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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海市蜃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黎翠華

海市蜃樓

「有個人跟我說,每人一生裡總有機會遇上海市蜃樓,他本人就見過兩次,一次在青島一次在法國南部的馬賽附近。」
阿森說這話的時候,坐在沙灘上,臉向着海,盯住寬大的海面,好像跟海在對話,好像問海甚麼時候展示海市蜃樓。
碧琪忍住笑,可是嘴巴不合作,閉不住,終於哈哈的笑出來。她彎下腰,掩飾停不住的笑聲。
「笑甚麼?」阿森抓起一把沙扔過去。
她說,她想起小時候,她哄她妹妹,說這個世界上是有聖誕老人的。每年十二月將盡,聖誕老人帶着禮物從北極出發,在每個房頂的煙囪爬下來,把禮物送給小孩子。妹妹信以為真,把最大的襪子掛在牀頭。為了不讓她失望,碧琪把一隻髮夾放進去。第二天妹妹開心的大叫:「我收到禮物啦!」還跑到隔壁問別的孩子得到甚麼,害她笑得肚子痛。她覺得好笑不是聖誕老人這個故事,而是相信這個故事的人。
「海市蜃樓和聖誕老人是有分別的,」阿森爭辯:「海市蜃樓是存在的,但甚少人見到;而聖誕老人只是一個傳說,商場裡那些走來走去的聖誕老人都是假的。」碧琪反駁,她記得老師解釋過海市蜃樓亦是個佛教故事,意思是虛幻;也有個遊戲叫「海市蜃樓之館」,音樂很動聽,她很喜歡。
「我就是要看真的海市蜃樓,不管甚麼故事和遊戲。」
「你想看就看得到嗎?也不用為哄我來海邊解釋。」這種孩子氣的語調讓碧琪啼笑皆非:「你甚麼時候看到,記得拍個照片傳給我分享。」
阿森小她兩歲,她第一次跟比自己年輕的男生來往,覺得他特別的古靈精怪,甚至有點傻氣。換作以前,她不會嘗試,但隨着時日遞增,比她年長的成熟男子大都結了婚,或有固定的女朋友。妹妹批評她太保守:「差一兩歲算甚麼問題?如今又不是叫你嫁給他,出去吃個飯都要考慮那麼多?你看很多漂亮的女明星都比自己的丈夫大十歲八歲,人家也生活得不錯呀!那個最近當選的法國總統,比妻子年輕二十幾歲,兩個人還眉來眼去的,不知多好!」
那就體驗一下吧。他們在中環的Starbucks喝完咖啡,一起研究去哪裡玩。天氣不是太理想,多雲,似乎會下雨,這種情況比較適合逛商場、約人吃飯之類。香港有一個優點,只要隨便走進一個地鐵站,就接連了無數的商場,可以消磨一整天,完全避開外面的風風雨雨。商場裡冬暖夏涼,播着輕音樂,大家興致勃勃的買東西、排隊飲茶,無所謂晴天陰天。阿森不同意:「這樣太無聊了,我們去海邊走走吧。」她以為去淺水灣或赤柱。但阿森說:「不!要找個沒有甚麼人的海邊。」她不以為然:「還有甚麼地方是沒人的?躲進電影院裡人還少一點……」
結果是上了東涌線去大嶼山。他說:「吹吹海風,又有海鮮吃,不好嗎?」
他天生頭髮微鬈,風沒吹都有點亂,反正怎麼梳都梳不好,就隨便左撥右撥,有點像韓劇裡的男生。那天她去所謂的「生日會」吃自助餐,幾個老同學早坐在那裡埋頭猛吃。見她來,有人指着一個空位說:「碧琪,特別給你留個好位,在帥哥對面。」他穿着一件扣到上脖頸的灰格子襯衣,看來也是剛到沒多久,正跟左右的人聊着,瞅到碧琪馬上轉頭跟她搭訕:「Hi!很少見你呀!」言下之意他顯然相當活躍。碧琪沒有解釋自己其實是老臣子,只是好久沒出現了。這群人對食物有無限的熱情,口中的東西還未吞下,已經計劃着下一頓吃甚麼,天天都在群組發放美食圖片,整個世界都是五顏六色油光水亮的食物,非常的逗人胃口。吃東西的時候他們是這樣的快樂,食以忘憂,嘴巴沒空講話,即使講話也帶着各種食物的昇華,不會是沉重的。這樣的美好時光他們可以重複又重複,永不生厭,每個月總有幾次聚餐,碰上飯店提供特價優惠隨時有召集。只是有次吃完川菜碧琪胃痛,之後失蹤了好一段日子,不知阿森是甚麼時候加入的。
