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寶 樹:轉換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5月號總第413期

子欄目:「華語科幻小說」專輯

作者名:寶樹

韓遠方走出市中心的輕軌站,已經是深夜十點多了,週日晚上的大街上詭異地幾乎看不到行人,連汽車也沒有,只有道路盡頭偶爾閃過一兩個匆匆的身影。市中心原本絢爛迷人的霓虹燈也都已熄滅,路燈還亮着,但已敵不過夜幕的黑暗,變得昏黃而淒清。大風帶着深秋的寒意捲過十里長街,像一隻冰冷的大手攫住了他,令他不由打了幾個寒戰。
韓遠方早就在kingle眼鏡上呼叫了定點出租車,但當他走出站外,卻發現沒有車在等他。韓遠方愣了愣,才發現自己有一條未讀短信:「市政服務中心溫馨提示:本市的轉換期將在本月16日(週一)零時開始,從15日22時開始,本市公共汽車、地鐵及出租車將停止服務⋯⋯」
該死!韓遠方暗暗咒駡了一聲,還有一個多小時就到轉換期,離家還有二三十公里,難道讓他走回去嗎?他打了個電話給老蔣,沒人接。又打給小鄭,倒是很快接了:「哪位?」
「我,韓遠方。」
「東方?你回來了?到家了嗎?」
「沒有,剛出輕軌站,現在沒出租車了,公共汽車也停了,你來接我一下吧,再過兩小時就是轉換期了。」
「這個⋯⋯」電話那邊的聲音猶豫起來,「有點不方便啊,你知道我們家離你家挺遠的,這萬一來不及趕回來⋯⋯我怕⋯⋯」
「算了算了,」韓遠方窩火地說,「我自己想辦法。」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大步向前走去。他還沒有完全習慣地球的重力,感到腳下像綁了塊鉛一樣沉重。他慶幸自己把行李箱辦了託運到家的服務,如果帶在身邊,會更寸步難行。
走了幾百米後,韓遠方開始後悔,自己不該貪便宜買了轉換期前夕回來的船票,結果現在進退兩難,如果真的不能及時回家,被關進拘留所或收容所裡,光罰款就得遠遠超過船票的價格。
前面出現了一家賓館的門面,門口一盞紅燈閃爍着,電子熒幕上打出了「休眠服務,一天三百」的字樣。一天三百,七天也就是兩千一百,價格不菲,但是如果真的不能及時回家的話,倒也是一個可行的選擇⋯⋯
韓遠方在賓館門口站住了,剛想進去。一輛黑色轎車駛過他身邊,慢慢停了下來。
「先生,趕着回家吧?轉換期就快到了。」
降下車窗,一個小鬍子對他說。
韓遠方知道這是想拉客的黑車:「你能送我回家麼?多少錢?」
「您住哪裡?」
「西城區,航太大廈那邊。」
「航太大廈啊⋯⋯行,三百。」
「這⋯⋯太貴了吧?」韓遠方知道平常打車價還不到一百,這簡直是勒索嘛!
