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蓬 草:白色野餐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蓬草

阿木踏進廚房,興沖沖的對妻子說:「我們去參加白色野餐啊!」
正在忙着洗菜的阿月關了水龍頭,把濕淋淋的大白菜葉掏起,放進鐵鍋中,也不轉過頭來,只問他:「甚麼白色野餐?」
妻子熟悉丈夫的性情,阿木雖說已有五十多歲,仍舊像一個大孩子,還是一個充滿精力,有十足的好奇心的大孩子。只要是在巴黎地區,凡有免費的,或收費便宜的公眾活動,慶典、展覽會、開放日……他趕着參加,比法國人更熱心,還拉了阿月一同去,有時候,阿月應付不來,累了,「你自己去吧,這個活動,我可沒有興趣!」他真的獨個兒出去了,大半天後跑回來,總是說:「有意思,有意思!其實,你是應該和我一道去看看的!」
這一回,他說去參加白色野餐,阿月還是首次聽到的,是新鮮的提議,她起了好奇心。
「就是7月14日,法國國慶節,凡爾賽宮的大公園舉辦白色野餐,歡迎市民參加,聽說會有各種節目,包括銅管樂隊表演,還有風笛舞會呢,全是免費的,條件只有一個,參加的人要穿着白色的衣裳,如果真的是一身全白,還可以免費參觀全部開足的噴泉表演!」阿木揮動着手中的一頁報紙,剛才乘地鐵時他已詳細的看了。
凡爾賽宮的大公園,夫妻二人是常去的,去散步,去野餐。凡爾賽宮的入場券收費昂貴,但公園是免費的,只除了有大水禮表演的那部分。其實他們只要沿着運河走,遠遠的也能夠看到噴泉的水柱,隱隱約約的也聽得到巴羅克風格的背景音樂,他們覺得已很足夠,從來沒想過要花錢購票看噴水的。今回,既可以免費參觀,阿月便想:如果走在一排列的噴泉中,近看一番,那感覺一定是很不一樣,她便動了心。
「白色野餐?」她唸着這一個名詞,忍不住發笑了,說:「怎麽要全身穿白?像是奔喪的,還說是慶祝國慶呢!這和我們是多不同啊,中國人過年過節,辦喜事,要大紅大綠的,才吉利,才熱鬧!」
話是這樣說,他們的家中,除了露台上的三盆天竺葵外,沒有擺設甚麼大紅大綠的東西;衣櫥中,掛着不多的簡單的衣裳,顏色大致上也是素淡的。阿木和阿月簡單的過着生活,來往的中國朋友已不算多,法國朋友則更少。他們知道:即使他們參加巴黎市區的公眾活動,對法國人來說,他們永遠只是站在邊緣上看熱閙的外國人,他們覺得這也不錯,能做觀眾,他們已很滿足了。
吃晚飯時,二人難免提及白色服裝的問題。各人均有一雙白色的運動鞋,也有白色的襯衫,至於白色的褲子,
阿月說阿木有一條,久沒穿過,可能已泛黃了,但總仍算是白色的43吧?但她自己可沒有白色的裙子或褲子。為了參加盛會,阿月得要逛商店,購買一條白色的裙子或褲子。
走進C&A,大型的一間服裝店舖,有地下一層更有樓上一層,樓上男裝部兒童部,樓下女裝部,阿月如往樓上走便是替阿木買東西,這一回她是為自己來,只在樓下逛便是了。
C&A店子的面積很大,售賣的多是價錢便宜的服裝,貨品的來源地是中國、印度、巴基斯坦、越南、東歐國家……法國出品的,絕無僅有,顧客對象,當然只是收入不多的普羅大眾。有一次,阿月有一位朋友從香港來巴黎度假,阿月陪她出外,經過一間C&A時朋友望一眼店子,不屑的說:「這間店子的服裝難看得很,質料又差,誰會購買?」阿月便很誠實的招認:「我會,很多時還是等到有大減價的機會才去買!」朋友想不到阿月說出這一句話,頓時飛紅了臉孔,真想打自己一個耳光。
