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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維怡 : 自由懸浮(無何有城紀系列)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李維怡

(0)傳說中,有個……

無何有城有許多許多的都市傳說。 
由於只是傳說,便沒有被列入史籍。久而久之,圖書館、政府檔案庫、歷史資料館的照片、報紙、典籍,甚至電腦檔案,都變得越來越模糊,甚至還有許多被蛀咬的迹象,有關部門用盡一切最高技術,備份、防蟲、防電腦病毒的,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這些,在政府和富人們口中的是「都市傳說」……噓……必須在月圓無雲之夜,在戶外的地方,把你左手的食指豎在嘴巴前,那麼在談及這些時,才不會被四處密佈的盜聽器和監控電視捕獲。
在無何有城,記住一些不重要的事,雖不犯法,卻被視為是一種極度傷風化的行為,犯事之人理應覺得羞恥,若被人發現了,可能一生都抬不起頭做人呢……
不過,禁忌帶來慾望,就如生物需要進食和排洩一樣,是一種不可抗力,故此,無何有城,真是有很多、很多、很多都市傳說……
哦,今夜海上,生出無何一片月,空中只碎雲數片,來,到無何有公園,把耳朵湊過來……

都市傳說系列(1)自由典範
話說這無何有城東南的無何有公園側,本是臨海之地,不過,近廿年,無何有城的海岸線,有一直向外伸展的勢頭,甚麼碼頭、石灘等,通常會被變身,變成不知有沒有人住的高樓;或可以讓好多不知做甚麼好的人在裡面走來走去接受引誘購買不需要的東西的地方;又或,讓運輸工具高速行駛的大路。其實,就連無何有公園,本都是汪洋一片,填海後,政府為後面的高樓住民做了個德政,在海邊建了座大公園,叫「海濱公園」,但近幾年,連公園臨海的地都向海延伸了十幾公里,還建起了廣廈十數,為免尷尬,公園也已易名為「無何有公園」。
只是,要建起幾十層的高樓,利潤要高動作要快。快中不免有錯,不小心死一兩個建築工人也是平常事。既成了常事,新聞不稀奇,除非有特別令人血脈沸騰、心跳加速的畫面,否則簡單兩句,或乾脆不提也罷。在無何有城,記住不重要的事,是有壞風化之行,故無人敢聲張;即便聲張了,亦無人會理會。再者,新聞日日有,天天也差無幾,到高樓開賣,即便想記,也記不住了。
因此,儘管每棟樓都有事故,高價賣出後卻鮮有傳出凶宅之說。關於這事,都市傳說之一謂:很多買房子的,是為了等房子價格騰飛再賣出去,並非買來住,故夜裡少有燈明,陰氣本是十分之重,最適合鬼魂聚居。可是,真正買來住的人雖不是無何有城中最窮的人,但都要付出家中至少兩人大半生的勞動力,去供養那個懸浮於高處的樓閣,故每天回到樓閣裡大多都三魂不見了七魄,即使鬼魂愛鬧,遇上一個有形狀的物體也不知是人是鬼,乾脆清楚鬼找清楚鬼玩鬧,起碼同聲同氣。因此,無人撞過鬼。又或者,即使撞到,也分不到是鬼是人。
另一個都市傳說則謂,每次有工人施工期間死亡,便有個專門的工作人員,在救傷車和警察到場前,快速去收集死者身上的物質,比如頭髮、血液、碎肉、指甲,甚麼都可。在大樓建成後,建造大樓的商人會高價聘個法師來作法,將所有工傷亡者的髮膚裝入一木箱,並寫下一紙封印,死死釘在木箱上,藏在大樓最底的地方。如此,那些亡者的靈魂既永不能飄出,亦永不能超生,只能永遠禁錮在箱中。即使意志力極強的亡者,也只能在大廈上製造出薄弱的幻象,更只有有緣人才能看到。傳說也有提到,以後每年商人都必須與法師重金續約,請法師作法以外,還得買大量金銀衣紙燒給亡魂,紙紥所涉物品要多豪華做多豪華,好讓那些亡魂在箱中醉生夢死,忘了甚麼超生的問題,以免百中有一的怨念甚深者衝出作祟,影響樓價。
