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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國強:懷念讓人溫煦的聲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鍾國強


在臉書上驚悉陶然離世,很突然。細讀帖下留言,出事原因是流感引起急性肺炎。人生猝然不防若此。
認識陶然,始於世紀之初的葉輝飯局。那時《香港文學》總編輯劉以鬯先生剛退下,由陶然接手,版面格局一新。我是《香港文學》的長期讀者,八十年代中已開始投稿,不時幸蒙刊用,有時還接到劉先生的來電,用上海腔粵語勉勵有加。是以有時雖對其立場取向不無異議,但還是樂於不斷投稿支持,到底在香港,能長期支持下去並潤物無聲發揮影響的文學刊物實在不多。
初讀改版後的《香港文學》,第一個感覺是樸實多了。劉先生編的《香港文學》,文字直排,多彩圖,有一段時期中間的詩頁還請人精心設計,現代感強,所以陶然的改版,文字橫排,單色印刷(封面除外,但也素淨許多),改變不可謂不大。我一直是中文文字直排的擁護者,初不喜這種改變,但讀下去卻很快接受了,且覺得這也合理不過:要打持久戰,這種排版無疑比較省力省錢,且簡樸也有簡樸的美學,改版後的《香港文學》在這方面無疑合格有餘,讓人讀得舒服,沒有太多虛飾花招。
而說到底,內容才是主要的,這也是一種務實。那時《香港文學》沒有高調的宣傳,一切都是默默通過刊出的作品來說明一懷念讓人溫煦的聲音鍾國強切。王良和技驚四座的小說〈魚咒〉,便是在這時誕生。從王良和口中知道,他這篇處女作是由葉輝催生,但也可見陶然在開創之初,善用人脈能者,廣開稿件來源,唯質素是尊,不會一味抱持自己的圈子和眼界。記得〈魚咒〉刊出之後,受到廣泛注視,隨後《香港文學》更有兩篇關於〈魚咒〉的評論文章,陶然在編者話中保持低調但不無得意,畢竟這是為革新號《香港文學》開了一個好頭:本地(哪管它還有其他任務)、改變(王良和寫小說也是一種改變)、突破……這些都是香港文學所需要的。
而陶然的低調樸實,在第一次見面時便處處透顯。他衣着隨便,言語不多,時見靦腆,不常參與眾人的討論,對於文壇八卦毫不熱衷,不輕易月旦人物,但一說起話來,你總會感到一種溫煦,一種低調的熱誠。他向你邀稿時不會說恭維漂亮的話,只會用口音濃重的廣東話,簡單直接地說:嗯,畀篇詩嚟,下一期用。然後是靦腆的微笑。
那時的文壇可能是近二十年來無論氣象開創、創作氣氛最好的時期。老牌的《香港文學》敢於改革之餘,還有初創的《文學世紀》,由古劍主編。無獨有偶,陶然、古劍都是葉輝七十年代《體育週報》的舊同事,來到世紀之初,忽然同時主理此地的重要文學刊物,誠屬美談;而葉輝身為同道好友很多時居中幫忙拉線組稿,不問門戶,只求為新舊人等開發新聲,默默發揮影響。可以說,沒有這《體育週報》三人組的又一次合作,香港文學恐怕還是一直陷於各自為戰的散沙悶局中,長期失血失色。
三人中以陶然最為沉靜,這也可見於他們的憶舊文章。當年葉、古二人在《體育週報》辦公室內下棋下得天昏地暗,陶卻在一旁默默寫稿,寫完離去,其專心致志若此,其耿介拘謹亦若此。對於七十年代初南來香港志不得伸的陶然來說,這或許是一種格格不入,但也是一種務實自持。在往後的日子,無論在創作和編輯工作上,我們都可以看出陶然融入此地社會的諸種努力,也可以看出他長期不懈的心力堅持。他主理的《香港文學》能度過十數寒暑,在縫隙中不時利用資源刊出有質素的創作和評論,並編印種種大部頭創作選集,都不是輕易的事。
我在陶然主編的《香港文學》刊登過的作品,明顯比劉以鬯先生主理時期多出數倍。劉先生時期我主要是主動投稿,刊用了才知道,也一直只是投我所擅長的詩。陶然時期卻開始改變,他會約稿,見面時約,電話上約,最初還是詩,後來因我在詩集《城市浮游》寫了一篇後記,在葉輝的鼓勵下開始試寫散文,陶然約稿時約的便不再是詩了。他從來沒有說我的散文寫得怎樣(劉先生還會在電話上對我的詩稿客套地說一聲「好」),他的鼓勵方式,只是約你的稿,再者是約甚麼文類,僅此而已;如他有一段時期,約我在週年專輯上寫小說,後來不約,我會把它演繹為,我的小說還需要進步,這是一種編輯與投稿者的默契,一切會意,一起努力,一切還會改變。腦海中彷彿又浮起陶然靦腆溫煦的微笑。
因為陶然,我還破例為《香港文學》寫了好幾期封底詩。雖然我知道,我可以暗渡陳倉,甚至當配畫不存在,但外人看來到底還是詩畫配。有一次,陶然打電話來,約我為一個世界機場專輯寫文章,我本可婉拒,不想文章成為應酬裝點,但最後還是答允了。起初還以為自己是捱義氣啃下豬頭骨,因為陶然,但後來細想,我驀然醒悟我或許是已經不在意這點潔癖了,因為陶然。
然不會再打電話來了。在這趨近5G的網絡世界,這種老派的約稿方式已成絕響了。
很久以前已知道,陶然是印尼華僑子弟,祖籍廣東蕉嶺,與我同鄉。我一直沒有跟他說,如今再無機會了。但祖籍上的家鄉於我們是怎樣一層意義呢?陶然在一次訪問中說:「我出生於印尼,去北京又來香港,飄離是我的主題,家鄉對我沒意義,人生被切割成三點。」其中家鄉更無蕉嶺的位置。而香港呢?或許我們重疊的地方,只是離地或不離地的文學故鄉而已。
懷念陶然讓人溫煦的聲音,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飄離的終會在地。


2019年3月15日

鍾國強 :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曾獲多屆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等獎項。作品有《門窗風雨》、《城市浮游》、《生長的房子》、《兩個城市》、《只道尋常》、《記憶有樹》、《開在馬路上的雨傘》及《浮想漫讀》等,其中《生長的房子》及《只道尋常》分獲第八屆及第十二屆香港文學雙年獎新詩組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