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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 天:六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朗天

夜色下降在前進的視線內。那意味我不前進的話,不踏入那該死的,事先張揚的領域,大抵便可以暫時留在11月15日這一天裡,午夜可能不會到來,我便起碼有喘息的時間,而我當然是十分需要休息一下的。該死!我居然還顧慮到身體和未來。這六年來,這一次應該是我第一次想起健康問題,當然也可能是最後一次。
健康十分重要。這固然是父親經常提醒我的,但事情其實也要視乎需要。例如際此海濱長廊公園,我倚着臨海的欄杆注視經過的男與女、老與少,心情很自然會跟跑步經過的「健兒」連結上。他們的身影、步伐、急促的呼吸聲,以至額上滲出的汗水,濕透運動衣飄過來的體味……混雜交摻一起,透過吸引我目光、聽覺、嗅識來喚召我的,與其說是一個問號,或者感嘆號,不如說是一個破折號。無論如何,那是等待詮釋的一個或一批符號,你說是癥狀也可以。健康,尤其是突然冒出來的,作為符號和抽象概念的健康,究竟意味甚麼呢?――不意味甚麼。我彷彿聽見一個聲音在說。不意味甚麼,除非……你放棄解讀它。――符號只有在放棄被解讀時才有機會瓦解,因而釋放自身。健康,你希望它伴陪着你嗎?你希望為你所擁有嗎?你希望它可以確保你活得更好,更有質素嗎?對不起,它作為符號時絕對不可以,而偏偏,你此刻把握住的,就只有符號。
我搖搖頭。這個聲音我不是不熟悉的,它久不久便在耳邊響起。但那又如何呢?它不代表甚麼,我不會誤會那是上帝或魔鬼的聲音。I am not the chosen one,I know.沒有任何人有任何必要來誘惑我或指導我,我只是一個普通人,為了五千元便可以做虧心事的普通人。
對。對我來說,放在當前的虧心事便是去指證那人。指證那個我自覺並不認識,但根據劇本我其實是他同學的那個糟糕男子。我在11月15日這一天來到海濱長廊,等待愛瑪的全部目的,都跟他有關。完事之後,我的銀行戶口便會多了四位數字的酬金。我絲毫不會不好意思,愛瑪和我說,我也不該感到任何歉意。我畢竟忘記了他嘛!她說,一個人怎麼會因為一個已宛如陌生人的舊同學而影響情緒呢?如果真的有也十分不明智吧,而我,從頭到腳,都不像一個笨蛋、傻子或沒有智商的傢伙。
是的,我點點頭說,我願意幹。我向愛瑪不斷點頭,表示同意她的計劃和說法。為甚麼不幹呢?只須出現,說一兩句謊話,五千元便袋袋平安了。天下間哪有這麼容易賺的錢?「天欲予之,不取,是為不道。」學生時代還有範文的中國語文課,好像讀過這麼幾句。下一句不知是不是「不道早五、六十年。故此,我沒有理由不幹。
太陽好像快要下山了。時間不早,離約定的時間也愈來愈近。殘光、暗影、人群、樹叢,雙目搜索要等的人,所及的卻只可能是其他。我很緊張,早到了足足十七分鐘。我抱着等待總誤點的巴士心情,不期待愛瑪準時,心底深處也許也不希望她準時。
假如時光不能停留,當然更難倒流了,能倒流只可以是記憶。讓我的記憶回到一個星期之前,我們在朋友的婚宴上,正等待新人來逐檯敬酒時,愛瑪第一次和我提起符志明。
