麻煩太複雜,我學不懂的。又馬上提了叉子沾了那抹紫色的東西,原來是番薯。
那肉眼扒看起來小小的一塊,切起來肉汁卻那麼濃那麼重。忠叔看見那肉彷彿有三層,上下層的熟肉,和中間那粉粉嫩嫩的紅肉,他從不知道牛扒嚼起來能有那麼鮮膻的味道。待整塊扒都吃光了,碟上徒留紅紅褐褐的汁,他還特地用叉子刮邊緣的番薯蓉,沾汁吃。金屬的叉子刮碰瓷製的餐盤,發出「滋滋」的聲響。詩詩便說,爸,吃燴飯好了,冷了不好吃。還切了半隻龍蝦到他的碟裡。
忠叔吃了兩口燴飯,慢慢竟覺飽了,定是剛才的麵包吃太多,覺得喉乾又猛灌白酒,此時胃裡塞滿了發漲的蒜蓉包,又膩又漲。他想起從前在家裡,詩詩養倉鼠,不能用殺蟲水,但蟑螂極多,他便教她在蟑螂出沒的角落撒砂糖,混着些梳打粉。他說這是老法子了,蟑螂嚐甜,會混着糖把梳打粉吃下去。吃得糖多又口乾,會喝水,那水一到胃裡混着梳打粉,便會發起來,蟑螂便會漲死了。詩詩還很害怕,問牠們死時是不是會爆肚濺漿?他笑笑捏她的臉頰,說你看恐怖片太多了,不會爆啦,只會就這樣直直挺的翻肚而亡,說罷反了反眼白,裝個鬼臉。
他想自己現下就像那翻肚的蟑螂,不知飽足而吃吃吃,吃得胃堵住不舒服,還得硬着頭皮一口又一口地吃。連那最貴的龍蝦,也只知道是彈牙新鮮,卻因滿肚子都是氣酒和麵包,塞得發痛,那蝦肉是甚麼滋味,竟一點也啖不出。他抹了抹額間的冷汗,人上了年紀,果然得三餐定時。這疼,準是因着午餐沒怎麼吃,剛才又狼吞虎嚥而來。現下他只想熬過這頓飯,快快完成,不教詩詩擔心。 
結賬時他臉色已有點發青,開始有點胃液倒流,作嘔的樣子。他乘詩詩跟老闆搭話時生生壓下去,不忘喝了幾口水,想沖淡這滿腹的濃味。待二人走到地鐵站時,他目送着詩詩離去,她問真的不用陪你上去坐坐嗎?他說又亂又小,不要啦,你功課要緊,畀心機讀書。她明年畢業,可能去外國唸碩士。詩詩問他這頓吃得可高興,他猛猛點頭,好吃好吃,下次再吃,叻女,便看着她入閘。
回家後,他馬上吞了兩顆胃仙U,覺着沒那麼難受,便趕緊洗澡睡覺。到了夜半,還是堵得發慌,跑到馬桶狠狠吐了一頓,啡紅白黃一片的穢物,像污混的沼。他撕了紙巾抹了抹嘴,按下沖廁,才發現那小沼中,巍巍浮起一塊紅白的龍蝦肉,彎彎捲捲的,隨着沖水水流打圈,彷彿游泳一樣。 

梁莉姿 :九零後寫作者,畢業於中大中文系,曾獲文學獎多項,著有小說集《住在安全島上的人》、《明媚如是》及詩集《雜音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