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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錦樹:蝴蝶飛過馬六甲海峽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5月號總第413期

子欄目:小說

作者名:黃錦樹

去年你在花園種下的屍體
已經開始萌芽了嗎?
今年會開花嗎?
                             ──艾略特〈荒原〉

那年他回到半島,從

另一座島。那時馬來亞
還只是馬來亞
而民國,只剩下一座島
甲午之後是乙酉,己丑
一隻蝴蝶
跌跌撞撞的飛過
台灣海峽

                             ──己亥〈蝴蝶〉

                                                                                                                                                                
那個神秘訪客來訪次日,丁先生的父親就在那棵紅毛丹樹上自縊了。就穿着他平日常穿的那套白棉衣、長褲,功夫裝,但沒穿鞋。家裡沒別人,大概就那樣在樹上盪了幾個小時,一直到母親和你他前後腳抵家門。他們都明顯感受到狗吠得不尋常,那種焦躁好似家裡進了賊。

訪談其實不太順利,大部分人之所以不願意談論自己的父親,是因為所知有限。一般而言,父親願意和孩子談的留學經驗並不多,都是些印象特別深刻的片斷,某次的舞會、被班上的美女拒絕、某個特別仁慈或兇暴的老師、某次獎勵、某次悲慘的考試⋯⋯都是支離破碎的,嚴格說來,都沒甚麼故事。另一方面,很多人對民國都沒甚麼概念,只知道那是「台灣」。而對台灣的認識,在自己所學專業之外,就是課餘的打工,或旅行所見。總而言之,都是些破碎的印象。也許那些唸文史的比較有故事。應該說,他們比較會講故事。真正有故事的人並不多。有故事通常意味着經歷了難以忍受之事,甚至身世坎坷。
一位朋友雨後黃昏的父親多年前盛怒之下殺了人,坐了十多年牢,因「在獄中表現良好」、「極具教化可能」而獲釋返鄉,以獄中習得的一技之長(他的獄友之一是頗負盛名的偽鈔教父)安分的謀生;在故鄉小鎮的一間印刷廠和小他八歲的暴牙女同事成親,伊把令人苦惱的顯性遺傳像簽名那樣留給了孩子。而那個更生人父親,早已是大馬首屈一指的鈔票收藏家,及有證照的鑑定師。身為末代旅台人,他四年的留學生涯的民國都籠罩在共和國的烏雲下;但他父親明顯的對民國無感,父親的牢獄生涯也是他偶然查到的。話不多的父親不太愛提起他的留台生涯,十多年的留台,比醫科還長,至少也該有一兩個博士學位,但他只在牢裡重考,補修完學士歷史學位。被孩子問急時,他會說是「當實習生」或工讀。在「僑生」在台居留頗為不易的年代,那當然啟人疑竇。雨後黃昏在大馬總會翻閱草率編就的留台史,輕易的查到他父親的名字。從陳舊的剪報上,知曉了一切。
以山寨散文得遍大中華區各大小文學獎、筆名白雲蒼狗的末代旅台文青,她父親大學時代也是個頗有野心文青,寫了許多重複參賽卻不曾得獎的冗長詩作(至少作者本人認為那些分行的東西是「詩」),哄騙台籍友人的血汗錢出版了詩集《傳說》,返鄉後從事教職多年,「詩亡,爾後春秋作」,晚歲改行當心靈導師,以販售其一知半解的四書五經、先秦諸子而買了好幾間房子。但她父親其實對民國也無感,和許多唸文史的留台人一樣,把它當成「另一個中國」。這兩個個案其實都不是那麼標準。
在走訪的過程中,一位學材料工程的旅台學長阿輝的故事特別有意思,他才不過三十多歲就已是大老闆了。他父親也是個事業有成的留台人,他們兩代也都是返鄉後才有故事,阿輝父子曾多次開黑頭車接待來自中華民國的官方和非官方代表,帶那些受大馬官方冷落的民國政要到處吃喝玩樂。阿輝爆料說(他要求我們發誓這小故事不能寫出來),有一次有位綠朝政委說從來沒嚐過印度妹(他還要求要「很黑、很辣、會咬人」的),無論如何要他安排一下,他拗不過,只好請朋友中的好色之徒幫忙在吉陵街給他找了個「很有味道」的印度妹。返台後,據說以治療「登革熱」的名義請了好一陣子病假,重新在公眾面前出現時,瘦到像癌末。
