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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語咒:你是否和我一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5月號總第413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王語咒

密室失蹤案發生在我十四歲時的中元節。那是我記憶中最炎熱的一個夏天。整個村子上上下下都氤氳着一股水蒸氣,所有的小孩都長了熱痱子,因為中暑兒科醫生安道全成天走家竄戶,發了一筆大財。除此之外賣冰棍兒兼職賣西瓜兼職賣涼茶還兼職賣七七八八的李忠也因此發家致富了,只有釀葡萄酒的李大嘴家,因為沒有那麼大的冷庫,葡萄酒酸掉了大半兒。
我就是李大嘴。
那年的夏天從三月份開始,一直到十月下旬才結束。站在太陽底下沒一會兒手臂就會發紅,再不過多久,皮膚會蛻一層皮,緊接着能泌出一層鹽,不到十分鐘,一條手臂準能八分熟。從早上六點一直到晚上八點,整個村子的小孩都待在家裡躲太陽。而那些大人們,也就是改造人,則兢兢業業地工作着,他們的合金身體對高溫沒有敏感性,核心的大腦被一個匣子裝了起來,裡面安裝了變頻空調,永遠保持三十七攝氏度。迫於無奈,我們這群小孩只能晚上出來活動,白天則發着呆等待冬天的到來或者等待性成熟,好讓當局來改造我們。
到了晚上,男孩子們便拿着白毛巾、光着膀子到河邊的榕樹林裡吹風乘涼睡大覺。那些改造人則開着飛車穿行在天空與密林深處,像是一群一群螢火蟲,偶有幾輛打着探照燈的公交在河道上空經過。公車一節一節的,紅色的降落穩定器像是觸角一樣在兩邊伸展,整個公車看過去就如同一隻三色蜈蚣。為了保證女孩子也有脫光了躲到河裡面避暑的權利,村管理局還規定哪些河灣男孩們不能涉足,規定裡面特別聲明,誰要是去了誰就是豬八戒。當然,誰也不能保證有人不介意當豬八戒,我就是其中之一。
我十四歲,已經性成熟了,也被當局取走了不少精液。據說收集少男少女的生殖細胞是為了保證他們改造後仍然能正常履行生育、撫養小孩的義務。我估摸着當局在我身上採集的精子已經夠生產十個純種人類了,這意味着我離改造日期不遠了,值得高興。離扇卻總要和我唱反調,她認為改造和死亡差不多。所以當我從取精室裡手舞足蹈地走出來時,她總擺出一副如喪考妣的苦瓜臉,好像我剛剛被閹割了似的。
離扇是隔壁村女孩子,隔壁村在這條清水河的上游,所以按照她的說法,我是喝着她的洗腳水長大的。她從小就長得相當色情,即便和那些改造後的女性相比也有一拚。離扇小時候養了一頭黝黑的長髮,水盈盈的,茂盛得像是河裡的水藻。她開屠宰場兼職賣小商品的父母有意讓她往大家閨秀發展。他們請了城裡的改造人老師教她彈古箏、跳芭蕾和做女紅,以便於將來進入上流社會工作。但她在十三歲時便決定叛逆,打算做一個到處撒野的男孩。至於原因,和改造人有關。
再優秀的人類在機器人面前都是差等生,改造計劃就有效地避免了地球上出現八十好幾億個差等生。事情得追溯到五百多年前,當時一個名字很複雜的科學家畫了一張人類能力地形圖,地形最低處是死記硬背和算數,最高峰則是科學、藝術。那位科學家說人工智能的能力就像不斷上漲的海水,最終將淹沒整個地形。海水漲得越快,當局的腦袋也就越大。在海水淹沒地形圖來臨之前,當局那些富有使命感的科學家們組團開展了改造人計劃。他們往人類大腦中注入大量納米機器人,機器人附着在新皮層上形成一層新的薄膜。這層大腦薄膜和大腦的關係就像新皮層和古腦皮的關係一樣。實驗獲得了巨大成功,人類大腦就像鳥槍換炮,實現了質的突破。之後隨着皮層纍加,人類身體和腦殼都出現了吃不消的問題,也就導致後來換身體的情況。為了保證公平公正,當局把這項計劃當成了基本國策,每個國民都應當履行改造義務。
