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盧卓倫:病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5月號總第413期

子欄目:九零後

作者名:盧卓倫

 這一張臉,當我再次看到它的時候,我是感到十分意外的。

我居然還能認得出這張臉。
事實上,我和他經已有很長很長的時間沒有見面了。
況且,我們之間的關係也談不上深厚。

我們都是戲子。你的佈景板如何,你演的戲也必如何。
我們的行為往往受到環境所影響。
在家人面前的你斷然跟在朋輩面前的你可不同。
從前,我認識的他是一個端莊溫文,談吐有禮的人。
可能是因工作的關係,他時常穿着一套沉實的黑色西裝。
至於領呔,他便會視乎場合而決定。
他的臉上總是掛着笑容。這笑容與新聞報道員臉上的相似。
在我的印象當中,他向來給人敦厚可靠的形象。
有時候,他會讓我想起海報上的政客。
有時候,他卻讓我想起家中的父親。
父子的關係必定是世界上最玄妙的一種。
似遠而近。似有還無。
自從父親的第二度妻子離開後,他的性格變本加厲,顯得十分沉默寡言。
我倆很少對話,但不至於沒有溝通。因為我們的溝通已發展至非語言的交流了。
晚上我在牀上咳嗽,早上牀前便跑來一支咳藥水。
天文台預料會有大雨,我的背囊裡便無故地出現了一把短雨傘。
可是,我父親從來不會笑。

他會笑,而且還笑得十分親切。
所有人都視他為異姓的父親。
他時常出現在我們生命重要的片段當中,生產、喪事、大病、畢業,他的出現確是一種必然。不但如此,他更清楚知道我們所有事的細節。
不論是生日日期、食物喜好、感情歷史,甚至跟誰有過過節,他也瞭如指掌。
雖然他對我們無微不至,呵護萬分,但我和他之間的關係總有一種莫名的距離感。
也許這是因為只有他清楚我們的事情,我們對他便一無所知。
原本我和他的關係是沒有必要拉近的,維持着這種狀態說不定是一件好事。
回想過來這悲劇的發生都是自己的天真累事。
在他身邊經常出現一個比他更出眾的年輕男孩。
他的名字叫家豪。他不但就讀港島名校,更是品學兼優,為人謙厚,斷不會鋒芒太露。
黝黑的膚色和他泳隊隊長的身份有着一種分不開的關係。
他從不介意別人拿他的膚色來取笑。他還自嘲在夜裡走路怕會不小心碰到途人。
他笑的時候,不禁露出一對小虎齒。
然而,要說到我喜歡他的原因,這條件通通都是十分虛無的。
真正吸引我的可是他身上存在一種哥哥的氣質。我是一個獨生子,並沒有兄弟姊妹。
自小我一直幻想自己有一位哥哥。
家豪比我大三年,個子比我高一點。
不知從何時開始,生命中大大小小的問題,他都是我解憂的對象。
可是,家豪有一個很壞的習慣。他很喜歡玩弄我的頭髮。
那一次,我們需要為下星期的聚會作準備。大家都在我的家裡吃飯開會討論。
當其他人都回家去時,我和他便顯得更加懶散。
我們再沒有討論聚會的內容。話題改成了各自的將來夢想等等。
再過一陣子,我倦了,躺在他的大腿上。
他並無異樣,一隻手在玩手機,另一隻手在玩弄我的頭髮。
這一刻原是永恆的。
忽然之間,我耳邊傳來一陣溫柔的風。
「我愛你⋯⋯」
接下來的呼吸變得沉重。
血液開始逆流。
「愛」這個字,我們並不陌生,經常看到,經常讀到,日日夜夜在討論着。只是⋯⋯
我下意識地慢慢撐起身子。兩張臉相距咫尺。我望進他的琉璃般的眼睛。我看到我的臉。一股暖流如輕煙一樣漫過全身。
我閉上眼,一個靠前,吻下去。
在漆黑中,我聽見他戰戰兢兢地說:「我愛你,就像耶穌愛你一樣⋯⋯」
他離開了我的房間,離開了我的家,離開了我。