「那您去住賓館吧。」小鬍子看了看手腕上的夜光錶,縮了回去,「我還趕着回家呢。」
「好好,」韓遠方投降了,「三百就三百,走吧。」
他開車門進了副駕,小鬍子問他:「您這是從哪裡回來?」
「火星,新上海港。」
「怎麼趕在這個點啊?再過一個半小時就是轉換期了。」
「下午就到了,結果有消息說飛船上混進了恐怖分子,上了一大堆警察仔細搜查,誰都不許走,耽誤了半天。」韓遠方嘆氣,「要不然也不用打你這車了,你這生意很賺吧?」
「哪兒啊,轉換期前夕整頓厲害着呢,弄不好就進去了。也就是我家也在西城,順路,要不然您給我兩千,我也不送。」
汽車拐了個彎,上了高架橋,橋像銀蛇一樣在死寂的城市中蜿蜒。韓遠方向窗外望去,高樓廣廈間,大部分燈光都熄滅了,路上幾乎也看不到車輛,如同一座幽靈之城。放在幾十年前,誰能想到一座近三千萬人的大都市,竟會在一天內變成像廢墟般的冷清?而如今,他們都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糟糕!」韓遠方正在出神,小鬍子忽然叫了一聲,韓遠方隨即也看到了,前方路上停着兩輛警車,幾個警察站在車前,正在望向他們的方向,顯然已經看到了這輛車。
車停了下來,小鬍子拉下車窗,變出諂媚的笑臉。一個年輕女警走過來問:「馬上就到轉換期了,你們怎麼還開着車到處晃悠?」她年紀很輕,應該剛畢業不久,但臉色冷若冰霜。一定是剛失戀,韓遠方想。
「同志,我們這不是趕着回去嗎?」小鬍子陪笑說。
「你們甚麼關係?」
「哦,我們是同學,他剛從火星回來,我接他──」
「身份證。」女警不耐煩地打斷了他,小鬍子猶豫了一下,從車前抽屜裡掏出身份證交給她,韓遠方也拿出了身份證。女警把身份證遞給她的同事,那個警察不知從哪裡摸出一個長方形平板電腦狀的讀卡器,將身份證一一插進去,熒幕上顯現出了二人的若干資料,女警看着,眉頭開始向層疊方向發展。
「你們是甚麼學校的同學?」女警轉向他們,冷冷地問。
「中⋯⋯大⋯⋯學⋯⋯」小鬍子支支吾吾。
「你是本市城市職業學院肄業的,他是燕京大學畢業的,你們是大學同學?」
「這個⋯⋯哦,我們其實是同學的同學──」
「得了,別抵賴了,」女警嗤笑一聲,「你這樣的,今晚我們都抓了七八個了。去年你還有被拘留的記錄呢,今年又幹上了?你這是頂風作案,進局子裡交代吧!」她轉向韓遠方:「先生,你也跟我們走一趟吧。」
「同志,別啊,我只是急着回家,不是有意⋯⋯」韓遠方冷汗涔涔而下,想到要在局子裡度過轉換期,他就不寒而慄。
「你怕甚麼?」女警輕蔑地看了他一眼,「我們依法辦案,只罰黑車,不會處罰乘客的,只不過需要你做一份筆錄。」
「可是馬上就到轉換期了,我⋯⋯」
「放心,等筆錄結束了,我們安排人送你回家。」
韓遠方跟着女警上了警車,開到了附近的派出所,把情況大略講了一遍,等到結束,已經過了十二點。女警倒也信守承諾,對他說:「現在外面已經開始宵禁,你出去非被抓不可。這樣吧,正好我們要去航太大廈那邊執行任務,順便送你回去。」
韓遠方又跟着她上了一輛警車,前面有三四個警察談笑風生,女警跟司機交代了一下,把他塞進後排,自己坐在他身邊。警車「嗚嗚」鳴叫着向西開去,在靜夜中分外刺耳。深宵的大街上沒有一個人,除了路燈外每一棟樓的燈光都全部熄滅,黑沉沉的,如同一頭頭沉睡的怪獸。一切彷彿是末日3D遊戲中的可怖場景。駛過一個路口時,韓遠方看到一輛警車停在交叉道路的另一邊,幾個警察正在把幾個乞丐和流浪漢帶上警車。
「那些人逃不過全城監視系統的,幾百萬個攝像頭和紅外線探測裝置,」女警有幾分得意地說,「在電子地圖上他們就是一個個危險的紅點,今晚我們會把所有的遊蕩者都送去收容所。」
