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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侃瑜:失樂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5月號總第413期

子欄目:「華語科幻小說」專輯

作者名:王侃瑜

1
穹頂自上而下籠罩整片M天地,內壁天空湛藍,間或有幾縷雲絮飄過,陽光照下來罕有遮擋,這幅天空圖景取自三千米的高空,由浮空攝像頭拍攝,再即時傳回地面。各個方向上共有三十六個出入口,每個都裝有空氣閘門,牢牢擋住外面的空氣,也擋住不該出現在這裡的人。此處的行人腳步輕盈,褲腿、裙襬、袖口、領口,無不潔淨光亮,他們嘴角微微上揚,面部神經鬆弛,看似心滿意足。他們大多剛從M出行的無人轎車車廂裡下來,車裡有按摩座椅,有紓緩音樂,還有紅酒美食;車門與空氣閘門無縫對接,轉移過程中不必擔心沾染上一絲灰霾。這裡的空氣清新甜美,經過層層過濾和迴圈淨化,帶有柚木和橙花的芳香,令人舒暢。能在這個時代吸引人們親自探訪而非通過MR訪問,M天地自有其辦法,保障客戶的健康是條底線。
今天是工作日,街上人本就不多,幾家店面才剛開業,店員懶洋洋拉起捲簾門,撐起遮陽傘,將倒扣在桌上的座椅一把把搬下來立好。這兒的服務員處於整個行業的金字塔頂,一晚上的小費就抵上外面跑物流一星期的工資,他們受過良好教育和訓練,在我經過時紛紛停止手頭工作,立正點頭,露出八顆牙齒,展現完美微笑。
我卻笑不出來,我已經七天沒有服用欣樂寧了。我也哭不出來,我大概有八年沒哭了。
我摸出口袋裡的卡片又看了一眼,循着上面的指示,沿主路走到第三個路口右拐,找到那家不起眼的門面。店裡燈光幽暗,店員向我點頭微笑。牆上橫掛着一柄柄雨傘,形似武士刀的想必源自日本,傘身低調卻顯高貴的是英國製造,傘桿一按就能發光的大概產自美國,竹節傘柄的則是本土設計。我找到傘柄製成蛇頭的那柄,拿下來走向店員。
「儘管你身在快樂之中,但卻品嚐不到快樂。」(1)我說。
店員笑着接過,將傘插入牆上的一個洞,蛇頭與洞口的形狀完美契合,蛇頭一轉,掛滿長柄傘的牆面朝兩邊退開,露出一道門來。
我跨進去,門在背後合上。門裡是另一道門,門邊懸有一塊金屬銘牌,「失樂園」三個字閃着異樣的光,好像蛇的吐信,充滿誘惑與危險。我猶豫了,妻子在七天前真的跨進過這道門嗎?我腦海中閃過那天晚上的場景,風中飄盪的薄紗窗簾,路燈照射形成的光柱,光柱底下妻子慢慢變紅的白裙,她模糊的臉,還有她嘴角似要下垂卻最終上揚的弧度。眼前的世界好像不太真實,過去一週來發生的所有事好像都不太真實。

2
那本是個普通的週一早晨,樂曲聲由輕至響將我們喚醒,是我最愛的瓦格納。燈光逐漸變亮,智能語音助手開始播報天氣,我揮揮手讓它跳過,我們不需要出門,天氣預報沒有任何意義。
「⋯⋯好的,那麼接下來介紹兩位今天的排程,吳先生上午9:00有公司月度例會,需要提前進入MR-辦公室;吳太太下午的日程是花道進階,花材會在14:15送到家裡,與山藤太太預約的時間是14:30,地點為MR-花道教室⋯⋯」
我側轉過身,妻子身體背對我,往牀的另一側挪了挪,又縮了縮,弓成蝦形。我們的牀墊用記憶海綿製成,貼合身形,回彈和緩,哪怕她在我身邊這樣動作,我都感受不到一絲晃動。
「怎麼了?」我問。
她不說話。
也許是週末兩天連續出門太累了。為了趕月度匯報,我整個週末都在加班,這是我的工作常態,妻子也從沒抱怨過。倒是她的高中好友恰好回國,十多年未見,幾個老同學相約聚會,國外回來的人不用MR,他們便約在M天地碰頭。妻子很久沒出門了,在全息試衣鏡前挑了很久,問我哪件好看,我告訴她都美,連她噘嘴的樣子都美。週六晚上,妻子很晚回來,身上帶着酒氣,看起來有些疲憊,沒想到週日一早又說要出去。我囑咐她別玩太累,便一頭紥進工作。週日晚她早早回家,等我加完班,她已入眠。
妻子睡覺時習慣蒙住半張臉,此刻亦然。我們睡的是透氣性極佳的蠶絲被,真絲被套上繡着淺綠色竹葉,隨她的呼吸而起伏,她的長睫毛微微翕動,好像竹林中飛舞的蝴蝶。我心底湧起一陣愛意,也許是時候生個孩子了。
智能語音助手仍在喋喋不休:「⋯⋯早餐將於半小時後送達,今天的早餐精選兼顧營養與美味,有機燕麥水果優酪乳配大理石麵包、減鹽精肉培根和無公害農家土雞蛋,餐後還有現磨的手沖咖啡,精選來自波多黎各阿雷西沃山谷莊園的咖啡豆,水洗處理,配合傳統的V60手沖⋯⋯」
「關掉。」妻子說。
「⋯⋯好的。希望兩位度過充滿歡樂與活力的一天,回見!」
聲音消失,房間陷入靜默。我們的公寓外牆用了最好的隔音材料,結合頂尖聲學降噪技術,能夠阻隔百分之九十三的室外噪音。當初選中這套房子,我對其他方面都很中意,無奈公寓緊鄰馬路,日夜繁忙,市聲不絕,而我又喜靜,擔心影響睡眠。得知我的擔憂後,仲介笑着打開公寓的主動降噪功能,窗外的車水馬龍和喧嘩人聲頓時消散無蹤,我當即拍板定下這套房子。後來,大家都習慣了MR,出門通勤的人少了,街上行人也少了,我們很少再用到公寓的主動降噪功能。
「閔歡,」我喚她,「起牀吧。」
「不要。」
「不開心?」呵,怎麼可能呢。我為自己的幼稚發問而感到可笑,妻子和我都每天按時服用欣樂寧,怎麼可能不開心。
「沒有。」
我伸手去試她額頭的溫度,沒有發燒。
「我沒病,」妻子又往被子裡縮了縮,「就是覺得沒甚麼意思。」
「不想插花了?要不換個愛好,試試看油畫,或者書法?MR裡應該都能找到老師,或者,」我一把摟住她,「今晚和我一起造個寶寶。」
她用力掰開我的手,指甲掐得我生疼,過了一會兒,她說:「我想出去。」
「前兩天你不都出去了嗎?」
「不是,我想出去一段時間,去國外。」
「等過了這陣吧,最近公司忙,我實在抽不開身。等到年底,陪你去紐西蘭看鳥,或者去瑞士滑雪,你不是一直想去嗎?我保證,這次一定抽時間陪你。」
妻子搖搖頭,「不是那個意思,我一個人去,也不算一個人,到那邊有人接應。前兩天見了林達,她搬到夏威夷了,說歡迎我去。那裡空氣很好,肉眼可以看見星星,用不着MR-星空,那裡根本沒有MR,也沒人服欣樂寧,我想停藥。」
「停藥?為甚麼要停藥?欣樂寧又沒甚麼副作用,就跟維生素一樣。」
妻子沒有說話,她看我的眼神有點怪。
「停藥了你不會開心的。」我起身拿藥瓶,倒出兩片,欣樂寧呈白色扁圓形,中間壓出一個小巧的字母M,代表我所供職的M製藥。我遞給妻子一片,說:「吃藥吧。」
妻子皺了皺眉,最終還是接過藥片。
我吞下自己那片,片刻後整個人都放鬆下來。我閉上眼,彷彿一瞬間看見整個宇宙,從大爆炸到熱寂,無限的時間被壓縮到須臾,我的意識升入高空又緩緩落地,腦海中那些沉重污濁的東西都不見蹤影,留下的唯有澄淨透明的欣快感。
我睜開眼,嘴角不由上揚,妻子也一樣。我吻了她,她沒有拒絕。她的嘴唇柔嫩而芳香,細潔的牙齒似精巧的貝殼,舌頭則是無骨的貝肉,我抱緊她捨不得放開,我的手沿着她肩胛骨往下滑。門鈴響了,早餐到了,我戀戀不捨鬆開妻子。結婚八年,我還是這麼愛她。