阿森說他是跟一個朋友來的,朋友參加聚會順便把他帶上。他覺得這個群組實在太好了,有人給他介紹哪一家餐廳的菜好吃又給他訂位,馬上請求加入。
碧琪沒有問他的朋友是誰。這種人來人往的聚會,除了幾個核心人物,不少人只認得樣子,名字很快就忘了。隨後幾次活動,不知無心還是有意,兩個人都坐到一起,很快就混熟了。碧琪說她其實更偏愛小吃,群組每次都大魚大肉的,腸胃有點受不了,下次或許不參加。阿森說這還不容易,他天天都從街頭吃到街尾,從港島吃到九龍,明天立刻帶她去,就這樣兩人開始了約會。
那時碧琪不知道阿森剛搬去西環的劏房。房間很小,窗前架着一條高速行車的天橋,窗子永不打開,所謂廚房只是一個小角落,只能煮點速食麵之類的吃食。因為不開窗,屋裡很難散掉食物的味道,阿森連速食麵也懶得煮,都在外頭用餐。早上經過茶餐廳吃菠蘿油喝奶茶,下班在街上隨意逛,看見魚蛋粉吃魚蛋粉,看見牛腩麵吃牛腩麵,不然找個美食廣場吃壽司吃豬扒包,經過廟街再來個炒蜆,天氣冷吃煲仔飯,仍未滿足可以補點糖水。何必為做飯煩惱,阿森說,到處都是吃的,山旮旯的士多都提供餐蛋麵。
有這麼多選擇嗎?碧琪真沒想過。她的生活一板一眼,下班回家吃飯,從小到大她母親煮來煮去就那幾個菜式,他們年紀大了口味更偏向清淡,少鹽少糖少油,就像寺廟裡的齋菜。她吃厭了,其實不是厭,太寡淡的食物跟太寡淡的日子一樣導致人們精神萎靡,很自然,她的嘴巴久不久就渴望接觸一些鹹的甜的酸的辣的甚麼。群組裡的介紹有時也不一定對她胃口,但受不住誘惑,或許想湊熱鬧,就報名了。那次麻辣火鍋的照片實在太動人,天氣又冷,她忍不住一試,結果胃痛了幾個月。
可從沒試過阿森這樣,天天吃不同的東西,百味紛陳。最初幾次約會,她眼花繚亂,像上了摩天輪。幸好阿森時常要加班,廣告人,作息沒個準,假期也不多,偶然瘋狂一次她也應付得來。
到了東涌,他們隨便上了一輛巴士,中途下了車。
碧琪沒想過會來海灘,還穿着幼跟涼鞋。海灘的沙軟綿綿,麵粉一樣,不好走。她乾脆把鞋脫掉,可是不習慣,走一陣子就覺得小腿痠軟,挨着一棵樹說:「不行了,我要休息一下。」
這時微風吹拂着她的長髮和裙子,阿森作讚美狀:「哎!怎麼你好像拍文藝片似的?」隨手拔了一根草,裝模作樣的咬在嘴裡,逗得碧琪哈哈大笑。
她不想走,於是他們在沙灘上坐下來,聊着。一隻龐然大物慢條斯理地橫過沙灘,毫不在乎這兩個人。海面有點灰濛濛,因為天是灰濛濛的。陽光像一盞火力不足的燈在雲層後亮着,水牛的身影慢慢的前移,把海和天剪開,又縫合,一直走到她的眼角才離開了視線。
碧琪止住了笑:「我明白了,為了海市蜃樓所以你喜歡去海邊,是嗎?」
她掃走臂膀上的沙粒,柔聲向阿森說:「好了,去吃飯吧,我們找家好吃的。等會兒再來看海市蜃樓……」
還沒說完,碧琪又笑了。

生日會
「生日會」其實是WhatsApp的一個群組。他們都不是小孩子了,還開生日會,這不過是一起吃喝的藉口,改稱「大食會」應更貼切。最初是蘭絲發起的,他們的中學時代仍未流行臉書,後來蘭絲通過臉書聯繫上部分同學,因為每個月都有人生日,就借慶祝生日讓大家相聚。後來有WhatsApp,建立了一個群組,亦以此命名。有些人從不出現,大都是移了民或結了婚的;但也有人帶男朋友或女朋友來,有些分了手仍各自來。隨着時日不停有成員加入或消失,最後都不知誰跟誰是同學,誰跟誰是朋友了,也沒人在乎這個。一群有固定職業、沒成家、想當宅男宅女都沒有空間(仍跟父母同住、與兄弟姐妹共處一室或其他原因)又不想一個人吃飯喝酒,於是湊在一起飲飲食食。