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崑 南:沒有故事的人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1月號總第409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輯

作者名:崑南

1

正在海南島上空的颱風,以「百里嘉」為首,接下來有菲律賓在東方最強的「山竹」,山竹後面還跟着一個熱帶性低氣壓潛在颱風Invest91W。在太平洋中間是「奧莉薇」,位於東太平洋的熱帶風暴「保羅」緊接在後。跨過中美洲之後,位於佛州下方有熱帶低氣壓95L。95L後面的就是三級颶風「佛羅倫斯」。「佛羅倫斯」已經讓美國佛州、北卡等地進入緊急狀態,撤離了數百萬居民。意想不到,還有兩個颶風:「艾薩克」以及「海蓮」。當我看到這則新聞的一刻,不期然想,天上九大行星,地面九大颶風相應對麼?
停滯的感覺,也是困頓的感覺。太熟悉了。災難像月下影子監視着我。一次又一次的進逼,實在很難受。上一次,去大阪,一下機便遇上颶風,在機場惶惶不可終日。今次,從東京準備乘機回港,又遇上了另一場颶風,要折返酒店了。
就是那一次,在滯留機場期間,怡妹傳來她旅遊威尼斯時,拍錄下來一個又一個笑容組成的影片。我一邊滑動手機看,心裡一邊升起滑稽的感覺:一個太大的對比啊。在地球的另一處,她是一個天使,而我在這裡,是一個受害者,風災中的受害者。
而這一次,怡妹不再是天使,我也不是受害者,我無需在機場呆等起飛時間,回酒店就是了。怡妹的短訊時時刻刻在手機上響。她要備課,所以無法跟我同行。「你找到阿傑嗎?」無論她說了一大堆話,最後,還是這一句。

阿傑對我們說去了東京,其實,無論他是否說謊,到了東京後,他可以轉往其他城市。我來東京這個行程,無疑是大海撈針。明知空走一場,也得這樣,作為安慰怡妹的心靈而已。她愛上阿傑,一點也沒有保留。真料不到,兩姐妹的關係,因為阿傑這個男人,距離愈來愈遠了。
阿傑是公司的同事,我負責公關,他在人事部。開會時,他很少發表個人意見,平日也不愛多說話。除了這些,他根本沒有甚麼特別令我對他留意,直到有一晚,我與客戶在酒店餐廳談合作事宜,完畢後我去洗手間,中途是要經過酒吧的。有人醉倒在吧檯,引起哄動,那一刻,有人大叫大嚷,原來是阿傑,酒店中人不知如何是好。我走近問個究竟,就這樣,未來的發展就改變了我和怡妹的命運。

只不過是一年的時間,怡妹被阿傑迷住了。也在這段時間內,阿傑完全赤裸地走進我的生命裡。從頭到尾,百分百像流行科幻小說的橋段,從頭到尾,我分不清楚呼吸的坐標,可是,彷彿在某一個失光的角落裡,有一股極黑的力量在操縱着我。
酒店經理告訴我,他不是酒店房客。我沒有他的住所地址,只能決定就地替他租了一晚房間。到另一天的早上,發覺他沒有上班,我急了,我離開他後不會發生甚麼事吧?我根本沒有他的電話,我不想問其他同事,避免不必要的揣測。第二天,他出現了,他在我工作的地方走過,同事的正常招呼也沒有,一切似乎甚麼也沒有發生過。我不是個斤斤計較的人,過了一段日子,也把整件事情忘掉了。

我和颶風的因緣確實非淺。我企圖在星盤上找出原因。是的,我是風象星座,命宮、月亮都是。這個解釋也夠充分了吧?但其實,我對風雨的天氣一點也不喜歡,有時還產生恐懼的心理。在一個風雨交加的晚上,我曾下定決心離開一個男人,一個我熱烈愛過的男人。他是有婦之夫,沒有對或不對,我不理會這些,問題在我最後發覺無法相處下去。但他不肯放過我,他不想與太太離婚,但當他有空的時間便前來纏住我,若即若離。我不甘心受一個男人的擺佈,可是,這盤棋是我先走錯一步,我絕不怨天尤人,我中斷我的學業,漏夜從波士頓返回香港,接着是一個艱辛捱苦的一年。也因這樣,反與怡妹的感情增進了不少。