3

我邁入失樂園的大門,沒人出來迎接。
屋裡被佈置成森林模樣,牆壁刷成綠色,天花板則是藍天白雲,和外面穹頂的真實度相比差遠了。靠牆是一排塑膠假樹,幾隻色彩斑斕的假鳥立在枝頭,染色羽毛好像隨時要掉下來般,牆角的喇叭不時傳出幾聲鳥鳴,不知從哪兒還冒出一股廉價木香。這一切都太假了,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個玩笑。我陪客戶來過幾次M天地,零重力星空酒吧、深海魚群按摩館、微縮遊樂園⋯⋯哪家店不是精益求精?這個所謂的失樂園,佈景絲毫不用心,真能在M天地做生意?有顧客願意來?
可妻子來過,甚至來了兩次。
我按下不滿,走到房間中央的樹墩前坐下。大樹墩上擺了一杯茶和一張紙,小樹墩則是恰好供人坐下的高度。紙上用復古的印刷字體寫着:
尊貴的客人,歡迎您來到失樂園。
遊樂園給人帶來歡樂,失樂園則提供悲傷體驗。為了保護您的個人隱私,並使您在體驗過程中完全放鬆,本園採用無人自助式服務,請遵照指示完成體驗。
失樂園提供的體驗基於用戶腦內的自回饋機制,您的部分記憶可能會在體驗過程中被調用,與樂園預設刺激結合,形成獨一無二的體驗場景。我們不會直接讀取遊客記憶,整個過程也不會有任何記錄;但我們會在體驗過程中監測您的生理信號,若您產生任何不適,可主動要求停止體驗,若監測顯示您的生理信號波動幅度異常,我們也將強制停止您的體驗。
我們特地準備了茶飲,有助於調節情緒,請您務必全部喝下。
希望您在失樂園中有難忘的悲傷體驗。
下面是一長串不適宜參加體驗的疾病列表,我一一打叉,並在最後簽名。接下來呢?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水的溫度恰到好處,微甘,帶有異香。我平時偏好咖啡,妻子比我更懂茶,她也曾坐在這樹墩上喝下過這茶嗎?我將整杯茶一飲而盡。放下茶杯後,右手邊出現一個門洞,我站起來,走進去。
這裡不再是樹林模樣,整個房間很小,內牆是冷色調的暗銀灰,沒有窗戶,唯一光源是頭頂那盞不甚明亮的白熾燈。房間一角的牆上支着塊三角形金屬板,板上有一套MR設備。我取下來,穿戴好,直接進入體驗。

