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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虹堅:遊蕩罪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黃虹堅

1
蔡子暉的日子本來過得優悠自在。他上無老下無小,比他大得多的家姐早都嫁人住在公屋了。家姐對孑身而居的小弟雖是疼惜,也就是招呼他去喝湯吃飯,每個月見上一面。
子暉讀中七時,父母在同一個月去世。他幾天裡都只是瞪着眼珠,說腦子裡有一團白霧。家姐害怕了,把他送到青山醫院。醫生說他是傷心過度,患了短暫性的思覺失調,養養就好了。家姐便很放心,說:「好在不是神經病。」她不知道文字已經讓玩得出神入化了:印鈔票叫量化寬鬆;老年癡呆叫認知障礙;神經病只說是思覺失調……
他住了兩個月醫院,不再提白霧了。出院後起初要去複診,漸漸就不用去了。
子暉錯過了讀大學,預科畢業後就給有名的JK設計師行做事,後來上了個設計學校。畢業時遇上了「沙士」,到處都在裁人。子暉在一個小網站上,看到有家「華康」裝修設計公司招設計師。這職位正合他的願望。
「華康」薪酬不高,可子暉住着上水的祖屋,省了房租,各種開支後還能剩個三五千,子暉便覺得生活待他不薄。和他走得最近的舊同學細奀是個「憤青」,不時打電話發短訊拉他上街遊行或靜坐抗議。他都覺得事不關己,一概笑笑婉拒,說:「忙,沒空。」言簡意賅。
子暉到「華康」,見的是二老闆羅全漢。大老闆不到三十,是羅全漢論輩份的舅公,正兒八板美國設計專業畢業的。大老闆的老媽早年從東莞偷渡到香港,幫人帶孩子當「湊仔婆」。趕上七十年代香港地產起飛,便抱着孩子排籌買樓花學炒樓。炒出本錢後在美孚新邨開了家地產公司,眼下操控着二三十個樓盤的進出。
羅全漢本是公司帶人看樓的伙計,因同是東莞常平的,和湊仔婆認了親戚。沒多久羅全漢就另立門戶做了裝修包工頭。後來湊仔婆打本給兒子開了「華康」,把羅全漢拉了過來。羅全漢不甘心打工,入股當了二老闆。
羅全漢原是農民,也是偷渡來的,怎麽算都該過五十了,可是他總自稱「四十來歲的人」。看去他也不老,鬈髮黑津津的。曾經犁田挑擔的身板結實,聲如洪鐘,還輕易不笑,一派男人氣概。
見工時羅全漢盯着子暉打量,知道他還是一個人,還開玩笑問「要不要幫忙?」子暉一張臉漲得通紅。羅全漢便感慨:「香港像你這種男仔早就絕種了。」有個瘦削秀氣的女人在他們身邊飄來飄去,這時才盯着羅全漢說:「你是在招工,還是當媒人公啊?」
她是羅全漢的老婆玉琴,也是他的東莞鄉里,在公司裡管錢。
在「華康」上班後,子暉才從女會計嘴裡知道,他名片印的是「設計師」,實際上要兼做質量監管。公司裡真動手做事的是一批裝修師傅,坊間多稱他們為「裝修佬」。一個「佬」字就沾盡市井氣了。行內人都知道,和那幫人打交道,一語不合,輕的是吵,重的說不定還要動手。做監管的就得面對這種輕輕重重。
子暉天生一個白面書生,哪個裝修佬會拿他當一回事?如果不是身高五呎九吋,說實話,他還真是缺點兒男兒氣。
這天,太子道正在裝修的樓盤業主打電話找到子暉,不帶標點一口氣說:「我要的屏風不是這款的你們怎麽拿這麽難看的應付呀我不收貨你們看着辦吧」。說話的女人是大學副教授,一不滿意就揚言要和「華康」打官司。
女會計對子暉透露過:上手「質管」離職,就是讓這女教授逼的。她常常收了貨又退貨,後生仔才拂袖而去。
子暉對着女教授的電話囁嚅,目光四下亂掃找人搭救。大老闆這會兒吹着口哨作看圖紙狀,倒是二老闆羅全漢「噌」地站起:「看看去!」
子暉只覺得一個男子漢從天而降。
二老闆帶着子暉開着「寶馬」到了太子道,女教授一見到羅全漢,雙眼笑成了一條縫,和他勾肩搭背儼然像是兩杖漢子。二老闆吩咐:「給教授再出個屏風圖……離職那個後生不懂事,教授你就給我們新同事個機會吧。」
一出來羅全漢用「四字經」把女教授全家都問候個遍。說沒跟這女無賴翻臉,全念在後面還跟着她介紹的兩張單,只怕伺候不周,人家就撤單。
子暉對着羅全漢生出了佩服。
羅全漢把車停在油麻地,說這兒有家「小炒王」菜館:「今晚請你吃個飯,算是代表公司歡迎你。」
「小炒王」裝修簡陋座位窄小,可是門庭若市。食客多是男人,桌面上堆滿了啤酒瓶子。他倆好不容易等到了座兒,羅全漢點了黃金蝦、王牌小炒和炒花螺等幾個平時不易吃到的菜,又要了兩罐「生力」啤。知道子暉滴酒不沾,羅全漢說:「哪個大姑娘能找到你這種男仔做老公,就有福了……」他捋捋一頭鬈髮,眨眨眼:「我可是嫖、賭、飲、蕩、吹,五毒俱全呢。」
酒足飯飽,羅全漢臉是紅了,話語依然清晰:「看得出來你是個乖仔。你不是沒女朋友嗎?你是這個?」
他把食指彎做了一個鈎。
子暉忙解釋:「我不是同性戀,我是……直的,直的。」
「給你做個媒!把我小姨子介紹給你……」
他說和老婆結婚時,小姨子玉媛才十歲,他把她當親妹子。現在玉媛在樟木頭台灣老闆娘開的美容院學手藝,打算日後也開一家。
「後生仔,娶到玉媛是你的福氣!我老婆家四姐妹,玉媛排行第三,在家裡照顧大的小的,人品好脾氣好就不說了,樣子也比幾個姐妹强!她呀……」他凑到子暉耳邊,「跟她大姐的『飛機場』可不一樣,『有波有籮』的……這事不急,你想好了再告訴我!哈哈……」
他大笑起來。子暉很少見到他笑,覺得他的笑有點兒古怪。
回去時,子暉怕羅全漢酒後開車出事,藉口不同路去坐巴士。車站路邊是一家女性內衣店,櫥窗裡的洋妞模特兒戴着胸圍,露出了「事業線」。子暉一瞥便熱血沸騰,想:真的該找個老婆成個家了。

2
第二天上班,子暉交給羅全漢一個舊信封,裡面一張紙文謅謅寫着:能結識您的三妹是我的榮幸。
羅全漢便張羅着帶他到樟木頭相親。他在火車站附近的酒家訂了個單間喝茶吃飯,還請了「華康」兩個在當地家具廠的外地師傅,剛坐下玉媛就來了。
玉媛果然長得標致。大姐玉琴和她縱有些像,但眉目間少了玉媛那股生動的氣韻,穿着打扮也沒玉媛時尚。玉媛的頭髮灑在肩頭,染成了褐紅色。短外套遮不住高挺的胸脯,短裙腰上露出了小蠻腰,肚臍時隱時露。她的眼珠沒閒着地滴溜溜轉,神氣有些疲倦,反添了些溫順。
她朝羅太小聲叫了聲「大姐」,就坐到羅全漢身邊清脆地喊了聲「全漢哥」。
羅全漢在她頭頂拍了拍,顯出兄長的親昵。他比劃着對師傅們說,他和她大姐結婚時,玉媛才這麽點兒高呢,他是看着她長大的。玉媛喊他做「哥」,這不就是把他當自家人嗎?
