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欄目：《香港文學》2019年4月號總第412期
子欄目：「悼念陶然先生」專號
作者名：劉荒田
陶然先生遽爾而逝，海內外文林驚愕莫名，無限惋惜。思及十多年間和這位《香港文學》前任總編輯交往的種種，還想到，陶然先生循無人可逃脫的自然律，進入另一世界，我們與其糾結於哀傷，不如來一場慶祝，盡情讚美他堪稱精彩的人生。
八年前，一代散文大家王鼎鈞先生在紐約舉行的《關山奪路》新書發佈會上演講，指出，我們的人生一般來說是平淡的，蒼白的，遠遠不算精彩。那麼，怎樣的人生算得「精彩」呢？他提了兩個條件：一曰對照，二曰危機。陶然先生一生既得天時、地利，復以奮鬥一以貫之，在這兩方面都交出了不起的高分數答卷。
先說對照，兩個境界並列，互為因果或參照，血火煉獄和美滿人間，沉淪與超越，災禍和獲救，疾病與健康，驚濤駭浪與春和日暖，為非作歹和樂善好施，山窮水盡與柳暗花明……有對照，便可百味嚐遍，使人生趨於完全。陶然非豪傑（卡夫卡對「豪傑」的定義是：「能夠讓時代和人民受害受苦的人」），豪傑處歷史的風口浪尖，瞬息榮枯，生死須臾，「對照」說來就來，但他作為沒有重大戰亂的世界的普通人，具有比多數人豐富得多的戲劇性。
他是客家，自稱「東南西北人」，一生以印尼萬隆、北京和香港三處為主要人生驛站。祖籍廣東蕉嶺，在印尼萬隆出生。十六歲那年，和哥哥姐姐一起，被父母送回祖國求學。六十年代初中學畢業，隨後考入北京師範大學中文系，1969年畢業。他在故土生活的十多年，正值青春期。熱帶的居住國和祖國日常生活的對照，兩種文化與語言的對照，平靜的書齋生活和史無前例的文革浩劫的對照，無數次的衝擊，震盪，不管是禍是福，無一不是這位青年歸僑的心靈養分，這位天生的作家的第一手資料。1973年，他要回歸出生地印尼，因對方拒絕接受而滯留香港。在「既非故土，又非異鄉」的英國殖民地，他又面臨：文革浩劫後的祖國和金錢至上的繁華都會的對照，缺乏技術特長的外地人和熱衷賭馬、功利掛帥的本地人的對照，他所鍾情的文學和世俗人生的對照……對照使他具備多數當代作家難以獲致的人生歷煉，多元視角，非線性的思維方式，剔除了暴戾、偏狹、囂張、虛偽的價值觀，以及植根於煙火人間的藝術品味。
再說危機。我身為移民，對陶然先生的兩次「連根拔起」多了感同身受。他頭一次，是少年離家，回國求學；第二次，在香港定居。頭一次的衝擊，主要在心理上，借此完成了對中國文化的皈依，為閱世與寫作打下堅實根基。第二次，主要在經濟上、社會關係上。他戰勝了水土不服，重新紥根，逐漸地融入香港社會，在文學上安身立命。
無論「對照」還是「危機」，其主宰基本上是所有外在因素的總和，統稱為「命運」。陶然並沒有屈服於天造地設，考察其人生曲線，可知道他一直堅忍前行，不屈服於外力。「十年動亂」期間，他沒有捲入校園內此起彼伏的文鬥、武鬥，當上「逍遙派」，躲進小樓，讀中外文學名著。魯迅全集，巴爾扎克的《人間喜劇》系列，梅里美的《卡門》，雨果的《悲慘世界》，這些經典融入了他的靈魂。
他初履香江時，大陸學歷不被承認，又因身單力薄，做不了藍領工人，一時工作無着，生計成了問題。他便去一家英語專科學校讀英語，不久，進《體育週報》當記者，在極度緊張的採訪、編輯的空隙，安放文學夢，他咬牙拚命，寫出處女作〈冬夜〉。自此，一發不可收，以「陶然」之名縱橫香江文壇，出書三十多本，以長、中、短篇小說為主，兼及散文和散文詩。他名播海內外，成為香港作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江蘇省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和江蘇師範大學曾舉辦「陶然文學創作四十年」學術研討會。
關於他的成就，許多專家以長篇評論作了深度剖析。我作為讀者，特別喜愛他敏銳的詩感覺。「剛來得及招呼兩句，又匆匆地踏着急促的腳步，分頭而走，直到人影消逝，怎麼忘了你的電話……」這是他的一首散文詩，凝練，含蓄，香港的生活節奏和人情躍然。
香港，不但把陶然造就名重一時的作家，還讓他以編輯家的角色登上人生巔峰。2000年秋天，《香港文學》八十三歲的總編輯劉以鬯先生退休，陶然接任，這一年他五十七歲。此後十八年，他把後中年和晚年，獻給了香港文學，並致力於全球華文文學的交流與提升。在這一時期，陶然和散佈海外的華文作家成為好朋友。就我所知，單是美國加拿大兩地，受這本雜誌提攜，刊載作品專輯的作家至少十數。
有一樁小事我記憶猶新。2011年秋天，王鼎鈞先生的家鄉――山東蒼山縣籌辦第二屆大型「王鼎鈞先生作品研討會」，邀請海內外評論家和作家三百多人。主辦方仰慕陶然先生的名氣，託我當說客，務必把他請到。不巧他生病未癒，開頭表示，路途太遠，怕體力吃不消。經不住我的幾番懇請，終於按時在會場上出現，教大家驚喜萬分。蒼山的作協主席向他道謝，他說，此行義不容辭。
縱觀陶然一生立言、立德、立功的成就，我們感到無限欣慰。他並沒有遠離，他所寫，所編的無數文學精品依然和我們相伴；那些嘔心瀝血的經典之篇，將代代流傳。他得年七十六歲，屬於中壽，然而去得乾淨利落，極少痛苦，是可遇不可求的幸運。
我們衷心讚美陶然先生的精彩人生！
019年3月10日於舊金山 2