「所有的人?」
「對,我們的目標是在轉換期不讓任何人在外面閒逛,以便最好地維護社會治安,保障轉換期安全。」
「這工作量太大了吧?」
「還好,我們前幾天已經收容了一部分社會閒散人員,現在也就是查漏補缺。」
韓遠方想到自己差點被當成「社會閒散人員」收容了,就笑不出來:「可是這樣會誤傷吧?很多人可能就是來不及回家就⋯⋯」
「轉換期麼,沒法子。」女警似乎察覺了他的不快,轉換了話題:「對了,你不是從火星回來的麼?是去旅遊?」
「算是吧,公司正好有一個月假。我一個朋友在火星港工作,去看看她,順便繞火星轉了一圈。」
「我還沒去過火星呢,一直想去玩來着,可是聽說那裡風沙很大,就沒敢去。」女警褪去了嚴厲的口吻,話語中流露出幾分少女的天真。
「怎麼說呢,颳風沙的時候確實夠嚇人的,鋪天蓋地的,除了一片昏黃,甚麼都看不到。不過火星也有美麗的一面,特別是那些乾涸的古河谷,懸崖峭壁,千奇百怪,非常壯麗。」
「對了,聽說那些河谷的山洞裡有火星人,是不是?」
「呵呵,這個倒是一個美麗的傳說,不過實際上並沒有──」
「哎,你到了,是這裡吧?」女警打斷了他,韓遠方抬頭,果然看到已經到了自家社區的門口。他意猶未盡地對女警道謝:「對,辛苦你了。」
「沒關係,為人民服務嘛。」
「對了,」韓遠方心癢癢地,不由找話說,「你晚上還要執勤嗎?」
「嗯,整晚,到明天早上。」
「那你們警察轉換期也要工作嗎?」
「的確有一些人不能休眠,還有工作要做嘛。不過我是要休眠的,只不過比你晚幾個小時。」女警打了個哈欠:「我還有工作呢,你進去吧,再見。」
韓遠方再次道謝後下車,悵然目送警車載着美麗的女警離去,然後走進社區,沒幾步就到了自家的樓前面,他在樓門口刷了門卡,但沒有反應。韓遠方不知怎麼回事,又刷了好幾遍,金屬大門紋絲不動。
韓遠方好容易才看到,門邊上貼着一張告示:「各位居民:今年的轉換期即將到來。為加強安保工作,本樓更新了安全防護系統,請大家於本月10日前,領取新門卡⋯⋯」
「真他媽的!」韓遠方罵了一句,好好地誰想得到他們忽然更換了門卡?也不通知一聲,這讓他怎麼辦?他懷着萬一的希望,去按管理員房間的門鈴,但是按了一遍又一遍,毫無反應。
韓遠方知道,此刻大樓管理員也一定和其他居民一樣,進入強制休眠狀態。除非智能房屋本身啟動喚醒程式,否則是萬萬醒不來的。在轉換期,每人每天只有幾個小時能夠清醒,其他大部分時候都在睡眠中。難道讓他在這裡等上十幾個小時?
懷着萬一的希望,韓遠方又刷了自己的身份證和工作證,幾乎連信用卡都刷了,據說某些先進智能安保系統能夠識別這些證件,但是大門仍然毫無反應。
韓遠方焦躁地轉着圈子,喃喃罵了幾句。忽然看到牆頭一個攝像頭正對着自己,不由清醒了幾分。宵禁時期,要是被警察發現自己現在還在外面,肯定會很慘的,自己會被關進拘留所、收容所或者別的甚麼地方,和一群社會渣滓關在一起好些日子。那些地方想休眠都不行,更不用說事後還有高額罰款。
韓遠方直冒冷汗,想了想,依稀記得門外有一家賓館可以作為臨時休眠所,離得也不遠。沒法子了,看來得在賓館裡度過整個轉換期了。他咬咬牙,轉身向賓館的方向走去。
他確實沒記錯,出了社區大門,走上不到兩百米就是一家三星級的連鎖酒店,門口有提供休眠服務的標誌。韓遠方還沒進門,就看到幾個奇裝異服的少男少女從路口拐過來,急匆匆地跑進去,顯然也是耽誤了回家時辰的。他走進去,竟發現裡面熱鬧非凡,至少有二十幾個人在排隊,學生、白領、工人,還有些像是從事某些行當的妖嬈女子,大概都是為了躲避宵禁進來的。