不足一星期的時間,事情輾轉間觸動了我的導師。
我的導師是一位老女士,於是她安排了我去見另外一位男導師。
葉先生是整個青年部的負責人。
他經常出現在我們面前,可是見面的次數總比跟他說話的次數多。
他原是講台上的老師,遙不可及。
對他的印象只停留於一套沉實的黑色西裝和緊扣的領呔。
自此之後,我每逢星期二下課後便要跟他單獨見面。
我們的會談在一間細小而狹窄的祈禱房裡進行。

房裡的設計十分簡單。那裡只有四面牆,三本《聖經》,兩張皮製的矮椅子。
房內燈光柔和,就像午睡時窗簾透進來的陽光。
在這種燈光下,葉先生彷彿年輕了幾分,只有頸項上的領呔肯定他的成熟和專業。
開始的時候,他三番四次說明這些見面不是為了懲罰我而設的,而是希望對我的情況有更多的理解並作出適當的協助。這一句我都聽得懂,可是不明所以。
我還沒有思考的空間,他便開始向我發問。
當天到底發生了甚麼事?
是你主動吻過去的嗎?
你何時開始察覺到自己喜歡男孩子的呢?
你爸爸知不知道你的傾向?⋯⋯
他問了許多問題,甚至有些是我從來沒有想過的。
結束的時候,我問他有關神會否原諒我的問題。
我沒有得到一個直接的答案,他卻反問我:「你會否怪罪一個有病的人呢?」
這問題帶來片刻的肅靜。我可猜不透他的心意要我怎樣回答。
他接着又說:「只要一個人願意作出改變,神便會寬恕他的。」

我希望神真的如他所說的一樣。然而,我要面對的不只是神,還有人。
原本這是發生在兩個人之間的事,很快便傳遍了整間教會,這比傳福音還來得要快。
雖然我每星期回教會的時候,人人都是依舊面帶笑容,可是改變卻發生在我和他們的關係上。
有不少姊妹主動前來說要為我禱告,有好一些人更是素未謀面的。
另一方面,教會的弟兄也慢慢和我疏遠,處處避嫌。
原本申請了加入青年部籃球隊的我也被婉拒了。
那位負責籃球隊的男導師給我的理由是球隊人數過多了,因此未能為我提供位置。
他在教會的走廊上跟我交代時,家豪正好在我和導師的旁邊經過。
一直以來,我以為這間教會一點也不大,但原來兩個人要不約而遇也可以如此困難。
那事件之後,家豪跟我再沒有相見了,莫說單獨相處機會。這是我明白的。
自他在男導師的身後走過的一刻,從他的眼神裡,我看到一份不能言喻的畏懼。
在客西馬尼園,猶大跟耶穌親吻,後來他竟然悔疚,上吊自盡。何以猶大於事後會感到悔疚呢?他是否怪責自己過分天真,誤信了祭司和公會麼?
不知怎地,家豪那一刻的眼神讓我聯想到猶大。
而我也知道,他經已曉得我的遭遇如何了。他不怕我,可是,他怕了面對我。
在我心目中,他永遠也不會是個叛徒。
那段日子,我不時在想,如果當初事情沒有發生,家豪便會一直在我身邊麼?
如果當初事情沒有發生,接下來的日子我會否好過一點?
我會否順利進入籃球隊呢?
我深知道,他們經已為我的形象定了型,經已替我頭上套了緊箍圈,牢牢地把我困住,而我也沒法擺脫迷宮裡的迴路。即使我替自己作出任何類型的辯護,我也沒法鑽進他們的腦袋,抹去所有的印象。我也沒法回到過去,阻止事情的發生,阻止自己愚蠢而率性的行為。
我不能夠否認,我喜歡家豪的事實。
然而,有種事實,只要從來沒有暴露於人前,那便沒有發生一樣。
我可以喜歡家豪,但我不可以說,不可以吻,不可以親近,不可以讓人知道。
所謂的喜歡,只能存活在一定的規範內。
一旦事實暴露於人前,那喜歡一個人也會成為一種罪了。
倘若當天我真的阻止自己的行為,如今大家對我的態度會否不一樣呢?
說到底,這都是我的真誠使我失去別人對我的真誠。
不久之後,家豪改到另一間教會去。此後,我再看不到他那對小虎齒了。
那段日子,我最害怕的事是失去家豪,接着的是生怕事情會傳到父親的耳中。
儘管父親他向來沉默寡言,甚少與人來往。
可是,日子一天接一天的過去,教會裡的弟兄姊妹對我那事情便越發緊張。
在聚會中,我得坐到最後排的座位。聚會完結,我便要以最快的速度離開。
我怕看到弟兄姊妹客氣的笑臉。
我怕我的出現會惹來他們的討論,我又怕我的缺席引起他們的猜疑。
我只好盡我所能把我的存在感降低。
在人前,我必須規行矩步。我擔心,導師動不動便要通知我父親了。
這彷彿是一場捉迷藏。好好把自己裹藏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
一層接一層的粉飾快讓自己喘不過氣來,更令人氣餒的是你永遠不知道這埸遊戲何時會完。
一日復一日,你學會了不同的掩飾技巧,但當一天你發現這些技巧也不足以應付時,遊戲便要完結。遊戲的完結意味着你身份的洩露,而在這之前,你也只能按捺着,連呼吸都得減輕,靜悄悄地躲藏在人群當中。然而,你清楚知道,不管你躲在水底裡閉氣還是勇敢地爬上水面一試,下場也不好受。一切只是時間的問題。回想過來,使家豪遠離自己的是我,令人忌諱三分的是我,造成今天偷偷摸摸地生活的都是我。我可要為自己的行為負上責任,要為自己愛上一個人負上責任。