群組裡最常出現的是食物圖片和餐廳的評語,每個人熱情地介紹各種見聞,表達自己的意見,胃口好得不得了。不時有人提出去這裡或那裡吃飯(不會有人問是誰的生日,也不必準備生日禮物)。誰想參加就報上名來,自然有人負責訂位、公佈進餐的時間和地點。誰想失蹤就失蹤,不會有人去打聽誰誰誰為何不露面。活躍分子一向有十個八個,偶然湊不夠數訂一圍菜的,發起人在群組呼籲一下,就有碧琪這類不喜歡太熱鬧又不喜歡太寂寞的人相應。反而蘭絲好久不見動靜。
碧琪知道她媽媽病了,得了癌症,吃甚麼吐甚麼。有一次逛沙田新城市廣場,碰到蘭絲正到處找藥房給她媽買藥。
「哎!蘭絲你瘦了好多!」碧琪吃了一驚:「你沒事吧?」
蘭絲長長的嘆息,說她媽生病動手術用了不少錢,她儲起來準備買房子的那點積蓄都用進去了,然後氣憤的說:「如今的藥房怎麼搞的?全賣化妝品,想找個胃藥都沒有,也好意思稱自己作藥房的!」
蘭絲一直想買房子,她身兼多職,努力賺錢也捨得花,是個又能幹又能玩的人物。蘭絲有個男朋友,偶然也出席生日會的,有段時間她很積極的看房子,可能想結婚。零三年沙士之後香港樓價曾經跌到谷底,當時她已說機不可失,但出道不久,手頭上沒多少積蓄,房價漸升時又有傳聞是假象,觀望之間她媽媽一病,再努力都追不上飛升的樓價,更想不到後來的呎價竟比紐約和倫敦還貴。買房子成了泡影,媽媽吞嚥困難,蘭絲自己亦胃口全無,整個人憔悴不堪,皺紋都冒出來了。
碧琪知道,甚麼安慰都無用,何必虛情假意的叫她多點出席生日會。臨走說一句:「保重!大家都想念你。」
「唉!你們得快活時且快活吧。」蘭絲苦笑。
碧琪不敢問她跟男朋友怎樣,佯裝輕鬆的揮揮手,隨便走進一家皮包店。售貨員圍着幾個內地客,沒人理她,她在玻璃櫥窗後看着蘭絲急匆匆的越走越遠。她一直都覺得蘭絲很強大,此時見她孤單地消失在商場五顏六色的人海中,有如一片落葉,心裡不禁黯然。
好幾個朋友,熱戀的階段沒結成婚,都是因為房子的問題,拖着拖着就散掉,希望蘭絲不是這結局。
碧琪沒有蘭絲的幹勁,為了買房子轉了幾次工、兼職、搞傳銷,各種各樣的打拚,生日會裡邊吃邊推介自己代理的產品。不知是運氣好,還是不好,她從沒交上一個讓自己熱火朝天地籌劃未來的男朋友。與父母住在一起,跟妹妹一個房間,安安穩穩的成長,畢業之後找到第一份工作就幹到今天。妹妹去了外面進修,整個房間就是她的,雖然妹妹每次回來都問:「你甚麼時候結婚?你結了婚搬出去我們就不用擠在一起了。」碧琪嘻嘻笑:「還是你先結吧。」
母親常說:有多大的頭就戴多大的帽,從小教碧琪量力而為。因此她沒有甚麼非分之想,順天應命,安安分分的上班下班。如果有男朋友,就跟男朋友約會;如果沒有,就約女朋友,或自己找樂子。她的頭因應着帽子的大小生長,如果她還有夢,那小小的夢就在頭和帽子之間的空隙遊蕩。
妹妹跟她完全不一樣,總想改變命運,滿世界亂跑。妹妹已經去了兩次澳洲遊學,回來沒多久又出去。她見識多了,更是滿腹牢騷,甚麼都不順眼,沒一份工做得長。看情況,她準備跑到人家不讓她去為止。希望到時她已找到理想的對象,或理想的工作,不必再藏身於這個塞滿衣衫鞋襪的小房間。幾佰呎的兩房一廳,窗前掛滿未乾的衣服。她上班,天天都要換洗,再加上妹妹的更了不得。叫母親拿去洗衣店,她一會兒說衣服太重一會兒又說洗衣費太貴,末了仍是在家洗,連客廳的窗也掛滿了。陽光本來就沒多少,再加一重衣服,家裡白天黑夜都亮着燈。妹妹說,簡直生活在一隻凌亂的櫃子裡一樣。碧琪有點不高興:「甚麼意思?這櫃子你也有份的。」