在當局看來,但凡人都需要經過改造,要不然只配做機器人的牲口。小學課本上是這樣說的:「改造就和性成熟一樣自然,是人的一個發育階段,而且還是一次升級,就像是蝌蚪變成青蛙。」離扇一開始也接受了這個觀點,所以時常幻想着蝌蚪變青蛙,以便於不再受機器人老師的頤指氣使。
在一個水泥色的黃昏裡,離扇和我說她懷疑改造人計劃。那時我正和一大群男孩躺在河灘邊。我們擺着大字,像是尼羅鱷曬太陽一樣愜意。河灘上沙子近乎粉末狀,黏着我們的體毛,微風掠過,身上的體毛便如同一大片狗尾巴草似的左右晃盪。在河邊游泳時,我沒有戴VR眼鏡的習慣,所以離扇到了河對岸才沖着我們的方向喊道:「大嘴!大嘴!」躺在我旁邊的男孩們便像是殭屍復活一般,紛紛站立了起來,一邊伸出泥鰍般的手在我身上滑動,一邊誇張地演繹離扇的腔調,呼喊着我的名字。我抓起衣服,一個激靈就躍進河裡,濺了他們一身水,之後像條白鰱似的朝對岸游去。
這畢竟是離扇第一次主動找我,以往都是我穿越密林跑去隔壁村找她。一到對岸,離扇就將我引到了榕樹林深處。我想她只是不樂意聽到對岸男孩的閒言碎語,而不是想和我發生點甚麼。我們陸續爬上一株榕樹的某根樹杈,光着腳丫子享受涼風過耳。離扇那天表情不太正常,也許是她閒着沒事幹想消遣我。但有那麼一刻,我似乎覺得所有文明都死光了,時間也到了世界末日,天地間只剩下我和她,這種感覺好到我不敢說話,生怕這種氛圍會被輕易破壞。她一開口就問道:「你之前畫的那個『四不像』還在嗎?」
那幅畫是我十歲生日時整的一個作品。當時我向離扇索要生日禮物,她說她沒有準備,也不可能準備。於是,我拿起2B鉛筆草草畫了一個簡筆畫,遞給她說:「那你就拿這個東西送給我吧。」離扇歪着眼睛看了下,噗嗤一笑,說道:「不像鱷魚、不像恐龍、不像蛇,更不像蜥蜴,倒是和你有點像,都長着一張大嘴巴。」笑完了之後,她把那張紙接過,笑呵呵地對我說:「吶,送給你的生日禮物。」
「還在,這麼有紀念價值的東西我當然得保存起來。」我晃盪着雙腿,身體往她身邊湊了湊。離扇喜歡蒔花弄草,夏天的時候她身上的裙子都有種夜來香的味道。
「那你把那幅畫給我。」她一邊說一邊下意識地將我給推開。之後她似乎又覺得這樣不妥,將身子往我身上靠了靠。
「四不像也沒有礙着你,用不着摧毀它吧。」
「我對那張紙沒那麼大的惡意。我只是覺得它很俗,適合將那個圖案刺到我的臉上。」
我看着她的眼睛,以為她得了某種怪病或者已經神志不清了。但她卻說:「你別用被雷劈中了似的眼神看我。」她說她是認真的,並且完全接受了我。為了證明這一點,她兩隻手伸過來,環抱着我的腰,害得我們差點從樹杈上掉下去,一起摔死掉。
為了讓自己安靜一會兒好確認那不是做夢,我和她都從榕樹上爬了下來。我們一起坐在了樹根盤繞之處。她變態似地往我身上蹭,嘴巴含着我的乳頭,說道:「你身上的汗騷味和葡萄酒味才是真實的。」這一場景很嚇人,所以我把這當做是她的惡作劇。
她像隻小獸似的抬起頭,一對葡萄眼像是深潭般看着我,說道:「大嘴,你不是想摸我嗎?想摸你就摸吧!」我一把將她推開,喘了好幾口氣才說道:「你有病吧,為甚麼要這樣!」她則像個沒皮沒臉的蕩婦,雙手像樹根似地盤着我。吧唧一聲,我扇了她一巴掌。接着便掙脫了她,爬上榕樹,找尋掛在樹杈上的衣服。那些衣服已經乾透了,穿在身上全是河風吹過的味道。我穿好鞋子正打算走時,回頭看了眼離扇。她整個身子軟耷耷的,像是喝醉了酒,因為剛流過淚,眼睛腫得像是水蜜桃。我走了過去,抱起她。天快要黑了,一個大活人在密林裡,對蟲蛇鳥獸們的交媾和相互屠殺會造成不利影響。