他熱情的邀我們在他半山腰的半獨立寬敞別墅喝下午茶,閒聊同時訪談。刺目的水晶燈照得我們不敢抬頭,明式圈椅、煙榻之外,最壯觀的一張(看來是純炫耀用的)四米寬、十米長、一米厚,下端還留着樹皮原貌的原木長桌,一望而知是熱帶雨林深處砍下的數百年老樹的屍骸,兀自散發着樹脂的香氣,聞久了令人頭暈,有身在夢中的感覺。談話間,一直在一旁偷聽的阿輝學長着白唐衫的九十歲祖父,突然打斷我們,揮手向我們展示收藏在紅木櫃裡的一塊一米長、半尺寬,深褐色的匾,粗大黑色墨字「革命之母」,右上方小字「耀祖先生屬」,左下方還有小字「孫文民國元年」。老先生說那是國父送給他祖父的,他祖父是同盟會的創始會員之一,他有位表弟在黃花崗起義中犧牲了,名在七十二烈士之外。老先生還帶領我們到豪宅裡側的小儲藏室去,抖着手從一口鏽迹斑斑的鐵箱裡翻出一面顏色黯淡的青天白日滿地紅,一面褪色的黨旗,一小盒勳章,一疊手稿,舊書,若干舊照片。「我祖父很會賺錢,可是他為國民革命付出了一切,除了這些紀念品,沒留甚麼給我父親。我祖父是肉骨茶的發明人之一。」他的華語相當標準。原來他還是第一代留台人,六十年代留台,在T大讀土木工程,大馬建國後第一代土木工程師,留台返鄉後知不足,又到英國去搞了個碩士學位。趕上建國後的發展熱潮,和政府高官關係良好的合夥人共同承包了許多大型公共工程,很快就纍積了大量的財富。如果不是因為對台灣的感情,兒孫都會送英美而不是留台吧。這樣的例子很少見,一般發蹟的留台人子女送英美,以便「順利和國際接軌」才是常態。
他說他父親曾短暫留學中國,因日軍侵華而中輟,逃回馬來半島,日軍南侵時父子倆在山裡躲藏了好幾年,差一點變成野人。終戰後,一切從頭重新開始,開檔賣肉骨菜。難怪阿輝那麼會煮肉骨茶,「祖傳秘方」原來不是膨風的。
老先生接着獻寶似的捧出橫書的「光宗肉骨茶」沉甸甸棕色原木大字招牌,和直幅的小字「祖傳秘方」、「百年老店」,都是孫中山先生的題字。這些珍貴文物,及他祖先和民國國父的多張黑白合照、往來書信、剪報等,都慷慨的讓我們在現場翻拍、掃描,一家五代與民國的淵源,幾乎就足以支撐我們這專號一半以上的篇幅了,我們的感激自不在話下。
老先生原想題字送我,看他手抖得實在厲害,我們就婉拒了。老先生兀自在大廳悠悠的打起太極拳。
那時還不知道,丁先生父親的故事,也許根本放不進我們的專號。
丁先生是我們中華中學著名的華文老師,留台人,上課時至少有幾次提到他早逝的父親。每回總是哽咽,欲言又止,搖搖頭。即便是如此,從那些零星的信息,我們也知道他父親曾經留台,某個變故讓他輟學返鄉,爾後早逝。
課餘見面的機會並不多,中秋晚會、慶生會、同學會之類的場合,他未必會出席,即便出席,話也不多。但曾邀我們幾個「看來比較有希望的學生」吃過幾次飯,就在他家裡,所以他那長我們幾歲的雙胞胎姐妹我們也都不陌生。每次吃飯,丁先生都會送我們台灣詩壇名家的絕版詩集,譬如楊牧的《傳說》、瘂弦的《深淵》、楊澤的《彷彿在君父的城邦》之類的。畢業後,年節偶爾還會互寄卡片,或給他寄他可能有興趣的新書。我們都知道他有持續在寫詩,雖然發表得很少,間隔期也長,喜歡用不同的干支做筆名,對熟悉他作品的讀者而言,其實不難辨認。
此後多年,隨着我們的成長,留學,從不同的管道輾轉知悉一些他父親的故事。因為好奇而參與讀書會而被捲入著名的「九三」事件,兩年的牢獄之災之後,被遣送返鄉。在那個戒嚴的年代,同類的案子被判死刑的也所在多有,但他只被判了十年,判決書中清楚載明了他的僑生身份是原因之一,「因係僑生,涉世未深,易受思想危險分子誘惑,不無教化可能⋯⋯」但後來只關了三年,就假釋出獄,主要原因是他在關閘期間精神崩潰,一度嚴重到失憶、認知能力退化、失語、大小便失禁等嚴重的狀況。
因為他出事那年是乙未年,我們在筆記上都昵稱他為乙未。
其實文青白雲蒼狗曾以他為題材寫過得獎散文和報道文學,散文就題做〈那年,在民國〉,題目也很文青。最初的靈感大概就來自我的同學、曾為白雲蒼狗男友的世事如煙(沒錯,我們這一代真或假的文青都喜歡取這種四五個字卻又不像日本人的愚蠢筆名,譬如我就常用一葉知秋,另一位夥伴叫月落烏啼霜)的講述,偽裝是他的親戚;而那篇題為〈等風的根〉的報道文學,更是直接竊用放在世事如煙那裡我們初步調查的成果,即便得了獎也沒有知會我們一聲,更別說請我們吃頓飯,好像這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這大概是導致他們分手的最後一根稻草。即便如此,她並沒有拒絕我們寫她不肖父親的故事,也許她認為那對她而言多少有一些宣傳效果吧。