賓館裡登記手續嚴格,排了近一個小時才輪到他。韓遠方上前,還沒說話,前檯小姐就告訴他:「先生,對不起,我們這裡客滿了。」
韓遠方挨了當頭一棒,懵然問:「甚麼?可前面的人不是都進去了嗎?」
「是啊,您前面那位小姐是最後一位。」
「不會吧?」
「真的,現在是轉換期,好多沒及時趕回家的都來這裡了,有的還是陌生人湊在一起開房呢⋯⋯就這都擠滿了。不過您再往前走,前頭還有一家可以當休眠所的賓館,要不您去那裡看看?」
「好吧。」韓遠方無奈地出門,繼續往前走,一輛警車響着尖利的警鈴,從遠處開來。韓遠方一驚,忙矮身躲在一個垃圾桶後面。心臟狂跳不已,彷彿要從胸口蹦出來。要是他被抓住的話,今晚就不定得在鐵窗下給哪個黑社會老大端屎倒尿了。
警車掠過他面前,駛向遠處,聲音漸不可聞。韓遠方鬆了口氣,自嘲自己神經過敏。但他不敢再耽擱,一路小跑,總算到了下一個旅館。「有房間嗎?」他一進去就急不可耐地問。
「客滿了,沒有。」答案簡單而乾脆。
韓遠方失望地離開,繼續往前走,又過了一條街,總算又看到了一家小旅館,門面很不起眼地縮在街道的一角。
「有房間麼?」韓遠方又問。
「有啊。」一個昏昏欲睡的中年男人抬起頭,「您要甚麼樣的?標間還是⋯⋯」
「來個普通的就行了,」韓遠方如釋重負,「反正就是轉換期呆一下。」
「行,您要訂餐嗎?」男人熱情地遞上一張菜單,「您知道,轉換期是絕對不允許離開自己房間的,每天雖然大部分時間在睡眠,但還是需要一定的進食,需要事先預訂。我們這裡有幾種套餐,您看要不要選一下?」
「行。」韓遠方看着單子,挑選了幾樣菜式,「就這些吧,每天有人送嗎?」
「不,通過內部傳輸系統直接送到您房間裡。」男人說,「您要不要先看看房間?」
「不用了,」韓遠方說,「就一般的客房,隨便找一間吧。」
「嗯,那就給您⋯⋯203這間,您把身份證出示一下吧。」
韓遠方去摸身份證,摸了半天,身上幾個袋子都沒有,又取下背包來翻看,還是毫無身份證的蹤影。男人看着他,漸漸露出了懷疑的神色。
韓遠方定了定神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在樓門口試過刷身份證,然後,好像──
該死的,我這個蠢材!居然把身份證放在刷卡器上面了!他懊喪地一拍腦袋。
「您沒有身份證?」男人小心地問,向牆上閃爍的幾張通緝犯的動圖望了一眼。
「我⋯⋯我不小心忘在一個地方了。對了,我這兒還有護照和駕駛證,您看能不能⋯⋯」
「不行,」男人堅決擺手,「平時也罷了,現在是轉換期,沒有身份證絕對不能住。」
韓遠方看他的表情,知道沒法子,只能長嘆一聲:「好吧,房間你給我留着,我這就去取。」
他出了賓館,往回走去,但這次沒那麼幸運了,剛走過一個路口,背後一輛警車就開來了。他剛想躲起來,就已經被一束強光籠罩住。
「站住!舉起手!」
韓遠方站住了,順從舉起手,聽到身後腳步聲響,很快被兩個警察粗暴地推到牆邊,死死按住。韓遠方感到自己的臉頰被粗糙的磚牆摩擦得生疼:「這麼晚在街上幹甚麼?身份證拿出來!」一個矮胖警察喝道。
「我⋯⋯」韓遠方真是欲哭無淚,「我沒身份證⋯⋯」
「沒身份證還敢出來晃蕩?走!」警察不由分說,給他上了銬子,押着他上了警車,呼嘯着疾馳而去。
警車在這一帶城區的大街小巷裡穿行着,路上又抓了兩個流浪漢、一個不良少年、一個中年妓女和一個醉鬼,都塞在警車後面,韓遠方差點被流浪漢身上的臭味和醉鬼在他身邊的嘔吐物熏暈過去。他無奈地打量着這些面目猥瑣的傢伙,悲哀地想到今後幾天,他們可能成為住在一個房間的親密獄友。