喝了兩口啤酒,玉媛顯出活潑來,說是全漢哥把她教壞了。她會打麻將會喝酒,全是全漢哥教的!
玉媛不經意流露的嫵媚,叫子暉動心。他鼓了鼓勇氣,把新印的名片雙手遞給她,說:上面有我的聯絡方法。
喝茶間進來一個穿T恤的女孩,學生氣還沒脫。她朝羅全漢叫了聲「大姐夫」,便坐到玉琴旁邊「大姐」長「大姐」短的,自顧自地吃喝。
玉琴親熱地喊她做「妹頭」。
羅全漢板起了面孔:「玉青,就這麽沒家教?怎麽不叫你三姐?還大專生呢。」
玉青嘻皮笑臉:「你不知道現在流行沒家教啊?玉媛你說是不是?」
玉媛便把頭一偏,勸羅全漢:「你是第一天認識她嗎?算了吧。」
散席時,羅全漢抓抓頭上的鬈髮說,他要在樟木頭留一宿,和木工場師傅有好多事要交待呢。
羅太說得趕回香港,又看着玉媛說:「你也該回美容院幹活了。」
 子暉深夜裡收到了玉媛的電郵,說全漢哥說他是個好男仔,她願意和他交往。還說自己家教傳統,交往是想走向婚姻的。
二十八年來子暉頭一次收到女孩子帶點曖昧的信息,心跳了。一晚上都想起聽過的一首歌,叫做《今晚無人入眠》,是大塊頭的意大利人帕瓦羅蒂唱的。他想,玉媛當然也是無法入眠的。
樟木頭離香港近。過了羅湖關坐火車,幾十塊錢的票二十來分鐘就到,兩個年輕人來往都很方便。後來子暉星期六再上樟木頭,晚上就住在酒店,這樣星期天還能約玉媛出來接着拍拖。
< 有一晚,玉媛跟子暉上酒店,說要洗個澡。她呆在浴室很長時間,嘩嘩水聲一下下地撩撥着子暉。她出來時大方地說:「今晚不走了。」
子暉和她並肩躺下。她全身香噴噴的,子暉被薰得大氣都不敢出。後來玉媛把手伸到他的腰腹,看他沒有反應,就一點點地往下捋,動作很輕柔。子暉感到那裡有股力量在一點點强大,這才激動起來,一翻身摸索着完成他的第一次衝擊。她不哼不躲地配合着他,感到他不知所措,便用些小動作牽引他。子暉完成得並不徹底,他翻身下來喘氣,對自己很失望,感到沮喪。
 玉媛背對着他。子暉小心地扳過她的肩,問覺得怎麽樣。她說:「挺好,睡吧。」話音像是哭過,一晚上都背對着他。
後來相處時,玉媛教過子暉一些小花樣,說是看書看來的,又熬過湯水給他補身。情况有了改進,但玉媛似乎從未感到暢酣滿足。她也沒說過甚麽,只是子暉到那一刻便有點兒虛怯,事後也不敢去探問玉媛的感覺。
 玉媛辦了個通行證,隔三差五的就來香港住。第一次上子暉家,他擔心她嫌房子殘舊,沒想到她一進屋就說,在香港有這麽個窩就知足吧。說着就把子暉換下來的衣褲鞋襪通通洗了,還說下次來再搞衛生吧。
下一次玉媛一大早就到了。子暉還沒起來,光着身子給她開了門。那一刻他有些興奮,想把她拉上牀,她卻轉身扯下窗簾,說:「換個咖啡色條紋的吧,洋氣。」
下面就談婚論嫁了。玉媛還是內地人,羅全漢拿主意,結婚酒宴辦在內地樟木頭的運通酒樓,說老闆是他沙煲兄弟,可以打折。另外樟木頭夾在常平和香港中間,兩邊親友來回都方便。
那天下午,羅全漢拿着一個高腳酒杯,一邊喝酒一邊在酒樓裡打點。酒店伙計都跟他熟,說:「少喝點!羅老闆又是姐夫又是哥的,留肚子晚上多喝幾杯!」
「那是!她家一窩子的女人,甚麼事不是我打理的?我算是家長呢。」
衆人調笑時,玉琴垂着眼皮在一旁忙碌。
筵開三十席。新娘子在《婚禮進行曲》中姍姍走進大廳,她步態輕盈,神色嬌媚。牽她手的本該是娘家老爸,玉媛爸早就沒了,老媽半聾半呆的,家長角色便由羅全漢代替。
玉媛沒穿新娘子都愛用的白色婚紗,卻挑了一款淺杏色的。婚紗緊緊裹着她,服色和膚色幾乎一體,乍看就像裸露,更描出胸前的起伏波濤。
這些年東莞人富了,在各種東西風格混搭的婚宴上開了眼界,可是玉媛一出現,還是引起了一片「哇哇」的讚嘆。