你面對一面鏡子,鏡子裡的自己要比現在年輕幾歲,你認出那副眼鏡是你三十歲左右佩戴的,金屬圓框,能讓人看起來更斯文。你穿着藍灰色西裝,白底藍枝碎花襯衫,西裝口袋裡還露出一塊白帕。你很少這麼穿,上班顯得太不嚴肅,其他場合又好像故作正經。你整了整衣襟,摸到口袋裡的硬物,你掏出來看,是個絲絨質地的小方盒,似乎有點眼熟。你打開盒子,裡面是一枚戒指,八顆各色小鑽石簇擁着一顆閃耀的主鑽,這是你為妻子特別定製的求婚鑽戒,名為太陽。你想起來了,這是你向妻子求婚的餐廳。你提前幾個月訂下米其林三星,跟交往了三年的閔歡說是為了慶祝兩人的戀愛紀念日,實則為了向她求婚。能再次見到那時候的閔歡,你感到幾分欣喜,想到求婚又有幾分緊張。不,你不必緊張,她不會拒絕的,她從不會向你說不。你對着鏡子咧開嘴,笑容自信,你將鑽戒揣進口袋,走出洗手間。
人群之中,你一眼認出年輕時的閔歡,星光藍寶石色的連衣裙將她的身材包裹得完美無缺,她正擺弄桌上用作擺設的鮮花,長髮斜向一邊挽成鬆鬆的髻,露出修長的脖頸和流蘇耳墜。她見你來,噘起嘴,假裝慍怒說:「怎麼去了那麼久。」
你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不見得告訴她你才剛來這裡?於是你單膝跪地,摸出方盒,打開遞到她面前,說:「對不起讓你久等了,閔歡。交往那麼久,我早該說這句話了,嫁給我吧。」
她捂住嘴,眼裡波光盈盈。周圍的人都看向你們,你感到他們目光裡的熱度。你站起身,為她戴上戒指,隨後回到座位上,舉起酒杯,與她乾杯。
你向她描述記憶中的婚禮場景,作為你對婚禮的設想。你說你將安排草坪上的冷餐會,放飛一群鴿子,你們會坐熱氣球升空,然後在空中撒下花瓣,晚上是宴會廳裡的盛宴,她要沿升降舞台向你走來,大熒幕上播放根據你們愛情故事改編的全息微電影⋯⋯然後你想起來一件事。
「對了,閔歡。我們結婚以後,你就別工作了。」
「甚麼?」她臉上的笑容僵住。
「你知道的,市場部老大很欣賞我,以後我可能接他的班。公司雖然沒有明文規定員工不能結婚,但傳出去畢竟影響不好,更何況你在研發這種核心部門。」你用的是記憶中當年的說辭。
「不行。欣樂寧才剛投入市場,我花了那麼多心血在上面,從本科開始就跟着導師做實驗,畢業後又跟她一起加入M製藥,這塊工作不可能說放就放。」她神情嚴肅。
「我跟你導師聊過了,她表示理解。」
「甚麼意思?」
「你導師雖然捨不得,但也同意你離職。你是一位優秀的學生和下屬,但她支持你追尋個人幸福。對了,我還邀請她當我們的證婚人,要不是當初她推薦你來M製藥實習,我們也不會認識。」
「你以為你是誰?憑甚麼擅自替我做決定?」她揚起下巴。
「我只是綜合考慮後做出對我們最合適的選擇。」
「你知不知道公司合同裡有禁止條款?如果我離開M製藥,就再也不能從事醫藥研發類工作,我的整個職業生涯就毀了,我受的所有教育就白費了。」
「我知道,所以我會努力工作。閔歡,相信我,我在市場部發展會很好,我對欣樂寧有信心,一定能讓它普及。你不用工作,在家也能過得很舒服。」
「這根本不是重點!」閔歡站起來,右手摩挲左手無名指你剛為她戴上的戒指,「為甚麼,為甚麼你每次都假定我會同意你的決定?為甚麼你老以為自己在為我考慮?」
「我不過是以最高的效率做出最優的決定。」你回憶自己和她在一起後所有的共同決定,每次都是你佔據主導,約會看的電影,吃飯選的菜系,去哪裡旅遊,甚麼時候見面,她總是一言不發照單全受,你工作更忙,她當然應該遷就你。就連婚禮都是按照你的喜好安排,熱鬧、鋪張、華麗,離她想要的簡單樸素相去甚遠,可婚禮不就該有排場嗎?
「吳耒,你太自我中心了。你根本沒在意過我,沒在意過任何人,你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別人,以為這就是他們想要的嗎?」
你說不出話來,記憶中的閔歡從不會這樣。
她摘下戒指,扔到你面前,說:「你沒問過我願不願意嫁給你,我也沒有答應。」
說完,她轉身離開,留你獨自面對桌上的殘羹。你為她點的主食龍脷魚基本沒動,你從不記得她根本不愛吃魚。

我從MR中回到現實。灰牆重新映入眼簾,牆角的金屬板上不知何時又多了杯茶。我已經很久沒有如此壓抑的心情了,原來在閔歡眼裡我是這樣的人。我喝下那杯茶,本以為心情可以平復,沒想到卻愈發難受。這些年來被欣樂寧抑制的焦慮、不快和鬱悶好像都湧了上來。
早在八年前,欣樂寧就已投入市場。作為M製藥的員工,我和閔歡瞭解它的好處,都是第一批忠實用戶。閔歡本就很少生氣,為人處世溫和謙恭,開始服用欣樂寧後,她更是每天處在愉悅的情緒中;而我原本暴躁的脾氣也好了許多,不再動不動發火,我們之間再沒發生過任何口角。

當年我向閔歡求婚,提出讓她辭職時,她愣了一下,然後笑笑,沒多說甚麼。我們領結婚證的前一天,她去辦了離職手續。那時候,我們還要每天去公司上班,從公司出來後,她在我懷裡靠了很久。自那時起她就沒再出去工作,一開始,她還熱衷於下廚和佈置房間,每天想辦法給我做新的菜式,家裡也佈置得溫馨妥帖。後來,外面的環境變差了,欣樂寧的銷量卻變好了。我一路升職加薪,MR技術越來越發達,我在家遠端接入MR就能辦公,下班時間卻越來越晚,常常是她等我吃飯等到菜涼,可她也從不說甚麼。我讓她少出門,吃的喝的都可以通過M物流送到家,想做甚麼學甚麼也能通過MR實現。她也就待在家裡,很少出門。
剛才在失樂園中的經歷,現實裡絕不可能發生。即便閔歡沒有服用欣樂寧,她也不可能有如此反應。她那麼溫柔,說話從不會提高聲線,怎麼可能衝我發火?面對我,她連反對意見都不會有。上個週一,她的表現絕對反常。