那年他回到馬來亞
懷抱着自己的骨灰罈
身上還是那件穿舊的衣
「猛得革」的呼喊像山火
而山那邊
火燄花盛開
彩蝶飛舞。召喚
季風


丁先生名台生,他不喜歡這名字,但也沒辦法,那是父親在牢裡為他取的。不同以往,不是邀我們到學校旁的住處,那間不起眼的花園排屋,鐵籬笆油漆剝落,鏽迹似無意掩飾。丁先生和他妻子、兩個孩子一直都住那兒,上下學經過時常會瞥見他家人,有時還會看到他年邁的母親人形立牌似的緩慢的移動。
那天早上約好在他家門口,只有他和老妻相迎。人到齊後就讓我們坐上他那輛老舊的黑色Volvo,冷氣壞了,所以我們一路吹自然風;聲音很大,所以一路上談話有時會被風吹走片斷,有時會被車的吼聲遮蔽一小截。丁先生說他要帶我們去他父母的住處,有的事,與其用講的,不如親眼看看。那是他從來不邀外人進去的他父親的故居,在二十多英里外的一個小鎮郊外,一直都只有紅石子黃土路,但最近也鋪上柏油了,所以我們可免於灰頭土臉。因大囉哩往來頻繁,路上坑洞不少,屁股難免震盪。一路上穿過許多油棕園,丁先生沿途導覽,說在他小時候,這一代還常有「山老鼠」出沒。
「山老鼠」你們知道吧?
我們當然知道。即便那已是些比民國更為遙遠的故事。
他講了好幾則山老鼠的故事。在他父親的故鄉。這些大園坵從殖民時代以來都掌握在白人手裡,因毗鄰大森林,不止有老虎、大象,還有裡面的人。只不過,那時這些油棕園都還是橡膠園。他說,史書和當時的報道都不難查到,這附近發生過好多宗命案。山老鼠的突襲,英軍的大規模清剿,槍聲。在他上小學前,還有被槍殺的屍體一整排的被陳列在警局前方廣場的印象,也經常撿到軍警投放的各式懸賞傳單。
這麼說,丁先生的父親,甚至他的家族、親友,有人參與那場革命,應該也不是甚麼奇怪的事吧。
丁先生突然談到白雲蒼狗那篇〈等風的根〉,我們都有點緊張。丁先生的評論很簡約:「文筆還不錯,胡扯的部分卻也不少。」他說一開始他也相信他父親是被牽連的,那個年代的僑生,誰的書包裡沒幾本魯迅著作?過了許多年,才發現事情或許沒那麼單純。那樣的成長環境,被盯上似乎也是合情合理的。可是,千里之外的台灣,怎麼可能掌握那麼遙遠的「僑居地」的信息呢?除非,有知情人檢舉,又或者,英屬馬來亞的情報部門和民國台灣的情治單位通風報信。然而,沒有證據顯示父親是其中一員,否則也不會只關幾年。
我們查過,丁先生的父親,那個乙未,家世平凡,祖父中年自中國南下,兩代都是膠工,沒唸甚麼書。大概因為勤儉,兩代下來即積攢了十幾依格的膠園,成了小園主。乙未中學時成績表現優異,恰逢僑教政策重啟,被保送留台也是順理成章之事。況且,那時唸書不止學雜費住宿旅費全免,每個月還有生活補貼。同一間中學,同一屆,和他一同被保送的另外一位,就是成績一樣優秀的,丁先生的母親。同齡,可是不同生肖,大了幾個月,也許可以暱稱之為甲午。他們一道坐上航向民國的慢船。
同鄉,同為異鄉人,雖然唸的是不同的科系,還是很快的就成了一對。乙未的哲學系,在那個年代思想最為活絡,不乏職業學生潛伏其間。在連自由主義都犯禁的年代,乙未是不是向甚麼人提起故鄉青年的昂揚反殖反英,那一年,在華玲小鎮發生的事。就那樣,被有心人給告發了?
大三那年下學期期未考前被捕,斷送了他的學業。他大概也不知道,他的女友已悄悄懷了幾個月身孕。審訊,判決,申請結婚登記,探監,休學,產子,託育,復學。她以驚人的毅力完成了學業,撫育孩子,同時設法拯救牢中的丈夫。乙未的家人全然無計可施,跑過外交部、會館都得不到協助之後,只能求神拜佛,之後也只能聽天由命。丁先生證實了他母親有個舅舅、他外婆的弟弟是「大粒人」,在中國時曾經是國民黨高官,雖然後來因種種考量沒去台灣追隨流亡的國民黨政府,選擇留在馬來亞,在台灣的國民政府裡還是有相當的人脈。受姐姐之託,為了這個外甥女,他多次親自赴台,甚至直接找上「建豐同志」求助,看來確實發揮了相當的效果。丁先生不無感慨的說,他父親出事後,母親的家人曾力勸她把肚裡的孩子拿掉。不止是因為未婚懷孕會讓家族蒙羞,也便於和看來終將不會有前途的乙未切割。對他們而言,那是損害最少的解決之道。還好他母親非常堅持。難得的是,一旦確認了她的意志,她娘家的親戚就全力以赴的協助她。「要不然,這世間就不會有我了。」
