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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滅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羅貴祥

如是這般,每天港澳往返,坐噴射船,從害怕風浪到習以為常,不覺簸動,已經多年了。我一點都不覺累。我早有一套防護裝備,擋住風吹雨打、山崩地裂、頭暈身熱。我喜歡船程的秩序,讓我由混亂中釋放出來。我喜歡噴射船離地,或該是離開水面?沒有磨擦,像凌空地飄。飄,彷彿如寥如靜。我是幾時學曉靜下來的?不是下來。靜便會浮起的。或許因為坐船。或許不是。船上通常不會有中途站人來人往的熙熙攘攘。外面即使波濤洶湧,船艙內還是靜默安全的。我慣常的夢,密封的船艙慢慢被海水浸滿。我是魚,漂離座位,在艙裡游去游來。口鼻滿腹都是水,有滯悶窒息的假象。反正沒有永久的平安吧。來之安之。可以來靜了。心態改變了?做不到的事情,就不要太勉強。我其實知道的,兒子在外太空漫遊。他是外星魚。我是怎樣也無法把他拉回地球的。
明明知道,卻又硬着要試要試。最後只會大力拍打檯面。啪的一聲巨響,把自己也嚇倒了,也叫醒了,只是沒把兒子叫喚回來。我從互助會那裡,學習做一個能夠在家訓練自閉症兒童的家長。每天夜裡,我便按着課程的指示,跟兒子上兩個小時的家教。學不會就是學不會。我希望兒子未來在牛津、哈佛畢業。我自己只有本地的大學學位。兒子自閉,IQ也不平常。何謂平常呢?自閉,也幻想他是亞氏保加,智力超人。很簡單的砌圖,我抓住兒子的手,拼圖、排次序、為顏色配對。然後放棄。我望着太太的照片,看到她在微笑。我嘭嘭的跳動的心,撞上了家裡四壁的牆。明白心如牆壁是甚麽意思。也許不明白。那段日子,下班回家,太太跟兒子的搏鬥大致已告一段落。一天的戰爭結束,我們三個人只剩下和和氣氣,摟摟抱抱。我們成了接吻魚。
一起晚飯,一起看電視,一起浮游在短暫的夢裡。太太當然埋怨兒子有多難教,話題但也很快地轉換往還,輕輕鬆鬆,渾渾噩噩,又過了一個晚上。即使原地踏步,即使事情無任何進展,時間依然不知不覺就了。將就將就,日子不算難過。難過是最初,兒子一歲多,認知與情緒愈來愈怪異,近乎無法照顧。醫生診斷確認他有自閉症。太太哭得死去活來。我也哭了,心裡痛。我安慰太太,幼子無罪,都是基因遺傳,也許我們全都自閉低B。黐線!太太破涕為笑。我們不認命,四出求醫,無窮盡的腦科、精神科、心理科、音樂治療、言語治療、中醫針灸,以及氣功與另類療法等等,還有信主拜神,沒有一樣我們會放過。放不開,就是放不開。求神或求醫,要排長長的、看似無盡的隊伍。沒有想過,世間竟有那樣多的家庭,渴求這樣磨人的治療。心微微有踏實感,但也不特別好過。
我們不也是要跟他們爭有限的資源嗎,即使在完全不同的起跑線上。多樣的治療,經歷了一段時間,看不見兒子有顯明的進步。勉強他試這試那,兒子的反抗更強力。反噬的困獸,情緒與行為更難受控。心更灰了。或許有虛假的希望。不懷妄想,可能舒服一點。我渴望舒服,而太太舒服的走了。太太辭了工作,專心在家照料兒子,也不再盲目去排那些沒完沒了的長龍了。本來足不出戶,怕了別人的白眼,甚至說沒家教的。還有親人的閒言與埋怨。太太堅持報讀照顧自閉兒的課程,有時也逼得帶兒子外出。原來兒子愛坐長途公車。在較長途的交通工具上,他會安靜、合作,即使有時因不同的車種或車身顏色讓他興奮雀躍,甚至些微失控。我們不求控制許久了。沒甚麽是控制到的。公車來或不來。公車到站,又自行開走。都由他吧,我們亦不逼迫自己。