還有許多傳說,無法一一記載。傳說之多,究其因,可能因為無何有城民皆怕被指有壞風化而不能記住許多事情,故只能發揮想像力,將之變成與記憶似有關似無關的事情。久而久之,無何有城的人發展了特殊的能力,就是記憶經常隨着需要而變更。二代城主曾說,人類大都被囚於過去的籠牢之中,故無何有城人這種變更記憶的能力,簡直就是自由的典範,理應列入國際非物質文化遺產。不過,後來,隨着社會發展,後代城主發現,世界各地都出現了這種文化,以前獨有時未及申請列入名單,等到大家都有時才來申請,恐有自吹自擂之嫌。再加上,大家的記憶都覺得這是源自於自己了,定無人會承認無何有城是這種文化的源頭,憑甚麼你說自己是祖師爺啊對不對?反正也不過是個虛名,為保外交和經貿關係的平和,也只好作罷了。

都市傳說系列(2)流行消費之一種
另一類都市傳說,雖然都一樣人云亦云,亦如燒衣一樣要花錢財卻不保證成果,但由於不牽涉風化問題,且能為城中統治階層纍積財富,故一般不被理解為「傳說」,並為了令其可以真正纍積財富,城中統治階層設立了各種政策及系統去支持它,於是看起來,就比「傳說」聽起來可信得多了,且可光明正大地天天幹時時幹。
那是甚麼事呢?就是購買不存在、未存在,或只是眾口一聲說將會或已經存在的東西。(後來甚至有記憶變項,指無何有城名亦因此而來。)
假如到時候那東西沒有了,那怎辦?簡單。那付款人就得做一項名叫「承擔風險」的行為,直接來說就是甚麼都不用做,只能嘆十聲人算不如天算。
就好比說這無何有公園旁正在建築期間的大樓吧……看看那些高高掛着的、未存在的空中樓閣啊……於夕陽西下時,彷彿能看見那代表着未存在的幸福的空間,連着新淨的傢俬,正吊在鋼架上做着自由體操呢。未存在的幸福,未見真章,怎樣想像都可以,真正最矜貴。
這是一棟住宅大樓,實體還在建造當中,單位早已經開賣了。雖然無何有城流行購買未/不存在物,但無何有城民們對虛空之物,暗底裡還是十分恐懼。無何有城的商人們深明大義,為了令單位看起來實在些,通常都會在樓宇建成前,創造一種叫「示範單位」的東西。甚麼是「示範單位」呢?就是在地盤附近找個可以讓好多不知做甚麼好的人在裡面走來走去接受引誘購買不需要的東西的地方,租一塊空地或小廣場,在上面建一些「示範單位」。商人設想周到,各種單位都有,有六百多呎有四百多呎也有二百呎,「豐儉由人」,既讓有多餘錢的人看到幻想無邊忍不住想花錢擁有;又讓勉強買得起的人接受引誘:反正都要花個幾十年供,不如供一間好風好水好住的……
不過,偷偷告訴你:話說無何有的初代城民,都是三至四代住在一間大房子裡,三至四代人合共只需買一個房子。不知何時開始,城民的記憶逆轉了,記住了大家庭加上鄰里關係複雜難纏,因此必須要小家庭小兩口至少花大半生薪水去買個單位,獨門獨戶獨活,才算是自由自在無憂無慮。故此,房子的需求越來越多,據說,也是變得越來越貴的理由。不過,說也奇怪,雖然對未存在的幸福多了許多渴求,但數量多,不代表款式多元化,事緣大家沒了時間,無暇想像世上可以有幾多種幸福,故,幸福的款式不見得多了,反而越來越相似了。

都市傳說系列(3)馬桶佔領記
