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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 劍:殺妻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5月號總第413期

子欄目:「華語科幻小說」專輯

作者名:譚劍


他忘了到底是甚麼時候生出把妻子殺掉的念頭,只記得已經醞釀好幾個月了。
原因和其他教授一樣,跟自己的一個女學生打得火熱。而妻子從二十多年前開始投保了銀碼不小的人壽保險,年代久遠不會讓他令人懷疑。
殺妻很簡單,事實上,專家說:殺人很簡單。只要動了第一刀,你的本能會驅使你盡快完成下去。如果你後悔,就更不想對方再痛苦。
最難的是處理屍體,特別在香港這種人口密集的城市。閉路電視雖然不是無處不在,但妻子從進入大廈門口開始,在大堂和升降機裡的一切動靜全被錄影下來。如果有進沒出,問題出在哪裡就很明顯了。
所以,他採取的殺妻手法很簡單:偽裝意外。
她喜歡登高,他就趁星期六兩人攀山越嶺時,在最險要的一段路上推她一把,宣稱她失足墮崖。這種等級的意外多不勝數。飛行服務隊用繩索把遍體鱗傷沒有生命迹象的她從底下的亂石堆吊上來時,他放聲大哭,再擠出多點眼淚來。警方並不完全依賴科學鑑證,也會觀察疑犯的反應,如果覺得他是兇手,就會像狗般死命咬着骨頭不放。
警方帶他回警署錄口供,雖然客氣,但嚴謹程度並不因他剛死去妻子而鬆懈。八個小時後,當胖胖的警司拍他肩頭,放他回家叫他節哀順變好好保重時,他知道自己過關了。
他回到兩人住了多年的家,她的身影從此不會再出現。他暫時還不能把她的私人物品全部送進垃圾袋裡,否則警方突擊上門時會懷疑。即使她的牙刷杯子化妝品鞋子手袋和衣服等私人物品根本沒有價值,但起碼要保留大半年。她的照片和戒指等則要保留更久,甚至一輩子。
他站在鏡前如麥克白夫人般用力洗手,但沒用妻子遺留的洗手梘液,因為腦裡生出按下會流出鮮血的畫面。他暫時不會聯絡女學生,怕會被竊聽。完美的犯罪要成功,就要慎防百密一疏。那群警察一葉即可知秋。
辛苦了一天,那晚他倒頭就睡,無夢到天亮。
不料第二天──
他醒來時,發現她仍躺在他旁邊,發出均勻的氣息。
他心跳猛烈加劇,但極力保持冷靜。如果她要殺他,他根本不會醒過來。
她不但沒有血流披面,臉上也沒有傷痕。
他摸她的腰,即使隔着睡衣,也感受到她的體溫和呼吸時的起伏。他甚至嗅到她的體味,是人到中年身體抗氧化力減低的加齡臭。
不是她的鬼魂回來尋仇,他不用害怕。他驚動了她。她轉過頭來睜開惺忪的雙眼時,展露他熟悉卻早已厭惡的淺笑。她對他的殺意一無所知,甚至沒想到他曾經向她下毒手。
他向她堆出笑容,怕她洞悉他的想法。
原來他尚未動手他轉身看鬧鐘時發現更詭異的事。這不是謀殺她次日的星期日,而是準備殺人意外的星期六早上。他們稍後要吃了早餐才出門。原來他尚未動手,腦裡的殺妻記憶只不過是一場逼真無比的夢境,似乎預告他的成功。
他和妻子再次出門後,在同一地點把她推下山。他報警,警方和飛行服務隊很快來到。他給帶去警署,胖警司跟他講同一番話。他回家,好好睡一覺,第二天妻子又回到身邊,時間又回到星期六。
見鬼!荷里活拍過好幾部這種題材的電影,主角陷入了時間迴圈裡不能自拔,要有所覺悟後才能跳脫無間地獄,否則就不是萬劫不復,而是日復日的永劫回歸。
他心想只要不出門不登山就可以破除魔咒,可是她硬要拖他出門,否則就和他吵大架,說他一直躲在家裡不運動有損身體健康。為了不想大動肝火,他只好隨她,也終於在山上發難。
他推了她不知多少遍而她同樣死了無數遍後,他把他們兩人身陷時間迴圈的怪事告訴她,她卻只笑他為了不想登山而構思了一個沒人相信但創意滿分的借口,但也要陪她出門。
悲劇不斷重演。他想過自殺,起初鼓不起這勇氣,最後終於從窗口跳出去,很痛才死去,但睜開眼後又回到牀上,聽到妻子的呼吸聲。
為了表明他要改邪歸正的決心,他發了短訊給女學生,說要和她分手從此一刀兩斷,可是即使殺了妻子回到家後仍然沒有收到她的回音。
這事匪夷所思,連他堂堂大學教授也無法解釋,不得不相信在他之上,有一股宏大的力量在操控一切。