4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退出MR,在自己房間坐了會兒,思考下一階段的工作。我和閔歡在家都有屬於自己的房間,用於不受干擾進入MR。她從不會進我房間,我更不可能去她的,我在MR中的時間總比她長。月度例會上,老闆重點提了新項目欣小寧。一般而言,我們的用戶都是受過良好教育、生活富足的成人,他們注重自己的身心健康,捨得在這方面投資,也願意為下一代花錢。欣小寧將填補兒童市場的空缺,為孩子帶來快樂,但如何讓父母相信孩子需要欣小寧才會快樂是個難題,人們總以為童年本就是快樂的。
我的童年並不快樂。說實話,我家境不錯,父親做生意,從不吝於在家人身上花錢,可他似乎覺得錢就可以替代他的存在,經常夜不歸宿。母親成天以淚洗面,家裡沒人管我,我卻不快樂。學校的各種親子活動,萬聖節狂歡、聖誕節做薑餅、夏日園遊會等等,別的同學都有家長陪伴,我卻總是一個人,我很羨慕他們,他們的父母會給他們加油、幫他們拍照,然後牽着他們的手蹦蹦跳跳離開,每當那時,我就會覺得很傷心。為甚麼母親要不開心?還把不開心傳染給我?要是有甚麼辦法能讓她開心,讓我也開心就好了。
父母的婚姻一直不幸福,卻也不曾離婚。有了欣樂寧以後,我推薦給母親,她真的變快樂了,看她笑得無憂無慮,我很開心。我忍不住想,要是我小時候也有欣樂寧就好了,那我就不會這麼不開心,長大後我的性格可能也會更好。我知道欣樂寧的好,它能讓人產生欣快感,抑制大腦中的煩惱、悲傷、憤怒等等負面情緒,讓人保持愉悅的同時又沒甚麼副作用,也不會上癮,這樣簡單而又觸手可及的快樂難道不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嗎?難道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享受的嗎?
我的職業目標很簡單,和M製藥的願景一致,讓更多人用上我們的產品,徹底告別悲傷,過上快樂無憂的生活。家長們不懂孩子的悲傷,我得讓他們意識到,失去玩具、缺少陪伴,對孩子來說都是很難受的事情,他們需要欣小寧。或許我該當個父親,那樣才能更好理解家長的心理。想通以後,我離開房間,此刻已是晚上19:45,比正常下班時間晚了一個多小時。

客廳裡沒有開燈,閔歡坐在桌前,桌上點了一支蠟燭,淌下的蠟滴好像眼淚。還有兩個裹了錫紙的盤子,一瓶打開的紅酒,閔歡杯裡的酒已喝了一半。
「你來啦?」閔歡抬頭看我,燭燄在她眼裡閃爍。
「不好意思,加了會兒班,久等了。」我走到她身邊,俯下身想吻她,她躲開了。
「今天是甚麼日子?這麼隆重。」我坐下來問。
「對你來說不重要。」她笑笑,為我斟上酒。
「花道課怎麼樣?」
「我沒去。」
「哦?」
「我出去了。」
「去哪兒了?」我並不真的想知道問題的答案,只是習慣性讓對話繼續。
「你知道有個地方叫失樂園吧?我昨天去了,今天也去了。」
「失樂園?沒聽說過,」
太久沒進食,我餓了,「晚飯快涼了,趕緊⋯⋯」
「我覺得你也應該體驗一下。」
閔歡很少給我提建議,一般這個句式都是我對她說:我覺得你應該辭職,我覺得你應該少出門,我覺得你應該學點東西,比如花道⋯⋯這好像是她頭一回給我建議。
「那,這個失樂園是做甚麼的?」在欣樂寧的藥效作用下,我比以前耐心多了。
閔歡卻不說話了,她揭開錫紙,露出盤子裡煎得金黃的三文魚,還有作為配菜的蘆筍、蘑菇和櫻桃番茄,把盤子擺到我面前,黃油、黑胡椒和蒔蘿的香味鑽進我鼻尖。她又掀掉自己那份的錫紙,主菜是菲力牛排,三分熟。
「吳耒,我有種感覺,覺得我們的生活好像假的一樣。」
「想甚麼呢,真的,假的,牛排快涼了才是真的,趕緊吃吧。」
「牛排,」她用叉子戳戳牛排表面,「可能是人工合成的,口感和營養都跟真的沒多少差別。氣味來自智能香氛機,溫度和濕度都是統一調節,MR裡的場景是人工編寫的,你看,就連快樂的感覺都是欣樂寧給的。天天服用欣樂寧,你還記得不快樂的感覺嗎?」
我回答不了。確實,我不記得不快樂的感覺。服用欣樂寧八年多來,我每天都很快樂,我活得更加輕鬆,工作效率高了,溝通順暢了,生活的整體幸福度都提升了。為甚麼要悲傷?就像明明很容易就能獲得健康,怎麼會有人選擇不健康?
「所以說啊,你該去失樂園看看,也許就懂了。」
妻子拿起刀,開始切牛排。她順着牛肉的紋理,一刀一刀切開,焦褐色的表面下是血紅的生肉,血水沿着切面淌出,竟有幾分可怖,我突然覺得那可能不是牛肉,而是別的甚麼。片刻間,這種奇怪的想法又消失不見,我切下一塊三文魚送進嘴裡,這肥美多汁的魚肉再真實不過。
我想起生個孩子的計劃,說:「閔歡,你最近是不是想太多了?我知道你現在的日子有點無聊,剛好我也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我們生個孩子吧,有了孩子就好了。公司的下一個項目是針對兒童的欣小寧,有了孩子我正好也能體會一下家長的心情。」
「孩子?」妻子臉上浮現出一抹淒艷的笑容,「你知道今天是甚麼日子嗎?是我們孩子的五週年忌日。」
我張了張嘴,沒說出話來。我知道,她是指五年前的那次流產。
「吳耒,你知道我最怕甚麼嗎?」妻子自顧自說,「我怕我會再失去一個孩子,卻連眼淚都流不出來。」
她不再說話,只是一杯接一杯喝酒。我吃了幾口三文魚,便也放下刀叉,她的牛排一口沒吃。她見我不再吃,起身收拾飯桌,把剩下的食物倒進垃圾桶,杯盤丟進自動洗碗機。她本可以不用做這些,第二天,騎手送來新的食物時會將髒餐具帶走。自始至終,她臉上都掛着奇異的笑容。那天晚上,我們很早就上牀,卻甚麼都沒有做。

5
在欣樂寧的作用下,那天晚上我很快平靜下來,不再去想有甚麼不對。此刻在失樂園中,我卻無法將妻子的笑容從腦海中抹去。她讓我來失樂園是甚麼意思?她在失樂園裡又看到了甚麼?為甚麼要來兩次?我越想越覺得心口很悶,索性再次進入MR,開始我的第二段體驗。