在女裝部轉來轉去,阿月看着,有些服裝的式樣實在是過分的粗俗或土氣,有些則是顏色特別刺目的難看,她匆匆的走過了,經驗告訴她:得要有耐心,再加上一點運氣,偶然也可以在這間商店檢到合意的貨品。整個女裝部,她差不多全走遍了,甚麼顏色的裙子均有,就是沒有一條是純白色的。還是看褲子吧,好不容易,終於……她看到一條簡簡單單的棉質白長褲了,難得的是褲子上沒有加添飾物,更幸運的是大致上合身,只除了過長一點,對阿月來說,這不是難題,修改褲管,是很容易的事。
她高高興興的拿着褲子,走往付款處。有兩條不算長的人龍分排在兩個收賬員的面前,阿月順着步走往右方的一條,排上隊,不一會便輪到她了,她把長褲放上櫃檯,收賬員正要接過,突然,一個中年男子從左方的人龍走出,衝上來,阻擋住阿月,說:「我要告訴你,這兒是法國,購買東西,是要排隊的!」
阿月大吃一驚,瞪着他,不明所以。
男人看着目定口呆的阿月,頓時加添氣勢,語調更嚴厲了,「我要對你解釋的是,在法國,我們是守秩序的!」他的手中拿着一包襪子,揮動着。他對阿月表示他是法國人,有權利有責任指正她,阿月看着他手中的襪子,她認得,這是店中最便宜的一種,一包十對,在孟加拉製造;他身上穿着的衣服,看來也不是法國製造,但他還是很驕傲的,特別是在外國人的面前。
收賬小姐為難的看着阿月和男人;排着隊的顧客看着,有明白的也有不明白的,全不作聲,等候事情的發展。
阿月定下神來,知道這個男人是在欺負她,大概想着她不懂法文,不會分辯,她便替自己辯護了,「我不是在這一行排着隊的嗎?你為甚麼說我不排隊?」一想,好心腸的她嘆一口氣,「其實,你如果有急事,趕着要走,我可以先讓你付款的。」
男人裝作聽不懂她的法文,歪了臉,斜着眼,堅持到底,他把說了的話再說一遍,「你知道嗎?我們是在法國……」義正詞嚴得很,要店中的人知道是他有理,他當然要教訓不守秩序的外國人。突然,一個女顧客打斷了男人的話,她高聲的說:「這是怎麼一回事?那位女士是排着隊的,是你不守秩序啊!」終於,有人覺得那個男人實在太過分了,她看不過眼了。
男人大概想不到會有同胞替一個亞洲女子辯護,一下子呆了,他經常以這個方法搶先付賬,一般情況是他得到全勝,沒有人願意出面為一個外國人主持公道,這一回的形勢對他不利,他決定不了是否要吵鬧下去,收賬員不耐煩的催他,「先生,你要先付錢便請你付錢吧!人們在等着呢!」他只好拿錢出來,悻悻然的。付了賬,離開櫃檯前他瞪了那個法國女人一眼,很不高興:為甚麼她要多管閒事?
晚上,阿月對阿木說起買褲子的事,她嘆着氣,話扯遠了,她舉出其他例子,在法國,外國人常給欺負,給看不起……「難得的是今回有人肯出頭,為我說公道話。」阿月實在感激得很。

本性快樂的人總是快樂的,很容易他們便不再想那些不快樂的事情。7月14日的早上,阿木和阿月高高興興的準備一切,去參加「白色野餐」了。
野餐是阿月負責的,她弄了沙甸魚三明治和火腿三明治,每人一個蘋果,兩個小蛋糕,加上一瓶水,她看着,覺得很豐富了,檢出一個白色布袋,把野餐放進去。阿木提醒她:「還要一塊布呢,鋪在草地上。」他們沒有白色的餐桌布,怎麽好?阿月想了一會,拉開衣櫃的門,終於在櫃底處拖出半張白色舊牀單來,白餐布的問題便解決了。帶着笑容,阿木和阿月走出屋子,乘公共汽車去了。
公園門外站着兩名守衛員,看見穿了一身白衣裳的阿木和阿月,「是參加白色野餐嗎?」這是明知故問了,其實守衛員是對要參加的人指點方向,「該從左方走!」公園是很大的,如走錯方向,再走回來,便會弄上大半天。對數字有興趣的阿木記得:公園的面積是八百多公頃,園中的噴泉有五十五個,共有六百二十個噴水口;至於大運河,如果沿着它走一圈,全部路程是五公里半。阿木和阿月每一次來公園,總是環繞着運河走一遍,不是一口氣走完的,走了一半,停下來,在草地上休息一會,吃自備的午餐,吃過了,再走餘下的一半的路,他們曾以這樣簡單的方式度過很多快樂的週末。