一般來說,跟葉先生的會談,他喜歡在開始的時候先瞭解我的近況,比方說,我還有沒有污穢的想法,靈修的功課如何,跟上帝的關係如何等等。接着,我們會一起查考《聖經》,朗讀一些與我狀況有關的經文。最後,我們慣以祈禱來結束。每次會談如是。一切離不開這樣的設定。直至第五次的會談,情況可有不同。

一如以往,他端正地坐在我的對面。他在問我:「最近與弟兄姊妹相處如何?」
我說:「還好⋯⋯」我說的時候,面上略有一抹燙熱。
他高興回答說:「那真的是一件值得感恩的事啊。」他又問:「我知道籃球隊的事,那麼你還有打籃球嗎?」
沒錯,我的確還有打籃球。我的腦海中頓時浮現起多個隻身在籃球架下的倒影。那些回憶是潮濕的,我的眼眶裡也漸漸濕透了。
葉先生並沒有感到意外似的,只是淡然地說了一句:「原來都是真的⋯⋯」
他沒有多說話,默默地展開雙臂。那時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動着。
我知道他的意思,可是我怕。我寧願朗讀多段經文,也不願再跟任何男人靠近。
所料不及的是這一次作主動的人是他。他主動領我進他的臂彎,我的臉頰緊貼在他的胸膛。
這是我第一次傾聽一個成年男人的心跳,如此的平穩,如此的澎湃。漸漸地,我的淚水沾濕了他純白色的恤衫。他竟不介意。從他的胸腔中迴盪起一把沉實的聲音。
「有病的人才需要醫生。傻小子,你的病很快便會沒事了⋯⋯」
那天,我們沒有一起朗讀《聖經》。葉先生只管讓我哭,最後替我祈禱作結。

「主耶穌,我知道我有了病,犯了罪,傷害了身邊的人,傷害了家豪。求主寬恕我,憐恤我,使我遠離試探,給力量和勇氣,改變我。求主保守家豪,使他可以在新的教會裡更認識你,更愛主,阿門。」