快到我家葡萄園時,我說我的兩隻手快要廢掉了,她便從我身上溜了下來。我們走到了鞦韆架下,坐在了石櫈子上。我本來想問她怎麼會突然發神經,她自己卻先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
事情得從她哥哥離非的改造說起。離非自小就是個大暖男,對離扇更是寵愛有加,以至於離扇小時候覺得自己就應該穿着白婚紗嫁給哥哥。她哥哥還養了一條叫做「愛非」的食夢貘。那條貘長得油頭粉面的,見了我也搖頭擺尾,大約是把我當做朋友了。食夢貘每天陪着離非上學、放學、做作業、打遊戲⋯⋯從出生起牠就沒離開過離非。食夢貘被她哥哥當做寵妃來養,可以說生活水準比人類高出不少。為了防止愛非丟失,他還給牠掛了名牌,每個月帶牠進城去寵物醫院進行體質檢測,比對他自己還要上心。幾乎每天傍晚,我都可以看見他們一人一貘,像是夫妻般在河邊散步。改造之後,他就把食夢貘給忘得一乾二淨。離扇甚至好幾次看見她哥哥拿着皮帶鞭撻愛非。前兩天,愛非看到她哥哥時,甩着腦袋衝過去,想要和他嬉鬧,結果她哥哥抬起靴子,像是踢皮球一般將食夢貘給踢到了牆上。嘭的一聲,愛非從牆上滑了下來,血迹也隨着牠的身體在牆上刷了一道。離扇說自己看到這一幕的時候,整張臉扭成了麻花,好像還聽到了鏡子破碎的聲音。一整天,她都把自己給關在了屋子裡,思考着人的改造為甚麼要以情感削弱作為代價。為甚麼沒有人想回到整天為人際關係發愁的年代。
網路上可以搜索到的解釋主要有兩種。第一種是腦科學的。納米機器人的作用雖然相當於神經元,但它們畢竟有一套邏輯演算法。人類有了更強勢的大腦,就忍不住會進行更加複雜的運算,運算多了,邏輯性的理性權重就會增大,非理性的情感權重將會降低,久而久之,感受和表達情感的神經元以及納米機器人的活性都會降低。當然還有一套社會學的解釋。意思是情感在人類生活中的作用主要是在較為穩定的人際關係中獲取雙方的信任感,但人類早已經強大到可以離群索居,況且變聰明之後,只要基於理智就會選擇相信對方。沒人會懷疑隔壁家的鄰居會半夜拿着大刀砍人,也沒人敢欠債不還,信譽記錄會伴隨着他的一生,除非他能逃離地球。
年深日久之後,改造人父母哪怕對新生兒也不會有甚麼感情,畢竟連生育這種事都有機器來替代了。他們把撫養孩子的任務交給了機器人。所以學校開家長會,來的也全是機器人。我上了三年級,我媽還老以為我才幼稚園剛畢業。要不是當局強制規定,說是為了人類的正常繁衍,我想他們不會選擇要生下一個甚麼。
「我覺得還有另一種可能。就像狐狸精附體一樣,那些改造人是機器人的寄宿體,為的是借人類的大腦來完成自己文明的建立。人類情感的削弱是那些納米機器人搞的鬼。」離扇似乎恢復了理智,兩隻手不斷拈着葡萄往嘴裡塞。
在我看來,離扇就是小人之心,人家機器人要真有那麼大的本事,早就指派改造人來收拾她了。我覺得,改造了甚好,那就是進化,讓人類能更加適應社會,要是人人都不改造,一百年後,人類也許就成了機器人手中的小白鼠。我把這個觀點和離扇說了。她一張口,我就知道她要往我身上吐葡萄籽,所以我及時躲開了。