好一會,我們停在一家已不少人在進食的茶餐室門口,各自點了乾撈麵、咖喱麵、魚丸麵等,「再過去要找東西吃就不容易了。」丁先生說。
然後,道路突然變寬,柏油也變得黑而亮,進入一座小鎮,處處是新蓋的房子,一座座花園社區。「這幾年變化很大,變得我都認不得了。」他父母的父母都住在附近,這鎮子上有很多親戚。他母親一直到晚年,還堅持自己住在這園裡,和親戚的往來並不多;十年前老人家過世後,隨着老輩凋零殆盡,同輩及晚輩就更少往來了。左轉進一條嶄新的柏油路,他猶豫了一下,「快到了,上次來還是條小路,小路盡頭,就是我們的目的地。」沿路也是一排排新蓋好的房子,排屋,雙層排屋,半獨立洋房,獨立式洋房。「到了。」迎面是灰色的高牆。周邊的土地都蓋了新房子,我們的目的地顯得鶴立雞群。
被一堵丈許高牆結結實實的圍起來,那牆和胡適故鄉那些明清舊牆相仿,裡頭的許多樹冠高於牆。如果只看外觀,還以為是甚麼居士的清修之處。牌坊似的入口有一道此地並不常見的厚實的巨大木門。門楣上有一排鏽餘的長釘,似乎是從棺木上拔下來的;釘與釘間嵌着個銅牌,篆書「餘園」右下方小字「辛酉」。
門很重,我們三人都助上一臂之力,方勉力把它推開至可以側身進入,感覺是閉鎖得太久了。「讓你們開開眼界,本地很少這種景觀。」我們都有點納悶,住在裡頭的人是怎麼進出的呢?丁先生說,自從他父親的葬禮之後這道門就沒有打開過了。世事如煙說,應該有後門吧。丁先生不置可否,企圖以巴朗刀劈開舊路,引領我們前進。放眼到處都是高大的喬木,動輒百尺。波羅蜜、芒果、麵包樹、絞殺榕、竹叢、橡膠樹、粗大的藤蔓⋯⋯甚至有不少腐爛的倒木,有的就直接壓在牆上,以致前行困難。
奔躥的四腳蛇,驚起的雉群。
好一會,氣喘咻咻的丁先生只好放棄,「我看我們還是走後門好了。」於是重新把門拉上、上鎖,上車,繞過長牆。
後門好開多了,我們跟着丁先生再走小一小段路,那兒有間傾圯的小屋,殘破的廚房和廁所都在外頭。鏽鐵皮、廢木、藤蔓、芒草。有一口被高草覆蓋的井。鞦韆架上牽牛花盛開。「我們一家以前就住在那裡」,他說。鏽廢的腳踏車摩托車被藤蔓重重纏繞,紫色的朝顏,白流蘇似的蔓澤蘭。
終於走到一個比較開闊的地方。沿着雜草叢生的小徑,繞過牽牛花盛開的水池,一座墳塜似的土墩上大叢香蕉,有的開着花,有的結着果,有的香蕉已爛熟,還有小鳥在上頭啄食,土墩的形狀像一頭鯨,有一輛巴士那麼大;緊鄰的,是座小得多的土墩,像一輛金龜車,一株木瓜樹結實纍纍。一棟不起眼的平房,那種常見的半空心磚半木板的鏽鐵皮新村屋,九重葛老藤如蛇如虬盤據,紅艷艷盛放,落花滿地,褪色後也和落葉沒兩樣了。
那是間沒有門的書房,拉開褪色的藍布簾,我們都嚇了一跳,一幅真人大小的半身畫像,剪了個紅毛丹頭,目光炯炯的凝視我們,雙臂平垂。「那是他的自畫像」。靠牆處,有幾個立櫥裝滿了書。長桌上積了厚厚的灰塵,到處都是蜘蛛網。丁先生拿起雞毛撣,我即接了過來,「老師,讓我來吧。」把桌椅上的灰塵撥開,低處的蛛網也掃除了。「我母親過世後,這裡就沒人整理了。我也很少過來。年紀大了,身體也不好,單是處理那些雜草,就會忙得沒時間做別的事。」他到井裡打了桶水,我們幫忙提了,也幫着清理了水壺內的蛛網,撿了枯枝生火,燒水。
徵得丁先生的同意後,自稱有潔癖的月落烏啼霜即以絲巾包覆口鼻,拿起掃帚,從書房一角開始打掃,「塵沙直接掃到屋外」,丁先生說。她手腳俐落,很快的,水燒開了丁先生開始泡茶時,連桌椅都用濕毛巾擦拭了一遍。她汗涔涔的,把掛在柱子上的兩把電扇也擦乾淨了,一拉,涼風陣陣,只是多了些許噪音。
她發現書架上大部分的書都被白蟻進駐,被吞噬、消化、拉出糊狀物,黏成一大塊白蟻窩;書房的柱子也幾乎被蛀空。「這地方快垮了。」她說。
世事如煙剛從外頭折了兩把初熟的紅毛丹,嘴裡還嚷着:還有山竹和榴槤。
於是我們一邊吃水果,繼續車上的話題,獨白。