風雨交加,對於一些人,關節馬上有反應。我的心理關節也出現極度不安的情緒,無法控制的不安情緒。我像被拋在汪洋大海之中,我應游去哪一個方向呢?是的,我承認,那個波士頓男人曾給我一個美滿的性愛經驗。每一次他太太公幹遠行,他就帶我前往他的居所,就是在他與太太共睡的牀上,整夜做愛,無休止似的。他那根巨大的陽具,把我整個身體塞得滿滿。他也相當自豪,常說是維京的後裔,他笑稱他的寶貝是肉中之劍。我不會否認,我是這樣的一個女人,說穿了,是一個陽具膜拜者,這裡到處都有黑人,黑人的陽具確是天生異稟,我卻無法忍受他們身體發出的氣味,也許正是這個原因,我與莊尼走在一起,他有南非血統,父親卻是英國人,所以,他仍是個金髮的壯男,帶點橫蠻的作風,談吐上卻十分風趣。他娶了中國太太,所以,他對我產生興趣不是沒有因由的。他說他喜歡中國女人,因為中國女人的皮膚細嫩。「Butyou'redifferent,morethanthat,youlovelysiscanbite.」我與他可以說也不只建於性行為上面,morethanthat……他與其他普通外國人不同的地方在:他的確瞭解東方,他寫過一本研究東方性愛觀念的書。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很奇怪,經歷過一些時候,便會走樣。不像食物保鮮紙,可以放進雪櫃,把時間凝結。唉,其實就算有保鮮紙,始終是有期限的。愈想保鮮,愈令人累,令人衰老。

萬物有時。我不是不明白。我十分明白這個道理,風吹到哪裡,我便飛往哪裡。我是無主孤魂。另一方面,個性乖僻,情到濃時,我也可以抽身而退。我與怡妹不同。她是金牛座,愛上了一樣東西,便捉住不放。她如何與阿傑搞上了關係,我沒有心情探討。在我的眼中,阿傑只是一個普通的男人,在寫字樓等放工出糧的男人,直至有一天,下班前他堅持要跟我談。也是這一次,我才知道,他和怡妹的特殊關係。
阿傑說,「也許你不相信,直到數天前,我才知道小怡是你的妹妹。」
我冷冷地回應,「有相干嗎?」
「小怡太年輕,太瘋狂。」
「這又怎樣?」太瘋狂?我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到這樣的評語。瘋狂這兩個字放在我身上較為合適吧。「她永遠不會明白,我只是一名過客,而你是明白的。」
熟悉而刺耳的一句話,莊尼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他總愛說,「其他女人不明白,但你不同,你總會明白。」更奇妙的是,莊尼也提過「過客」。我記起來了。那次,萬聖節的餐聚,他舉起酒杯,突然這麼說,「你明白,我與你都是過客。」我到底明白甚麼?明白當一個男人這樣說,等於暗示大家要分手的時候?我只明白,男人總是自私的,歸根結底,他捨不得他的太太,所以這麼說吧?但原來,他的意思是他不想離開我,只因看不到未來有結果,才搬出過客這個借口。其實他不必這樣說,我不是一個需要結果的女人。不過,我不想事件像電源的短路狀態,突然中斷,像快到高潮的一刻,推開我,頭也不回走了。我不停問自己,我不想離開他,還是不想離開他的肉體呢?其實,我們進入了一個互相糾纏的時空,情緒成波浪,起伏不定,當左手感到痛楚時,右手的快樂卻成為麻醉劑,暫時忘記了不愜意的感覺,甚至認為是太瑣碎了,就算醉生夢死也變得太瑣碎了。