「連你也不站在我這邊了。」說完她便負氣轉過了頭,等了半天見我沒任何表示就跺着腳要走。她生起氣來更加色情,所以我一把拉住了她,打算在乳白色的月光下將她按倒,架到鞦韆上來回晃盪。她露出了一種難以捕捉的笑容,雙手勾着我的脖子,擺出一副很樂意配合的樣子。她的動作裡全是嘲諷。見我遲疑,她才對我吼道:「快點,別磨蹭了!你這樣算甚麼男人,快點毀了我吧,快啊!」
後來她真的把四不像刺在了自己臉上,而且還把一頭水藻似的頭髮給剃光了,整天穿着一條破洞牛仔褲,像是個不良少女。她還好幾次嘗試自殺,但或者因為規模太小,被救了起來,又或者因為怕疼而放棄了。自她哥哥改造之後離扇就產生自我毀滅的慾望,這種慾望強烈到只要站在河岸邊,她就自然能想到被激流沖走的畫面。自我毀滅成了她反抗現實的一個道具,而做我的女朋友恰好能讓她產生強烈的毀滅感。

我剛睜開眼睛,八根手指的醫生就示意我可以下牀活動自己的合金身體了。改造後的我還是之前的老樣子,並沒有選擇一張帥氣的臉來裝飾腦袋。這樣做的目的是等離扇回來的時候不至於認不出我。在一個烏漆墨黑的夜裡,她就這麼憑空消失了。村裡的監控要麼死掉了,要麼就甚麼也沒拍着。關於離扇失蹤的推測文章層出不窮,甚至成了當天的頭條新聞。一開始人們猜測離扇也許半夜在河邊游泳時被惡童拖下了水,但水裡撈出來的要麼是枯枝爛葉要麼就是長滿青苔的田螺。嗅覺被強化的改造人說,離扇應該就是在房間裡消失的。所以事情就變成了一個無解的密室失蹤案。因為當天是中元節,人們便猜測某個鬼神將離扇給收走了。這非常合乎離扇的心意,畢竟她總想逃脫被改造的命運。我倒是覺得那也許是她自己變的一個小魔術,把自己變到了負世界裡,雖然這聽上去也很滑稽。
從手術檯上下來之後,我感覺自己就像剛出生的小孩,得和笨重的合金身體做艱苦鬥爭。我撇着兩條腿,走起路來像隻企鵝。我試着跑跑,卻吧唧一下摔倒在了地上,身體發出瓷實的聲音,好在,一點也不會疼。
各項檢測資料都正常得有些離譜,經過半個小時的訓練,我便順利從手術室裡出來。我捏了捏那廢棄身體的臉蛋,僵化的速度出乎意料──這意味着它已經毫無用處了,就像蛇蛻掉的死皮。我向醫生申請將屍體帶回家中。醫生帶着職業性的冷漠和我說:「只能一週的時間,一週之後你就得將它原原本本地送回來。」我點了點頭,趕緊拿出大行李箱,我得乘着屍體完全僵化之前將它塞到行李箱裡面。走之前,醫生囑咐我說:「天氣又悶又熱,記得放冷櫃裡,別發出甚麼臭味來。」
走出醫院便是瓢潑的大雨,雨幕像是縫得密密麻麻的蓑衣,將陽光嚴嚴實實地擋在了外太空。這場雨已經連下了三個多月,雨水將我們整個村都給泡軟了,塌方和泥石流隨處可見,船成了人們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雖然老早就架起了大棚,但葡萄園仍舊避免不了發霉的命運──洪水已經沖進了大棚,並且帶來了大量的泥垢和垃圾。在去醫院改造之前,我就看到葡萄架上懸掛着的一條條死蛇。而清理這些東西、振興葡萄園將會是我之後很長一段時間的工作。
三色蜈蚣似的公車很快就將我給送回了村裡。從公車上看下去,被大水圍攏的村子就像是一個孤島。一道道的閃電在村子上空來回馳騁,雷鳴聲在曠野裡肆無忌憚地迴盪着。我淌着水將屍體拖到了家裡並且放進了冷櫃。之後我就開始觀察起它來。屍體的後腦勺處開了一個口子,像拉鍊似的傷口經過耳朵一直延伸到下頜骨,透過縫隙,就能看到裡面空空蕩蕩的頭顱。很快,它的眉毛上便凝結了一粒粒白霜。這種觀察讓人產生一種照鏡子般的魔幻感。
我又想起了離扇。她恰好是在改造計劃的前兩天消失的。自從當局通知她改造日期之後,她的月經週期就再沒有正常過。她對誰都沒有好臉色,罵起人來出口成章,對我更是如此,好在她還有點理智知道打人是不道德的。罵完了之後,她又會像隻受傷的小鳥,依偎在我的懷中哭泣,她眼淚流着流着便睡着了。這讓人懷念她處心積慮地想辦法避免改造的時光。