「新郎很像符志明。你覺得嗎?」愛瑪望着還在十多公尺外,一身禮服的俊俏新郎,突然吐了這麼一句。
「誰?我只識新娘。」我正低頭跟雞腿奮戰,隨便應她。
「我知你不識新郎,但你識符志明啊。」愛瑪怪沒好氣地說。
「那個符志明我也不認識。」「不可能!你怎可能不認識符志明?那個高個子,我們的中學同學啊。」
「哪一個?」我停止了吃雞。
「三年級坐在我後面的那個,數學測驗常常不及格,但英文挺好的,常借功課給我抄寫……」
「為甚麼我完全沒有印象的?那時坐在你後面的不是王文祺嗎?」我把面前的杯子和碗子向前移動了一下,騰出了一個空位。
「那是下學期了,中三上學期我後面的是符志明。噢!你提起王文祺,那麼你對她還有印象啊。」
「怎麼會沒有印象?那麼漂亮的女生!」我凝神看着剛剛騰出來的空間,莊重地說。
「對。」愛瑪點點頭:「沒有哪一個同學會忘記她的。何況我們一直是同學,直到中五。」她頓了頓,想了想,才說:「但你忘記了符志明。」
「其實畢業之後,除了你,我沒有怎麼跟舊同學見面啊。」
愛瑪笑了笑,道:「說得也是。符志明只和我們同班了一年,而且,畢業後有一段日子你身在英國。」
「正是。」我咬了咬唇,把碗和杯子拉回來原位,騰出來的空間消失了。
這時新人來到我們這一檯敬酒了。同檯的賓客都站起來,轟然祝賀。新郎好像已喝了很多,紅雲上臉,新娘含羞答答,令人不忍起哄。我私下嘀咕,不是該有人擋酒的嗎?即使沒有,新郎杯中物都應是假貨,利賓納扮紅酒,紅茶裝白蘭地之類。
不過這些事說到底都不必我擔心,說來,即使是新娘,也只是我和愛瑪的一個不熟的共同朋友,我有想過不來飲宴的,只是愛瑪好像很想喝這一頓喜酒,我便陪她來了。
愛瑪看着新人過檯,繼續她掀起的話題:「我說新郎像符志明,不光指樣貌,而是那整體的氣質,包括走路時雙手的擺動,那聆聽別人說話時的表情,笑時微微皺起的眉頭……」
「咦,我該說你太注意別人的老公還是太懷念那位符志明?」看着她有點模糊,幸好還不算迷醉的表情,我不禁失笑。「嘿,我注意符志明的程度,其實不會大於你注意王文祺!」
對於她的反擊,我心頭一凜:「那時我真的那麼注意王文祺嗎?雖然你的記憶比我好太多,但我很懷疑這種說法;而且,畢業之後我和她已沒有聯絡。」說話時我十分注意自己的語調,務求做到平穩淡定,波瀾不驚。
「嗯。」她做了一個深呼吸,像要作出一個重大決定似的:「話說回來,其實你又知不知道符志明和王文祺的事?」
「甚麼事?你知道我一點也不三八……」我盡量掩藏內心冒起的情緒,愛瑪想告訴我甚麼呢?我不希望是任何可以導致下一小時我們吵架的事情。「
他們畢業之後曾經短暫走在一起,後來分開了,最近在我搞的一個活動重遇,愛火重燃。但符志明那傢伙死性不改,其實有和其他的女生交往,這樣對文祺不太好……」
我在一旁聽着,愈聽愈覺得不對勁。原來愛瑪和文祺一直有來往,聽她的語氣兩人的友誼好像還保持得很不錯。這是我不知道,也沒有想到的。我乾咳了一聲,感覺喉嚨特別乾涸,我需要一杯酒,但杯子裡的剛才已經跟新郎乾了。我招了招手,吩咐侍應來為我加滿,一杯紅酒。
愛瑪看着我,暫時不說話,直到我呷了一口新酒,才緩緩地道:「怎麼樣?你不舒服?」我笑了笑,低聲道:「沒甚麼,只是想不到罷了,你之前沒有和我說過。」愛瑪也笑了笑:「是啊,我故意不跟你說的,老實說,我不太想你知道我和文祺曾經……」我發現,不單是我,連愛瑪的聲線也已壓得很低,而且帶點神秘。