某天,經紀當勞早上到那個很多人不需要的東西的地方上班,門口立着三大個寫得好尖銳的英文字母S-P-A。SPA的中央廣場,地板光亮如鏡,公司已租了一個月來做售樓處和示範單位。示範單位入口還印着聽說是名家草書打直寫的樓盤名字:「薈岸居」。據前輩力臣說,大老闆喜歡搞文化,平日裡自己喜歡書法,為表示尊重,公司用了七十萬請了位已收山的名家寫了三個大字,日後樓盤門口的名字,也就會按這個鑄造。除此以外,入口處循例有個樓盤連地下花園及對出海岸的模型,海上還有幾隻滑浪風帆和遊艇。經紀當勞少年時最迷砌模型,零用都存好去買各種配件,還曾幻想以後會建大樓,現在雖沒有成為打本建樓的地產商,也不是真正動手建樓的工人,而是做了與興建大樓相關的旁支行業,也可以跟自己講,夢想半成真吧。入行以來,每次見到售樓處模型,他都不禁會想,如果是他動手做,那幾棵樹和草皮不會這樣做……由於這問題與「夢想」有關,故他總會花多兩錢肉緊,去想像那模型「應有」的模樣,不過就是,每次也想不出太多改動的可能性……
示範單位有三個戶型,大小不同,不過都裝設豪華,假天花上裝上了水晶吊燈,金光燦爛,還搬來了好多棵真花真草,美輪美奐,香氣撲鼻。午飯時間,經紀當勞又看到那類年輕人和中年人,在豪華沙發上坐着玩猜皇帝,在雲石飯桌旁拿着塑膠食具在玩煮飯仔,又在豪華雙人牀側排隊,輪番從牀左邊翻滾到牀右邊,感受一下對他們而言不是未存在,而是將不會存在的幸福。在經紀培訓過程中,經紀當勞學懂了如何驅趕這些人,就是叫來商場保安人員,那些同樣不可能想望這種幸福的人們,驅趕那些在示範單位遊玩的人們。這些場面實在也太多,對於真正想買的買家來說,也只是看到自己的地位如何高尚,如何被人羨慕,故也不以為意。
「為甚麼啊?我們不是在免費幫你們展示這幸福如何實踐嗎?」他們邊被驅趕,邊嚷叫道。甚至有一個衣着殘舊的中年人,跑過來伸手問經紀當勞要薪水:「我們在幫你當演員啊!」說罷又露出狡黠的笑容,可是,不兩下子,他便被幾個淡藍制服的保安員拉走了。
這天卻是經紀當勞的好日子,入行以來生意最好,到傍晚近收工時段,他正在為當日業績而沾沾自喜之際,忽然附近起了點騷動,前輩力臣過來拉他:「快過去幫忙,出事了!」一堆來看示範單位的客人,都與二人一起,一股勁急步過去看熱鬧。
兩人走進二百呎的示範單位,見人群都聚集在廁所門口爭先恐後,人人都舉起手提電話,攝錄甚麼難得的趣事。二人好不容易擠進前排,才看見在鋪了懷舊黑白磚、大概近二十呎的梯型間格廁所裡,有個十幾歲的女孩,坐在馬桶前地上,用條大紅繩把自己綁在馬桶邊,抱着馬桶不放。各個經紀都嗅得出,這可溢出了剛才那些平常的遊玩戲碼,保安未必可以順利解決,故,報了警後,便一堆四、五個經紀擠在女孩身邊,有男有女,有的站有的蹲,你一言我一語小心翼翼地好言相勸。當勞還在心想:「這年頭的中學生真是壓力大啊,難道還未成年就已想着將來買樓無望,思覺失調嗎?」
廁所裡的同事見到他們倆,便叫:「力臣你把口死人都講番生,你跟她講吧!」
力臣擠不進去,便擠在廁所門口循例問一句:「妹妹你無事吧?你是不是不舒服呀?要幫你叫白車嗎?」
「六十四萬可以買甚麼?」
「呃?」
「六十四萬可以買甚麼?」
當勞心裡一算,若不分期付款銀行借貸,的確買到半個馬桶位。
「我爸建這棟樓,人穿了個大洞,你們只賠了六十四萬!剛才他――」她伸手便扯着一條紫紅色的領帶,那個蹲下想勸退她的經紀被她一扯向前跌坐在馬桶上:「他告訴我夠買半個馬桶,那我就要這半個馬桶的位置吧。」聲音倒是很平靜的,不徐不疾。
在場經紀都有聽過這事,是上月那個空中飛人。聽說跌下時胸口插到鋼筋上,被高高舉在半空中,酷刑刑場一般,工作人員搞了好久才把這條穿了個大孔的鹹魚搬下來。那日的新聞,記者們真厲害,禿鷹一樣,那樣的照片都拍到,也不知是爬到哪裡拍的。據說大老闆可是跟幾個傳媒的頭頭吃了頓豪華全包宴去壓下這新聞的,不然可能傳得更難聽。