羅全漢的鬈髮特意噴過髮膠,比平時馴服。定做的灰黑條紋西服合體地裹住他敦厚的身板;粉紅和紫藍相間的斜紋領帶,比新郎那條玫瑰紅的還要搶眼。
當艷光四射的玉媛挽着羅全漢出現時,子暉一時呆住。
到新人敬酒時,又是羅全漢領着新婚夫妻一桌桌地致謝。他向賓客解釋說小倆口喝不了酒,由他「代飲為敬」了。這樣乾了一杯一杯又一杯,羅全漢的臉色由紅轉紫,說話翻着大舌頭。
玉媛輕輕拉拉他的衣袖,小聲勸道:「全漢哥,別再喝了……」
「怎麽不喝?」羅全漢甩開她,仰頭把半杯酒一飲而盡,身子一歪,頭黏在玉媛肩上,「今天我三妹出嫁,當哥的高興!呵呵……」
 玉琴招呼娘家堂兄弟上來,把羅全漢架回主家席。
運通酒樓的婚禮大廳佈置得金碧輝煌,五光十色的吊花彩帶在交叉晃動。杯盞交錯間,酒味肉香糅雜着渾濁空氣,加上人聲笑語,酒令起伏,一時時空混沌。
子暉家姐示意着羅全漢,小聲問:「那是玉媛親大哥啊?」
子暉嗔怪她糊塗:「是她大姐夫!」
家姐又問:「不還有個小妹嗎?」
子暉放眼一望,沒見玉青人影。
玉琴解釋說她學校明天要考試。
家姐埋怨:「親姐姐出嫁,那麽大的事能不來嗎?」
玉琴像沒聽見一樣,向家姐敬酒道:「親家姐姐,來,敬你一杯!」
她一杯「馬爹利」下肚,眼皮眨都不眨。她解釋說累了不開心了就喝酒,酒量是練出來的。
羅全漢雙眼惺忪,朝子暉揮着拳:「今天我把……玉媛交給你了,你小子要敢欺負她……我……找手下的裝修佬來收拾你!」
家姐不高興了:「大姐夫是吧?你這話我就不愛聽了。街坊四鄰誰不知道我們家子暉自小就沒脾氣,怎麽會欺負人呢?」
羅全漢笑了起來:「沒脾氣?好哇好哇,玉媛你有福了,全漢哥賀你一杯!」
他倒滿了一杯酒,歪歪扭扭地走到玉媛跟前:「玉媛啊,以後全漢哥就不能守在你身邊保護你了,你要好好的一定要好好的,別讓全漢哥心疼。呵呵……」聲音拉長着噴出,分不清是笑是哭,一下子就倒在玉媛身上人事不省。
玉媛有些尷尬地推開他,看着玉琴:「大姐,你看全漢哥他……」
玉琴又是沉着臉招呼人把羅全漢架回他的座位。羅全漢趴在桌上打着呼嚕,賓客便都笑着說:醉了醉了。
散席的時候,玉媛抓了個機會對玉琴說:「大姐,全漢哥醉成這樣,在酒店住一晚再走吧……」話音沒落,玉琴就打斷她:「我讓他們開車把他拉回香港!」
玉媛的臉色便有點兒灰淡。
新房一夜,玉媛和子暉已經像老夫老妻,沒多少新鮮感。子暉覺得頭暈,更提不起激情與玉媛纏綿。玉媛看半天沒有結果,說了聲「浪費時間」,翻身下牀,開了手機發短訊。問發給誰,她出言有些惡氣:「全漢哥為我們的事操盡了心,不多謝人家一聲說不過去吧?」
子暉忙說:「是的是的。」
玉媛得排好幾年隊才能批准到香港定居。羅全漢在派出所公安局裡的人脈說,現在都要透明度,幫不上忙了。好在有「自由行」政策,玉媛拿着「一簽多行」的通行證,也能常來常往。她每次來都把子暉的屋子打掃得滴塵不沾,又忙着煲湯洗衣。剩下的時間,她讓全漢哥找了朋友開的美容院,給人免費幫忙。她在樟木頭學了接眼睫毛的手藝,現在再瞭解一點香港公司的運作,日後開美容院就知道門路了。
玉媛興致勃勃地大談未來時,子暉只覺得老婆心高,伸着懶腰說:「開公司哪兒來的本錢?還是打工省心省力。」
玉媛有些怨氣地瞪他一眼:「我還沒跟你要錢你就封口了?你呀,真不如你的死黨細奀努力呢。」
細奀討了一房不知是湖南還是四川的老婆。那女子說嫁他是為了來香港開眼界,平日就愛逛街看電視,細奀就得做家務帶孩子了。為多掙幾個家用,他白天到公司上班,晚上到超市卸貨,瘦小的身軀只剩得皮包骨。
子暉對老婆非常滿意,常覺得比細奀命好。
有一天玉媛做了子暉愛吃的清蒸桂花魚,鹹蛋蒸肉餅,還做了一鍋田七烏鷄老火湯。開飯時一屋子香氣襲人,子暉開心得連聲誇老婆的手藝:好吃!