他排除是外星人作怪。不是他不相信有外星人,而是外星人不可能要全人類陪他在時間迴圈裡打滾。如果是針對全人類的話,也不會剛好挑在他殺妻子那一天發生。他從不相信巧合。
比較合理的解釋是,他活在電腦模擬的世界裡,這是無論技術和成本上最可行。那謀殺案和他無關,他只是身處一個電子遊戲裡供玩家娛樂,或者供心理學家去瞭解罪犯心理狀態,或者只是犯罪博物館的展品。雖然也有其他可能,但這三種想法一直名列前茅。
一念及此,他就覺得自己的罪名輕得多了。他根本沒有自由意志,只是個被操控的個體。他執行的都是預設下必然會發生的行為,不由他作主。當他看到跟妻子的合照和兩人辛苦經營的家時,他開始同情他飾演的角色:好不容易才追到手的女人,為甚麼到最後會殺掉?如果早知道這結局,兩人根本就不應該開始。
他為當下的處境進行了無數哲學上的思考,但始終無法脫離困境。他在周而復始地度過「醒來,登山,殺妻,盤問,回家,睡覺」的一天,妻子也死了千百遍復生了千百遍後,倏然如醍醐灌頂想起薛西弗斯的故事:每天把巨石推上山,但巨石又會滾下來,永無休止的狀態和他一樣。他意識到這點後,就產生了新的看法。
警方知道案件是他做的。他當下的處境是盤問的一部分,要他坦白招認才會結束。於是他向警方自首,但胖警司說他只不過是自責,再次叫他回家好好休息。這又讓他認為他身處其中的不是盤問,而是懲罰。胖警司找到他和女學生的姦情,也找到環境證據證明他有罪,法官判了他無期徒刑,用嶄新的技術。他本人一直躺在監獄的牀上,長期不省人事,精神狀態一直停留在同一天,沒有出路。法官要他受精神折磨,要他後悔莫及。
他早就後悔。妻子的體溫和氣味喚起他們兩人初相識時的甜美記憶,那是她仍是女學生,兩人都是初戀,很早就視對方為終身伴侶。他們唸出結婚誓詞時說即使對方患上危疾也要同甘共苦白頭到老,可是後來他居然殺掉她。他對得起她和當年的自己嗎?他懊悔不已,不斷自責。雖然那一天不斷重演,可是他卻無法阻止自己一次又一次把她推下山,聽到她往下跌時發出的叫喊,和她着地時低沉的巨響。
這種精神折磨是否就是對他的懲罰?
他不知道。這懲罰最折磨人的地方,不是讓你無法離開,而是讓你無法確定這是不是懲罰,要你抱着懷疑和痛苦直到永遠。
他也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做夢,夢裡的她在停屍間裡向他展露如花初綻的笑顏。

                                                                                                                                                                                                                                                                                           

2019年4月4日                                                                                                                                   

譚  劍: 香港小說作家兼編劇,台灣推理作家協會國際會員,作品橫跨科幻小說、輕小說和純文學。作品《人形軟件》(2010)結合人工智能和香港文化元素,獲首屆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金獎。科幻犯罪小說〈免費之城焦慮症〉(2007)獲台灣倪匡科幻獎佳作。探討未來高科技與七宗罪的《黑夜旋律》(2008) 入圍九歌三十長篇小說獎前四。科幻武俠短篇作品〈斷章〉(1994))獲選入《華文小說百年選:香港卷》(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