今回,凡爾賽宮大公園改了面貌,不僅是公園,還成了一個大舞台呢。舞台上,天仍是藍色,草仍是綠色,草地上的人卻全是白色的,一小群,一大團,像雲,像雪,像棉絮。有幾家子人精心打扮而來,他們是古代的法國皇室貴族,男的戴了噴滿白粉的假髮,腳上穿了尖嘴的絲質白鞋子;女人得意洋洋,儘管讓她的白紗羅裙在草地上拖着,她是毫不在乎的,手中拿着一把縐紗白摺扇,撥着撥着。他們有帶了孩子來的,孩子是小公主小王子,走在父母的身旁,女孩戴着綴了白絲帶的白帽子,自覺美麗,便昂着頭,跳着步走;她的弟弟的臉色顯得有點不耐煩,不習慣如此拘束的打扮,也可能是不大明白為甚麼要這樣子的打扮,他是給父母強硬帶來的。
幸好不是每一個人均變成宮廷貴族,否則阿木和阿月便會感到不自在了,一般參加白色野餐的人只是普羅大眾,人群好奇的圍繞着貴族,要近觀他們的服飾。貴族很大方,態度自然,要看便看個飽,很平民化的樣子。阿平和阿月看了一會,聽到遠方傳來音樂,從運河水面飄來,一艘古式的遊船慢慢的出現。舞台上換了景,現在的一幕是皇家遊船,人們哄動了,拋下貴族,吵着,鬧着,趕往河邊看船去了,阿木和阿月跟着大家一同走。歡樂的時刻,他們變成大孩子了,看得高興,他們拍着手,若是給人推擠了一下,他們只管笑,不會介意。
草地上,出現了銅管樂隊,高昂的演奏着音樂,有人便跳起舞來,有跳得好看,有跳得滑稽的,過度興奮的便滿頭大汗,均很快樂,實在是歡欣的慶典。阿木和阿月不會跳舞,走遠一點,挑了一棵大樹,在樹蔭下展開白布單,從袋中檢出三明治,安定下來,開始野餐了。
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走過,在他們的面前停了步,看了他們一會,像警察審視可疑的人物,終於,女的對同伴說:「就是這兒好,有樹蔭,我就是喜歡這棵樹,喜歡這兒的樹蔭!」話說了,便在阿木和阿月的面前坐下來,距離不到半步,把背轉向着他們,大概想着他們應知趣離開,讓出位置。等了一會,沒有動靜,男人悻悻然的對女人說:「這些外國人……真是!」真是甚麼呢?他沒說明。這一句不清不楚的話,儘管說話的人以為自己減低了聲浪,阿木和阿月還是聽見了。
一下子,周圍的色彩全暗淡下來。天上像沒有了陽光,地上的草枯黃了,運河的水雖然仍在慢慢的流,卻顯得渾濁,人們的白色服裝不再是悅目的白,像蒙上塵埃,一片灰色的。園中的人,發出的是甚麼樣的笑語聲呢,是嘲笑聲嗎?阿木和阿月沒想到舞台上會出現灰色的一幕,慶典的結局要如此收場。
朝着他們的兩個背部是冷冰冰的臼,充滿敵意,威嚴的,端正的挺直着,像要指出是他們犯了錯誤。很大的公園,很大的舞台又怎樣?背部的主人清楚地表示:他們就是不歡迎阿木和阿月,何況,這一天是7月14,是他們的國慶日,外國人為甚麼要到來,霸佔了他們的地方?
阿木和阿月默然的吃了三明治,又吃了水果和餅,食物到底是怎樣的滋味?這一次,他們說不出來。

一年過去了,過去的一年內,每天聽着,看着的新聞均和難民有關,大部分的法國人認為:「不要接受難民!我們怎能收容地球上一切的苦難!」或解釋說:「這兒已有太多的外國移民,他們攫奪了我們的工作和社會福利,我們實在不能再容忍了!」有些法國人甚至仇外了,不歡迎外國人投資,說:「他們搶奪了我們的祖產!」也不歡迎結隊成群而來的外國遊客,說:「他們沒有禮貌,吵鬧喧嘩,破壞了我們的環境!」
又是7月14日,國慶節。和其他的法國人一樣,阿木和阿月得到一天的假期,只是誰也沒再提起「白色野餐」這一回事了。

蓬 草 :女,原名馮淑燕,廣東新會人。1975年移居法國巴黎,現專事創作與翻譯。已出版的有小說《蓬草小說自選集》、《頂樓上的黑貓》,小說及散文合集《北飛的人》,散文集《親愛的蘇珊娜》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