玉媛沒說話,給子暉盛飯時,才背過身子說:「我有BB了。」
「啊?」子暉高興得幾乎甩掉筷子,「坐下坐下,我來我來……別累着了。」
「我沒那麽嬌貴……」玉媛臉色鬱結,「我想……打掉他!」
子暉倒抽着冷氣:「別胡說!」
「你看,你我還在兩地,開支等於兩個家,哪兒有多餘錢養孩子?何况我們都還年輕,還在打拚未來――接眼睫毛的生意前景很好,我得抓緊機會辦手續開舖呀。現在哪兒有時間帶BB?」
子暉像見到了一個鮮血淋灕的嬰孩在掙扎,不敢往下細想了。再說,這冷清的家剛有了點兒人氣,自己正盼着日子過得更溫馨些呢,BB來得正合時啊。
家姐更是不答應,把胸脯拍得「啪啪」響:「我給你們帶!這可是我們蔡家的種!」
玉媛沒有回心轉意。
子暉找到玉琴,求她讓玉媛打消打胎的念頭。他們約在快餐店見面。玉琴表現得冷淡,攪着杯子的咖啡,半天才抬頭看他:「不打?這後果你都想好了?」
子暉覺得好笑:「能有甚麽後果?不就是養個孩子嗎?」
「養一個孩子幾乎是扒一層皮的事。你說話下巴輕輕的……保證會對這個孩子好?」
子暉覺得玉琴的口氣奇怪:「我的孩子,我當然會對他好!」
「你的孩子!不論出甚麽事你都保證負責到底?」
玉琴說話有時就這麽陰陽怪氣。子暉沒細想,很快地點點頭。
玉琴一口喝光了咖啡,皺眉說:「苦……你的孩子你願意養,就養唄。」
子暉最後把事情告訴了羅全漢。

想不到羅全漢同意玉媛的意見:「她的想法很進取啊。等她到香港的申請批下來了,你們拍硬檔多攢點錢,再要孩子也不遲嘛。不過,要做就找家省城大醫院,到底是……人命關天!」
子暉聽話地把玉媛帶去廣州的大醫院檢查。醫生說胎兒快五個月了,打掉會有危險,何况玉媛有習慣性流產先兆。
看不出表情的女醫生問:「以前做過人流?」
子暉解釋:「這是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先前從沒做過。」
玉媛安靜地坐着。女醫生還是看不出表情,但口氣不容置辯:「那就把孩子生下來吧。回居住地辦個准生證!」
子暉一時沒有反應。玉媛拉了他一把,說這邊生孩子要先辦個證,又說:「如果決定要生,所有事情我自己會辦妥!」
那天晚上,子暉收到舊老闆JK的電話。他的設計公司接到了上海幾個大工程,人手不够。
JK問:「有沒有興趣回籠玩玩?我打算建個上海辦事處,想和你去看看,讓你去當頭頭!」
子暉支吾了半天,說得過幾天再答覆。
掛了電話,玉媛就馬上說:「去!人家是家大公司,給你機會你還不要?」
子暉說:「離開『華康』,多對不起大姐夫啊。」
玉媛冷笑:「大姐夫……大姐夫那兒說白了就是一窩裝修佬!JK都快要上市了,前景不比『華康』好?」
子暉又猶豫:「那……我去跟大姐夫說一聲?」
玉媛低頭想了想:「別。可別得罪全漢哥。他那個人……這樣吧,你請幾天病假,先跟JK去上海轉轉,合意就跳槽!」
子暉還在皺眉。
玉媛發了脾氣:「你真不像是幹大事的!前怕狼後怕虎,還不如我們女人呢。你能跟全漢哥一輩子?就他那做事不顧不管的脾氣,遲早你得讓他整死!」
「哎哎……」子暉堵住玉媛,「辭不辭工,也別這麽說大姐夫嘛。他一直把你當妹妹,這麽說多不好。」
玉媛盯着子暉看了好一會兒,淚光慢慢從眼底泛出,聲帶哽咽:「我真是分不清了,你這人到底是傻還是純啊?」
子暉趁機談條件:「我答應了JK,你是不是就肯把孩子生下來?」
玉媛嘆了口氣,像是妥協了。
JK帶着子暉到上海轉了幾回。為了不驚動羅全漢,子暉有時便早機去晚機回。
事情還是敗露了。這天在上海,子暉正在吃午飯,小籠包剛端上來,就接到家姐的電話,說她在樟木頭醫院,玉媛要生了!下面是一連串罵他爆粗的話。
子暉嘴邊的小籠包滾到了地上:「預產期不是還早嗎?怎麽說生就生了?」
家姐罵他:「玉媛說你到上海去了。還不滾回來?你老婆可是難產……」
在電話傳來的一片嘈雜聲中,他聽見羅全漢在大聲罵人:「你們這是抬豬哇?手腳輕點兒行不行?」
子暉的心稍稍安定了,有羅全漢在,這天就塌不下來。
他把機票改到了飛東莞,一下機就租了「的士」直奔樟木頭。孩子是生下來了,但玉媛大出血,人在深切治療室裡搶救。
羅全漢和玉琴玉青守在ICU門口。羅全漢臉色泛黑,頭上的鬈髮糾結成一團亂蔴。見到子暉,他跳過去扇去一大巴掌,正要扇出第二下,被玉青攔住:「住手大姐夫!你不是答應過玉媛不動三姐夫嗎?你得說話算話……」
玉琴勸阻玉青:「妹頭,你就叫他再瘋一回吧。」
羅全漢抱着頭,忽然一屁股蹲在牆角,低嗥了兩聲。走廊亮着慘白的燈光,窗外卻閃進參天高樓斑駁的霓虹燈光,在羅全漢身上明明滅滅。

3
玉媛早產生了個兒子,小名叫江仔。江仔生下來沒有頭髮,可挺結實,成天手腳亂動。好在沒過幾天母子倆赴港定居的單程證就批下來了,玉媛便帶着兒子到香港生活。家姐果然「牙齒當金使」,幫他們帶江仔。
玉媛找到另一家美容院,專接眼睫毛,算是自攜技術入股。她把睫毛接得自然彎捲,比別家能多維持一星期。口碑相傳,生意旺了。