我的手袋,經常放一張照片,就是莊尼那巨根亢奮時的照片,貼近身邊,有異樣的溫暖。而對着阿傑,他的一句「你會明白的」,連語調也那麼像莊尼,奇想襲來,難道他的陽物也是同一族類麼?我幾乎不自禁笑了出來。這一刻,我才開始端詳一下他的軀體,他穿的是T恤,披上西裝外衣,似乎要遮掩一些甚麼。剎那間,我有衝動去摸摸他的胸膛,捏捏他的肌肉,試探一下他的反應,然後,我的視線稍稍向下掃過去……
「過客,我明白的,但我的經驗告訴我,不同的男人,有不同的演繹。」他的眉毛挪動一下,「我只想你找機會,告訴你的妹妹,我是一個隨時會啟程的男人。」
「可能是需要一些時間……」
他很快回應,「時間是不重要的。」我還未回答,他繼續說,「時間只會帶來無謂的記憶。此刻,望望窗外,告訴我,你看到甚麼?」
窗外,一條熟悉卻陌生的街道,熟悉,因為每天都會走過,也是陌生,因為颶風過後,到處都是破樹以及其他雜物。生活,一下子,眼前的景物都變了遺骸,我的感覺就是快會跟隨眾樹的命運,再無法呼吸了。不祥之兆,總是看不見完美的東西,看來,只有怡妹才相信完美的東西吧。
颶風的警號落下了,其實,風仍在我的胸間,在兩乳之間盪着,豐滿而未達滿足之盪漾……我不得不承認,莊尼是最懂得令我歡愉的男人,他說過,「我太沉醉你身上的浪,我輕輕划漿一次,你就洶湧成山巒、森林、低谷,然後我迷失,隨着你無限地盪漾了。」
但此刻這陣內心的風,根本是兩回事。在這個我出生的城市,大家都默默相約於沉默與麻木,情願一起下沉。對我,真是一個絕大的諷刺,多年前,從這裡,逃到外地去,然後,卻要跑回來,很快,又覺得非走不可。但這次,走往哪裡呢?如果不是為了怡妹,我可能更早就離開了。阿傑的眼神,依然是這個問號:「你看到甚麼?」他似乎知道我本質只會遊離。我看不到民族,甚至看不到世界,我只看到自己,像對着鏡子時一樣,面目模糊,但,鏡子實在不存在啊。我有點恐懼,再來一次暴風,我的魂魄肯定化為塵埃了。在哪裡找到扶手呢?這次,我也問自己,我看見甚麼?我看見黑影,我看見下陷,我看見……其實,我還聽到呼救的聲音。準確一點,不是聽到,而是從不同的角落,讀到這些聲音。最近是來自怡妹那飢渴的嘴唇。她完全變了,女人總是被男人改變過來。這是不公道的。也許,這也是女人自願的?我做過女強人,到底又有甚麼好處呢?我的情慾魔爪,亂抓見血了仍不停止。
很可怕的夢魘感覺,一進入地鐵大堂,馬上變得隱形,自己只不過是空氣中的微塵,人頭湧湧,全是沉溺待救的音波,非常巨大,太巨大了,耳朵反聽不到的,反而全身感到震盪,是的,這城開始進入地震帶了。我沒有臉孔,因為我失去了臉孔。我承認,我只是個極度被動,不知如何反抗的女子。我再無法追認初入社會時的心願,我狂嚼着來自男性肉體的大麻,學懂嘉許自己的誠實。
實在是太荒謬的衝擊,莊尼雖曾給我最甜蜜的時光,但因為我的妒恨,寧願成為一個沙丘之女,拒絕接觸可見的陽光。可是,回來之後,當面對車站月台上螞蟻般的頭顱,身邊響起了一個陌生的聲音:「丟你老母啦,等佐大半鐘頭了,車影都見唔到……」我的感覺是罵着自己,丟你老母,丟你老母,丟你老母……啦啦啦……你做人咁撚麻煩……天啊,原來我只看見自己,其他根本甚麼也看不到。對或不對?難道就這樣,原原本本告訴阿傑嗎?他應該看得出,我與怡妹是兩個不同的女性。如果看不出,他肯定是一個笨蛋,我再看他多一眼,他又不像一個笨蛋。很可笑,整個城都很可笑。

2
在《沒有故事的人》作品發佈會上,坐滿了人。他們已等了半個小時了。女主持在場內走來走去,不時舉起手機打電話。其實,不止她,其他人也開始躁急起來。到最後,還是作者缺席,由出版人開口打圓場,向在場人士深深鞠躬致歉。
她離開現場,找一個地方坐下來,翻開這本書。她彷彿打開時間盒子。她明明不認識作者,但筆下的書寫,其中部分,每一字每一句,都牽起她每一組的情感粒子。不可能的,也眼看成為可能。
作者的名字是「時態」,但沒有作者簡介。根據出版人的說法,出版社要替作者保守秘密,這是合約中的條件之一。這本書的出現就是一個謎,未正式出版之前一個月,她已經收到手上,但,甚麼人寄給她呢?她一點線索也沒有。她以為可以在新書發佈會上有機會認識作者的真面目,找出答案,殊不知,作者竟然不露臉。
第一章,主人翁的第一句話:「其實,時間是不重要的。」馬上吸引了她,翻着一頁頁讀下去。可是,許多段落,她都看不明。她分不出正常或不正常的狀態。直至翻到一處,她看到了拉動她心弦的文字。
111頁