一開始,她打算號召身邊的村民一起拒絕改造,說是要回到遠古時期人與人相親相愛的社會。她製作了很多傳單讓我幫她派發,她自己也在隔壁村做了好幾次演講。不過要不是有葡萄酒和小商品贈送,就不會有任何人願意參加這種活動。倒是有一個男孩聽了演講留下來和離扇討論。他流裡流氣地說:「要是回到遠古時期,我喜歡一個女孩,我就可以一棍子將她打蒙掉,擄回山寨裡當老婆。現在打比方說,你就是那個女孩,你會同意回到遠古時期嗎?」還沒等離扇開口,我就把那個男孩像趕鴨子一樣趕跑了。離扇還為此生了不小的氣,認為我將她的可能夥伴給趕跑了。有時候,我們大半夜還趕着去下一家宣傳逃離思想。走在路上時她偶爾也會放下優越感,和我聊一些瑣碎的小事,甚至和我開玩笑而不僅僅是和我拌嘴這麼簡單。在經過一片小樹林的時候,她轉過頭來說:「也許,你沒有我想像中的那麼差。」我追問道:「所以你動心了?」「我的意思是你力氣很大,竟然扛着這麼大的包走那麼久的路都不會累。」她說完就加快了腳步。
後來,村委會將我倆給抓了起來,給關了三天,理由是我們買的喇叭分貝太大,不利於村民們的睡眠。出來之後,離扇便決定不再勸村民們一起逃離。這倒不是因為被警告了,而是因為葡萄酒和小商品都送完之後,還是沒有人願意加入我們的隊伍。事實上,要不是因為離扇,我也不願意讓別人誤以為自己是傻瓜,畢竟這種行為就有點像在二十三世紀還勸別人相信地心說。
後來,離扇喜歡上了魔術,企圖用這種方式矇騙當局的智商。我只好勸離扇說道:「也許你轉變下思路就會發現改造也沒有甚麼不好。歷史上也有反抗改造的案例,不過他們後來都習慣了改造後的生活。」我一邊說一邊想着我過個五六十年,要是不經過改造,我的肚子必定是現在的兩倍大,也保不準會得上諸如腰間盤突出、胃下垂或者前列腺腫大的毛病。一想到這,我全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離扇卻像是沒有聽見我說甚麼似的,在我面前突然變出一串葡萄,又突然變出一個小商品,就是沒能把自己給變沒了。我將她變出的東西全部給扔掉了。「你搞這些沒用的小玩意,倒還不如期待奇蹟出現。」我說。
我看她一臉委屈的樣子,就趕緊給她打一針雞血,胡說道:「我倒是想到一個也許可行的方法。」我一說完,她兩隻眼睛便像是眼鏡蛇鎖定獵物一般,緊緊地盯着我了。我便只好拿出滿嘴跑火車的能力,說道:「數學。從某種意義上說,一切皆數。」於是我又趕緊搜索出柏拉圖的觀點:數學家所構想的種種對象,必然存在於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永恆而超然的世界。所以,我建議她想辦法把自己給數位化,就像科幻小說裡說的那樣,通過這種方式可以獲得永生,至少思想上是這樣的。不過,離扇顯然不滿足於這樣,她覺得這世上不能出現兩個離扇。但至少這一通瞎扯讓她覺得有那麼些道理,她也迷上了數學,後來順便喜歡上了物理學和化學。
她沉思的時間多了,我遊手好閒的時間也充裕起來。那段時間我常常和一群男孩走到女孩子們玩耍的河灣裡游泳,搞得她們沒有泳可以游。累了,一群人便抓幾條魚蝦和着紅泥巴在岸邊整燒烤吃。忙的時候我甚至忘記了在河的上游,我還有一個熱愛自然科學的女朋友。