家姐讓玉媛攛掇,把短而稀的睫毛給做了,坐在鏡子前眉開眼笑:「回去看我老公認不認得這個大美女!」
趁着家姐高興,玉媛把她拉到一邊,說想肥水都落自家田,獨資開家美容院。可就是缺資金。
家姐說:「你和子暉商量商量?」
「他你還不知道?這事要先和他說,還不把他嚇得半死?要不是我擺平大姐夫讓他離開『華康』,他哪兒有眼下在JK的風光?」
子暉離開「華康」時,羅全漢吩咐一個伙計當面檢查他帶走的物件,說:「『華康』一條毛都不許帶走!」
尷尬中還是玉琴出來對羅全漢撇嘴:「要怪就怪玉媛多事,你是不是有本事一輩子都不見人家玉媛啊?」
羅全漢這才不說話了……
玉媛告訴家姐說,美容院的啓動費少說也得五六十萬吧。
家姐眨着半真半假的睫毛,倒吸了一口冷氣:「啓……啓甚麽費?得五六十萬?」
玉媛說店要開在人流旺的地段,門面不能馬虎,裝修得有格調,再加上舖租,買儀器設備……五六十萬真不算多了。
家姐沉吟着:「我跟你姐夫商量定了,再跟子暉攤牌吧。」家姐張羅了三十萬元借給玉媛,說好三年內連本帶利還清。剩下的錢,玉媛跟羅全漢磨了一晚上,他吼了半天,到底還是開了支票。
玉媛的美容院一開張就很旺。接睫毛那邊她只請了個傻乎乎的小姑娘接客,怕的是有人偷師。她在台灣老闆娘那兒裝聾扮啞了兩年,才學到了接眼睫毛的絕活,她不能不防着一些精明人。這一來她自己就從早做到晚,忙得腳不沾地。
子暉在上海,心裡常惦着老婆孩子。JK在上海請的副手氣燄很盛,子暉覺得受氣,便對JK說水土不服,請求調回香港。
JK也很大度,安排他回香港上班,但職務和出差補貼就取消了。玉媛怪子暉事先不和她商量,十天不理他。子暉又是認錯又是道歉,說會加班把錢掙回來。玉媛這才嘆口氣說:「你以為我是心疼錢嗎?我是恨你不爭氣啊……好在美容院效益不錯,再忙個一年半載的,債就能還清了。我太忙,家裡的事包括兒子,就包給你吧。」
子暉見老婆終於給了個笑臉,忙一口應承。這天子暉上家姐家看兒子。江仔兩歲多了,見他來就抱着他的腿叫「爹哋」,子暉覺得一股暖氣從腳底直沖到頭頂,全身溫暖。
江仔身邊有隻大狗玩偶和一堆薯片巧克力豆。家姐朝門口努嘴說大姨丈羅全漢剛走,這都是他買來的。
「每次來都帶一堆東西……」家姐的臉色有點不悅。
子暉想,羅全漢因為疼玉媛,便愛屋及烏疼江仔嘛。
家姐的睫毛大概很久沒做了,掉得稀稀拉拉的。她一邊洗菜淘米,一邊和小弟東拉西扯。
「子暉,你看江仔的頭不禿了……」
「哦,長出毛了。」
「那些頭髮……」
「少是少些,可又黑又壯。」
「你仔細看看,還帶點兒鬈……」
「鬈毛?我和他媽咪的頭髮都不鬈,是變異吧……江仔,快把櫈子放下!」
江仔正舉起一張酸枝小櫈要砸玩偶大狗。他雙手伸得筆直,臉漲得通紅,那勁兒大得不像是個兩三歲的孩子。
家姐甩着手上的水走過來,說:「有件事我本來想遲些再和你說,你來了就說了吧――我大兒媳要生了,我要帶孫子,不能帶江仔了。」
「不是還有幾個月才生嗎?」子暉本想再勸勸家姐,可是她態度堅决,便只好說:「我跟玉媛商量一下。」
家姐忙說:「你別勸玉媛回家帶孩子,千萬!我們借給她的錢還沒還呢。美容院要是關了門,拿甚麽來還錢啊?你們請個菲傭印尼傭吧,那工錢你們負擔得來的呀。」
子暉心亂如蔴:「把江仔交給她們能放心嗎?行了,再和玉媛想個招數吧。她比我主意多。」
家姐哼了一下:「那是。」
那天子暉留在家姐家吃晚飯。姐夫是貨車司機,喝了酒便口水多過茶,該說不該說的讓子暉聽得頭痛。
回家時是個月夜,上水的家在遠離了鬧市喧囂的鄉間,走進去的一路靜得只伴有山水潺潺。灑在村路的月色一片慘白。他在這條路走了三十多年,從沒見過村舍、林木都帶着淡白的詭異,在他眼前幻化成一團白霧,令他驚心。
玉媛一時也想不出辦法。子暉看着累得憔悴的老婆,不想讓她煩心,說他乾脆先向公司申請大假,在家裡帶江仔過渡半個月。
「也只好這樣了……」玉媛有點無可奈何。
子暉便說點兒高興的:「江仔的頭髮長出來了,又硬又黑。」
玉媛看了看子暉泛黃的軟髮,「哦」了一聲。
「家姐說她煲了好多湯水,才把江仔的頭髮給催出來了,還帶點鬈呢……」
玉媛轉身拿起睡衣褲去洗澡:「我就不信江仔長不出頭髮!煲甚麽湯水呀?家姐也太操心了。」
第二天起來,玉媛早走了。她說過要提早回美容院,給一個中午要飛的空姐做眼睫毛。平日玉媛三頓飯多不在家吃,還不時要住在店裡。子暉的生活也很凑合,早餐常被忽略。這天玉媛臨走給他熬了他愛吃的菜乾排骨粥,煎了兩個荷包蛋。吃着香糯的粥和五分熟的太陽蛋,子暉幸福得直想喊「老婆萬歲」。昨晚那些慘淡心情一掃而光。
把江仔從家姐家接回來那天,玉媛特意抽出兩個小時,帶江仔去買新衣服。回來時江仔理了個光頭。子暉摸着兒子滑溜溜的腦袋,說怎麽刮得一根都不剩呀。玉媛說多刮幾回,頭髮就長出來了,用得着煲甚麽湯水呀。
