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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繁裕:那天後,海平浪靜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5月號總第413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曾繁裕

2017年3月26日,晴,A在聖瑪加利大堂完婚,娶了他深愛的女人,然後在怡東酒店設晚宴,一切得體。B是他兄弟,也是弟兄,獨身,負責招待已婚未婚離婚或失婚的賓客。
黃太整天都忙在側邊,跟A和B拍了好幾張照。晚上坐席之時,她跟B說她兒子曾暗戀坐那邊的中學同學,B恍然,然後跟那同學只談工作和法國文化,沒提及黃太的兒子。
那天後,黃太打算約A和B踏單車,但他們都有自己的煩惱,沒空。
已經事隔一年多,天氣仍那麼變幻無常。A經常加班,但堅持為妻子烹調新婚的美滿,他喜歡獨自為和富大埔捧場,讓球員的腳踝斬穿不能量化計算的生活問題;而B把自己刺繡在家裡,等候論文答辯或失業,常臥在睡牀或沙發上企圖從手提電腦獲取甚麼,讓時間的一針一線把自己重組成一幅異樣的圖。
一年多前,A剛被金融公司解僱,若沒有那次權鬥,就沒有後來成為「講股王」的他;而B在淡馬錫潮熱的天氣下看無縫的雨,替大學圖書館掃墓,同時對已婚的友人懷非分之想。
尋常的夜裡,A發信息給B,隨之,B心中的大廈都睜開了眼睛,凝視着地上的一攤血。那新聞照片並沒有遺體,只有朦朧起格的灰色地表,襯托匆匆道別的顏色。
香港正在下猛雪的季節,逝者肉身的溫度漸降,孕育各種外人的感情和一份冰冷的驗屍報告。A與友人致電警方和報社,以確認死者身份。沒有政治背景的他的身份,不容易確認。
如果可以不是他,而是他,那不過是另一個他死了,在人口損失的角度上無差。
2016年2月3日,週三,無雨,天空沒分外黑暗或沉默,時間或者停頓過,或者走往別處。的而且確,那晚從善美樓墮下的是黃海平,二十八歲。
得悉海平死訊後兩天,B的家人抵樟宜機場,他們走過魚尾獅環球影城水族館小印度,吃了肉骨茶娘惹菜喇沙榴槤冰。B以方法演技毫無破綻地飾演了幾天「家人乙」,而A在別處完成自己的戲份。A跟B說他不想獨個觀禮,而恰巧在喪禮前回港的B留言:「我很想送他最後一程。」
2月13日,農曆初六,偏寒,拜年期間,B從A手上接過手提電話,是黃太。隔着厚重的空氣,她急促地說她此刻心裡有平安,說喪禮當日可能控制不了情緒,可能招待不周,然後問B有沒有話跟她說。面對一個死了獨子仍自強的婦人,黃太的話多重音而實在無話可說。掛線之際,不知何故,她把故事從頭說起,要他跟A複述,免得她多交待一遍。
黃太的話多重音而無縫,而聲量小的電話壓得B的耳朵幾乎出汗。大廳的笑罵聲響如炮仗,一句句無聊的笑話替狹窄的單位進行爆破工程。一小時過去,A說外面的人快要離去,而黃太才剛沾上星期三晚的邊上,有時又回到幾天前,或幾年前。
循黃太的思路和表達方式,回到海平在公立醫院推病牀的日子。那時他想過考文憑試,做大學生,繞回公眾認同的理想歷程。其實他原校升中六,又常讀厚比字典的英文書,總不至推那些像西西弗斯巨石的病牀至生命的終結。海平是多疑的,也許有甚麼讓他放棄高考,其後又有甚麼讓他打消考文憑試的念頭⋯⋯
高考後,海平曾入住大埔醫院,因重性抑鬱和強迫症。當時他沉默如無花果樹,B和因思覺失調而長期服藥的C買了麥當勞蘋果批、帶着黃太的豬㿪湯,到那白茫茫只有嘈音的病房。B和C注視海平的食相,重複一些開解的話。
海平稍康復,黃太便要帶他到加拿大舅父家散心,大概她認為新環境是兒子的藥。可惜他是長期病患者,卻始終要回來。離去前,黃太請B和C到珊瑚堡餐廳吃早餐,兩人知她經濟,點了中價的常餐,好像沒把熱飲轉凍飲。
A知道海平被欺凌的歷史,那歷史與他抽煙、忘家的歲月重疊。雖然他們自小學一直要好,但沒容讓對方參與自己的空虛。考上高中後,潮水暫退,舊學制把輕浮無用的垃圾盡快拉扯到遠洋去,讓它們在別處學習生活的態度,或自生自滅,而留在港口的,在下一班船來之前,學校為他們訂了可安心眺望夕陽的房間。
A和B偶爾會提起高中的一節宗教課,如今位居校長的D老師對黃海平同學發問了一個關於「延遲滿足慾望」能力的問題,海平反問:「等一等,你可唔可以延遲一下滿足你嘅慾望先?」全班立時笑得合不攏嘴,背後的幽默除了在於以下犯上外,也在於苛求答案的問者落入尷尬。
那些合不攏嘴的同學,只有四位出席了海平喪禮後的追思會,場面十分冷清,以致黃生不禁跟A說兒子真的沒朋友。會後,同學E在facebook跟B慨嘆:「不是約你去吃飯吹水,沒有空就不出席⋯⋯好無情無義。」然而,死人無人紀念又如何?難道要追問其餘二十多位同學那時在做甚麼偉大事情?