離扇把自己的房間給整成了實驗室,燒杯、彈簧、酒精燈、大球小球等實驗器材買了一堆,只見她整天在草稿紙上寫公式,連吃飯都會忘記。據說她通過一系列簡陋的實驗器材確認了「延遲實驗」的實驗結果是真實的。那實驗證明了因果律完全不可靠,因為未來的事件並不是由過去決定的。不過這個實驗並不能改變她將被改造的命運,所以她開心了沒幾天就又恢復常態了。
到後來我看她老在研究世界為何存在的問題,並且用1代表存在,0代表虛無,她企圖通過數學方法,在0裡面得到1。這種蠢事,數學家萊布尼茨就用微積分做過,他還為自己的錯誤結論沾沾自喜。不過,我看到這兩個數字的時候反而想到的是,1裡面怎麼得到0。這大約是離扇長期和我唱反調的後遺症。於是我在她的草稿紙上寫下了「1-1=0」的數學公式。寫完之後我便瞎扯道:「這個問題很簡單,0就是1和-1組成的。原來的虛無分裂成了兩個彼此對立的存在,正能量與負能量、物質與反物質、陰與陽⋯⋯也許這個世界上存在着一個與我們的世界完全相反的世界,只是它和我們隔絕了,以至於彼此都看不到對方。」我一說完,倒把離扇給激動壞了。她比我還堅信我所說的話,並且愉快地將我們的世界稱為「正世界」,另外一個世界則稱為「負世界」。關於負世界的想像在她腦海中逐漸發酵並且每天都有所更新。負世界和正世界也許就是照鏡子的關係;也有可能像量子糾纏一樣,這邊發生的事情,在那邊同步發生着,會有一個同樣叫做離扇的女孩對一個叫做李大嘴的男孩說着奇怪的話。
離扇失蹤的事還是我第一個發現的,她的父母早就和她鬧掰並且不承認自己能生出這樣的女兒。失蹤之前她說自己得安靜一段時間,於是把自己給鎖在了全是實驗器材的房間裡。她房間裡的食物足夠她吃到改造日期。為了避免她自殘了很久都沒有人發現,我時常拿着八倍望遠鏡往她窗戶裡看。連續一天沒有看到她的身影之後,我便決定拿起梯子爬到她房間裡。
我將她的房間上上下下都給搜索過了,確定她沒有寫下甚麼字條,也沒有留給我甚麼紀念物。整個房間裡有的只是一條快沒命的食夢貘,牠見了我就像是看見救世主一樣,張着嘴,用一個充滿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的小夥伴們倒是很熱心地將她桌上的公式給拿走了。他們企圖通過那些阿拉伯數字和英文字母解密出離扇想要表達的信息。
在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我整天和那條食夢貘一起度過。我得給牠買貘糧、得給牠洗浴,還得給牠清理糞便,時常還需要帶牠去寵物醫院治病,因為牠隨時都有可能死亡。後來,愛非睡覺的時間越來越長,終於在一個夜晚,在我未改造之前就去世了。這樣,我得重新找點甚麼事情來做,比如跟着父親學習如何釀酒,或者跟着母親學習葡萄樹的優生優育學這類無聊的事情。

是莫粒把我的女朋友給擄走的。
在一個黑咕隆咚的夜裡,他像隻精靈般從豆大的雨水中走進我的房間,身上卻沒有任何雨水的痕迹,似乎衣服自帶烘乾效果。他長得毛茸茸的,就像隻放大版的剛破殼的小雞,讓人忍不住就想摸一摸。他倒很有禮貌,一來就張着嘴做了自我介紹。他說自己叫做莫粒,來自另一個世界,並說自己可以變身成任意形態。於是他在我面前變成了一隻豬,又變成了一條狗,後來還變成了一隻兩米長的蒼蠅。我說我沒有興趣看他變魔術,問他找我幹嘛。我已經感覺到,離扇的消失和眼前這隻大蒼蠅有關係。