JK的公司實行彈性上班時間。以前子暉一覺睡到十點,才匆匆趕去上班,晚上八九點才回家。
現在早上七點不到,江仔就先醒了,挪着胖墩墩的小屁股爬到他身邊「爹哋爹哋」地喊醒他,按着在家姐家的規律吵着要喝「奶奶」,然後鬧着到公園去玩蹺蹺板,完了就把他領去街市買菜。吃過午飯江仔倒頭睡午覺,子暉就做點自己的事,也就是上上網,和細奀在手機上傳傳短訊。
細奀近來和老婆鬧僵了,火氣很大,遇到遊行靜坐必去參加,只為洩洩心頭積憤。每次動員子暉,他還是言簡意賅幾個字:「忙,去不了。」
洩甚麽呀洩!子暉甚麽憤都沒有。他現在過的是最好最輕鬆也最愜意的日子,幸福安逸的感覺都快打心裡溢出來了。兒子睡着的時候,他會斜躺在他身邊,看着他攤開結實的四肢,嘟嘴打着香甜的呼嚕。他有時會像那些婆媽的男人,摸着兒子光光的腦袋,從他的頭開始往下掃描,想:他長得像誰呢?結果他滿意地認為:江仔長得像他!他翻出了自己小時一張相片,相片上的他也是個禿瓢,樣子也像江仔般帶幾分傻憨,只是江仔好像結實一些,帶點兒虎勁。「像他媽咪唄……」這一想,玉媛在牀上活力迸發的姿態就在眼前晃悠,撩得他心旌盪漾。
玉媛不愛和他討論孩子像誰,只是輕描淡寫說道:「兩三歲小孩哪兒看得出像誰啊?」
子暉半個月大假一晃就過去一半了。玉媛託了家傭代理公司請人,人家說一個多月後才有貨。子暉便偷偷給JK打了電話辭職,表示轉做FREELANCE,即是在家接公司的活兒,以宗數計算付費。這樣他用不着離開喜歡的工作,能掙到錢,還能照看兒子,一舉三得呢。只是年底雙薪、醫療、分紅也就和他無關了。
JK替他遺憾,罵他:「本打算讓你過渡幾天,再升職當設計部經理……你倒好!甘心去當住家男人……」
JK離過兩次婚,原因都是老婆怨他不顧家。大兒子碩士畢業,故意到JK死對頭的公司打工,和JK唱對台戲。
子暉謝了JK,心想他自己也就是個住家男人的料。他在心裡向JK喊話:「我可不想跟你似的,為了『事業』賠上家庭和孩子!」
子暉還記得從上海調回香港時,玉媛和他慪過氣,這次就對玉媛說了假話,說公司生意轉差炒人,JK照顧他做了FREELANCE。
玉媛半信半疑的讓他發誓:家傭一來,就馬上找份朝九晚五的工去!
安排一定,日子便過得更輕鬆了。子暉和江仔充分地享受着父子世界,每天生活得有滋有味。他把三頓飯蒸、煮、燉、燜地做得可口,自己和兒子的身體也天天向上,晚上在牀上的能耐大有長進,只是玉媛總藉口累躲着他。她最近因為「忙不過來」,常留在舖子裡過夜。
江仔特別喜歡玩一個生肖呼應遊戲,說是大姨丈教的。江仔屬馬,子暉屬牛。「馬大哥,哎!牛爹哋,噢!」江仔興奮地嗷嗷叫着,有時自己還加一句:「狗姨丈,汪汪汪!」屬狗的有六十出頭了,比羅全漢自認的要大出十歲。
家姐來過兩次,上次走時想說甚麽,憋回去了。
子暉想不就是還欠她錢嗎?
這次家姐似乎不吐不快:「不不,錢是小事。細佬,不給你帶孩子,是怕替人……你帶江仔去檢查一下吧!」
「用不着吧?瞧他多壯!像我小時候啊。」他的手在兒子頭上摩挲,那兒剛長出一茬新的硬髮。
家姐嘆口氣:「才不像你呢。你是我抱大的,你那會兒像隻貓,病貓!」
磨蹭到最後家姐才匆匆說:「昨晚死鬼阿媽阿爸給我託夢,說我們蔡家要出點兒事呢。咱們蔡家哪有……這種頭髮的呀,帶江仔去做個DNA吧。」
子暉提高了嗓門:「也許蔡家上幾代有鬈毛的呢。隔代遺傳!懂不懂?」
家姐逃一般衝出了門口,「做DNA」的話只落下嘶啞的尾音。子暉喊着「家姐」想追上去,讓她把話說清楚。
突然,他站住:指頭讓甚麽給絞纏住了。
江仔仰頭看着他。兒子有着寬寬的身板,筋肉强健的四肢。腦袋上新長的頭髮冒出了一個個圈兒,銳不可擋的長勢把子暉的指頭纏住了。
子暉呆住,一個人影在眼前浮現:彎鬈的頭髮,壯實的身體。子暉琢磨着,一個人影漸漸清晰。子暉只覺得眼前騰起了一團白霧,腿一軟,癱坐在地下,心裡變得空空蕩蕩。
他知道那就是「害怕」的感覺。
他給玉琴打電話,單刀直入地問:「江仔是誰的……兒子?」
玉琴像剛喝過酒,說話咬着舌頭:「這麽問……甚麽意思嘛?」
子暉急不擇言:「你怎麽不看好自己的老公?」
玉琴在電話那邊帶着醉意「咯咯」地笑:「我還想問問你呢……為甚麽讓老婆在店裡和別的男人過夜?」
子暉聽出了一額冷汗。
「爹哋……」江仔奶聲奶氣地叫着,踮腳舉起一團紙巾為他擦着額角。他看着孩子明澈的雙眼,任他伸展五指,在他額上輕輕擦掃。麻酥酥的癢癢溫柔地裹捲着他,他一把摟住江仔,像怕他就此溜走。孩子小小的身體,滲着他一日三餐養育出來的健康熱力,貼在他面頰上、手臂上。他懷裡蔓延着一股溫暖,它們令他陶醉,也令他害怕。
子暉强迫自己鎮靜下來,抱着江仔坐了「的士」到家姐家。家姐剛從他那兒回來,打開門見到倉皇的子暉,淚水就湧出來了。她抱過熟睡的江仔:「讓他在這兒住幾天,你去辦該辦的事吧。」
江仔醒了,向他伸出小手,期待着:「牛爹哋,噢……」
子暉勉强應道:「馬大哥,哎……」