回到剛才的派出所,韓遠方被夾在流浪漢之間垂頭喪氣地往裡走,還沒進大門,他忽然瞥見了一個熟悉的人影從裡面出來。韓遠方像看到大救星一樣叫了起來:「同志,你還記得我嗎?」
「怎麼又是你?」剛才的摩托車女警奇怪地看着他。
「許雯,你認識他?」胖警察問。
「這是一個證人,我剛才送他回去的。」女警許雯說,「老吳,你怎麼把他抓回來了?」
「這傢伙在街上⋯⋯」老吳剛說了幾個字,韓遠方情急之下,不顧一切地搶過話頭,「許同志,你可要幫我作證,我是因為進不去門⋯⋯」
他竹筒倒豆子一般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許雯聽完了,點點頭說:「算了,老吳,說來他也是幫警方作證才耽擱的,讓他走吧。」
「行,你走吧,下次小心點。」老吳倒也爽快,給他解了銬子,揮手打發了韓遠方。
韓遠方既蒙大赦,忙不迭地往外走,但很快肩頭又被人拍了一下。膽戰心驚地回頭一看,是給他解圍的許雯。
「我還是送你一程吧!」許雯說,「要不然路上還得被警察抓。」
「真的?謝謝你!」韓遠方心頭一寬,怨氣也隨之煙消雲散,「那個⋯⋯不耽誤你辦事吧?」
「沒關係,我也下班了,你家離得不遠,順路吧。」
韓遠方跟着她,看到她推出一輛輕型氣墊摩托,騎了上去,拍了拍車後座說:「上來吧。」看到韓遠方有些猶疑,不由嫣然一笑:「怎麼,還不好意思?」
韓遠方臉一紅,就過去坐在了摩托後面。許雯發動馬達,摩托底部噴出疾流,在道路上疾馳起來,韓遠方坐得不穩,許雯見狀說:「摩托速度快,當心掉下去,抱住我的腰。」
韓遠方感到,她的腰肢軟軟的,散發着和人民警察的威嚴不符的女性氣息。
韓遠方心情頓時舒暢起來。「對了,你的摩托車不會被全城監視系統當成遊蕩目標嗎?」
「我是警察,有專用信號器,在監視系統裡會被判別為一個小綠點,屬於可以合法移動的目標。」
「原來是這樣。」
「哎,繼續說你的火星人吧!」許雯又問他在火星的見聞,韓遠方精神一振,便侃侃而談,心裡巴不得這段路永遠也開不完才好。
十分鐘後,他們就到了目的地。在公寓樓前,韓遠方找回了他倒霉的身份證,鬆了一口氣:「這回可以去住旅館了,就是不知道還有沒有房間。」
「住甚麼旅館?回自己家吧。」
「可這門⋯⋯」許雯微微一笑,掏出一張寶藍色的卡片,刷了一下後,門開了。
「這是警用萬能磁卡,」許雯解釋說,「有特殊許可權,一般的公寓樓門都可以打開。好了,進去吧,我也該走了。」
「可是我樓上的房門也是要刷卡的⋯⋯」韓遠方說,「你幫忙幫到底吧?」
許雯看了看錶,無奈地聳聳肩:「好吧,你家在幾樓啊?」
「那個⋯⋯四⋯⋯十四樓⋯⋯」
「十四樓?那可不低,沒法子,走吧。」
電梯早已停止運行了。他們不得不走樓梯,走走停停,爬了半天才到了韓遠方家門口,兩個人都累得喘氣不已。許雯捂着肚子彎着腰,大眼睛瞪着韓遠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你這傢伙⋯⋯明明住在四十四樓⋯⋯居然說是十四樓⋯⋯」
韓遠方惶恐地連連賠禮道歉:「對不起,我剛才沒說清楚⋯⋯辛苦,辛苦!」
許雯反而噗哧一聲笑了:「沒說清楚?嘿,你啊⋯⋯故意的吧⋯⋯」
她休息了一會兒,勉力直起身,在門口刷了卡,門卻沒有開。韓遠方解釋:「哦,還得掃描一下我的虹膜。」他對準機器上的縫隙照了眼睛,房門才打開了。
「許同志,進來坐一下吧?」韓遠方進了門,開了燈,招呼許雯道。
「那還用說,我快累死了。」許雯微嗔着進了房,毫不淑女地一屁股坐在客廳的沙發上:「你家真大,這沙發挺舒服的⋯⋯」
然後她就倒了下去。