自然,啟動了我們的旅程。起初是郊野公園、行山徑,然後所有離島。即便是城市附近的水塘,時間不全花在交通上,只要讓兒子在廣闊的山野中走動,他都會變得平靜。也許他困鎖的空間比我們理解的要大很多。也許在那個宏大的寰宇裡徜徉蹓躂,他更不願意走入我們狹隘的俗世了。也許,他根本沒有受囚禁遭封鎖。最初以為是有效療法,原來不過是過渡,並不是黑漆隧道的光影盡頭。我們,是我們,把隧道一直掘下去?去澳門、返大陸、飛台灣、飛往日本、韓國與大半個東南亞,短途機他都不吵鬧,甚至比長途車更安靜。一家人於是去得更遠了。一趟蘇格蘭自駕遊,又一趟新西蘭自駕遊。空間寬廣了,人也就輕鬆。我們不是富裕家庭,太太又不上班。我只說兒子帶挈我們遊埠。福氣!福氣!不如就移民吧。太太有天會這樣說。
幼稚園的經驗,兒子不是過度活躍便是極度不聽指令。我們已經習慣了被勸退學的感覺,也習慣了別人拳拳盛意慫恿我們入讀特殊學校了。太太堅持家教,兒子不是主流,也非殘疾智障,他不過是另類。這裡卻總是排斥另類。太太付出所有,在小小的家裝置感覺統合訓練設備。睡房是懸吊設施。客廳放了彈牀,飯廳滑道板。兒子天天軍訓,改善體覺和前庭平衡感,並操練大小肌肉的運作。太太忙出忙入,報讀不同的訓練課程,學習眾多的醫療字彙。懂得精明理財也很重要,計劃着成立兒子的信託基金。我不肯定我們有能力供款否。我鬆脫了座位的安全扣,避開了迎面漂來的垃圾桶、救生衣,浮游到船艙的另一端。這裡的不滿,卻總讓想像那裡的美好。不像兒子的我們,哪裡知道他其實一點都不貪婪,一點都不奢望要往另一個世界去?太太信念,那裡,他就是得水的魚了。
魚長得很快。兒子瞬間已高過太太了。如果太太未走讓他量。我們想過辦移民,想過賣房子。房子還要供二十年,賣也賺不夠我們需要的。教他讀臉,教他同理心。別人的臉真的成書了。他學易地而處。我們也學習不發怒、不責備、不懲罰。他的發展障礙,也是這裡的發展障礙。高樓繼續蓋,道路繼續堵塞。太太已做了最艱苦的部分,熬過了不長期吃藥的治療,社交技巧雖無寸進,但把兒子的自理能力訓練好,好像在準備了我的離開,準備了她的離開,也準備了眾人的離開。公司要我到澳門監督建築工程。我說我不能住在澳門,於是開始了每天的港澳來回船途。我整天不在,兒子只能依賴學校。即使奔波,我卻有了我的管道躲避。躲一時,便一時了。半天就是半天。反正此生要跟兒子形影不離了。
大笨象要過大海,浮不起來的,就潛行底下好了。我和兒子坐在噴射船上。窗外的天空煙花爆放。篷,篷,篷。在艙內只聽到聲響與閃光。然後更大的一聲篷。猛烈的撞擊。沒扣安全帶的都跌倒地上。有人開始尖叫,船艙入水了。兒子依然平靜。太太走了,兒子似乎沒有特別感覺。這樣好。他未必不懂,只是他的天地裡可能還有媽媽,這樣豈不是更好?我最艱苦混亂的時刻,他的平靜給了我力量。太太的家人來幫忙照顧了幾個月,之後僱用的保母辭職。壓力太大了。我只能靠自己,也靠兒子自己。每天早上煮個簡單東西填肚,送兒子上學後返工搭船,放工泊岸後到託管中心接走兒子,一起到餐廳吃晚飯。沒聘傭人了,以前太太包辦的,之後單打獨鬥,或是與兒子的雙打。船程打瞌睡時,我以為自己是魚,在注滿水的艙裡。但那次我全看不見水,只聽見人的尖叫。
回家後不再做家教了。與兒子相對的時光變得悠閒。只讓他砌砌圖。砌他喜歡的。一起網上看看YouTube。他半小時可砌好二百塊的拼圖。YouTube他不揀擇,常看得嘰嘰笑。兒子專注玩樂的時候,我享受了無比的寧靜,大家有各自又共同的開心。以前為他忙得頭昏腦脹,忽略了他的感受和需要,也顧不了自己的需要和感受。不像在船上看電影,每人座背上都有一個屏幕,一起往電影院看戲,免打擾他人,每次都挑電影快落畫時才去看,再選一些角落位置。中場帶他去一趟廁所,中間錯過幾分鐘的畫面情節,一般都能把戲看完。只有那次,他看見戲裡小孩的慘情,默不作聲地不停流淚。我忍不住,帶他離開。他沒吵。我可能記錯了。船上通常沒有電影看。我平常不會與他過澳門的。