在場經紀都在想,這可是示範單位,怎可明白告訴潛在顧客那是凶宅,而且死狀駭人呢?這不是擺明鬧事麼?然而,為免女孩越說越多,大家都不敢講太多;同時,被那麼多攝影機拍着,大家都不敢對她太粗魯。經紀培訓和考試都沒有教這些,一時進退失據,只好敵不動我不動,僵守原位等警察來。
「妹妹……」那個被扯領帶的是大衛,見那麼多人在拍攝,不敢伸手碰那個女孩兒,只好由她扯,自己掂量着說出來大概安全的話,小聲在她耳邊道:「對你的不幸我們深表同情,但那是建築公司的事,不是地產公司的事,冤有頭債有主呀妹妹!你們家都收了賠償啦,事情就算了結啦,你記掛着這種事有傷風化的你知道嗎?再搗亂就是搞事啦知嘛?可以叫警察抓你呀!你爸爸都不想見到你這樣吧!」
這時,深藍色的警察浩浩蕩蕩地操進來了。也不知是湊巧還是她耳朵真的這樣靈,女孩在警察來到前,舉起剪刀剪斷繩子,站起身笑道:「我會回來的。」大家還未反應過來,她已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都市傳說系列(4)自由懸浮
那女孩沒有再回來示範單位佔領馬桶。
經紀當勞後來想起這女孩的事,卻發現,不論怎樣想,都想不起來她的臉,只記得她相貌普通,普通到有眼耳口鼻短頭髮,穿淡綠t-shirt短藍牛仔褲,卻怎樣也想不起那眼耳口鼻在臉上的配置。為免有傷風化,他也跟自己說:「算了吧,不重要。」
幾個月後,那大樓差不多建成了,雖只賣剩兩成,公司當然不會放過利潤,派了一大堆的前線經紀,穿得西裝筆挺,在樓盤附近不同街道派傳單。經紀當勞那組,被派到無何有公園附近。入行一年,他還有點不習慣大熱天穿西裝連外套,外面曬裡面蒸,一邊展露禮貌笑容一邊感覺幾行汗水在恤衫下不斷向下流竄,聚集在腰帶處變成積水,不知怎的腦裡總想起家裡舊式冷氣的廢水盤。
五點多,忽然對面公園的草地飛來了那穿耳插腦的極高頻尖聲。那是音響設備未弄好又未被小心看待時會發出的尖叫,然後又有那個女主持的試咪聲。
本週的文藝節目又要開始了。
今週每逢下課時間,公園草地上就有個表演台,開始甚麼大匯演。放學後不久,附近幾間名校的校服,揹着大大小小的提琴呀結他呀等等,巴巴的過來表演,後面還跟着一大堆老師家長甚麼的,有好一堆還各自有專車、傭工接送。不一會,本來在旁邊的另一前輩艾力及其隊友已不知何時在公園門口插了旗,充滿笑容地派樓盤單張。一陣搖滾樂聲響起。「這麼吵哪有客仔停留啊,阻住地球轉!」力臣皺起眉頭倒抽一口冷氣:「好像是大老闆搞的,說這裡名校多,有錢家長多,讓他們送子女來表演,順手看看有無興趣買層樓投資一下。都說大老闆,喜歡搞文化嘛!」
差不多收工之際,經紀當勞卻嚇了一跳,忙拉着前輩力臣低語道:「是不是那個女孩!?」說着示意馬路對面,站在艾力後面那個女孩,身穿其中一間名校的藍白制服,揹個黑書包站在那兒,舉頭望着那差不多竣工的樓盤,彷彿已望成了石頭。夕陽的紅光在高樓的夾縫間擠了出來,把她的影子拉得幼幼長長,一直延伸到艾力的名牌皮鞋跟那裡。
「好像是吧……」前輩力臣道:「我也不太記得呢。」在無何有城,記得要說「不記得」,那是一種禮貌,力臣是那種在後輩面前,總覺得要做好榜樣的人。
「咦,她在哭嗎?」經紀當勞喃喃自語,卻鬼使神推,那女孩轉過頭來看見了他們,更逕直向着他們走過來,二人都不自覺地退後了一步。
「六十四萬可以買甚麼?」
「小朋友勿在此搗亂!」前輩力臣擺出中年人的架子,女孩卻不理他,只忽然指着樓盤高處尖叫:「他剛剛又跌下來了!他每天都在這個時候跌下來!已經二百天了!」
二人和旁邊途人都嚇一跳,往她指的方向看,人人眼珠子轉去左又轉去右,卻甚麼也看不到。再轉過頭來,女孩已不見了,只有街道如常,連冷風一陣也沒有。
