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適 然:墓碑上的銅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適然

我在偌大的墓園迷路。
離尋找中的F區,應該已經愈走愈遠了。
這周圍樹木高壯,枝葉濃密茂盛,樹影婆娑,庇蔭了紐約市盛暑的當空烈日;水泥小徑撒滿落葉,走得倦極的腳踩上去,踩過時光暗影,也踩得有點着急的心更凌亂起來。

見不着一個可以問路的人。路標或指示牌也很缺乏。
大半小時之前,從皇后大道上的高大鐵柵門入口走進來,極目很是開闊,幾十步前方有個迴旋圓環,告示板貼了墓園分區顯示圖,草草看了,按它指示往F區走。可來到某處分岔,大概搞錯了甚麼,視野通暢的園區,漸漸草木森森,路旁的樹一棵比一棵又高又壯,可以行車的水泥路愈走愈窄,修成小徑,環看周圍,沉沉靜穆的碑石肅立成群,大小高度並不劃一,找路的眼睛看過去,是一片石頭構成的八陣圖。
對上一次來,是三十八年前,記憶很依稀,但外公所在的那片墓地,視野遠望無邊,墓碑都嵌地上的。
迷路。思維便有點恍惚。會不會是自己記錯了?只要繼續找,只要找到有外公名字的墓碑――然而穿穿插插走過許多陌生名字,許多生卒年月,眼睛疲累,已經完全沒有方向感。這一帶彎路多,面積卻不小,頭腦混沌,彷彿愈走愈遠,只要一直走可能會通向遙遠的過去。但見每一塊石頭都寫着歲月容顏,都精雕細刻生命的紋理,墓碑邊上有各種宗教圖騰和天使守護,許多生卒日期都在世紀之前,18xx年。
是迷路來到墓園中最充滿歷史痕迹的所在了。
這墓園創始於1875年,眼前所見,應是最早期下葬在此的安息者。
如果不是有更重要的事,我樂意,停下來,細聽葉子飄落、土地呼吸、時間一步一步走遠的聲音。可現在有時間壓力,都快四點了,墓園五點半關閉,而我還沒找到外公。一路都無人可問,要怎樣走出這八陣圖?十幾分鐘前,一輛汽車打前方緩緩駛過,猶疑了一下沒來得及把它截停。
掏出水,站樹蔭下大口喝着。氣溫恐怕有九十幾度,若不是有樹遮蔭,恐怕要中暑了。摸摸衣袋裡手機,要向二婆求救嗎?
來之前,老人家可以說的,她已經說了。
我知道墓園名字,在皇后區,還有地鐵路線。谷哥搜尋,一切清楚。二婆叮囑說,大閘門進去,靠左邊,沿路走過去,就是F區。你二公和外公就在那裡,離路邊不遠,大概路邊往上第二三排吧。
說的容易,指示也清晰,簡單啊。二婆是二公的老婆,二公,是外公哥哥。她年事已高,已經少做上墳這等事。目下我,千里迢迢,手中兩束白菊,來拜祭外公和他兄弟。事情不應該有甚麼難度,卻是流落在大樹和碑石之間了。
記憶回眸,1978年,與媽媽第一次來紐約,二公健在。媽媽稱二公為二伯,是她伯父。當年二婆領着我們從唐人街乘地鐵來到皇后區,時日太久,路上細節已經不復記起;應該也從地鐵站走過來吧?可當日一路走來的這一段皇后大道,印象中頗冷清,不是今日所見的人車繁忙。
只記得排列整齊的墓碑都平嵌在地,我好奇地低着頭隨二婆前行,有些長滿綠色銅鏽,有些外圍被雜草掩蓋,許多刻字已經難以看清是甚麼字。墓地是有人打理的,不算荒草萋萋,卻怎麼着,空氣有點滯止。二婆停在一處,向媽媽示意,我還沒看清楚碑上的字,媽媽啪地雙膝跪下,嗚嗚低泣起來。
那是媽媽第一次到來拜祭她父親。
一些年過去。有日媽媽說,已經把外公靈位遷移到廟裡,紐約太遠,沒人去拜。