⋯⋯我爸被放出來時,我還不滿週歲,只有九個月大,還好我母親已順利取得學士學位,可以一起返鄉。但我爸的精神,是真的出了點狀況。聽我媽說,雖然還認得她,看起來有點傻傻的,好像受驚嚇過度。也許在牢裡受過甚麼折磨,或者聽多了受刑人的慘叫哭喊(丁先生說,他後來讀了不少白色恐怖倖存者的回憶錄,訪談,報道文學)、被拖出去槍斃時沉重的腳步聲。當然,從他那裡是甚麼也問不出來的,夜裡倒是常被惡夢驚醒,有時還會夢遊,到處亂跑,嚇壞人。回鄉後他喜歡穿白色唐衫,白長褲,一身白,我母親請人幫他訂做了十幾套。每日換洗,再怎麼曬也不怕褪色,只是難免沾染植物的汁液。
內政部那些官員當然找過他(據說過海關時就留置過),但看他那種癡癡傻傻的樣子,也許加上拿督舅舅的面子,倒沒發生甚麼事。失去了學位,也失去了工作能力,家人當然很失望,也很無奈。帶他去看過多次精神科醫生,沒有明顯的好轉,但也沒有更糟。在我兩歲左右,當母親確認他有能力照顧我之後──泡熱度恰當的牛奶,陪我玩,擦屁股之類的──就讓他負責家務和照顧小孩,她去教書養家。
剛開始借住婆家或娘家,都難免有一些磨擦,只要有小衝突就會有人忍不住罵我父親神經病,鄰里更不用說,我父母都很受傷。於是我祖父給了我父親一塊位於郊外的三畝大的樹膠園,請人給他在裡頭蓋了間簡單的房子;我母親的拿督舅舅另外出了一大筆錢,由他的建設公司給我父親蓋了圍牆。你們也看得出來,這牆比房子花的錢多得多。房子是我母親婆家的主意,我舅公也不好說甚麼。那樣的高牆自封,我母親也同意的,她也不希望我父親被人喊神經病,萬一惡化就糟了。只要能維持現狀,把自己關起來並不是最壞的選擇。
三畝的橡膠樹,砍剩十幾棵留着遮蔭,只是為了紀念那個終將成為過去的年代;那園裡原有的數十棵熱帶果樹也都結果了,那是他父親給他的禮物。祖父母、外祖父母還蠻常來看孫子的,姑姑阿姨們偶爾會來,都會給帶上一些吃的、用的。
養了若干雞鴨,但殺雞殺鴨之類的血腥之事都交由祖母或姑姑們,她們大概都很怕給我父親甚麼不當的刺激。
搭建雞舍,挖水池之類的事倒是難不倒我爸。
沉浸在回憶裡的丁先生說他有幾年幾乎完美的童年,這都多虧了那些年他父親的用心。他造園,引水養魚,陪他抓鬥魚、豹虎、觀察各種熱帶魚、蛙、昆蟲、蜘蛛,牠們的生態和互動。父親教他識字,背唐詩,寫毛筆字;畫畫,畫花草蟲魚。那時父親狀況好到看起來和正常人沒兩樣,也能讀書,甚至寫作。他同時在寫兩本書,一本哲學,一本詩集。當然,兩本都沒能寫完,都是斷簡殘篇。
因為,好花不常開,好日子總有過完的時候。
講到這裡,丁先生的臉色明顯的暗沉,陷入沉默,出到戶外,還給自己點了根煙。
風來時,高高拔起的竹竿相互摩擦,發出刺耳的嘠吱嘠吱。
那時,我們吃了一簸箕的紅毛丹、山竹和榴槤殼,世事如煙熟門熟路的往返多次,他自語似的解釋說,除了那堵牆,這裡和他老家好像,榴槤的品種不錯。他發現水溝裡的水還是活的,依然有小魚。只是草長了些。
丁先生踅回屋裡拎了把鎌刀,在水溝邊撿了塊石頭,沾了水,磨一磨生鏽的刀刃,「跟我來,帶你們看一樣東西。」沿着一條小路,劈開擋道的灌木雜枝、草莖,我們跟着他,到一處牆邊。貼牆處,密密的唐竹,他使勁揮刀劈斷,交付我們把它整齊的堆在一旁。露出的牆面令人吃驚,一面巨大的中華民國國旗。再過去,八個人頭大小的黑色粗體字:保密防諜,人人有責。另一處:三民主義統一中國。殺朱拔毛,驅逐共匪。