江仔來勁了:「狗姨丈,汪汪汪……」
子暉奪門而逃。

4
子暉不記得是怎麽衝過羅湖關找到玉青的。
玉青已大專畢業,找了份衛生學校的合同工。見到子暉,她一點兒都不吃驚,彷彿早就在等這麽一天了。
子暉口氣很狠地問做DNA的手續。
玉青摳着指甲淡淡地說:「三姐夫,花那個冤枉錢幹甚麽?」
「你早知道了吧?」
他的指頭幾乎要戳進玉青的眼睛。
玉青把心一橫:「是!我早就知道了!玉媛十四五歲時就和他在一起了!」
子暉明知故問:「他?誰?」
玉青哼了哼。說她打小就知道大姐夫疼玉媛,他每回從香港過來,就到家裡帶玉媛去喝酒打牌應酬。可是從某天起,羅全漢就不上樓了,只在樓下打個呼哨。玉媛收到了,就像隻貓似的溜出去,天亮了才回家。
一個下着冷雨的冬夜,玉媛穿戴好了,在窗邊走來走去。玉青一直躲在衣橱後面,知道玉媛在等着去會羅漢全。呼哨一響,她全身發抖,跳出來攔住玉媛。她說不清自己的想法,只知道三姐這麼一來,兩個家都要毀了。可是她不敢說出來,只說:「三姐別去了,天下着雨呢。」
玉媛掰開她的手,說:「妹頭你怎麽了?我跟同學約好了去看電影呢。」說着一把推開了她。
她悄悄跟在玉媛身後,親眼看見大姐夫在黑暗中撲出來,一把抱住玉媛……
玉青哭了:「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覺得天塌了。我偷偷把事情告訴了大姐,沒想到她說她早知道了,揪住自己的頭髮哭叫:『我該出來保護玉媛,我是她大姐啊!』可是她說為了兩個女兒她不會離婚。再說這個『全女班』的家不也需要羅全漢那樣的男人去照顧嗎……她甚至不打算向羅全漢捅破這事,只說忍着吧妹頭忍着吧,也許玉媛遇到一個好人嫁了,事情就完了。從此大姐離不開酒,脾氣也越來越怪……」
「為了大家都好,我裝作甚麽都不知59道。只是……你們的結婚酒宴,我實在沒勇氣去!我怕見到羅全漢和玉媛站在一起,就會想起那個雨夜。把所有事都瞞着你,對三姐夫你也太不公平了……」
子暉有氣無力地自言自語:「玉媛是被逼的,一定是被羅全漢逼的……」
玉青冷靜地說:「逼?我以前也這麼想過。到我長大才明白,玉媛心氣高,她要的是進取和活力,羅全漢給了她,把她調教出來了。她真心迷他,為他打掉了兩個孩子,江仔是第三個……」
「三姐夫你是個好男仔!我看得出來,玉媛和你結婚後,也想過要和過去一刀兩斷,所以想把江仔拿掉,和你重新開始……誰都看得出江仔是羅全漢的種,只有你口口聲聲說江仔像你小時候!你是遲鈍還是無能?你攏不回玉媛的心,後面的事就不受控制了……玉媛不可憐嗎?一次次帶江仔去刮頭,就是不想讓你發現甚麼,怕和你散夥……還要做甚麽DNA啊……」
子暉大喊着:「啊……」
「三姐夫你就把你的角色演到底吧,捅破了所有人都得面對無法收拾的悲劇。還是配合着把戲演下去吧!最無辜的是江仔,我不敢想像他長大知道了真相會怎樣……這些話早在我肚子裡漚爛了,早就盼着能痛痛快快地說一說了……三姐夫!三姐夫你怎麽了?」
子暉腦子裡又冒出了那團慘白的煙霧,它緩緩地擴大,蔓延,終於淹沒了他的意識。昏倒的一瞬,他依稀聽到玉青驚慌的喊叫……

5
子暉醒來,已經在青山醫院了。還是羅全漢叫人把他從常平弄回香港的。醫院還是那個診斷:傷心過度,嚴重的間歇性思覺失調,需長時間就醫靜養。
子暉兩個月都沒開口,這天家姐來看他,倆人像往常一樣沉默相對。一陣冷風吹過,子暉忽然一字一字地問:「他們怎麽樣了?」
家姐有些意外:「說誰呢?」
「玉媛和……兒子。」
子暉的眼底清明,不像在說胡話。家姐便告訴他:他在常平出事那晚,玉媛來她家接走了江仔,搬出了上水的家。接孩子時她把三十萬塊錢連本帶息都還了,臨走時大哭了一場。過了兩天家姐到美容院,卻見大門緊閉。旁邊中藥舖的女人是美容院的包租婆,說玉媛來算清了租金,結束了生意。
子暉本來下過決心恨玉媛,要把她從頭恨到腳,恨她染過的頭髮,恨她的風騷……但恨不起來。
半年後子暉出院回到家,看到桌上用碗壓着一張紙,上面是玉媛潦草的字:「太對不起你!也對不起很多人!我不能原諒自己。不用找我們,等你好了,我會請律師找你辦離婚手續。保重!」
屋子各個角落都像響着江仔稚嫩的嗓音:「馬大哥,哎!牛爹哋,噢!狗姨丈……」
子暉給玉青發了短訊問江仔下落,第二天中午才收到玉青的電話,說正帶學生到香港參觀,現在有點空,想請他喝茶。
可是玉青並不知道玉媛母子的下落,沒人知道,包括羅全漢。他頭髮白了一半,說話無力,眼光發直。
「大姐只告訴他,玉媛和你鬥氣失蹤了。大姐說自己生的都是女兒,江仔到底是他惟一的兒子,他也可憐……」
「命運弄人,大家都要喝同一杯酸酒……」玉青嘆息。
發現江仔蹤迹的竟是細奀,準確說是細奀的老婆。細尖在出差的火車上,給子暉發了短訊。