他卻不急不躁地和我講起了他們的歷史。莫粒來過地球很多次,目的是為了拯救好奇心,想瞭解自己那個世界的未來是甚麼情況。他所在的世界和我所在的世界剛好在時間線上相反,我們的過去就是他們的未來,反之亦然。這就像兩輛相對而行的火車,兩者都跑了一百三十八億年,但中間還有多長時間卻沒有辦法測算。莫粒第一次來的時候,地球光禿禿的,沒有任何生命,只有一片瓦藍色的海洋和一堆赤裸裸的石頭。他在地球上呆了兩天,覺得無聊透頂就趕緊回去了。後來地球出現生命,他來地球的次數便多了,一呆就是幾個月,像是度假一樣。不過最近,他來的次數變少了,呆的時間也變短了。我問他是不是因為對自己的未來感到失望透頂。他搖了搖頭,說是因為他們的文明一直在走下坡路,正和我們的世界相反。他說他們的文明之所以不可避免地衰落是因為宇宙中的每一個粒子都有自己的意識,未來怎麼樣是被安排好了的。同樣的,我們這個世界也都是如此,只不過,我們比較慶幸地活在一個文明快速發展的階段。這件事和離扇做的「延遲實驗」是一個意思,知道了對自己不怎麼好,但是也壞不到哪裡去,況且我沒心思聽他閒扯。
我趕緊插嘴問道:「離扇是不是被你給擄走了。」
他點了點頭,變身成為離扇的模樣。看來離扇在那個世界過得還不錯,整個人都發育得風生水起。莫粒解釋說,帶走離扇是為了省事,免得每次來這個世界都耗費巨大的能量。我拽起那隻摸上去像是棉絨的手說道:「那乾脆也把我一起給擄走吧。」莫粒搖了搖頭,說自己這次來是冒着風險的,因為他們的機器用壞了又不會修,甚至不能保證有那麼多的能量送自己回去。他說本來打算再也不回來的,要不是受離扇的委託,他不會冒着機器隨時可能死機的風險。所以說,這是莫粒的最後一次串門旅行。
我只好問他,離扇是否有帶話過來。
莫粒搖了搖頭說道:「她只和我說應該讓她的朋友李大嘴知道她去了另一個世界。」
「那她說朋友的時候,說的是『男朋友』,還是?」
「朋友。」這句話就像是離扇親口說出來的一樣。
我遲疑了好幾秒,思考那句話究竟有甚麼深意,直到莫粒問我是否有話要帶給離扇。
「沒有甚麼好帶的。」我說。
「那還有甚麼想瞭解的嗎?如果沒有我就得趕回去了。」莫粒說道。
「你那邊下雨嗎?」
「下,也像這邊一樣。還經常有冰雹,大得像是拳頭,砸在地上就是一個坑。」
我笑了笑,讓他趕緊回去,免得機器死機了得留下來陪我。
在我將屍體還給醫院的前天晚上,雨停了。第二天起牀時,水位已經下降,整片天空發着透明的光,顯得清淨而高遠,只有地面是一片狼藉,看上去就像是廢墟。垃圾袋在各個樹杈上耷拉着,房子的吃水線黏着一排規整的泥垢,有幾條擱淺的魚在水窪裡掙扎。
一打開門,我就看見門口橫七豎八地擺着幾個燒瓶。這八成是從離扇的房間裡漂流過來的。據說,一場泥石流將他們家給沖垮了,也許這幾個燒瓶就是僅剩的幾個倖存者。看着它們,我又想起了離扇,有關於她的一切不但沒有變得模糊,反而越發清晰起來。這至少充分證明了離扇的判斷是錯誤的。不過,現在我倒是想拜託腦子裡的納米機器人幫忙把一些記憶清除乾淨,要不然我得花時間忘記離扇;忘記思考她在和我拌嘴的時候是否產生過快感;也忘記琢磨她是否在某一個瞬間,看到我的時候,我是發着光的⋯⋯只可惜,這不合法律。
我將自己的屍體送回了醫院。冷櫃的效果太好了,所以它看上去就像是活着的。它被裝進屍體袋的時候,我湊到了它的耳朵旁,悄聲問道:「你是否和我一樣,一樣孤獨?」
公車飛速地穿過密林上空,將我送到了家門口,我得換一身衣服,好去收拾葡萄架上掛着的死蛇爛雞。
我正貓着腰給葡萄樹鬆土,突然感覺身後有甚麼聲音響起。我轉過身,目光看向眼前的葡萄架,繼而越過河岸邊交媾的牛羊,越過天青色的小山包,看向更遙遠的地方。

王語咒: 本名王建淳,1994年生於福建龍岩,現居深圳。文學期刊編輯,業餘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