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醉了。但,酡紅,像陽光深處的雲,緩慢地在她的身體蔓延。熟透的胴體,必然是醇酒浸過的肌膚。我不想驚動她,但我的手在她的臉上愛撫着。然後我湊過去,一種非酒卻來自酒才有的香氣。我凝住。我不忍屏息,我貪婪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天啊,這是我一直喜歡珍藏的鮮味。一個三十歲的女人,可以發散出這樣的鮮味,真是不可思議。從樹上摘下來的無花果,主人微笑提點,連皮吃才會有春天的感覺。在我的想像,無花果是可放在嘴裡的紫水晶。平常人不易領略得到,千萬年的聚結後,仍可嗅到露珠的閃光。是,不是看到,是嗅到。終於她微微張開眼睛,沒有醉意,只有笑意,不是笑意,而是睡意。她還未伸手過來,我已倒在她身邊了。原來,真正醉倒的是我……

她把書合上,然後,眼睛關閉。她唸着唸着,不是回憶,不像回憶,過去早已過去,如果堅持,可能反會再次發生,轉瞬就在前頭。從來都是如此,閉上了眼睛,更看得清楚。她還記得那房間的一切擺設。沒有一件舊家具,一桌一椅都彷彿剛從工廠搬進來。被褥上全是尼龍與棉花混合的奇特氣味,很快飄來了牀前櫃上那束百合的幽香。聯想到手抱着嬰兒時送來異世的酥味。身處於真空裡,一塵不染。
我真的記得,我還未開口提問時,他便說,我告訴你一個故事。
是兩個仙女的對話。
「你真的決心要下凡?」
「你不同意?」
「你知道嗎?你一離開這裡,你便失去不死之身。」
「我當然知道。但紅塵是我們在這裡從沒有想像過的感覺。」
「你認為,到底是甚麼的感覺?」
「愛的感覺,姐姐。」
「愛的感覺會讓你衰老。」
「我知道,當然知道。時間是不重要的,不是麼?」
這時,她翻到322頁:

我無法忘記老父死前的模樣。
他瘦得只像剩下一排骨骼,喉嚨已無法發出能夠聽得懂的聲音。
枯枝的手慢慢地移動,寫上了「我走了」這三個彎彎曲曲的字。其實他還欠七天才到五十五歲。
他想說的遺言,月前已對大家說清楚了。我沒有流淚。他的眼睛反有點濕。他顯然有所牽掛。
我稍微合上眼,似要期待一些甚麼,當再睜開,看見整個房間的牆壁都佈滿裂痕。然後,我聽到昆蟲爬行的聲響,逐漸移近,到我的腳下稍停下來,我俯身一望,地面開始露出隙縫,小蛇般的生物在我鞋底下靜靜竄過。當第二條出現,直達牀沿,發出噼啪一聲,有點刺痛在我腳底,我再抬頭時,老父便斷氣,雙目閉上了。