「每面牆都是這些東西。」
「芒果也結得不少。」
「人心果也結實纍纍。」
世事如煙不知何時也拎着把巴朗東砍砍、西劈劈,丁先生兀自繼續他的獨白。

⋯⋯一直到我上小學前,父親和親戚還有往來,有的婚喪喜慶母親還有帶他一塊出席,有時也讓親戚朋友來訪,包括慶祝我的生日。有一天,在一場壽宴(可能是拿督舅公的生日)上,不知道被誰的話惹火了,一向表現得溫和、謙恭有禮的父親突然情緒大爆發。
神經病!神經病!我就是神經病怎樣?
他大聲吼叫,還踢翻了一張桌子,嚇壞所有的人。那之後,母親基本上不再帶他出席那種應酬的場合,也不太讓人來訪。那之前,我記得有時在親戚多的場合,可以發現父親皺着眉頭,嘴抿着,一會又恢復正常。顯然是在隱忍。親戚們在背後,大概還是經常把「神經病」掛在嘴上吧。親戚家的小孩,雖然不是當他的面,卻似乎不太顧忌被他聽到「神經病」或它的同義詞,精神病、神經、白癡、沒路用、廢人、肖人、orang gila、三點隆之類的。
那是個轉折點吧。那之後,家族長輩堅持要精神科醫生介入,評估他的狀況,對身邊的人會不會有危險之類的。結果他被「請」去精神病院住了一段時間,被要求按時服藥,以壓制他的躁鬱、精神分裂和妄想症。我永遠記得他被押上白色箱形車時的落寞神情,就好像被判了死刑。母親要工作,沒時間照顧我,那段時間我多數寄養在我母親娘家,有時被送去我祖母那裡,當然是因為他們說想念孫子。園子裡,只有雞犬需人餵食,後來雞殺光後,母親只需去餵小黑,順便澆澆水。
他們甚至不贊同我到病院去看他,怕「被傳染」。母親轉來一張他給我的卡片:兒子,爸爸想念你。卡片的背面是一隻工筆蝴蝶,張開的灰色大翅膀上有兩隻黑色大眼睛。長大後才知道那其實是隻天蠶蛾。
有一天,精神病院通知說他從院裡逃走了。幾乎所有人都認為,以他的狀況,如果不是流落街頭當流浪漢,就是被母親庇護起來,躲在園子裡。聽說那之後的一段時間,總是有人要到園裡探訪,多半被母親婉拒了。那幾年我都沒見過他,也相信那幾年他應該是到別的地方去了。證據之一是,丁先生的母親也到處在找他,附近的幾個城鎮、大街小巷,巴剎、公園、流浪漢收容所都找過了。那樣大概過了兩三年,母親一下子憔悴蒼老了。但那期間,我和母親已搬回這裡,因我已大到可以照顧自己。雖然感覺他的身影無所不在,但確實沒見過他。
但有一天大清早,父親突然出現在晨霧的園中,人變黑了,但精神看來不錯,好像比以前還更好一些,嘴角還帶着一抹微笑。只是不知道為甚麼老是覺得有點怪怪的,也許因為頭上、身上多了許多泥巴,好像從甚麼地下洞穴爬出來。還是吋許短髮,只是添了個八字鬍。上半身還是白衫,多了根黃泥色的蔴繩當腰帶;下半身換了黑長褲,黑布鞋,也都沾了泥土。
那天晚上,母親斷斷續續的啜泣聲一直到黎明。第二年,我妹妹就出生了。那時沒有人知道,那是另一個悲劇的開始。我妹妹非常可愛,父母和我都很疼她。他和我母親全心全意的呵護她,就好像那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我也是第一次有機會觀察一個幼兒的成長。
「那失蹤的三年多,他去了哪裡呢?」我忍不住打斷他。
丁先生臉露尷尬的笑容,欲言又止。「他看起來沒瘋,但可能更瘋了。」但那時的丁先生,是很相信歸來的父親要他看作是「秘密」不能對別人提起的那些故事的。雖然依然不與親戚往來,但父親變得比較多話,也比較有故事。