每天,我為自己禱告,更為家豪禱告。
我不敢再去找他,再次把他的生活打亂。
有時候,我可以從葉先生的口中打聽到家豪的消息,我便已心足。
現在,葉先生成為了我唯一傾訴的對象。在教會裡,只有他會專心聆聽我內心的說話。
我靠在葉先生的身上的時候,我經已很清楚,他容許我貼近他則便是他給我最大的包容,也是一份恩典。我不能辜負了他的厚望,更不能讓自己重蹈覆轍。
所以,葉先生給我的靈修功課,我都妥妥當當地完成。
日子有功。我對不同的經文有了更深入的認識。
不但背誦如流,我亦會在會談時拿出來跟葉先生討論。
一男一女,這是從創世以先經已定下來的規則。這不但是規則,更是一份祝福。
漸漸地,我對此深信不疑。可是,這份信念無助我解決對家豪的念念不忘。
根據葉先生的消息,家豪在他的教會已經有新的生活,跟他的朋友也相處得十分和睦,更有了一個女朋友。每週我都聽到葉先生的報告,這一切都來得似幻如夢。
不知何時開始,我對葉先生的報告有所保留。
每當我試圖從他身上套取更多消息,他便顯得很不自在。

我記得,那是聖誕前夕的一個下午,按着教會的安排,我跟着大家到西灣河的一所老人院作探訪。雖然老人院到處都是音樂和笑聲,我卻發現自己跟這個環境總是格格不入。
探訪完結後,我沒有跟他們到附近用膳。我選擇了獨自在街上漫無目的地逛逛,隨着命運的腳蹤去,在街角找一間西餐廳,隨意地找了個座位坐下。
因為沒有同伴,我的對面一半是鑲了落地玻璃的窗,另一半可是一面鏡,沒有坐着任何人。
點餐後,我把視線投放在街外的環境。
一個個在窗前走過的路人,像催眠師的陀錶,往來不息。沒有一個人察覺我的存在。
我感到十分自在。無意間,我的目光轉到旁邊的鏡子裡。一個熟悉的身影落在我的眼簾上。
這樣一來,我的心跳加速。我用心聽一聽。正在說話的果然是家豪。
坐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年輕清秀的女生,根據葉先生的報告,那必然是他的女朋友了。
我不能想像倘若被他們發現後的下場如何。於是,我只是靜靜地用飯,不敢轉身,不敢做太大的動作。忽然我想起一句話。每個人內心都有隻小鬼。小鬼不斷在我裡頭翻滾,滾輪上的倉鼠般。我不時偷偷抬頭望鏡,靜靜地與鏡中的家豪用餐。
飯後,他們先結了賬並消失於街頭。
我便當作在上帝的指縫間領恩。我想,有時候,上帝真的應允了我的禱告。
我不會奢求再與他單獨相處,不會奢求跟他和好如初。
能夠親眼見到他生活如常,這便是件值得感恩的事了。
我離開了餐廳,再次帶着我的影子在街上流浪。
不料,家豪碰巧地出現在我的跟前。
在他未察覺到我之前,他們的手是牽着的,步伐卻缺乏點默契。
直到他真真正正看到我的時候,他空洞的眼神漸漸變得凌厲,臉上的肌肉都繃緊了。
他二話不說地鬆開了他女朋友的手,向我走過來,大聲疾呼:「別再跟着我走!剛才在餐廳裡,你的出現也罷了,你竟然還要跟上來?!」
忽地,我的胸口感到一下疼痛。下一刻,我已被他推倒在地上。
我望着他。他望着我。
他琉璃般的眼睛仍舊。可是,我再看不見我的身影。
他咕咕嚕嚕的重複對我說着:「我可不像你啊!我沒有病!我沒有病!我是上帝的兒女!我可不像你啊⋯⋯」沒有人知道他到底說了多少遍。
接着,他毅然拾回女朋友的手離開了。
我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激動,只是感受着胸口內外的痛楚。
我想向周圍的路人求救,他們卻仍舊看不到我似的,我才醒覺自己經已步入了空寂無人之境。