你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櫈上,手裡捏着一份家屬同意書,表示你已知曉人工流產手術可能帶來的風險,並且同意你的妻子閔歡進行手術。你意識到,這是五年前,妻子在手術室裡做人流,你在外面等待。
醫院的板櫈又硬又冷,你邊上還有幾個人。一對年輕男女緊挨着坐,看起來還是讀書的年紀,男孩握着女孩的手,正在竊竊私語。一個光頭紋身的女子獨自站在那裡,旁若無人點燃一支煙,立刻被醫院的工作人員勸阻,這裡不能吸煙。一個穿背心拖鞋的男人對着護士破口大駡,話語粗俗不堪,唾沫星子都快噴到護士的口罩上。你覺得有點不對,記憶中,你為妻子預約的是最好的私立婦產科醫院,有安靜的等候區,可這兒怎麼看都像個公立醫院。
手術室門開了,另一名護士扶着妻子出來。你上前攙扶,妻子回頭向醫生護士道謝,隨後甩脫你的手,獨自走向出口。你愣了一下,在門口追上她,再次扶住她。她又想甩開,你牢牢抓住。
「我已經照你的意願打了胎,可不可以別來煩我?」妻子說。
你把她摟進懷裡,說:「辛苦你了,閔歡。我們將來的孩子肯定會健康的。」
「呵,我剛剛為你殺死了我的孩子。」
「可你知道它有先天缺陷。」你有點生氣,你們為此爭論過很多回,最終也達成了協定。胎兒有問題,如果任它長大、把它生下來,這個孩子一輩子都會活在痛苦中,而且會牽扯大量時間和金錢,你們的家庭會被它拖垮,你不可能讓這種事發生。
她推開你。「那又怎樣?就算得病那也是我的孩子啊,是我們的孩子啊。你就不想看看他抱抱他嗎?」
「你知道我的事業在上升期,知道生下孩子的風險有多大,之後的照護成本有多高。」你覺得自己快要耗盡耐心,你解釋了一遍又一遍,她為甚麼還是不懂?
「事業?你壓根就只考慮自己,只有你的事業重要,別的都不要緊,你甚麼時候才能不那麼自私?」
「我自私?我自私還累死累活工作養你?」你很憤怒,你天天加班,工作那麼辛苦,不就為了能讓她舒舒服服待在家裡,她卻如此誤解你。
「當初是誰逼我辭職的?誰要我為了他的事業犧牲?」
「多少年前的事了還拿來說,你自己當年不都同意的嗎?你又不是我的奴隸。」
「好啊,吳耒,說得好,」她一邊點頭一邊說:「我倒覺得我真是你的奴隸。結婚以來,不對,戀愛以來,我甚麼事不聽你的?你讓我辭職,讓我待在家裡,讓我打掉孩子,我都照做了。哪裡不像個奴隸了?」
「你瞎說甚麼呢。走,跟我回家!」
你伸手去拉她,她卻甩開你,拉扯間你的怒火湧上心頭,抬手給了她一巴掌。
她輕輕觸碰自己的臉頰,臉上慢慢現出紅色掌印。「你打我。」
「對不起,閔歡,我不是故意的。我⋯⋯」你後悔了,你不知道自己剛剛做了甚麼。
「吳耒,我是想把孩子生下來的,不管他甚麼樣,我想把他生下來,養大,哪怕他過幾年就死,我至少親眼看過他,親手抱過他。你說不行,得打掉,我不願意,可還是聽你的來做手術。現在孩子沒了,我連見都沒見過他,你卻打我。是不是在你眼裡,我和孩子一樣都是你的拖油瓶?」
她說完以後轉身走開。她走得很慢,腳步綿軟無力,又堅毅決絕。你知道她不會再回頭。
你留在原地,心頭的怒火已完全熄滅,取而代之的是濃煙,嗆得你喉嚨難受,燻得你眼睛酸疼,似要流出眼淚。

我回到現實,視線模糊,方才的感受縈繞不去。金屬擱板上又有一杯茶,我一飲而下。
我和閔歡結婚兩年後,她意外懷孕了。當時我的事業正處於上升關鍵時期,沒打算那麼快要孩子。閔歡卻很歡喜,想把孩子生下來。我本打算順她一回,她想要就留下吧,大不了我辛苦一點,多賺點錢。可懷孕四個月後做完產檢,醫生告訴我們胎兒染色體異常,出生後會成為唐氏綜合癥患者,並且有相當高的概率伴隨其他健康疾病,唐氏綜合癥無法治癒,對家長來說也是很大的照護負擔,再加上別的毛病可能會很辛苦。醫生建議我們打胎,我當然同意,閔歡卻猶豫了。她說有那麼多唐氏癥患者活得好好的,她想賭一把,說不定沒甚麼別的問題,她在家可以全心照顧孩子。我勸了她很久,每天給她做思想工作,告訴她我目前的事業有多關鍵,不能被孩子的病牽扯精力,而且一旦被牽扯了精力,我將無法升職,也就無法從物質上滿足養育這個孩子的需求。最後,閔歡被我說動了,答應去做人流。手術前一天晚上,她最後求了我一次,她看着我的眼神像是要流淚,最終卻也沒哭。
現在想來,閔歡在懷孕期間也沒有停用欣樂寧,這或許是她沒有與我爭吵的原因。是的,在現實中,她絕不可能同我爭吵,她只會沉默着,消失不見。

6
我是在凌晨夢醒時發現妻子不見的。
前一晚,我在牀上輾轉反側,妻子的話在我耳邊不斷迴盪。我辛苦賺錢為這個家庭提供的生活條件,真的是妻子想要的嗎?我為之奮鬥的事業,真的如我所想般造福於人嗎?終日使用MR、依賴M物流、不出門的我,對現實的感知確實已變得遲鈍,這就等同於我的生活是假的嗎?可放眼望去,外面霧茫茫的世界又怎能讓我放心接觸?世界已經這麼糟糕了,我們還能怎麼辦?整個M集團的宗旨,就是為人提供快樂無憂的生活。人們所需要的一切都能經由M物流送上門,全副武裝的騎手駕着摩托,穿梭於城市的各個角落,送上最新款的時裝、熱氣騰騰的咖啡、含苞待放的鮮花,甚至美容師、理髮師、按摩師等等。M房產的每一棟豪華公寓大樓內都有健身房和人工陽光房,M製藥提供補充營養所需的藥物、保持愉悅心情的藥物,MR則讓遠端辦公、學習、娛樂甚至旅行成為可能,我們根本無需出門。雖然這些服務目前的定價還相對較高,適應人群也有限,可我們正在努力降低成本、尋找替代方案,以將這樣的生活方式推廣給更多人。而如今,妻子卻覺得這樣的生活是假的,難道疾病、飢餓、苦難、戰爭才是真的嗎?