兩天之後,我再遇上了她,她問我老父的病況。我不想說,我好苦惱,但與老父離世的事實無關。沒有人會相信,我會為一碟忘記清理的魚骨而苦惱。本來是一條的,眼前竟然是三條,難道魚骨也會生長?當然不會,若是,老父就不用離開這個世界了。魚骨沒有生命,但圍繞着魚骨,蠕動的東西卻是生氣勃勃。一大堆螞蟻,還有兩隻蟑螂,牠們不是消化那些魚骨,而是吐出了新的魚骨。我偶一抬頭,牆角確有一隻蜘蛛不停在織網,瀰漫着一種惡臭,叫人立即想嘔吐。為甚麼這麼多天都沒有清潔廚房?
每一次我想到死……看到棺木內已化了裝的老父,他穿上壽衣,很整齊的一具軀殼。不敢想像當棺木埋了地下之後,只有一個答案,墳墓之下就是昆蟲的世代食堂。老父並沒有死,不,應該說,他的死亡反催育了其他生命。
最後,當我對她說了這些,她的回答是:「其實,你的想法很美麗。」頓一頓,「我記得一首歌,其中一句歌詞是這樣的:我曾多次想到要死,我同時看到窗台上開放了百合花……」他於是想,「她的確是個與眾不同的女子,當我想到死時,我仍惦念她。從來我對死亡視而不見,與她在一起時,這個感覺更加強烈。也許是吧,只有死,才可以活,認真活一次。」他真想告訴她,葡萄成熟時,就得摘下來。死時,應該是最美麗的,像窗外的百合花,而不是一碟被螞蟻包圍的魚骨。


她終於把「沒有故事的人」這本小說放下了。有一次,他這麼對她說,「老父像其他普通人一樣,並不想早死,他拜神拜佛都想長命百歲。」
「這有甚麼不妥呢?」
突然他把話題轉向愛情上面。「恐怕你也相信世上存在永恆的東西吧,例如愛情?」
她反覺得討論這些問題是毫無意義的。
他說,「你有沒有看過海明威的小說?他在《流動的盛宴》這麼寫過,他多希望他在只愛她一個人時就死去。」
「你這個人真怪,常常滿嘴離不了死亡。」
他淡淡地說,「很自然,我對生命感到不耐煩,別人不易感到的焦慮。我跟老父不同,不像他千方百計留戀生命。」
「是不是有點悲觀呢?」
「這個說法不對,我的本質仍有愛,相信愛把季節發揮得淋灕盡致。」
「明白,但除非……」
「沒有除非,一期一會也足夠了。」
她似乎真的明白了,「如海明威所說,當愛上了便應跟着死去……」


說到底,她一點也不瞭解他。
有點萍水相逢,在某一個時刻,她是相信命運的,一離一聚,許多時候分不清楚。那一天,萬里無雲,天藍得令人暈眩。她很徬徨,站在安全島上,站住腳,前面出現多條道路。她的位置,就彷彿是陽光下某個迷宮的入口處。因為受傷了,也是受困了,真荒謬,在一個四通八達的空間裡,竟然有被困的感覺。眼前一切都變得毫不真實。
進入了酒店的酒吧,恰當的時間,只得三四個客人。她習慣坐在吧檯最尾的座位,在暗處,她感到安全些。她是熟客,酒保不會隨便干擾她,她不開口,他也絕對不會開口。
酒保曾暗示,她像一隻昆蟲,靜靜地躲在一角,等候獵物的出現。她只是笑笑,不置可否。她自己知道,就算是一隻昆蟲,也是毫無攻擊性的。她躲在這裡,全因為對外邊世界的恐懼。她找不到方向,或根本她看不清方向。外邊的風力,經常很大,稍不小心,便會被吹走。她這隻可憐的小昆蟲,有時渴望找到一棵大樹,作為棲身之所。當然外人是看不出來的,外表上,她總擺出挑釁性的姿勢,令人望而生畏。
但這一天,的確很累。她坐下來,就不想移動半寸的身體。大部分時間她都閉上了眼睛,還得克制自己不要入睡。在半醒半睡的狀態中,她任由記憶縱橫交錯,直至遇到障礙物為止。遊戲機檯上那種小鐵球碰撞的玩意,彈到哪裡,未必到達哪裡,沿途暗角處處,躲也躲不了。偶一不慎,便墜進洞裡去。GameOver。
他說他是影像工作者。他強調的,拍攝,可以是平常不過的工作,受薪的工作,但也可以是藝術的工作。她與他相遇只不過兩個月的時間,回憶起來,她仍不明白為何會答應他做他的模特兒,而且是義務的。也許是從他的眼睛開始。他的眼睛,就像他手上的鏡頭一樣,無聲無息地千變萬化。但無論如何,在任何環境之下,卻帶給她一種非常親切的安全感。
一開始,他便示意她要脫掉衣服,他的眼神告訴她,她只有服從。她馬上受了催眠似的,任由他擺佈。他的手,一直沒有接觸她的身體,只是在空中打手勢示意她如何安放她的四肢,手如何向上或向下,腳如何向左或向右,腰肢如何傾斜或挺直,甚至要她張開大腿,展示她的陰戶。一切一切,當她最後看到結果,大感意外。他要拍攝的不是她的整個身體,根本沒有她的臉孔,更沒有她整具軀體,只是獨立的器官,如指節、手臂、乳蒂、陰毛、肚臍等的特寫,然後是一些線條構成的圖案,如乳溝、臀溝,以及陰戶與大腿間的弧線。他的眼睛就是經原子、離子,或分子按照一定的週期性後,排列成具有規則幾何形晶體,把她整個人一一折射在適當的輪穴上面。又不能說是赤裸裸的肢解。他利用光源是相當拿手的。不單是從窗外射入來的陽光,還少不了密室內一盞燈或一支燭所造成的光與影的對稱或不對稱的變化。他最愛強調的,「攝影師就是上帝,我說光,就有了光。沒有光,甚麼也沒有了。」她苦笑了,對於她,他所表達的,不過是半通不通的幽默。他把屬於她破碎的肢體,拼成一組圖像,然後對她說,「這就是你,另一個連你自己也不認識的你。」
的確是,她自從認識他之後,她看到另外的一個自己。他便是多面體的方解,可綠,可藍,可棕,甚至無色,放射着長斜方的能量,一出現,她只能透過他重新認識自己的位置。的確是,她的眉毛放在腳背之上,她的乳房竟壓在屁股下面,最搞笑的是,她赫然發覺,她的嘴巴竟與一根陽具互相倒置起來。她想,問題是誰的陽具?從她的身體長出了陽具?這不是幽默可以解釋的。
她再看清楚那組照片,那根堅挺而雄渾的傢伙,不就是她常存在心中的一模一樣嗎?他靜靜地說,「我想表達陰中帶陽的太極季。」
她無意識地問,「你認為這些是重要麼?」
他很快便回答:「認識自己是重要的。」
她再問:「真是這麼重要嗎?」
靜止一刻之後,他說,「我看到你內心是一匹野馬,只要你願意,美始終是美,轉瞬間便自然完成了。」