因為聖誕假期的關係,教會早已關了門。
慌亂中,我打電話給葉先生,他告訴我他的住址。
我以為,我再不會替家豪傷心。在葉先生的面前,我竟默然流下心中的痛來。
葉先生在家裡沒有穿上西裝,頸項上更沒有掛上領呔。他只是穿着簡單的棉質睡衣。
在他的睡房裡,他主動給我擁抱,一手抱着我的背,一手擦乾我的眼淚。
他瞧瞧我按在胸口的手,溫柔地問:「還在痛嗎?」
我微微點了點頭。
他又問:「可否給我檢查一下?」
我遲延了半秒後再次點頭。
在我脫去了上衣時,我才發現胸口上的瘀青。他體貼地替我按揉着。
外面很冷,他的手很暖。
我感到很累。身子都變得輕了。全身都無力支撐,不知不覺間依在他的肩膊上。
我閉上眼,家豪與女朋友牽手逛街的畫面無休止地重播。
我討厭我的病。我討厭我的父母。我討厭沒有把我治好的上帝。
在他們面前,我沒有頑抗的勇氣和理由。我被他們的影子踐踏、撕裂、吞噬⋯⋯
茫茫然間,我感受到葉先生的手慢慢移開了,從我的患處滑到我的乳頭上。
體內有一股電流在亂撞,可是,我不敢作聲。
直到他在我的額頭上親了一下,我驚得把他推開了。我們都站了起來,對峙着。
未幾,他首先開了腔,戰戰兢兢地跟我說:「不要怕,我是愛你的⋯⋯」
他吞了吞舌,又說:「我不會傷害你。我愛你⋯⋯正如耶穌愛你一樣⋯⋯」
我忘記了當天用了甚麼藉口,只是記得我很怕,草草編了個藉口,奪門,匆匆離開了。

回家後,我開始發起高燒。臥牀整整三個星期,父親沒有多問,只是無怨地照料我。
體溫跟着節日氣氛逐漸消去。病好了以後,我也沒有再踏足教會。
回想起來,我經已有十年沒有上教會了。這十年,熟悉的名字都變得很陌生。
對於那天所發生的事,我可找不到半點後悔的理由。
話雖如此,這並不代表我從來沒有想像過,當天的事可有沒有其他的可能性。
也許上帝沒有聽我的禱告,也許我還沒有盡力,我所謂的「病」至今如是。
我交了好幾個男朋友。第一位擁有琉璃般的眼睛,第二位擁有一對小虎齒,第三位是個泳隊教練⋯⋯
我的生活習慣都徹底地改變了。往時,每逢週末我必上到教會裡去。
現在,我的聚會沒有停止,地點改到同志酒吧裡去而已。
那裡有一大堆扭曲的面孔和交纏的手腳。人人笑得真,怒得真,哭得真。
捨掉了明文的規範和面具,換上了彼此之間帶默契的尊重。

今天晚上,我在朋友熱烈的慫恿下,再次踏入酒吧的升降機裡。
升降機跳字在攀升,從上而來的音樂便越來越澎湃。
一方面,我們來酒吧的目的就是為了脫離單身行列。
另一方面,我們卻明知道那裡再難遇到陌生人。遇到的不是朋友,就是前度。
「失望」是我們不敢說出口的詞語。
面前的朋友早已兩頰通紅,我心忖,他在之前已經喝了不少。
他東歪西倒地問我:「你猜,今天晚上,我們可會遇上多少個熟人?」
「求神拜佛別讓我遇上熟人⋯⋯」
升降機的門甫打門。奪門而入的是撲鼻的酒氣,尾隨的是一個高大的身影。
一下子,我可想不起他的名字,而他的雙眼也接近合上。
升降機的門再度關上,他的名字在我的依稀記憶中鑽出來。
對,是他,雖然我倆闊別多年,我一定沒有認錯的。可是,他怎麼會在這種地方出現呢?
他不屬於這種地方。也許,他也不過是來治病的。
那天晚上,我找不到一對小虎齒或黝黑色皮膚的人,可是,我在酒吧的沙發上拾到一條黑色的領呔。


盧卓倫: 90后。浸會大學社會工作系學生。喜歡寫作、 戲劇、思考和旅行。作品散見於《城市文藝》《皇冠雜誌》《香港作家》《字花》《聲韻》和《大頭菜》;曾獲第四十五屆青年文學獎小小說公開組優異獎、第八屆中文舞台劇本創作比賽冠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