「要不要喝杯飲料?」韓遠方在廚房問,回頭一看,許雯躺在沙發上,已經合上了眼睛,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怎麼這麼快就睡着了⋯⋯」
韓遠方有些好笑,走到許雯身邊,不知是叫醒她好,還是不要。鼻中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甜香,韓遠方自己也開始覺得眼皮打架。他向牆上的智能控制台望了一眼,一盞橙黃色的燈正亮着。
「糟糕,原來房間被統一調到了休眠模式⋯⋯」這是韓遠方昏睡過去之前的最後一個意識,隨即他也搖搖晃晃地倒向沙發,腦袋恰枕在許雯的大腿上。
凌晨五點,韓遠方和許雯沉沉睡去,整座大樓陷入了睡眠,整個社區陷入了睡眠,這座三千萬人的大都市,除了大約十萬人值班外,全都陷入熟睡。這場大睡眠將持續整整七天,七天裡,所有的公司和大部分政府機構都會停業,街道上不會再有行人,也不會有商店開門,當然更不會有人上街鬧事,釜底抽薪,一切可能對轉換期產生不利影響的不和諧因素都被事先消除了。
七天中,每天人們都會被統一喚醒幾個小時,用來收看電視直播和新聞報道,瞭解整個轉換的進程,也可以和外界聯絡,上網或者打電話,但是為了避免不必要的干擾,無法離開房間。正是為了緩解人們的焦躁、憤怒等負面情緒,才有了大部分時間強制休眠的措施。
二十一世紀以來,每隔十年,這個東方古國都將面臨一次關鍵的轉捩點,為了讓精心計劃好的轉折平穩順利地進行下去,為了讓國家長久地繁榮昌盛,轉換期制度的實行遂成為必要。不知有多少人因為這一天改變了命運,有的人因為沒有及時回家,被抓進了收容所,從此留下了或驚悚或痛苦的回憶,而另一些人,則陰差陽錯地收穫了意外的幸福⋯⋯
「哎,我問你,那天,你是故意來我家的吧?」七天後,韓遠方終於問了許雯這個困惑了他好幾天的問題,後者正慵懶地趴在他身上。
「你說甚麼呢!」許雯兇巴巴地。「不是嗎?」韓遠方揭穿她,「否則你給我一個信號器,讓我自己回來不就行了。再說,你也不會不知道,公寓裡統一進行強制休眠,一發現有人就釋放催眠氣體。」
「好了好了,告訴你吧。」許雯有些憂傷地噘起了嘴,「就在轉換期前,我和男朋友分手了。本來說好了我們要在一起過轉換期的。」「⋯⋯」
韓遠方不知說甚麼好。
「雖然轉換期大部分時間在休眠,但清醒的時間加起來也有一整天了。我可不想一個人被關在房間裡看那些悶死人的領導人講話直播,甚麼路線方針決議,甚麼新聞發佈會⋯⋯我會發瘋的!那天早上我就想,一定要找一個人一起過轉換期,結果一直都找不到,最後嘛,便宜你啦!」
「原來我是臨時替代品啊!」韓遠方有些誇張地叫了起來。許雯嘻嘻笑着,在他臉頰上撫慰地親了一下。「本來就是替代品!不過嘛,這些天用起來還不錯,也許可以轉正哦⋯⋯再說,你到火星不也是去看你前女友的嗎?彼此彼此。」韓遠方拿她無計可施,攬住了許雯的腰:「好吧,我想,我們也都度過自己的轉換期了吧⋯⋯」他們依偎着,望向窗外,北京的夜空中,廿八大閉幕的禮花正在絢爛地綻放,彷彿預示着更美好的未來即將降臨。

寶  樹: 科幻作家,北京大學學士,比利時魯汶大學碩士。出版有《三體X:觀想之宙》《時間之墟》等四部長篇小說,於《科幻世界》《銀河邊緣》《小說界》《花城》等刊物發表數十篇作品並多次結集出版。曾多次獲得中國科幻銀河獎、華語科幻星雲獎的主要獎項,若干作品被譯為英、日、西、意等外文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