有時我想,愈像兒子了。只喜愛刻板與重複,拒絕接受改變。自主性格又強,對模仿別人不感興趣,也缺乏要模仿學習的動機。可能一來不懂跟從,二來也許不想跟從。但又能持續專注於物件的某些部分。不會分心,不受外力左右。眾人亂哄哄,要船快快開走,不然就沉下去了。我從兒子的眼裡看見,前面被撞的龐然大物正在迅速下沉。我不想騷擾別人,兩人都牢牢的站着不坐。他坐着時雖靜,但有時動作比較多。我知道他有方法,他對自己說,安靜安靜,告誡自己不許亂動。不論行程多遠,我們一起練腳力,每次搭地鐵都不佔座位,讓座予他人,也一併鍛煉了體魄。他比我高了。還像兒時,兩個男人了。走進車廂,繼續十指緊扣。下一個站是九龍塘或油塘,我和他都牢牢站好,即使座位空着。我會把頭湊近兒子耳邊,短促說幾句碎語。不管別人說甚麽了,各人只顧看自己的手機。
爬山的時候特別快樂。我很喜歡陪他在山上跑。他走得快,山路上跳蹦蹦,嘰嘰笑。他體力很好,上山氣也不喘。他每一步都在鞭策我。不要老得太快。我對自己說。到了梧桐寨的石澗水瀑,我們脫了鞋子長褲浸水。這時,他是水裡的魚。每年都去長旅行,他一貫在飛機上都安靜。我為太太,努力維持這個家裡的傳統。他也許覺得媽媽是一起去的。與他出遊不麻煩,不太理想的狀況,都不會嫌棄任性,也永遠不會投訴行程。只要有戶外或大空間給他跑跳,他就快樂。嬉山嬉水,他胸中的山水,未嘗不呼應綠水青山。我鬆開手,抓住他的手臂,即便抓得高一點,也不是要控制。同志情侶也不會這樣拖手。由始至終,無半點閃縮。又何必畏山怯水呢?
温哥華親戚問兒子成年後的出路。他應該不會成為行徑古怪、思想刁鑽的大學教授了。我雖然覺得他可能是亞氏保加。如果不入巿場謀劃生計,也許就獲派庇護工場,或繼續在展能中心接受不知效果的訓練吧。哪一種情況,都要替他排一條很長很長的隊。信託基金沒有成事,我一併替他輪候晚間宿位的服務。他也許不需要。他有自己的山水,但宿舍是終老的地方。宿位輪候的時間平均十幾廿年,兒子中年以後便能獲取錄。路也許不寬,機會也不多,人心也不算廣。我知道他懂得調整他的世界,這裡與那裡其實也不差距那麼大。我早沒有固執父母的思維,希望兒子獲取甚麽,過哪一種的生活。他不是沒選擇的。他並非不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只是他會問,這世界是否真正存在?真假也好,世界,不管哪一個更真實,他知道,只是一個讓他與人一起生活的交叉點。
沉重的,不可能浮起來。笨象笨鈍不是脫兔,更不是良駒駿馬。跑不動,逃不了。離去的已經離去。我們隔着窗玻璃,看見許多人沉下水裡,一直地往下潛。沒有呼吸,只是沉默。天上的煙花隆隆爆放,底下是死寂寥渺。那裡沒有救援,而這裡唯有恐慌的一念想着逃生。我們都以為自己的船給無端撞了。我們都以為自己是無辜的受害人。是真是幻,玻璃內外,疏離的感覺尤其強烈。兒子一開始不想被干擾,但他不知道,他影響了身邊人,改造了我們的世界。即使曾經我天真地以為,是我們改造了他的。不管是甚麽世界,發生了甚麽事情,重要的不是世界吧,是世界上的他和我們。沉下去的,沉得很深了。沉埋到再也看不見的深淵。沒有飄,也可以有靜。

羅貴祥 現為香港浸會大學創意及專業寫作課程主任。文學創作有小說集《有時沒口哨:故事共生集》、詩集《記憶暫時收藏》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