我的思緒在疑問和反思中跳躍,過了很久才迷迷糊糊睡着。我做了很多奇怪的夢,卻記不住任何一個片段,只記得夢境灰暗的色調。在又一次從夢中驚醒時,我發現妻子不見了。我們的牀夠大,牀墊的減震性也夠好,只要她小心翼翼,我根本覺察不出她下牀。我查看了房間的各個角落,拉開衣櫃門,甚至翻看了牀底下,都不見妻子蹤影。
最後,只剩下妻子自己的房間了,房裡傳來似有若無的歌聲。我試着推了推,門上鎖了。若在平時,我絕不會侵犯她的個人隱私,可此刻是凌晨四點,妻子前一晚又那麼反常,我不得不為她擔心。
「閔歡,你在裡面嗎?」我用力敲門。
沒有回答,歌聲更響了。
「快開門吧,有甚麼事兒出來說。你想出國就出國,都好商量。」我試圖回憶家裡有沒有甚麼能撬鎖的工具,卻發現我對這個家各種物件的擺放一無所知,平時要找甚麼東西,我只要告訴閔歡她就會幫我找來,我甚至不知道家裡到底有沒有鉗子。
門裡還是沒有應答。我的右眼皮開始跳,我有種不好的預感,情急之下,我抄起客廳餐桌旁的實木座椅,往門鎖上砸去。用力砸了幾下後,門開了。
一股夾雜着金屬酸澀味的風迎面吹來,我不禁咳嗽起來。妻子坐在窗台上,背後的窗戶大開,未經淨化的空氣源源不斷從外面湧入,鼓起窗簾和妻子的裙襬。
「咳咳,你在幹甚麼?趕緊下來,把窗關上,咳,太嗆人了實在⋯⋯」我一邊說,一邊捂着口鼻向妻子靠近。
她卻仍舊一動不動,嘴裡哼着歌,雙手環抱胸前輕輕晃動。這回我聽清了,她哼的是搖籃曲,而她懷裡抱的是一個殘破的布娃娃。
涼意從我腳底貫穿到頭頂,我放下原本捂臉的手,小心翼翼挪向她。「閔歡,別激動。你先下來,我們慢慢說。」
閔歡抬起頭看了我一眼,笑了。「吳耒你來啦,你還沒見過我們的孩子吧?他叫吳鑫,今年五歲了,看,他活到五歲了。」
「是嗎?來,讓我看看孩子,你過來,讓我好好看看。」我手心冒出冷汗。
閔歡突然噘起嘴,把娃娃貼緊自己。「你會好好待他嗎?哪怕他有病也會照顧他嗎?」
「會,我當然會,我會做個好爸爸的。來,把孩子給我吧。」我向她伸出手。
「那就好,記得讓他看看真實的世界。」閔歡重又笑了,她猛然把娃娃拋給我,而她自己向後一仰,往窗外倒去。
我甩開娃娃向視窗撲去,卻只觸到她的裙角,她在我面前落下去,嘴角的弧度似要往下掉又最終揚起,一聲悶響,她落在地上,路燈暖黃色的燈光打在她身上,紅褐色的液體從她身後洇出,浸染了她的白裙,美得驚心動魄。

我在視窗站了很久很久,直到太陽從城市樓群間升起,金色的光線刺痛了我的眼。我有多久沒看過日出了?陽光照亮了房間,我轉過身,這才發現妻子房裡有幾十個布娃娃,每個都有這樣那樣的殘缺。這些年來,當我埋頭工作的時候,或在牀上安眠的時候,她就是在這裡和娃娃們一起度過每一天每一夜的嗎?
奇怪的是,此刻我反倒很平靜,心中沒有任何波瀾,就連對於外面空氣的不適應都消失了。方才那一幕就像MR電影一樣不真實,我還在MR中嗎?我走近妻子的書桌,上面擺着她的花道作品,瓶身極窄的花瓶裡插着一株黑色曼陀羅,一枝枯枝越過花朵往上攀,是我提議她學花道的,但這卻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作品。花瓶邊上有一小袋欣樂寧,看這數量,她大概悄悄停藥好幾個月了,透明塑膠袋裡甚至有一枚藥片已經發黃。欣樂寧下面是一本醫院的診療記錄,三個多月前,閔歡懷孕了,而半個月前,她小產了。我竟甚麼都不知道。我又能知道甚麼呢?我與妻子面對面的時刻不過是每天的早晚餐,還有大約每週一次的做愛。為了我省事,向來都是她使用口服避孕藥。五年前那次懷孕,她的妊娠反應就不明顯,而最近幾個月,我絕大部分時間都在MR-辦公室裡,為了將欣樂寧市場佔有率往上拉幾個點而努力,根本沒有注意過妻子的狀態。我合上診療記錄,一張名片大小的卡片飄下來。我撿起來看,植物藤蔓中間藏着三大字──失樂園,背面是路線指示和一句話:儘管你身在快樂之中,但卻品嚐不到快樂。