前輩力臣嗤一聲道:「這個妹!癡線!」過了一會無事發生,二人正準備收工,卻聽到公園裡驚呼不斷,更有家長開始帶着孩子逃離現場一般急步離去。前輩艾力在對面,好奇便站在門口探頭望一望公園,驚呼了一聲,然後馬上退出來望向樓盤高處,彷彿在找甚麼。當勞和力臣心感奇怪,便走到公園門口,剛好看到舞台大熒幕正中央,映出了幾個大字:「請望向舞台左方樓盤高處」。
舞台上,女主持不知所措,忙翻查手上卡片,彷彿終於找到一張,便望着高處,拿着米高風喊:「毛慧同學!毛慧同學!請勿做高危表演!不要衝動,快下來吧!你有甚麼要表達,你就下來放映你的短片創作吧!」
經紀當勞望向樓盤高處,其實那麼高,甚麼也見不到。剎那,有個紅點,大概從三十幾樓的窗處,一躍而下,公園內隨即一片驚呼驟起……但……不對,她好像停在一個位置了,凌空懸浮在那……甚麼嘛,會輕功還是會爬牆?是鳥還是壁虎?經紀當勞舉起手機,開啟望遠鏡功能,找來找去,終於找到那女孩。她換走了校服,換上了紅色t-shirt和黑色短褲,腰間繫着一條紅帶,面上戴了個鮮紅框的游泳鏡。這時的她,身體倒吊着,腳呈四字形,在二十六、七樓的窗外緩緩地左右擺盪,倒像個已經無人會用的時鐘鐘擺,算計着無何有城的,另一個時間。
她在微笑。
彷彿向着經紀當勞微笑。經紀當勞意識到這一點時,手像被冰冷的錐子刺到,手一痛一鬆,手機便跌到地上啪啦一聲摔破了屏幕……

都市傳說系列(5)未存在的毛慧
那天警察消防來了好多,圍觀者又眾,一時雞飛狗跳,也不知警察有沒有把她抓起來。這陣子年輕人總是喜歡跑到街上佔着馬路來睡覺,警察不是以甚麼妨害公眾秩序的罪名把他們都抓起來了嗎?那些年輕人是衝政府去的,但這女孩卻是衝大老闆來的,更加罪無可恕吧?要知道商人在無何有城是地位極尊崇的,除了妨害公眾秩序,更可加上誹謗,還有,辱城罪……
不過,經紀當勞卻中了邪般,每天臨到睡醒,便見那女孩倒吊着,戴着紅框游泳鏡向着他,發出冰冷的微笑……
之後幾天,經紀當勞連看幾天新聞,都不見有任何報道,心想,大老闆又和傳媒吃了甚麼山珍海味全包宴了吧?只有互聯網的一些影片平台上,見到有多齣途人拍攝的片段,卻不知何故,下面全部百多條信息,俱指那影片造假,原因各異,有人說是無聊,有人說是大老闆競爭對手中傷,有人嘗試指出影片多個不清楚的地方說是做假,有的乾脆甚麼原因也不提供……「不用看了,大老闆的網軍收多過五毛錢一隻字的。有錢有忠誠,比那些甚麼作家好賺多了!」前輩力臣拿着快餐盤在他旁邊坐下,湊到他耳邊道:「聽說,老闆為怕那女孩再搞事,便派人透過建築商找到了那家人,想警告他們,那工人的老婆嚇到瀨尿,說,她只有兩個五歲和八歲的兒子,沒有女兒!去的人一看,那兩個男孩的個子比那女孩矮多了,裝也裝不來!之後找人去那間中學查,根本就沒有一個叫毛慧的學生!你說,邪門不邪門……嘿,算了算了,事情過去了還是別記住的好……」
在經紀當勞的西炒飯上,出現了女孩鮮紅框的游泳鏡。他還是,怎樣也想不起她的樣子……

都市傳說系列(6)榴槤之鼠
後來,經紀當勞像無何有城其他的地產經紀一般,不停地幫大老闆販賣那些未存在的幸福,不停地驅趕在示範單位玩遊戲的人們……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終於,他發現,他已成了真正的行家,並且也已向其他人學習,購買另一種未/不存在或眾人指其存在的東西――股票。不過,賺來賺去,他手上的錢夠交首期的,也只有無何有公園前某棟大樓裡最小那個低層一房單位。單位四面環樓,風景便是別人的窗戶和露台。交了首期後,經紀當勞終於可以開始每個月用八成薪水分期付款,加入供樓大軍。兒子當勞和母親同住,地方不夠,兒子只好在廳睡沙發牀。老母親被孝順兒子請進這單位,只哀嘆兒子是勞碌命,不斷工作,無時間談戀愛,快四十歲人連個女朋友都沒有。兒子當勞想到前輩力臣請了個女神回家,不知用了多少錢去供奉,便安慰母親道:「如果要追女朋友,就不夠錢買這裡了!」