酒保是在這城居住了多年的日本人。月前他的女兒才去世,三歲的女孩,患了先天心漏,感冒後出現併發症,一夜之間便與父親永別了。當晚,她在場,目睹他獲悉女兒的死訊後,臉上沒有半點哀傷。全晚他還可以與酒吧內客人談笑自若。事後他解答了她的疑慮。「死亡不是一件甚麼了不起,甚麼哀傷之事,因為人生下來便要面對死亡,這是個現實。重要的一點是在適當的時刻死去。我覺得我的女兒在這個時候離世,是最適當不過的了,以免日後出現更多的痛苦。」

事後她才認識到,原來日本人對於哀傷這種情緒,是有很深的體會。他們習慣稱之為物哀。對個人與對人世的感嘆,是有所不同的。到達最深層次的感嘆的時候,就根本不再是哀傷這麼簡單,或那時候,再沒有所謂哀傷,而是一種極樂的情操。所謂極樂,是指經歷過磨練的苦難,走到盡頭,才會產生出來的情緒反彈,倒轉過來。喜極而泣,悲極而喜,的確不是人人都遇到的境界。解脫這兩個字,酒保沒有說出口,但她完全領悟這兩字所包含的東西。像櫻花一樣,燦爛的一刻是靜止,兩個時度之間,花陣飄零,最優美的姿式,完成最後的探戈。不同的季節,不同的探戈,不同生死的交脫。幽玄的重疊之後,即逝,也是重臨。

她冷不提防,一個女子走近她的身旁。
「不好意思,我是網媒記者,可否給我一些時間來一個小小的訪問?」這位記者沒有得到她的回覆,便繼續說,「我們知道,你是《沒有故事的人》作者的親密朋友,可否回答幾個有關的問題呢?」記者完全不理會她的反應,「他已經失蹤了近半年,你知道他究竟這次藏匿在哪個地方?或前往哪一個城市?或根本不在人世,自殺去了?」
她忍不住問,「你們怎會猜測他自殺去了?」
「看過《沒有故事的人》的讀者都知道,主角是有極嚴重的自殺傾向。」
「小說中的人物,總是虛構的人物,而且,那書中的主角並不是等於作者本人。這是普通的常識吧。」
「正因這樣,我們才前來找你求證。」然後,說了一大堆她聽不入耳的話。