「曾經甚麼?」我不由得追問,然而話一出口便後悔了,我知道已落入愛瑪的語言陷阱。
「沒甚麼啊,我們曾經一起去台灣旅行而已。」
很明顯,我已被她捉弄了。但我處變未驚,及時淡然回應:「噢,就是那次你去花蓮?」
「不是,高雄那一次。」她看着我的眼睛,似乎想搜尋我的窘態。我當然不可能給她看穿我的緊張,對她,或王文祺。
「高雄電影節。」我點點頭,彷彿跟自己的記憶確認。近年,愛瑪經常帶着她的短片去參加不同地區的電影節。她很勤力,平均每年都拍出一部作品。起初,我也有陪她去的,但後來我的工作變繁忙了,她便自己和攝影師,有時是製片出發。
但王文祺不可能是她的劇組成員,否則我不會不知道。
我當然覺得納悶,只是我始終動聲色,我不能示弱,我不能讓愛瑪覺得我在意,覺得我有任何迹象會干涉她的自由。
「其實我又想過找文祺出任我女主角的。」愛瑪再朝我笑,不知何解我覺得有點不懷好意。
「真的?你是認真的嗎?」我開始懷疑她在試探一點甚麼。
「真的,我猜你不曉得,文祺有寫作的,她做過博客,寫過一些很感性的文字。最近還開始有系統地寫短篇小說。我看過,可以合起來出版。是分開來看可以,合起來也可以理解成一個長篇的段落那種。她很有才華,很有前途,絕對可以做才女作家或編劇演員,最可惜的就是跟那個符志明一起,累了她。」
愛瑪連接說個不停,卻明顯有個論述方向。她寫的劇本一向綿密精細。這時我已很清楚,由她和我提起新郎像符志明開始,她已安排好「敘事」次序,一步步地帶領我到她要處理的課題上去。我嘫了嘫口水,等待她把底牌揭開。
可惜她沒有即時說下去,見我沒回話,竟低頭享受美點雙輝。她是很懂吊別人胃口的編導。我當然不再笨到繼續追問。
好不容易,婚宴結束,我們一起乘地鐵的路上,她才終於向我披露她的計劃。
她說了不少,去到一個地步,她到站了,拉着我步出車廂,在月台上繼續說,期間三班車經過,直到尾班車來了,我不得不重新上車,她才拍了拍我的肩膊,囑我詳細考慮一下。
也是在那刻,我向她不斷點頭,表示「我願意」。話說出口竟然有結婚宣誓時的感覺。這個發現立時令我心動了動,雖然很快便給另一些自嘲的念頭蓋過了相關尷尬。
根據愛瑪的說法,王文祺很愛符志明,但符志明瞞着她搞其他女人,她也不是猜不到,甚至掌握了一些物證,我猜是衣物沾了女用香水氣味之類。一切欠的只是人證,所以愛瑪想我充當指證符志明的人。畢竟我們曾經都是同學,王文祺應該會相信我。
「但我真的記不起有符志明這個同學。」
「這個不重要,符志明和王文祺都記得你便可以了。」
「你肯定?」我是一個正常的普通人,一個正常的普通人,很自然覺得整個計劃不切實際,而且有點荒謬。
愛瑪見我沒被說服,尾班車又快來了,於是提出了那五千元的酬金。
「甚麼?」起初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獨立電影演員一組戲的價錢。就當我僱用你拍一天戲。只有一個長鏡頭,一鏡直落,沒有NG,講一、兩句台詞,其實是臨時演員,但收maincast錢,怎麼樣?」
「怎麼可能?」我料不到她會有此一着。
「你知道的,在我的電影辭典裡,沒有不可能這三個字。」愛瑪斬釘截鐵地說。