7
這一週來,我處理了閔歡的身後事。親友聽到她的死亡,似乎都不怎麼傷心,當然了,他們都是欣樂寧的用戶。我們辦了場簡單樸素的葬禮,演奏她喜歡的音樂,朗誦她喜歡的詩歌,分享她死前的點點滴滴,平靜地與她告別。
失去了最愛的妻子,我應該悲痛,應該傷心欲絕,應該嚎啕大哭,可我做不到,我的心如止水,沒有絲毫波瀾。是了,就是欣樂寧的效果,它徹底去除了我生活中的悲傷,好像闌尾一樣沒用的悲傷,經過化學閹割,我沒有一絲流淚的衝動。
可我卻想要哭泣,想讓悲傷把我擊倒,這樣我才可以不去想妻子死前說的話,不去想自己工作和人生的意義。我也開始停止服用欣樂寧,希望能就此感到悲傷,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場。但七天過去了,我仍舊沒能哭。沒有了欣樂寧,原先的快樂也不見了。我的心裡空蕩蕩的,好像原本應該有甚麼東西在那裡,卻被人連根拔走。終於,在今天,我聽從了閔歡的建議,走進了失樂園。
此刻在這陰冷灰色調的小房間裡,我心裡有說不出的難受。我真的太過關注自己而從不在意妻子的感受嗎?她是因為我的所作所為而選擇自殺的嗎?她在失樂園裡到底看到了甚麼?我迫切想知道答案,迫切想哭一場。於是我再度進入MR。