子暉的家事叫細奀老婆明白了好多事,主動去找了一份幼稚園清潔的工作。一天她放工到家,對着細奀大呼小叫:「學校有個虎頭虎腦的學生,平時由印傭接送,媽咪只露過一兩次面。你猜是誰?子暉太太!」她說在結婚酒宴上見過玉媛,妒忌她那套淺杏色婚紗,絕不會認錯人。
子暉拔腿就往幼稚園跑。現在他才明白他最牽掛的其實是江仔。他們沒有血緣之親,卻享受過真正的父子之情,那份感情是騙不了自己的。到那兒才發現那是個學校村,幼稚園有好幾家。給細奀打電話問校名,不通。子暉只好在幾家幼稚園附近轉來轉去。
幾所幼稚園同時放學,眼前一大片活蹦亂跳的孩子,子暉眼都花了。但他沒有氣餒,第二天第三天起牀就去,比上班還要準時。他在每一所幼稚園門外徘徊,有時向院子探望,有時又低頭琢磨,動作有點奇怪。其實他只是在給自己打氣,堅信能發現江仔的蹤影。
第四天,有位幼稚園修女院長一早就跪在聖母像前,傾訴內心的糾結。前不久隔壁友校放學時發生過搶人案,幾個男人光天化日之下,硬把一個幼稚園學生拖上了一輛豪華私家車。後來查清這個案子只關乎豪門離婚父母爭奪女兒,但警方又同時派發宣傳單張,呼籲見到遊蕩人士時,要及時聯絡警方。單張上附印了一段香港法例:任何人在公衆地方或建築物的共用部分遊蕩,導致他人合理地擔心本身的安全或利益,即屬犯罪。
下屬向修女院長報告:這幾天學校門口有名奇怪的男子,常探頭探腦的,還打聽一個叫甚麽江的男孩子。她們擔心強搶孩子的事件會重演。
院長似乎聽到了聖母溫柔的指點,於是拿起電話,撥打了999……
下午四點,又到了學校放學的時間,子暉心情更加激動。他已聯繫上細奀,知道江仔就在這所幼稚園。他站在孩子們放學的必經之地,站在這萬夫莫開的路口,他就能認出江仔,拉他的手,摸他的鬈髮,喊一聲:馬大哥,哎……
子暉這麽想着,微笑着,一步步走向孩子們。這時他見到一個包着粉紅頭巾的印傭,拽着一個男孩子走過來。他的個頭比江仔高一些,也瘦一些,可是子暉還是一眼就認出了孩子頭上的鬈髮,忍不住喜孜孜地大喊:「馬大哥,哎……」
江仔只顧低頭走路,待子暉喊出第二遍,才吃驚地抬頭。他見到子暉,馬上笑逐顏開:「牛爹哋,噢……」
子暉心裡一熱:他記得我,他還記得我!這時他離江仔不遠了,只要邁一步,再邁一步……就在這時,那個印傭用力把江仔拉到身後,像母鷄護着要被搶走的小鷄,同時朝樹下一輛「的士」大叫:「MADAM,MADAM,OH!MYDOG,HELPMEMYGOD……(主人,主人!噢,我的神哪,快來救我……)」
子暉不明白出了甚麽事,只是慢悠悠地朝樹下望去,卻見到玉媛從「的士」上推門下來。她的臉色有些蒼白,動作有些遲緩。子暉猶豫了一下,也許他該上前去問一聲「你還好嗎?」
沒等他走過去,三名便衣的彪形大漢不知打哪兒跳了出來,成品字形地擋住他的去路,他們舉了舉一個工作證之類的牌子,很有禮貌、卻是很威嚴地請他出示身份證,請他跟他們到警署。子暉茫然,問犯了甚麽罪,他們說了「協助調查」一句。再回頭,印尼女子不見了,江仔不見了,連玉媛和「的士」也消失了。他忽然想到,這一消失也許就是永遠消失了,便不顧一切地狂叫,那片猙獰的白霧隨着他的叫喊在腦子裡噴湧,他集中意志控制自己,讓自己千萬挺住,不讓自己又一次倒在那片白色中……
修女院長隔着院子鐵門看到了這一切,她劃着十字,慶幸得到聖母示意報了警備了案,到底抓到了壞人。
子暉在警署一句話都不說,在長椅上睡了一晚。第二天他向警察解釋說,他只是去看兒子,不是「遊蕩」。
一名年輕警察教訓他:「看兒子怎麽鬼鬼祟祟的?做爹哋的不都是大大方方去接孩子的嗎?」
遊蕩的男人流下了兩行淚水。
家姐來保他,玉琴來保他,玉青也跟來了,三個女人淚眼婆娑。
有名中年沙展來過問此事。他的人生閱歷接受了女人們提供的、看似不可思議的故事。
年輕警察本以為,對方的「遊蕩」行為足以判罪,最多可監禁兩年。
「放了!」沙展瞪他一眼。他到底多吃過幾年鹹鹽,明白這種案子在警事上毫無價值。
子暉回到上水的家,覺得窩囊、委屈,加上思念和哀傷,喝下了一整瓶青島啤酒。正要倒下,電話響了,是細奀打來安慰他的。他老婆把校園的一幕向他報告了,還說子暉被帶走後,玉媛就來替江仔辦了退學手續,不會再出現了。
細奀明白,這次玉媛會帶着江仔永遠地、至少是會消失一段長時間了。他不忍心把真相告訴老友,只說:「讓她們安靜幾天吧。」
現在的細奀和老婆恩愛無比,也就有心情開導子暉了。
子暉卻劈頭問:「最近有甚麽遊行示威抗議嗎?」
「啊?」細奀已不太關心那一類行為。不過他很義氣地上了一個「東哥」網站,那兒正發起一個打倒資本主義的「瞓街」行動。
「在哪兒?哪天?幾時?」子暉追問。細奀張大了嘴:「你要去?」
「去!」子暉低低吼出一個字。
言簡意賅,風格依然。

黃虹堅 :女,香港生,內地長。北京大學中文系、北京電影學院編導系畢業。文字作品有小說、散文、隨筆、電影劇本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