3
通常最荒謬的事情總發生在我的身上。我歸咎風向之失控。
我下榻酒店正要啟鎖進入房間之際,左邊的房門打開了,一個男子走出來,不需踏破鐵鞋,這個男人竟然就是阿傑。
他說,「真巧了,我正想跟你見面,你就出現了。」
我不想太過戲劇化,也說我來東京是為了找你這樣的話,故作冷靜地反問他,「是的,太巧合了,你找我有特別的事情麼?」
「你入房放下行李,然後遲些我來找你。」
我遲遲不作反應,他於是說,「我在房間等你,你找我啦。」阿傑似乎很興奮,也可以是一種焦慮,他在房間不停踱步,最後坐在我對面的沙發上,「我知道你的原名,知道你的出生地點,知道你在波士頓讀過兩年書,知道你對拍攝藝術很有心得,你還舉辦過一次攝影作品展覽。」
「為何你要暗中偵查別人的私穩資料?這是不道德的,而且違法的。」
他大笑起來,「你忘記了,在我們共事的公司,我是人事部的主管。」
我真是有點氣,但又無可奈何,「你知道了這些,又怎樣呢?你到底要出甚麼鬼主意?」
然後,他每一個字都說得清脆,「你忘記了嗎?你答應了我的,替我拍照。多少酬金,你開口就是了。你也清楚知道,不是普通的拍照,我會脫光給你拍。」
茫然,是我的失憶嗎?趁他還未繼續說下去,「有原因的嗎?」轉一個語調,「你可以告訴我一個原因嗎?」許多世事,原因原來是不重要的,雖然總有一個原因。
「花開有時,花落也有時這個道理,你明白的吧?我要保持屬於我完美的肉體。每一個部位,都需要從不同角度特寫。」

翌日一早,他帶我到東京以南二百八十七公里的八丈島,島上有一間已荒廢的大酒店。外觀非常宏偉,但裡面已殘破不堪。地板、天花板、牆壁等全部給我的感覺是只要輕輕移動一下身體,它們便會隨時碎裂。我小心翼翼,確有點害怕,死亡本身不恐懼,恐懼在站在死亡邊緣的時刻。但阿傑毫無異樣,神情自若。
他脫光了衣服後,首先映入我眼簾的,明顯是他那挺拔的陽具。顯然他不想我胡思亂想,這麼說,「天生的,露在光處時,它便會處於興奮狀態。你只管繼續工作就是了。」一點也不錯,阿傑確具有一副完美的軀體,無論分割或合併,都幾乎看不出半點瑕疵,我無法掩飾我內心的震慄,發覺提着相機的手開始抖動起來。
但我不想放棄,我要捕捉陽光,捕捉生命,從他的每一個器官,每一個姿式。突然我不想拍硬照,我要拍錄像。我的鏡頭停在他的現在,然後回望他的過去,過去的過去,透視他的未來的未來,但他說他需要永恆的現在,過去與未來其實都是現在。現在此刻,就是黃金定律,萬世不移。若要消逝、流放、漂走,就應處於最圓通的狀態中完成,騙過時間糾纏式的魔咒。肌膚是嫩白,草兒是翠綠,聲音是雄壯,在由衰朽家具做成的廢墟之中,在強烈的對比之間,在不平衡的光影之下,我要建構出天堂之實在面目。我隨着他穿越不同的廳堂,像走進了平行時空,尋找宇宙平行的樂趣。我付出了所有的能量,看來直至我進入虛脫狀態才會停止。
最後,我借口去洗手間來平復我的情緒。一陣熱能從兩腿間上升,從鏡子可以看到,我的面頰發紅,視覺也頓時像失去了焦點的鏡片,膝間有點軟,搖搖欲墜。原來,在阿傑的面前,我是如此不濟,連站起來也無能為力。洗手間沒有窗子,但我的確看到長長的櫻花隧道,一望無際,沿途萬株,如海如雲,奈良的九重櫻,不,應該是「一目千本」的深山櫻,這類櫻,比黑夜還黑,但仍閃着怒放的花火,不如說,聽到逐分逐秒伸展的微響,像唇音,不如像腹語,更不如像一些生物透明翼翅的振動,在空氣中調校着震盪的頻率。或更貼切一點,像男女性器互相推磨時的喃喃秘語,第三者是無法進入的。不知是誰說過的,一定有人對我說過的,「我們只會惦念樹上盛放時的櫻花,將飄落的時候,我們便開始失憶,真正落在地面時,我們根本看不見。無論如何悽美,或如何傷感,都會看不見。」