你站在豪華酒店的宴會廳裡,天花板上懸下簇簇氣球,粉紅粉藍兩色,形如愛心;牆上掛着彩燈,燈線繞出動物輪廓,貓、狗、長頸鹿、大象、蛇,一閃一閃,煞是好看;空氣裡瀰漫着甜甜的棉花糖香味,背景音樂是歡快的兒歌,不遠處還有一塊海洋球池,幾個嬰孩在糖果色的圓球中撲騰,更多成人圍在外面給他們拍照,每個人臉上都帶着笑。你看到舞台上有一個孩子的大幅全息投影,看起來有點眼熟,圓而大的眼睛像是妻子的翻版,咧嘴歡笑的樣子則像極了你。投影上方是一行不斷變換色彩的立體大字:寶寶吳鑫五週年派對。
閔歡走進來,四處望了望,看到你衝你招招手。你不顧一切奔過去,抱住她,鼻子埋在她的秀髮之間。
「哎喲,你幹甚麼啦,那麼多人。」她輕輕推開你。
你托住她的臉,看了看,又抱住她聞了聞,再放開,握着她的手說:「太好了,你還在,孩子也在,太好了。」
「說甚麼呢,神神叨叨的,外面客人還等着呢。」
說着,妻子把你拉到門外,果然那裡已經候了不少人,見你們出來都上前賀喜,順手塞個紅包。打完招呼的客人走到門的另一側,那裡有一張方桌,上面擺着蘋果、香蕉、蝴蝶酥、沙琪瑪和小蛋糕,每樣都是五個,香爐裡電子香升起冉冉的煙,卻沒甚麼煙味。客人從一旁的罐子裡拾出三支香擦亮,朝着方桌拜一拜,再插到香爐上,隨後才進門去。你探頭看了一眼,原來桌上還有一張孩子的照片,瞧那咧開的小嘴,笑得可真開心。
你也開心極了,一轉頭便看到妻子笑意盈盈的臉,你在心裡勾畫了無數遍的臉,你還見到了你的孩子,素未謀面的孩子。你甚至注意到妻子的小腹微微隆起,你們就要有第二個孩子了,如果不是有人看着,你真想親吻她。
賓客漸漸稀疏,妻子把你拉回宴會廳。侍者端着盛放紅酒、香檳、汽水和果汁的盤子在人群中穿梭,靠牆的長桌上則擺着馬卡龍、巧克力球和櫻桃慕斯。妻子看了看時間,拉你上台。賓客漸漸向舞台靠攏,妻子塞給你一枚話筒,你茫然看看她,她朝你的上衣口袋呶呶嘴,你從裡面摸出一張紙,清了清嗓子,展開讀起來:
「各位親朋好友,感謝大家撥冗參加我們孩子的週年派對,希望大家今天能玩得開心!五年前的今天,我們的孩子誕生在這個世界上,可是他一出生就被宣告死亡⋯⋯」
你的聲音輕下來,你的目光瞥過下面幾行字:如果他沒死的話,今天會是他的五週歲生辰,可由於臍帶纏住了他的脖子,他還沒來得及呼吸世間的第一口空氣就與我們告別了,所以今天也是他的五週年忌辰。我們不想錯過慶祝的機會,不想錯過邀請大家一起狂歡的機會,所以我們辦了這場週年派對⋯⋯
你的心冷下來,將求助的目光投向妻子。妻子卻困惑不已地看着你。你們周圍的景物變了,氣球和賓客都消失不見,你們置身於一片墓園,你只在MR電影中見過的墓園。
妻子朝你們身旁的墓碑撲去,大聲嚎哭:「孩子啊,我的孩子!」
墓碑上是你剛剛見過的那張孩子照片,下面刻着:愛子吳鑫之墓。你走過去想扶起妻子,她轉過頭朝你大吼:「你騙我!是假的,根本都是假的!」你伸手摟她,手卻從她的身體中間穿過,她變得透明,而後消失不見。墓碑上的字也變成了:愛妻閔歡、愛子吳鑫之墓。照片裡的妻子笑得淒艷,你伸手去擦,想把這個錯誤抹去,照片變得模糊,字也模糊起來。你發現你再也想不起妻子的面容,你曾親吻過、撫摸過無數次的臉龐,你此生最愛的女人,成了一塊空白。
你的心如被刀刺,好像有人把它撕碎又撒了鹽,又酸又疼,這酸楚由心頭蔓延至鼻尖和眼角,你感覺有液體從眼眶裡湧出,順着臉頰下滑。你伸手去抹,卻越抹越多。起先你覺得虧欠她,對不起她,接着又怨她恨她,怨她為甚麼不早點把不開心跟你說,恨她就這麼一走了之。再接下來你開始想自己,想自己那麼拚命賺錢她卻不領情,想自己工作那麼努力想讓更多人快樂可他們根本不需要,你想你所有的奮鬥和辛苦都沒有意義。你哭啊嚎啊,根本停不下來。你的眼前漆黑一片。
回到現實之後,我繼續哭,這是貨真價實的眼淚,我真的重新又感到了悲傷。我哭得那麼用力,以至於最後坐到了地上。金屬擱板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盒紙巾,還有一杯茶。我喝下茶,反倒更傷心了,眼淚鼻涕大把,我擦完一整盒紙巾才勉強止住哭。我開始感到害怕,害怕這一切都是假的,害怕我愛了那麼多年的妻子來到失樂園後以為我根本不愛她,或者她以為自己根本不愛我,我怕她以為我們的感情不過是欣樂寧造出來的虛假歡樂,我更不敢想像或許我也根本不愛妻子,只不過因為欣樂寧的藥效而以為自己很愛她。不,這絕不可能。
我在地上坐了很久,終於攢起一些氣力站起來,走出去。外間裡還是沒有人,樹墩上放着一張紙、一杯水和一個藥盒。紙上說明失樂園的體驗已結束,感謝我的參與,方才我喝的茶裡有促進悲傷的緩釋劑,紙上提示我務必按要求服下藥盒裡的藥,說它可以平復我的情緒,以免失樂園中的體驗影響我的日常生活。
我打開藥盒,看到了熟悉的logo,圓形的藥片,乳黃色,中間壓着一個M。這是M製藥幾年前廢除的項目,含有強效情緒抑制劑,簡而言之,它可以讓人迅速忘記巨大創傷,重新進入快樂的情緒當中,但這藥也有很大副作用,那段記憶會變得模糊不清,服用者會記得自己經歷了一些事情,但想不起來到底是甚麼,久而久之,便會忘了這感受。這藥沒能通過臨牀試驗,所以從未正式上市,沒想到在這裡出現。
我明白了透明塑膠袋裡那一小片黃色的是甚麼,妻子第二次從失樂園出來後沒有按規定服藥。我懂了,我突然全懂了。一味的快樂難免讓人壓抑、乏味或不滿足,總得有個出口,而這個出口就是失樂園。厭倦了快樂的人,或者出於獵奇,或者出於需要,來到失樂園,在體驗中痛痛快快悲傷一把,出來以後又忘掉一切,重新回歸日常,繼續過快樂無憂的生活。這也是M集團服務的一環,能製造快樂,當然也能製造悲傷。而這些,都是要靠錢買的。我們失去了天然的情緒,失去了真實的生活,卻要花錢買回來,為了維繫這虛幻的快樂人生,我們又要加倍努力賺錢。
想到這裡,我大笑起來。真的,假的,又有甚麼分別?選擇這個或那個又有甚麼意義?我的愛人閔歡死了,我工作的意義被消解了,我還能為甚麼而活?可不活又能怎樣?死亡就更好了嗎?像閔歡那樣往樓下一跳就能解決問題了嗎?大部分來這裡的人承受不了那麼濃烈的情緒,他們選擇忘掉又有甚麼錯?我和他們又有甚麼區別?
我拿起黃色藥片,往嘴裡塞,最後一刻又猶豫了,將藥片藏在指縫尖。另一扇門打開了,光照進來,我走出去。外面是M天地整潔的街道,我抬頭看,藍天白雲,陽光明媚得過分。低下頭,行人三三兩兩,談笑着走進酒吧、咖啡館或餐廳,他們看起來都很快樂,為甚麼不呢?我攥緊那藥片,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8
「吳總,吳總?」
溫柔甜美的女聲,熱乎的毛巾,帶有淡淡檸檬香味的水蒸氣。我睜開眼,一時竟不知自己在哪兒。
秘書將我從繭形體驗艙中扶起,踏上地面的實感把我拉回當下。
「感覺怎麼樣,吳總?失樂園這個場景還行吧?設計部門特意加入了許多現實中已有的前沿科技元素和真實的社會環境問題,以使體驗感覺更真實。」
我喉頭發乾,秘書好像知道我心思般遞來一杯薄荷水,我喝了兩口,說:「還不錯,挺真的。就是那個藥,欣樂寧,真能有這種讓人快樂的藥?真有人會吃?」
「當然有啦,您不知道吧,很多抗抑鬱和抗焦慮類藥物都有類似效果,使人心境平和,許多有心理疾患的病人都長期服用,這可以讓他們的生活品質大大提升。根據調研部對中產階級人士心理的分析,他們中的許多人有工作焦慮、家庭矛盾、人生懷疑等困擾,而且缺乏宣洩出口,不少都在需要用藥的邊緣,只是他們不自知。如果真有針對大眾的情緒調節藥物,包裝成維生素、魚肝油一類的保健品,他們會服用的。當然使用我們的產品也是一種解決方案。」
我點點頭,為甚麼不呢?有這種藥的話,我上回就不會跟閔歡吵架,不會摔碎那個伊茲尼克陶瓶了,那可是我從土耳其花高價買來的,想想就心疼。
「那吳總您看,失樂園的公司內部評議就算通過了?目前的計劃是明年送去CES(2)參展,三年內正式投入市場,同期還會繼續對其他情緒體驗場景的開發,遊樂園和複樂園的方案都比較成熟了,等您點頭就可以開始搭建。」
「好,」我接過秘書遞來的筆和文檔,「對了,記得找合作方聊一下品牌植入,智能語音助手、全息試衣鏡、無人駕駛、虛擬實境,這些都有很多家在做,都可以聊聊,還有空氣淨化器、物流這種已經很普遍、比較成熟的,也可以談談。」
「沒問題,我這就讓商務部擬定方案。」秘書說。
「好,安排下去吧。」我深深呼了口氣。方才在「失樂園」中的體驗仍縈繞於心,好像真的一樣,簡直太真了,我們的目標客戶會喜歡它的,他們需要這樣的外在出口,他們在工作中、家庭裡、社會上要保持體面、維護穩定,不能哭不能怒不能示弱,只有在失樂園這樣的虛擬場景中才能宣洩出來,這款產品一定可以大獲成功。
我提筆在文檔上簽字,檔抬頭是一個鍍金的M字logo。

2018年9月13日第一稿於上海
2018年10月4日第二稿於上海
2018年10月7日第三稿於上海

2019年1月17日第四稿於拉斯維加斯


  (上海文化發展基金會資助項目)

 【註】
  (1) 引自《失樂園》第八卷,[英]約翰.彌爾頓著,劉捷 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2年6月出版
  (2) CES, Consumer Electronics Show,著名的國際消費電子產品展,展覽行業內的前沿電子產品,每年1月於拉斯維加斯舉行。

王侃瑜: 畢業於復旦大學創意寫作MFA,上海市作家協會會員,曾獲全球華語科幻星雲獎,出版有個人選集《雲霧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