追思會前兩週,2月14日,A和B相約來到大圍寶福山,那是一座熱鬧的碼頭,把生者、死者渡往不同方向,死的不會回來。漫山有綠樹和鵲鴝,有散漫的員工和燃至熄滅的香煙。A與B走近海平幾位正聊天的親戚,黃太從中鑽出來,身體顯然老弱而矮小,像禿光羽毛的小麻雀。她分別與二人沉默地擁抱三四秒,然後說「多謝」。
儀式開始前,兩位朋友還可開白癡的玩笑,重提海平用中學的公共電腦看美國籃球賽事、他對颱風的認識屈爆地理老師F,還說,海平黑白遺照的表情有點搞笑。祈禱與唱詩驟然掀開透明的黑色帷幔,二人分隔而立,低下頭,兩邊只有陌生人和清冷的空氣。
黃太說海平死前翻過《聖經》,大概理解他尋死的原因,書頁止於〈以賽亞書〉六章:「那時我說:禍哉!我滅亡了!因為我是嘴唇不潔的人,又住在不潔的民中,又因我眼見大君王──萬軍之耶和華⋯⋯」是六章第五節取了他性命嗎?還是其他章節?是上帝?還是導致他自殺的殺人犯?是精神病?是醫院的管工?還是那些沉重的無休止地來回的病牀?他可否延遲一下死的慾望?還是上帝藉死亡拯救他?
靈車駛至,仵工舁出一副棺材。對他們來說,這是例行公事。新聞照片那攤血的主人因他們重現,也快將因他們而永遠消失。
海平在打上亮蠟的四方實木裡面,雙眼緊閉,默不作聲,像祈禱。一層純白的絹墊着他將與火融合的軀體,覆他的白袍繡上金色十架,這是他最得體的衣服,比裡面隱現的、他久穿不捨的抓毛樽領褸悅目。棺木着地,他在眾人之間,是只供瞻仰的自助餐。
海平的眼鏡被親人藏起,帶薄薄粉底的顏面格外精瘦。顴骨比從前更陷,而長留的鬍子已被刮光,鬚孔也不留。主禮的舅父邀眾人分享,面對一具似乎睡着的死物、一個幾天前還會醒來的海平,露天靈堂後的嗩吶練習份多嘈吵。如果他可以彈起身來說一句「小你」,大家就不須沉默。
黃太和黃生勉強分享海平的逸事,說他節儉至吃塊麵包作正餐都不捨,但因父親的保安工作辛苦,於是買了兩盞小風扇,一盞給父親,一盞給母親。
2016年2月3日,平均氣溫攝氏十二點五度,最低十點三度,相對濕度百分之七十七,平均雲量百分之八十八。海平打了一會電腦遊戲,便到客廳看《聖經》。他幾天前向醫院請辭,或許曠過工,或許找了替工,又被重新聘請。他怕替工誤會又怕管工誤會。向來每逢打波碰撞,他都道歉得對方尷尬為止。二十多年來,精通地理的他一直思考和學習躲避風暴,在人事的氣候中尋訪可供隱居的海蝕洞,可惜他的方舟總被捲進洶湧的波濤。
對已死的人,實毋需刻意隱惡揚善。也許黃太也不知道,海平曾有個孩子。中七那年大家都忙考試,覺得天塌地滅都待到高考後再算,甚至班會主席都沒閒情管理班會事務。班會費無處花費,於是班主任提議助養一個內地小孩一年,同學們在晨讀時間一知半解地同意了。後來B知道海平低調地做了單親爸爸,獨自助養另一小孩一年,於是問他原因,他只說自己使用方面沒所謂。
在海平與他的棺材停在通往火化的輸送帶時,那小孩大概剛成年,有自主的生活和展開的方向,而當年的同班同學,陸續升職買樓結婚生子,或等待。
一朵朵淡黃的康乃馨自親友的手,安放到海平身上,無人分辨象徵的錯置,海平也不評論。最後一朵,輕盈地降落。海平的身體不是土壤,所以它們的送別是合宜的。
那夜,素不怕冷的他跟母親借暖爐,她說好,你拿去。他一下便跑到窗去,留下母親,然後一聲巨響。從此他被削的鬍子不再長出來,也為他雙親的結婚紀念日安排了追思兒子的聚會。
2月14日,適逢週日,多數食肆因情人而爆滿。喪禮後,眾人只隨便到新強記燒鵝餐廳吃些點心解穢。黃太說追思會定於2月28日,笑指日期巧合。一紅一白,白髮黑頭。當黃生黃太互戴婚介那刻,有否想過,同一雙手會那般交疊,按下把兒子送往火化的按鈕?
「一,二,三。」工作人員替老夫婦唸,隨之,海平像件行李被託運到另一世界去。及後,工作人員問黃太要不要遺照,她說要。
在旁邊,不想獨個觀禮的A為喪禮的冷清耿耿於懷,而B哭得面爛。晚上,A為女友煮名貴的日本海產,而B如常在家中與經常關心他感情狀況的父母吃飯。
海平的心已無一點留於骨燼,化灰的雙腿也毋需再推爆軚的單車從九龍步行到大埔履約。他父親在內地還是香港工作都不再重要,而他母親將漸漸釋懷。雖不曾成功避風,但海平已沉到沒濁流的深海,那裡有通往寧靜的秘道,也有他的新名字。

曾繁裕: 倫敦大學國王學院比較文學博士,學界走卒,文學編輯。曾獲些文學獎,作品見於《字花》、《聲韻詩刊》、《香港01》、《香港作家》、《大頭菜文藝月刊》等,已出版小說《日日》、《低水平愛情》和《無聲的愛慾與虛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