手機又響了,不用猜,是來自怡妹的,我不想開口講,文字最適合,透過whatsapp我這樣寫,「我終於找到阿傑,不過,已是沒有生命的阿傑。你沒有看到一則新聞嗎?在一個東京超市的冷藏庫,有人發現了一具赤裸的男性屍體,像一座古希臘時代的絕美的雕像。身上沒有血迹,只露柔情的微笑與雄偉的陽具,成了一個奇特的陰陽對比。我傳給你的新聞照片,雖然不算清晰,但我相信,你一定認得出來。」
那晚為他拍下的東西,當然還留在相機內。我看到的不是一個男人的肉體,而是一球又一球的櫻花,一叢又一叢的櫻樹,一座又一座的櫻峰,在風中,在雪中,櫻魂無聲地漂流着。
我真是不中用。到今天,我仍忘不了莊尼,懷念他的狂野與放縱。真不中用,不只一次,我總會纏上了已婚的男人,總受不住雄偉男根的誘惑。生命的一刻,就是這一刻。在我體內躍動的一刻,就是生命的一刻。欲仙欲死的死,雖然那麼短暫,但感覺上是十分真實,沒有肌肉卻比肌肉更肌肉的真實。是他的肌肉,感覺在我的唇齒之間,同時在我的陰蒂跳動,在另一些時空,卻在深喉的地方亂竄,在似盡頭而並不是盡頭的地方,我仍找不到自己。「這一刻,你就應該馬上死去。」我決定了,我以我的性命作證,永遠把它們保存下來。在適當的時候,我會同怡妹一起分享。怡妹不明白,我不管了。我對她說,在某一些時刻,一個人可能跟死亡戀愛,死亡,是一種獨立的浪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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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令眼前的記者失望。對方問東,她答西。
在他們的眼中,她是《沒有故事的人》作者的情婦,一件附屬品。人人都問「作者在哪裡?」作者已死了,上帝已死了,真實的作品更從未出世。最後,她只對記者,說了這兩句話:「沒有故事,一切與愛無關。」
她當然記得他說過,「世上最美好的東西,只能在死亡裡面找到。理由好簡單,美好的東西不會長壽,弔詭的是,絕美的東西卻可以不死。一夜曇花,也是世代繁花。我解答了一個歷史謎團,古代文明到達高峰時,上帝便動手了。上帝的工作是先中止生長,才完成了存活。金字塔屹立不倒,全因為到達輝煌的一刻時,同時也是所代表的文明的死期。」
很容易,她記起一首日本的短歌:「此生無常,此月不常在,想隨月離開,漸殘缺,然後復圓。」

風雨交加的一夜,她重新認識了自己,既然沒有故事,那必然是愛。既然沒有愛,那必然是性。當連性也沒有的時候,真是不中用,死亡就像有光的地方的影子,揮之不去。死亡究竟是甚麼模樣,在秋風裡,如此沁入身心,一醉不起呢?愛?顯然不單是愛,死亡才應是物哀之最深處。
她深思熟慮之後,她自己動手,不必要麻煩上帝。


崑 南(S.Quanan) : 香港作家,五十年代開始創作,曾主編各大報章副刊及撰寫專欄,先後創辦《詩朵》、《新思潮》、《好望角》、《香港青年周報》、《新週刊》等刊物。現為香港唯一本土文學討論區網站主持之一,《小說風》主編之一,《文化現場》客席主編。著作《打開文論的視窗》獲第八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文學評論組推薦獎,詩集《詩大調》獲第九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雙年獎,亦擔任多屆中央圖書館主辦的詩/小說創作坊主持,創作獎/雙年獎評審.其他作品包括《地的門》(先後三版發行)、《慾季》、《戲鯨的風流》及《天堂舞哉足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