沒分別的,仍舊會是怎可能。怎可能會把這事當成一齣電影去製作?愛瑪是愛電影愛到瘋了嗎?她究竟是關心文祺,抑或想編導和主宰她的人生?這些心底話我當然沒有說出來。
當天晚上,我坐尾班車離開了。翌日下午我收到一封愛瑪寄給我的,標題為「劇本」的電郵。上面真的用劇本格式列明了角色和地點、我要唸的對白,以及一些附註說明。時間則寫上「待定」。
電腦前的我不禁摸了摸額頭,再次確認一切是現實。喘息既定,我開始擔心愛瑪會帶攝影機甚至攝影師來,在暗處偷偷把指證過程一一記錄;「就當一場戲來拍,橫豎付了錢嘛。」我彷彿聽見她在辯說。
如此一來,明年的烏甸尼電影節,會不會出現一部我有份主演的愛瑪作品,片名就叫《指證》的呢?我搖搖頭,真心覺得自己想多了。
就這樣,我最後被約定於11月15日下午五時三十分於海濱長廊等待愛瑪。到時她會帶王文祺來,說是同學聚舊,其實就是要我向她揭發符志明的真面目。劇本裡我沒有忘記符志明,而且還經常一起遊玩、泡妞。直至最近他連老朋友即我的女朋友也不放過,搞上一腿,於是我忍無可忍,找愛瑪訴苦,愛瑪覺得我可以和符志明的女友即文祺說一下狀況,便安排了這次見面。
「不用一開始便訴苦,但要裝出起碼一點點愁容。我問你怎麼樣,你就可唸出寫好的台辭了。」愛瑪在電郵指示我。
我依然覺得整件事荒謬、不對勁,但不知何解我如言赴約,還早到了。我不想承認我是為了錢,更不想承認是為了女人。
我人在現場,卻實在搞不清楚自己的想法和意願。彷彿自從聽了愛瑪的計劃,就神推鬼使,身不由己地來了。這很不正常。我不止一次這樣對自己說。
然後那個聲音又來了:「不是甚麼都須正常的。尤其是在這個很多事情已顛倒了的世界。」
是這樣嗎?已顛倒的世界。愛瑪。她的電影和我的記憶。
等待的十七分鐘裡,我檢查了身處所在,推測潛在的攝影機位置,左顧右盼,看有沒有跟愛瑪合作過的攝影師身影。這些舉措當然都是徒勞的。愛瑪不至於走火入魔至此吧。――我安慰自己。
五時三十分。我眼前出現了一個漂亮女孩。也許,她不算世俗界定的美女,但她的臉總散發一種神采,某些時節甚至可以形容為光芒。我當然認得她,她當然不是愛瑪。
她也一眼便認出我,穿白色連身裙的她看着我的眼睛,我則看着她的,然後下移到她的嘴唇,看着她輕輕對我說:「很久沒見了。有六年了吧?」
六年。對,六年。離開我們中學畢業,當然不止六年了。但時間總需要一個限期,一個截點,好把歷史分割成不同的階段。文祺和我,可以區分作幾多個階段呢?
我把目光移到海面。夕陽映照下,泛起的鱗光似乎要訴說或者遮掩甚麼秘密。究竟是訴說抑或遮掩呢,我弄不清,也不想弄清吧。
我轉頭再望向文祺,她似笑非笑地說:「你在等導演嗎?她不會來的了。」
導演不會來。我的腦袋隨即閃了一下,立即明白了。我想發問,但其實也不用去問;如無意外,王文祺該也是收了五千元前來的吧。
我完全可以想像,現在不知躲在甚麼地方暗笑的愛瑪,她臉上的表情。我深呼吸了一下,鼓起勇氣問出了另一個問題,一句沒有寫在「劇本」裡的對白。
「我們有一個同學叫符志明嗎?」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興奮地,或不是

朗 天 :資深編輯及記者,從事文字、劇場、影像、裝置創作,撰寫各式評論,間中講講學及策劃多媒體展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