苦笑,丁先生突然俯身撿拾了些枯枝堆疊起來,以刀勾勒枯草,塞在下方,點火。世事如煙幫着疊上更多枯枝朽木,丁先生勸阻,「別弄太大,鄰居可能會抗議。」畢竟附近都是住宅區了,不再是與世隔絕的郊外。
在濃煙裡,丁先生繼續說着他父親的故事。如果真如他父親所言,失蹤的那幾年,還真的做了不少事。

⋯⋯有一回,他說他渡過馬六甲海峽(那裡離這裡只有十多英里),去參與建立大印度尼西亞NUSANTARA的運動。難道當初他發病是因為反對大馬來西亞計劃?
⋯⋯他說他的中學同學把他從精神病院救出來,一路往北,把他帶到森林深處,一起生活,一起籌劃革命行動,一起參與突襲。他曾仔細描繪了大森林裡的生活,就像你們曾看過的越戰電影(那時越戰才開始沒幾年)。
⋯⋯島民國滅亡後,他和幾個民國遺民共同創建了一個小於一座島的民國。
「看來真的病得不輕。」夜落烏啼霜忍不住插嘴。
丁先生看起來說不下去了。「好熱,我們回去吧。」
我們回到書房,以避開午後最熱時刻的赤道陽光。丁先生看起來很累,靠坐在他父親的躺椅上,眉頭打結,緊閉雙眼。戶外陽光照得葉面發亮,異常刺眼。汗流在所有的人皮膚上,都在喊熱。
世事如煙再度添柴生火。我們拿出準備好的豆沙包、咖啡粉等,燒水。這時才注意到,我們喝茶吃水果用的大桌面,是殘餘的老樹頭刨出來的,它長得就像一幅躺平的台灣古地圖,其間山巒起伏,河道縱橫,和馬來半島很相似。
有人問起他妹妹,丁先生淡淡的說,那麼可愛的孩子,可惜只活了三年,有一天突然被發現溺死在水池裡。那天早上只有他獨自看顧妹妹,沒有人知道究竟發生了甚麼事。母親中午帶午餐回家時,只看到發呆的父親,及仰躺在水溝邊、濕透了的發白的屍身。那時丁先生唸中學了,午後常留校參加活動,或者和同學打打球。黃昏回到家時,一切都處理完了。我發現我妹不見了,父親臉很黑,不說話。母親編了個甚麼理由,謊稱妹妹到新加坡的阿姨家去住一陣子,之前的新年,母親曾帶她南下訪親。
那時我並不知道,我媽把她就地埋在園子裡,而且非常快速的把她的所有遺物(衣服、玩具、照片等等),都清理掉,好像要把她在世間的所有痕迹都清除掉。好像在清理戰場。親族裡如有人問起,她都說是送人了。
那之後多年,他似乎陷入一種長期的抑鬱狀態,一直很悲傷,沉默無語,再也沒有走出來過。他也不再和我說話,讓我有時會覺得,好像他認為一切都是我的錯。三歲的妹妹,還只會說簡單的句子,喜歡和我玩捉迷藏,在園裡躲貓貓。
母親給他買了繪畫材料,及一些油漆,比較清醒時,會去畫一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你們也看到了。
有一天晚上,偶然聽到母親對他說,在這圍牆之內,你要怎麼搞都可以,只要不鬧到牆外去。她是擔心嚇到外人又被拉進去關吧。
有時在園裡到處挖洞,像田鼠那樣,弄得一身泥巴。他還為自己挖了個洞穴,有時一整天就躲在裡頭不出來。這裡挖幾公尺就是黏土層,有水滲出,總是濕的。那時,他脫得只剩一條沾滿泥漿的內褲,把自己搞得像原始人。
後來他也在園裡的大土墩裡挖了個幾米深的大洞,挖出的土堆起來就是個小土墩了。洞頂以手臂大的木柱橫向架起,像木筏,下方有多根立柱撐着。木條頭均取自園裡亂長的雜樹。樹頭為椅。夜裡,他甚至睡在洞裡。從洞口,還可以瞧見油燈微小的燈光。為了排除廢氣,他還剖了竹子做了個煙囪。