碧琪也沒想過搬出去。像樣的單位租不起,住個劏房,別說洗衣服,放都沒地方放,不見得比住在父母家更好。多一筆開銷,她還吃甚麼穿甚麼?別說去歐洲旅遊,連星馬泰都不用想。算了吧,別自尋煩惱。很久以前她讀過一本翻譯小說「不能承受的輕」,那時沒看明白,現在也不明白,「輕」有甚麼不好,難道要「重」嗎?不過她早就不讀小說了。她工作的學校有圖書館,文職人員也可借來看,但她從不去借。YouTube裡的上載內容有如天羅地網,還有電影和劇集,看極都看不完,哪還有時間看書,地鐵車廂裡人人低頭只顧看手機,從沒碰上一個看書的。
無事可做的週末,本想到商場一探今季的服裝流行式樣。然而蘭絲的背影讓她失了興致,加上幾個吵吵嚷嚷的顧客,她忽然甚麼都不想看了。商場裡全是人,左邊似乎走不通,右邊也堵着,於是她往前走,雖然前面亦是人頭湧湧,但見步行步的空間還是有的。

人間燈火
阿森顯然是個不喜歡家庭生活的人,中秋節,寧願去維園看花燈也不回家。但如果不是阿森,她又想不起去維園看花燈,至少一個人是不會去的。到底是過節,妹妹不在香港,她跟父母吃過晚飯才出門。本想叫他們一起去維園,阿森應該是無所謂的,但父母就不知怎麼想,往後可能天天都問着,還是讓他們留在家裡看電視算了。
有個時期她很喜歡看日劇,下班之後去讀日文,在班上認識一個男子。兩個人很談得來,都欣賞日本文化,時常一起看日本電影、吃日本菜、研究旅遊資料。碰巧她生日,一家人吃日本餐,把他也叫上了,之後母親時常邀請他到家裡吃飯,弄得很尷尬。原來有些事情必須在特定的條件下才會發生的,換個環境就變質了,他們不經意地培養起來的那丁點日式情懷,漸漸在豉汁排骨和清補涼之間蒸氣那樣煙消雲散。後來他去了日本,全家人都問她為甚麼不跟着去,好像他們一定會彼此相隨過完這一輩子似的,真不知如何解釋。那時她仍年輕,如今父母只有更着緊,還是不要開這種玩笑了。
阿森不是她第一個男朋友,在「生日會」認識他,本來就是個吃喝玩樂的伴;說不準,只有吃喝玩樂的時候他們才是合拍的。父母知道,肯定說她不認真,為甚麼找個這樣的男朋友?就像問她為甚麼不找一份工資高又有前途的工作。父母的年代,勤力就能解決一切問題,怎能理解今天的他們像籠裡跑圈子的寵物鼠,跑得再快都是徒勞。一眨眼過了三十,好快就四十了,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不至於尋開心都不行吧?但這也不容易,有些人好悶,出去一兩次就不想再跟他們約會,更別提甚麼吃喝玩樂了。
阿森甚少透露他的家庭背景,就一次,他們在金馬倫道上走着,突然下大雨,嘩啦啦的雨打在馬路上子彈似的,行人都住了腳步,堵在店門前。進退兩難間,他們躲進一個樓道中避雨。樓道兩旁是店舖,簷沿下早已站了不少人,還不停的有人進出,有些還拖着旅行箱。他們左閃右避,阿森乾脆走到裡面去,片刻又跑回來說:「這裡有家時鐘酒店,要不要上去休息一下?」
她一怔,不知他是甚麼意思。往裡面探看,果然郵箱上橫着一家酒店的招牌,不是很高檔的那種。雨夜與一個男子上時鐘酒店?雖然跟阿森約會了一段日子,但她不覺得兩個人已親密到這個地步。此時此刻,此情此景,也沒醞釀出甚麼浪漫的氣氛、感覺,難道真是上去避雨嗎?還是,必須製造一些突破,兩個人才會有發展?見她臉上陰晴不定,阿森猜到她的心意,有點頑皮的說:「不是你想像中那樣的。」
「你常來的嗎?」碧琪狐疑的瞪着他。
「你應該問,有誰沒去過時鐘酒店。」阿森嘿嘿笑:「有些人甚至是結了婚的。」
碧琪也聽聞,但她認識的人裡沒人試過,或許試過不告訴她。
阿森說,酒店也可日租,價錢不一樣,他還未找到劏房之前間中住過。他父母在鬧離婚,成天吵架,他沒法睡覺。
「那你還搬出來?你應該留在家裡勸勸他們。」