「唉,可惜你老爸早就把命丟了在地盤裡,一條命只賠了雞碎那麼多錢,否則你也不用這麼慘啊……」
住進去不久,住戶當勞發現,這個豪宅,出乎意料,居然鼠患嚴重,每晚老鼠一家大小都喜愛跑到他那剛好放得下一副棺材的露台,遊玩、歌唱、吃喝、拉撒,而且極其進化,一切都市人用以捕鼠的方法都無效。有一次,從不吃榴槤的兩母子,一早便被臭醒,怎的全屋都是榴槤味!臭氣沖天實在受不了。兩母子找了半天,卻發現露台留下了一堆榴槤核……
「你死鬼老豆最鍾意食,我最憎!聞到就想嘔!死鬼完全不理人感受!」當勞母望着一堆榴槤核,忽然一陣茫然,不知該哀嘆還是該慶幸,卻覺着甚麼感覺都錯了,只得搖頭。
兒子當勞只道是母親想念亡父,而作為住戶當勞,他實在受不了,次日出門上班時經過更亭,便向大廈管理員投訴。管理員是管理公司主管的遠房親戚,從樓盤一入夥就在這裡工作,十幾年來這兒所有大小事情他都多少知道一些,他一聽便苦笑搖頭:「陳先生,我告訴你啦,這裡從一入夥就鼠患嚴重,怎樣也滅不了,滅了又來滅了又來。控鼠辦都來過好多次啦,都無用!簡直好像不斷有人在放老鼠進來,還是石屎牆曉生出老鼠一樣!」
頓時,住戶當勞明白了,他之所以「存夠了錢」,是這個緣故……

都市傳說系列(7)鼠與火
提到鼠患,許多無何有城民早忘了,最初代城主治下,當大家還未流行購買未存在之物時,許多城民是從烏有國逃難而來的難民。幸福,只在手上和眼前,房子都是貼地貼山而建,只是二代城主認為,長此下去,這些烏有之人聚集起來,也不知當中有沒有烏有國的奸細,憂其作亂,不利統治;二來,那地多麼珍貴啊,豈容這些甚麼都不是的烏有之人霸佔?就在二代城主開始這樣思考時,許多尾巴着火的老鼠,不分雌雄老幼,都被忠誠地放進山邊那堆木造的房子之間。十年間,無何有城東邊起火西邊燒,火光處處,無限光明。話說經紀當勞的阿爺,幾十年前,也是和一大堆村民一起,攀山涉水,奔赴這光明之地。
二代城主,站在遠處的城堡中,飲着陳年佳釀,想着如何用火之禮把那些烏有之人,潔淨為無何有勤奮乖巧的城民,推動城市律動的大軸,內心感到無限神聖。然後,某年冬天的大火,便成了三代城主施行德政的起源:自大火之後,無何有城有了廉價出租的城民住宅,放在工廠旁邊,如此終於完成了二代城主未說出口的偉業,讓城民可長時間推動城市的律動,成就無何有城發千分熱千分光,發到連歌仔都有得唱。
故城中有另一說指,無何有城那種記憶根據需要而變更的自由文化,便因此事而忽然特別廣泛地被流傳下來了……

李維怡 :北京出生,香港長大。現為影像藝術團體「影行者」的藝術總監、香港理工大學應用社會科學系的兼任導師。2000年意外獲得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首獎,散文、小說與詩歌散見於《字花》、《文學世紀》、《明報》、《捌a報》。這幾年與不同的市民一起共同創作一系列人文關懷的紀錄片,包括有關灣仔利東街人民規劃運動的《黃幡翻飛處》、有關2005年反世貿抗爭的《沉重而絢爛的十二月》、有關紥鐵工人罷工的《草根.鐵生花》、有關貨櫃車司機生活的《Dog and Butterfly》、有關行將消失的嘉咸街市集的《嘉咸.女情》、有關保衛天星、皇后碼頭運動的《碼頭與彼岸》、有關都市貧民反迫遷抗爭的《順寧道.走下去》等等。結集或與他人合集出版的書寫習作有《行路難》(2009)、《走著瞧》(2010)、《沉香》(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