幾個月後,刊物出來了,給丁先生寄了一本。當然,那個午後耳聞的種種,大部分都沒能放進去,畢竟那都接近於軼事花絮,和我們關注的主題沒有直接的關聯。我們三人相約以那日所見所聞為依據,各取所需寫成小說。
料想不到的是,雜誌寄出不久後收到丁先生女兒丁雲/丁雨的來信,說他父親自那回陪我們出訪後不到兩個月就心臟病發過世了。那之後不久,那道大門竟然被拆走了。那麼重的門,竟然也有人要。謠傳說被運到了北京,某大官的宅第看上它的古樸。只好改裝一道電動鋼門,順便請了許多工人整理園子,清除倒木雜樹,確認裡頭有七座墳墓。有四座是很舊的老墓,碑字難辨,另幾個沒碑的倒很清楚。是祖父母和一位早夭的姑姑,丁先生一直到過世前還在猶豫要不要立碑。信中告訴我們,那是一個絕對不能外洩的秘密,祖母臨終前親口告訴她們,祖父自縊後,並沒有公開葬禮,而是依他的遺言,悄悄埋在他生前挖好的坑。「那時爸爸在台灣留學,所以祖母要他不必趕回來,反正伊也不想張揚。」伊的遺願是要求與他合葬。「我們也照辦了。所以園裡的水果我們都不敢吃。」那些長滿白蟻的破房子都拆掉了,連同所有的朽木、倒木、竹叢都燒掉了,燒了一個多禮拜。其後用輕鋼架搭了幾個大棚子,打算種香菇,留下些老樹遮蔭。整個清理完後,發現祖父的墳側竟然長出一朵大王花,很可能他生前在吉蘭丹一帶活動過,身上沾了孢子。
信裡還附了張卡片,背面有一片殘破的枯葉蝶,正面有字,字形細長,署名乙未:

                        以舟,以舫,以舡   
                            以舠,以舢,以舸,以舲, 以舴,以艋,
                            以舶,以舼,以艑,以艓,以艒,以 艓, 以艗   
                            以艨,以鵃,以艟,以艛
                            航向
                           南中國海

                          季風過後
                         一隻鳳蝶飛過
                      馬六甲海峽
                       
                         2019/2/14春

黃錦樹 1967年生於柔佛州。台灣大學中文系畢業,台灣清華大學中國文學博士。現為台灣暨南國際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教授。著有短篇小說集《夢與豬與黎明》(1994)、《烏暗暝》(1997)、《由島至島》(2001)、《土與火》(2005),散文集《焚燒》(2007),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1998)、《謊言或真理的技藝:當代中文小說論集》(2003)、《文與魂與體:論現代中國性》(2006)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