「我要返工的!」阿森無奈的苦笑:「我在家,我媽已經放輕了聲音,其實忍得很辛苦。兩個人相差二十幾歲,甚麼都不順,怎勸?我幫誰?他們連吵架的空間都沒有,我搬走,他們就可以痛痛快快的吵,或許吵夠了,弄明白了,之後就不離了。」
真是怪論。碧琪不知說甚麼,這雨看來還要下好久,她不想回到時鐘酒店這個話題,就低頭看手機:「這附近有甚麼好吃的?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吧。」阿森也拿出手機,於是一幀幀印度咖喱韓國燒烤意大利披薩餅的照片亮麗登場。自此之後,阿森再沒提過他家裡的事,她也沒追問他父母是否真的離了。
碧琪趕着出門,月餅也沒吃。阿森在中央圖書館前等她,坐在石階上弄照相機。
「為甚麼帶這一大袋東西?」碧琪奇怪的問。
「拍夜景呀!」
「用手機不就行了。」
「手機不夠專業。」
那袋子看來挺沉的,阿森一會兒把它掛在左肩,一會兒又掛在右肩。她配合着那袋子的位置,一時走在左邊,一時走在右邊。
張燈結綵的維園,遠望已經華麗得無以名狀。阿森脖子上吊一部照相機,手上又拿着手機,一路上沒停過拍照。碧琪仰頭看,本來寂寞的夜空,點上萬千的花燈,她也彷彿變成一朵小小的火燄,燒得噼啪作響。很多遊人,拖兒帶女的小家庭、肩並肩的情侶、手拉手的老人家,充滿歡樂的氣氛。阿森走來走去,這裡拍一張那裡拍一張,她也拍她的。她看見一組蓮花燈,一朵朵並排,層疊層的花瓣深處亮着水霧似的光,溫柔而燦爛的粉紅,在夜色裡美得不可方物。站在蓮花燈下看出去,各種各樣的光與色,高高低低,或遠或近,規則或不規則的,令人目眩神迷的夜空,連上銅鑼灣一帶的萬家燈火,煌煌然的讓碧琪以為在煙花裡穿行。她想起「花市燈如晝」這句詩,都不足以形容這盛況。
好久,才想起,阿森呢?原來旁邊的人不是阿森。他去了哪裡?顧着抬頭賞燈,視線從五光十色的上空落回地面,一時調整不過來,只見人影幢幢紛亂一片,怎看得清誰是誰?
越夜,人越多,望過去黑壓壓一片,都不知往哪個方向走才對。其實打個電話就找到他,但想想,她又放棄了。
他沒發現大家走散了嗎?
要是他真的不知道,那就算了。
碧琪喜歡跟男朋友手拖手。手是很敏感的,十指連心,緊扣的手其實比肌膚相親傳達更多信息。但阿森不習慣拖手,好幾次,她不知不覺的拖住他的手,很快,他就藉着找錢包找手機鬆開她,過後就換了姿勢。要不他摟着她的肩,或她挽着他的臂彎;如果她不挽着他,他又只顧着看手機,兩個人只能各走各的。這個感覺她一直都覺得不好,沒想到在人月兩圓之夜竟更誇張――散失了。可能他以為碧琪一直在身邊,像平時那樣。然而這不是一條普通的街,燈會集中了這個城市的光,他們既然一起走進來,應該彼此分享,至少顧看一下大家是否同行吧?不過追逐海市蜃樓的人,怎想到回望?要是她跟得上就跟,跟不上就落了單,那找他回來幹甚麼?開始時他或許會着緊一陣子,摟住她;走着走着,這麼多人,一不留神又散掉。這麼輝煌的夜,何必患得患失的去搜尋、去等待、為了盯緊他把燈火都錯過了。乾脆站在花燈的光華之下,看自己想看的。況且他也可以打電話給她,要是他一直都不察覺,那就各自回家好了。
她忽然想起月亮裡的嫦娥,這時,她也像自己這樣,獨自欣賞着這人間的燈火?嫦娥一個人住那麼大的月球,感到孤獨;但身處這個擠成一粒火鑽般的小島,也同樣是孤獨的。

黎翠華 : 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小說集《記憶裁片》獲第十三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推薦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