又許多年過去,現在我手抱兩束白菊,來到外公葬之所在,迷路。
一切不如從起點再開始。要先回到大門入口,遵照二婆指示,再找一次。
來時在地鐵站,手機輸入墓園名字,一路按地圖上路線沿皇后大道走過來,毫無難度。應該善用科技。於是掏出手機再次尋求指引,果然,我看見地圖上自己所在位置的藍色小圓點,只要朝紅色目標前行,一路走過去,當兩點之間的線路愈縮愈短,終於回到大門前。
不聽老人言,吃虧了。疲累的腳堅持着,靠左邊水泥車道往前走,走呀走,因為心裡有盼望,便終於看見,道旁一根瘦瘦小小鐵杆豎着一方小小英文字母,「F」。可這F區範圍也不小啊,路邊往上數,大概有七八排,每排這一端到彼一端,總有四五十個碑,是的都平嵌在地,所以唯有低着頭用足眼力拜訪每一戶,請教高姓大名。已經四點十幾分了。第二排開始,西班牙文和只見英文的,快速跳過,像牛耕田,小心耕完第二排,第三排,第四排,不可能,沒看見一隻中文字。稍息吧,已經四點四十幾分了。感覺很是挫敗。
站到樹蔭下又掏出水,喝一口,微暖的水穿過喉嚨蜿蜒向某處不甘心所在,鬱悶啊,嘴巴吐出話,向空氣中說,二公,我來看你呀,天氣熱死喇,這快關門啦。
不服氣,回到第三排,低頭逐格逐格找,試圖追憶三十幾年前自己曾經站立的位置,一路自言自語,與二公說話。沒有呼喊外公,他走時我都未出生,不知道有我吧?我們有骨肉之親卻彼此不認識。小時候,二公回香港,我們有相處過。七八年到紐約,住他和二婆家,他已經近八十。抬頭張望天張望地張望這人間四野,F區原來靠近皇后大道,斜坡盡處是鐵欄和矮樹叢,再遠便是馬路。近黃昏的太陽不那麼毒熱,一個下午走了這許多路,兜兜轉轉地找,若是放棄,手上兩束白菊都不會甘心。停下來再喝一口水,忽然想起二公不說廣東話,啊,剛才這許多呼喊都是徒然。
已經這麼近了。你們,一定就在附近。轉用疏於練習的台山話,一路牛耕田一路投訴,二公,來看你喇,熱死人喇。這裡快關門喇。
終於發現腳下出現中文字,而且姓伍,是同鄉吧?這一排分明來回過不止一趟,為甚麼剛才沒看見?眼前,一列排開,七個銅碑,都姓伍,中英對照,有趣的是,英文41姓氏卻有四種說法。我外公,夾在鄉里當中,姓Eng;比他長兩歲的哥哥,就葬在他旁邊的我二公,最特異,當年名字被翻成姓氏,叫Lancoon,而伍變成Wu,是名字。一直成為幾十年來證件上姓名,這我從小就知道。
兩兄弟,這麽近,就在旁邊。可碑上記載,兩人離世日子相隔了半世紀。外公1950年過世,二公比他弟弟多活了四十八年,1998年壽終。
周圍忽然多了幾位同姓鄉里,帶來的白菊花,每位奉上一朵,外公和二公各有一小束。五點鐘的日光依然飽滿,曬遍一地。我看見自己的身影,斜斜落在兩位長輩之間。二公躺此處轉眼近十年,碑上名字依然閃閃生光。外公的墓碑,被時日風化成色帶青藍的銅鏽,這樣的顏色,有它自己的生命,不知道下次到來,它將長成怎樣的面貌。
我蹲下,用紙巾擦拭銅碑。六十多年過去,凸刻的字,筆劃間隙塞滿泥土風塵,指頭摸下去,依然凹凸分明;這日方才注意,碑上生卒日期,只有年,沒有日月。
而他是否知道? 

我媽媽,他的女兒,已經過世五年。

適 然 :原名駱適然,生於香港,受教育於香港,七十年代已開始寫作,曾旅美一段日子,著有散文小說集《聲音》、小說集《屋不是家:混聲合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